冯世勋语气略软了两分:“你就算喜欢教书,又何必回容家?”

“学校薪金不高,工作又累。做家庭教师的话,豪门世家都差不离,容家已算是很好的选择。”冯世真说,“大哥,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的。况且我看不出来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冯世勋的脸颊紧紧绷着,直言道:“我怕外面那小子对你不规矩!”

冯世真脸颊微红,哂笑道:“大哥看妹子自然觉得百般好。可人家是容家的大少爷,不论是名媛闺秀,还是欢场红颜,见得太多了,会看上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女人?咱们这点自知之明,总是还有的。”

冯世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继续说:“况且,容嘉上计划明年开年就去燕京大学念书,我教不了他几个月的。哥,你不要高估了他,你也不要低估了我!”

冯世勋无奈地注视着妹子。他深深地觉得妹妹变了。

冯世真以前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但是如今的她更多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仿佛一把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开了封,利刃粹着锋芒。

他觉得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从小就乖巧听话,他爱她到骨子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只希望她永远都长不大,快乐地活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是就在他离家的日子里,这场毁灭性的打击,让他的小妹妹迅速成长、独立了起来。

冯世勋觉得惊慌不安,只因为他觉得,他的真儿,似乎已经再也不需要他了。

“在吵架吗?”冯太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听着,“以前也都是世勋在管他妹子的。但是他们兄妹俩从来没有吵过架。”

容嘉上扶着冯太太:“伯母别担心。我看冯医生舍不得的。”

门打开了,冯世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容嘉上一眼。

容嘉上欠身。

“容大少爷。”

“叫我嘉上就好。”

冯世勋紧咬牙关,冷声道:“请令尊这次务必管好你家姨太太。我虽然是个小医生,无权无势,却是最见不得我家里人受半点委屈的。小人物,往往有着料想不到的大作用。”

“晚辈受教了。”容嘉上十分恭谦。

“别再吓唬他了。”冯世真走出来,对容嘉上道,“我明日就会去医院辞职。”

容嘉上朝着她灿烂一笑,“那我明天就让李妈把先生的房间收拾出来!芳林她们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容嘉上见好就收,婉拒了冯太太留饭。冯世真送他出门。

天色未黑尽,巷子里,是一片浓郁的幽蓝色。路灯已经亮了,橙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地。

“满意了?”冯世真问。

“满意了。”容嘉上欢快地摇着尾巴,又不安地再度确认,“先生,真的不改了?”

“不改了。”冯世真叹气,“真是磨不过你。话说在前头,这次不准再同我胡闹了!”

“绝不了!”容嘉上注视她的目光里有着一股不加遮掩的热切,“我要再有什么不规矩,你只管扇我耳光就是。”

冯世真啼笑皆非:“你这人,之前对我横眉竖眼,说三句话里都要有一句奚落挑刺的,傲慢得不得了。结果也是纸老虎,被我狠狠闹了一场,你又立刻服软了,腆着脸赔小心。你说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既然是赔礼道歉,自然要拉下脸来伏低做小。”容嘉上侧着头,笑得几分无赖不羁,“为了庆祝,我明天请你去吃川菜好不好?我知道福州路上新开了一家很正宗的川菜馆子……”

“请吃饭就不必了。”冯世真客套地婉拒,“我办理好了辞职手续,会同你说的。你这几日就别再来了。我大哥他……”

容嘉上有些失望,倒也不勉强,说:“我同芳林她们不算亲厚,但是也会尽力去保护她们。这是天下兄长们的职责。先生有个好兄长呢。”

冯世真感激一笑,目送着容嘉上脚步轻快地走了,而后转身慢慢地往家走。

路边的阴影里,有个男子在沉默地抽着烟,火星一闪一闪。

冯世真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我要回容家了。”

男人吐了一口烟:“七爷让你对付那个姓杨的。”

冯世真轻轻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

四十二

冯世真要回容家的消息,让容太太意外地又跌了毛线球。

“还真的要回来?”

