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笑道:“你要将来结婚了还能天天这样,那嫂子可有福了。”

冯世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掉了一半,没好气道:“谁知道你嫂子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出生了没。”

“去!”冯世真嗔道,“你都二十八了,你好意思!”

冯世勋笑了笑,问:“孟绪安那儿,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报完了仇,什么时候和他拆伙。”冯世真说,“要顺利的话,也不过就一两个月的事了。你可别告诉爹妈。”

“哪里敢?”冯世勋道,“妈妈知道要受惊,爹知道了要难过。”

“我又不全是为了冯家。”冯世真淡淡说,“论起来,我们容家的仇恨深得多。”

“你们容家……”冯世勋呢喃着。

“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冯世真哼笑,“我也不习惯。也不知道嘉上姓了秦后,会叫什么名字。”

那一声“嘉上”叫得亲亲热热,冯世勋纵使不知道容嘉上和冯世真在北平的事,也忍不住吃醋,道:“他爹叫秦水根,他或许叫秦狗蛋。”

冯世真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朝哥哥脸上弹水珠。

冯世勋躲过了,看着妹子佼佼如明月的笑脸,心中温情涌动,一时有些痴了。静静凝视了片刻,冯世勋说:“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纽约医院进修学习的项目,我申请通过了。”

冯世真惊喜:“真的吗?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起身就要去告诉父母。冯世勋拉住她,说:“先别急,我还有话。这个项目经费非常充足,又可以在美国的医院里实习拿工资,所以可以带一名家属。世真,你想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冯世真惊讶,半晌才道:“去美国?我们俩?那爹妈怎么办?总得有人照顾他们呀。”

“可以请人照顾。三堂嫂在老家守寡带孙子,我想请她来上海。”冯世勋说,“我去那边学习半年,如果实习成绩优秀,还可以留下来。”

“这事对你来说当然是好的。”冯世真笑着,“但是我去做什么?给你做老妈子?人家都带太太,你带个妹子去,不觉得怪吗?”

冯世勋一把抓住冯世真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紧张地轻声说:“你也可以……可以做……”

“哥!”冯世真不留痕迹地把本就湿漉漉的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在上海,但是兄妹们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建家庭的。你也别总是操心我,也要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爹妈都等着抱孙子呢。我是女儿,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几年?将来还是要靠嫂子来操持家事的。”

冯世勋浑身火热在妹子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逐渐冷却。

冯世真的话含蓄却也明确,只将他当兄长对待,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冯世勋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可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失落,夹杂着尖锐如针扎的疼痛。

自己看着长大,一直放在臂弯中呵护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转身,她的心就被别人拿去了。他们将来免不了会因为各自成家而逐渐疏离,再也回不去当初两小无猜的境界。

失望、迷惘、遗憾,全都浮现在了冯世勋的脸上。冯世真也觉得十分尴尬难受,只得埋头洗碗,假装没看见。

这事不说破,他们俩以后还能没有芥蒂地继续做兄妹。冯世真珍惜冯家的亲情,她舍不得失去冯世勋这个好哥哥。

过了一会儿,冯世勋自己渐渐缓了过来,看冯世真窘迫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道:“过两天上元节,兆丰公园有灯会,我们一家还有你姨妈一通去看看?爹难得肯出门都走走,又是晚上,正合适。”

“好呀!”冯世真重新扬起笑颜,“从你留洋后,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看灯了呢。”#####

一五〇

到了上元节那日,钱氏又早早过来,同冯家人一起包汤圆。用完了晚饭,冯世勋找同事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一家老小出门看灯。

兆丰公园已被妆点得绚丽夺目,盏盏花灯沿途悬挂在屋檐树梢,垂着迷条,随风轻轻摇晃,犹如夜中明珠一般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园中行人如织,市民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赏灯,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单看这个公园,只觉得天下太平,国家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夜色让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城外倾轧厮杀的军阀,虎视眈眈的西方诸国,仿佛全都不存在。

几位长辈倒是兴致高涨,特别开心。尤其是冯先生。他自受伤以来就没有出过门,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容貌丑陋担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并不担心脸上的伤疤吓着人。一路走来,他连着猜中了三四道谜题,不仅得了两盏灯,还得了一堆小玩意儿。儿女老妻不住夸赞,冯先生喜笑颜开。

转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歇脚。

冯先生今日特别高兴,说:“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人也都要来这里看灯。世勋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则喜欢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闹着我,必须吃完了才肯回家。”

冯世勋也笑着调侃妹子,“大冷天的,也亏你还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冻得嘴巴发紫都不肯撒手。”

“说得我又谗了呢。”冯世真哼着跳起来,“店家生意太好,顾不上我们这桌。我去买些点心果子回来。”

她有意找冯世勋讨了五块钱,在长辈们的笑嗔声中走出了茶馆。

园内有个动物园,门口常年有个老头推着小车卖糖炒栗子。今日过节,小摊的生意极好,冯世真排队等了好一阵才买到了一包。她抱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钻出人群,正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这时散开了一片空地,站在路对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转身,望了过来。

满庭灯火流光溢彩,游人欢笑来往,他们两人好似河中两块定立的磐石,遥遥相对,默默无言。行人提着灯从两人身边走过,暖黄的光一下下地照亮两张怔忡的面孔。

片刻后,冯世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容嘉上侧头看了一眼正跟在伍云弛身边猜灯谜的两个妹妹,大步流星地朝冯世真走了过来。走到面前,也不待冯世真开口,一把拽着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冯世真一手抱着糖炒栗子,踉跄地跟在容嘉上身后,被他一路拉到园中一处幽暗的林子里。还没来得及站稳,容嘉上就扣着她的双肩,把她摁在树干上,低头吻了下来。

冯世真怔了一下,却没有抗拒。男人紧拥住她,唇和怀中的栗子一样滚烫而甜蜜。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顺地回应,和他唇舌交缠。这一瞬,北平时那些缠绵火热的片段全都涌上了两人脑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恋再度掀起巨浪。

“讨厌……”一声娇嗔冷不丁传来,拉回了两人神智。

林中某处,也有一对情侣正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幽会,打情骂俏声不住传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容嘉上和冯世真气喘吁吁的分开,两人的面孔都如火烧一般发烫。幽暗中,交接的两双眼湿润明亮,饱含着诸多诉诸于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悄悄走远了些,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了进去。

没有了灯光掩映,夜恢复了她本来的颜色。冯世真这才发现,今夜天气晴朗,星空璀璨,如宝石琉璃星盘,缓缓流转。

容嘉上凝视着她望着星空的侧面,五味杂陈,想开口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好。

正踟躇着,冯世真将脸朝这般侧了些,嘴角含笑,双眸里折射着的清冷星光一划,仿佛流星掠过天际一般。

“那张欠条,你爹收到了吗?”

所有缱绻温情都被这听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击得粉碎,容嘉上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铁锤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鲜血迸射,剧痛难当。

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收到了。”

“他不认,是不是?”

“他现在一半时间吞云吐雾,满口胡话,一半时间暴躁易怒,动不动打砸骂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容嘉上的额角青筋曝露。父亲的无耻和这份他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血债,让他在心上人面前觉得极其难堪。

“不认没关系。”冯世真拿了一颗栗子在指间把玩着,“反正这账由老天爷记着,将来该还的总会换回来的。”

“他不认,我认。”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缓解胸口重石碾压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你能怎么补偿?”冯世真嗤笑反问,“你连把你爹交出来绳之以法吗?你打算怎么赔偿我们家的孙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凑巧病死的,我生母总是你爹亲手杀了的!你打算怎么赔我一个亲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着。

冯世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男人坚定的声音饱含着决绝之意。

冯世真站住,困惑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着她,面容削瘦清癯,双目明亮,再也没有了犹豫,再也没有了狼狈。他就像一株树,笔挺站立,沐浴着星光,脱胎换骨。