“大少爷是这么说的。”大姨太太说,“说让李妈把冯小姐的房间收拾出来呢。”

“老爷居然准了?”容太太笑道,“我看这冯小姐也不像面上看着那么清高,估计对嘉上也有几分意思。不然闹出了这样的事,她都还肯回来,都不怕被说闲话。”

大姨太太说:“听杨先生说,冯小姐在医院的薪金不高,工作又累。想来还是觉得在咱们家轻松。”

“随便她了。”容太太想开了,“横竖托她的福,把孙家那个小妖精给赶走了。孙氏现在也没底气再闹着单独分出去了。”

大姨太太说:“太太,现在没了孙小姨,万一老爷觉得冯小姐……”

容太太冷笑,“不是冯小姐,就是张小姐,李小姐,我能管得住老爷喜欢谁么?再说了,我看大少爷对她还真有点意思。老爷应当不至于和儿子抢人……最好抢起来!嘉上抢不过他爹的。到头来,不是他被他爹打发出门,就是他自己赌气出门!”

容太太想着容嘉上将来一去不回,容家的家业必然落在小庶子手里,而她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好不逍遥。

容嘉上端着咖啡坐在书房里,翻着一本英文的飞机杂志,看得全神贯注。

容芳桦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什么话就说。”容嘉上好似脑袋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容芳桦说:“兰馨姐打电话叫我们去看跑马,顺便逛先施百货。”

“怎么?”容嘉上看了她一眼,“向我要钱买香槟票?还是缺钱买衣料?”

容芳桦说:“兰馨姐是想给你买生日礼物,让我们去做个参谋。”

“原来是来打听我的喜好。”容嘉上漫不经心地说,“不论是手表还是领夹,随便买一个就是。”

说罢,掏了一把钞票给妹妹:“看中什么自己喜欢的,也买了吧。”

容家小姐每月的零花钱是从公中支出的,一个月十五块钱。容芳林平日的开销有容太太补贴,而容芳桦是庶出,大姨太太手头并不宽裕,补贴不了。小姐们平日社交总免不了攀比,十五块并不是很够花。容嘉上这一把钱少说有好几十块,容芳桦虽说不差钱,却也很是感动了一把。

“大哥,”容芳桦拽着钱,小声问,“冯先生是真的答应回来了。”

“是啊。”容嘉上说,“你们不高兴?”

“当然高兴了!”容芳桦忙道,“我和大姐都可讨厌之前那个高先生了,都盼着冯先生回来。但是……你还是会娶兰馨姐的吗?”

“大概吧。”容嘉上搅了一下已经半凉的咖啡,“婚都没定,八字没一撇呢。这和冯先生回来有什么关系?”

“可你们不是……”

“冯先生是回来教书的。”容嘉上漠然道,“你别想太多了。”

容芳桦脸一红,低着头跑走了。

杨秀成正穿过客厅走过来,差点同埋头乱跑的容芳桦撞上。容芳桦吓了一跳。

“芳桦怎么了?老爷呢?”

“爹在小书房。”容芳桦说。

杨秀成经过大书房的时候,朝容嘉上道:“嘉上,这事你最好也来听一下。”

容嘉上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异样,合上书站了起来。

小书房里,容定坤站在窗边,提着一个小壶,细心地给两盆兰花浇水。

这半个多月来,他仿佛苍老了四五岁,两鬓斑白,眼袋厚重,清亮的双目也开始浑浊,终于变得符合他本来的年纪了。

杨秀成压低声音,有条不紊地说:“我找了个美术学院的老师,根据那晚送货伙计的描述,画了几个劫货人的画像,发给兄弟们都看过了。之前在码头见过孙小姐上船的两个兄弟,认出了其中一个下巴上有疤的人,就是送孙小姐上船的男人之一。”

砰第一声,铜壶摔在地上,水花四溅。容定坤再一挥手。那盆被他精心养护了多年的名贵兰草也扫落在地,陶盆摔得四分五裂。

杨秀成低头垂目道:“这些人都是生面孔,来历一时查不出来。我和赵爷商量过,怀疑是南边来的,有可能是去年同咱们抢水道的阮家。但是还没确定。”

“他们怎么和孙氏联系上的?”容嘉上冷声问,“孙氏足不出户,怎么和外界的人接触?”

杨秀成说:“和孙小姐有来往,又能经常出入容府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冯世真,一个就是孙家的人。”

容嘉上目光倏然锐利:“冯世真帮助孙氏又没有什么好处。”

杨秀成讪讪地看了容嘉上一眼,说:“我们也觉得冯小姐的嫌疑不大。那这样下来,就是孙家……”

容定坤双目赤红,一言不发地推开了杨秀成和容嘉上,大步走出书房,径直上了二楼,一脚踹开了二姨太太的房门。

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响亮的耳光。二姨太太尖锐的哭叫声响彻整栋宅子。

“老爷——老爷冤枉呀!我真的不知道呀!”