“我会让我爹认罪。”容嘉上平静而慎重地说,“下个月二十二号,芳桦和云弛结婚。婚后他们会去广州生活。我还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国念书。然后我会亲自召开记者会,让我爹承认他做下的所有事。”

冯世真依旧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向你保证,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静的夜中显得那么沉稳,引得听者的心跟着共鸣,“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之前我还觉得容家的生意再怎么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辈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为继承人,我有义务维持和延续他们这一份心血。可是现在呢?杀人夺产,灭门封口,对妇孺斩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鲜血。我竟然是吸着这样的血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我总闻到屋子里一股飘着血腥气。我总怀疑那些墙壁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尸体……”

冯世真不禁往他迈了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冯世真镇定的微笑着,眼中浮着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烟瘫在床上那样,就像一个鬼。我就觉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我的儿女也会像我这样一脸厌恶地站在床边看着,并且暗暗期待我早点死。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冯世真嘴唇翕动,又迈进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仪,一直放在我办公桌上。我看着它,就想起当时你对我说的话。”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只是,我总让你失望。”

“你没有。”冯世真叹息着,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无限怜爱,“你在为了我,对抗你所处的整个世界。我其实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为了我自己。”容嘉上垂着眼帘,和冯世真额头相抵,神情里充满了依恋,“关于公司和其他产业,我还不能全权做主。股东们……”

“我不稀罕这份沾着我亲人血的家产。”冯世真果断打断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能夺回来。”

“世真……”容嘉上不安。

冯世真抓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冯世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树林,回到了人群之中。冯世勋久等她不见,出来寻找,正好撞见。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冯世真说:“先前那个摊子前排着老长的队,我不耐烦等,就去找别的摊子。没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阵。”

“吃个糖炒栗子也这么麻烦。”冯世勋笑着拉着她朝茶馆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边,望着冯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没。他低下头,掌心躺着一枚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仿佛象征着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来。

容府经历了多次重创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夜里,府中不过多挂了几盏灯笼罢了。年轻人们外出游玩,佣人放假,容府显得格外寂静。灯笼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远看像几簇鬼火一般渗人。

容嘉上走进了西堂。二楼卧室里,留声机里正放着评书,容定坤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大姨太太陪着他坐在沙发里,织着毛线衣,见容嘉上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王姨娘辛苦了。”容嘉上道,“劳烦让厨房送一碗馄饨来。”

“不麻烦。”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开她有话和容定坤说,“厨房都放了假,怕是没准备。老爷也没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会儿送过来。”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发上,伸手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

他看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的父亲,开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儿没有死。她复仇来了。”

容定坤眼珠颤了一下,转向儿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容嘉上说,“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死?”容定坤嗓音沙哑,喉咙里有痰在滚动,咕噜作响,“她想要什么?”

“她都把欠条开出来了,您觉得她想要什么?”容嘉上嗤笑,“总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认回来,做容家大小姐吧。”#####

一五一

容定坤松弛的脸抽了抽,道:“她想要这个,也不是不能。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给她一份嫁妆,把她打发了也好。”

容嘉上啼笑皆非,“爹,别再瞒着我了。把当年的事告诉我吧。要不,我去问赵叔,他虽然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你身上,但好歹我可以就此拼凑出当年真相。”

“他?”容定坤冷哼,“赵华安不安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我知道他一直贪污,而且野心不小,一心想取代你。”容嘉上说,“但是爹,他掌握了你的所有底细,要针对你和容家,再容易不过。我却因为不知情,连防都不知道怎么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爹不要为了面子,而让我处于劣势。”

容定坤闭上了眼,在呱噪的评书声中沉默着,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往下垂着,整张脸苍老疲惫。明明才刚过半百的人,却看着像花甲老人了。

终于,他缓缓开了口:“我少年死了娘,在码头混口饭吃,却是被险些卖去南洋做劳工。赵华安当时和我同船,我们俩相互帮助逃了出来,结成了兄弟。”