容定坤狂怒的咆哮犹如负伤的狮子,夹杂着万钧雷霆,直要将二姨太太劈死。

“连个人都管不好,儿子也生不出,还帮着娘家坑我,你怎么不去死?”

房里传出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响,夹杂着二姨太太凄惨的哭喊哀求,还有老妈子微弱的劝架声。

容嘉上同杨秀成站在楼梯下,就见容家两个大女孩从院子里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惊恐。

二姨太太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孩被吓坏了,站在门口歇斯底里的哭着。容芳林急忙让老妈子把妹妹们抱了下来。

容太太坐在客厅里,兴奋得满面红光。她喜不自禁地听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起身,带着大姨太太上楼劝架。

“老爷歇歇气,伤了身子,可是亲者痛仇者快。东西丢了就丢了,您的身子才是咱们家的无价之宝。”

容定坤站在一片狼藉中,面色紫红,呼哧呼哧喘气。屋里已被他砸得稀烂,梳妆镜碎了,脂粉散落满地,香水瓶摔得粉碎,气味呛人。

二姨太太头发散乱,抱着大肚子伏在老妈子怀里嚎啕大哭。容太太看着她俏脸上火红的五指印,心里好似大暑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汁一般痛快。

“二妹怀着身孕呢,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容太太伸手扶容定坤,“咱们先出去,有话也不急着这一时说。”

容定坤暴躁地挥开了她的手,指着二姨太太,狠狠道:“你最好祈祷你妹子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她前脚踏上码头,我后脚就把她给活撕了!”

二姨太太又冤又怕,一口气堵着说不出话,只好捶着胸口大哭。

“以后孙家的人,一律不准上门来!”容定坤甩手而去。

容太太冷笑着道:“让娘姨们上来收拾屋子。这里暂时不能住人了,委屈二妹暂时睡一下客房吧。”

等人都走了,二姨太太抱着那个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哭得肝肠寸断。

“这日子还让人活伐?这不是逼着我去死吗?清儿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贱蹄子,她走就走了,还这样害我呀!容定坤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我跟了你十年了,你竟然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干脆阿拉母女三人一道去跳黄浦江,还省得在这里被人糟践!”

老妈子抹泪劝道:“小姐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想想呀。”

二姨太太抱着肚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少爷呢。万一还是个丫头,我在容家就真没活路了。”

老妈子使出浑身解数哄着。两人把屋子里要紧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裹,搬去了对门的客房。

外面看热闹的老妈子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里打扫卫生,东翻西翻,都想找出点什么好去容太太那里邀功。

容家这场妻妾大战即将落幕,容太太眼看着稳稳胜出。

下人们兴许做活不行,但是捧高踩低的本事十足。当晚,连晚饭都没有给二姨太太送上来,还是老妈子自己下楼讨了饭菜和热水。

二姨太太每吃一口饭,都要诅咒容太太一句。

“老爷跟前可离不开女人,定会再找一个回来。我看她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老妈子说:“我刚才在厨房里听说,那位冯小姐又要回来继续教书了。”

“什么?”二姨太太惊怒,“她和大少爷闹出了那样的事,还有脸回来?”

“听说是大少爷花了十来天的功夫,天天上门道歉,才把她求回来的呢。”

二姨太太冷笑,两眼放光:“大少爷真不愧是老爷的种,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我看黄氏也是见不得大少爷好的,估计巴不得他被女人弄废掉。容定坤,你以为你厉害,我看你迟早会毁在女人手上!”

这样大闹了一场,二姨太太便觉得身子有些不好,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

老妈子拧开了灯,把被子掀开,只见二姨太太身下一大团血渍浸在被单上,犹如雪地里盛开了一朵红莲。

这日恰好是冯世勋值夜班。他在值班室里睡着,突然被护士摇醒,说救护车送来一个早产的孕妇。

冯世勋一边让护士去联络值班的产科医生,一边出去接车。

那孕妇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听差陪着,情绪又激动,一直哭个不停。

“医生,你要救救我的孩子。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冯世勋看孕妇脸上还有个发紫的五指印,想必才被打过没多久,显然早产就和这有关。

护士跑来,说:“值班的赵医生家电话打不通。”

冯世勋看了看表,毅然道:“羊水已经破了,拖不起了。进产房,我来接生!”

“你行不行呀?”那家人的听差颐指气使,“我可告诉你,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你的小命赔得起的。”

冯世勋一声哼笑:“要想孩子平安无事,之前又何必打孕妇呢?”

管事语塞,又道:“不论大人如何,一定要保孩子!”

冯世勋正往产房走,听到这话,回头声色俱厉道:“告诉你家老爷,在我们医院,大小都是命,都要保!”#####

四十三

破晓时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昭示着新生命的降临。

二姨太太大汗淋漓地躺在产床上,迫切地询问:“是男孩吗?是吗?”

冯世勋把孩子抱给她看:“是个男孩。恭喜你。”

二姨太太看到了婴儿腿间那个小小的软肉,整个松懈了下来,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狂喜之色。

“太好了!哈哈!我有儿子了!黄淑君,我有儿子了!容定坤,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冯世勋听到容定坤的名字,错愕地扭头看她。

“我有儿子了……”二姨太太念叨着,疲惫上涌,令她昏昏睡去。

听差的给容公馆打电话报喜。大姨太太听了半晌,放下电话,面色有点为难。

“怎么样?”容太太盯着她,“生了吗?是男是女?”

“生了……”大姨太太支吾,“是……男孩儿……”

容太太呆了片刻,缓缓地扶着沙发靠背坐了下来。

“太太,”大姨太太急忙说,“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医院说身子弱得很,现在还养在保温箱里的,说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容太太刷了石灰浆的脸色这才终于好转了点,吐了一口气,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两下。

“去把老爷叫醒吧。”她淡淡道,“告诉他,他又多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早上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她只工作了半个月,按照合同,只能领到五块钱的薪金。况且她离职匆忙,医院一时找不到人来替她,人事部的人对她怨声载道,很没给什么好脸色。

冯世真忙完了,下楼去找大哥,就见冯世勋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抽着烟,一脸疲惫。

“昨晚值夜班很忙吗?”冯世真拉了拉哥哥的手,把五块钱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妹子我发了一笔横财,请你去广州会馆吃早茶,好伐?”

冯世勋看着妹妹俏丽明媚的笑脸,彻夜劳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有个事你该知道。”他说,“凌晨时接了一个早产的孕妇,就是你东家的姨太太。天亮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的笑容一滞。

容定坤居然这么好运,还能再添个儿子?

冯世勋摁灭了烟,说:“我看容家里确实乱得很。这个姨太太是不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个?现在她生了儿子,怕是在容家又要硬气起来了。你这个时候回去,我不放心。”

“我是去教书的!”冯世真重重道,“大哥你总想得太多。”

冯世勋笑了笑:“是是!我累糊涂了。走,吃早茶去!”

冯世勋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一身整洁的长衫,挽着妹子的手去吃早茶。

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几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将人行道都给堵住了。穿着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容家老小从各自的车里走了下来。

冯世真同容定坤打了一个照面,迅速反应过来,欠身唤了一声:“容老板。”

“冯小姐?”容定坤也有些意外,“你这是……”

冯世真说:“我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这是家兄。”

送二姨太太来医院的听差对容定坤低语了一句。容定坤随即朝冯世勋热情一笑:“原来是冯医生为麟儿接生的,实在是我们容家的恩人。”

管事立刻将已经准备好的红包双手奉上。

“图个彩头,还请冯医生笑纳。”

既然都这么说了,冯世勋也只好接了过来。

红包沉甸甸的,想必金额不小。

“今日不便,改日定要好生再感谢冯医生。”容定坤急着去见小儿子,匆匆说完就走了。

容家两位小姐见了冯世真都极开心,拉着她说了一阵话才离去。连容太太也多打量了冯世勋几眼。

全家人,也就容嘉上没来。看来这人被家人排斥,有时候也不是没道理的。

在饭店里入座后,冯世勋不动声色地把红包打开,给冯世真看了一眼。

少说也有五百块,当冯世勋一整年的薪资了!

“你东家出手真是大方!”冯世勋想起产妇脸上的五指印,一声冷笑。

“收了吧。”冯世真说,“我看容太太在牌桌上随便输赢几把,也是这个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