容嘉上默默听着,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两个最初就在各个码头混着,倒买倒卖些洋货,还给人做点杂活,赚些糊口的钱。”容定坤靠在床头靠枕上,目光发直,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我们就遇到了阿和,也就是真的容定坤。巧得很,我们俩非亲非故,却偏偏长得极像。大伙儿都说我们有缘分。那是个老实人,古道热肠,讲义气,心肠好。我做生意亏了本,他还替我还了钱。我们也因此结拜了成了弟兄。”

“然后呢?”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笑了一下,“可对你好一时,不见得会对你好一世。我后来生意上周转又出了问题,不还钱就要被马老九砍手。而阿和当时刚好中了一张一千块的彩票。我找他借钱。他之前明明借过我一次的,可这次却不肯再借了!”

说到这里,容定坤一脸忿恨。事隔二十多年了,他竟然还为此事怨恨不已。

“他明明有钱,为什么不借我,而要眼睁睁看我被砍手?”容定坤紧拽着被褥,咬牙切齿,“他还反过来教训我,说我太冒进,说我不守规矩。哈!都是码头讨生活的人,谁手头是真的干净的?我不过是一时失算,拿了些马老九的货,却卖砸了罢了……”

容嘉上眉头紧锁。容定坤想必是偷偷拿了上家的货私自卖,却搞砸了。上家发现,要他赔钱,他赔不起,阿和偏偏又不耐烦再替他收拾烂摊子,不肯再借。于是,被逼到绝境的容定坤只能……

“我是被逼的!”容定坤不甘心地嘶吼着,“我本来只是想偷他的彩票,领了钱好还给马老九。没想到阿和醒过来了,要抢彩票不说,还骂我骂得极难听。我只是想让他闭嘴,只是想让他闭嘴……”

容定坤茫然地睁着眼,望着前方空虚之处。容嘉上一动不动,烟烧到烟蒂,长长的烟灰掉落在沙发扶手上。

容嘉上换了一个坐姿,问:“然后呢?”

容定坤哼笑道:“然后还能如何?咱们秦家可是祖传的泥瓦匠,修房顶和糊墙那是看家的功夫。当时楼里住满了人,码头又繁忙,白天黑夜都随时有人走动。我不想冒险把阿和的尸首运出去,便干脆把他封在了墙里,然后半夜假冒他和邻居说要回老家探亲。邻居们只当他走了。我和赵华安随后又搬到了阿和的屋子住。这事果真没人发现。”

“赵华安知道你杀了阿和的事?”

“他恰好进屋看见了。他帮着我把阿和封进墙里的。你知道吗,人死了,会比活着的时候重好多,我一个人竟然怎么没办法把那尸首拖起来。”容定坤回忆当时,依旧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脸颊上松散的肉细细抖动着。

“随后,我假扮成容定坤,领了彩票。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阿和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告知了家人自己中奖的事,还让妻儿来上海找他。我和赵华安商量着,我和阿和长得再像,但也终究不是一个人,不能让阿和的妻子和父母把我认出来。”

容嘉上不禁屏住呼吸,听容定坤面露厉色,冷笑道:“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容家的那些人都解决了。”

容嘉上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解决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容定坤不耐烦地白了儿子一眼,“那女人也是蠢,连自己丈夫都认不清,被我两刀就砍死了。容家几个人更好处理,我不过弄了一件天花病人的衣服进了家,他们全都染上了。只要把药都倒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容嘉上如置冰窟,只觉得刺骨寒气一个劲往身子里钻,浑身寒毛唰唰倒立。

“你本来可以躲几年再回家,假装外出太久了所以变化大……”

“谁有那耐心?”容定坤不屑,“我发了财,就该娶妻生子了。容家再怎么也是当地有点小名气的人家,总比做个泥瓦匠好说亲。我要不做容定坤,我能娶得了你娘,生得出你来?只可惜,斩草果真要除根!当初那女孩落水后,赵华安说她绝对活不了,我见巡捕房里没有尸首,只当是被野狗吃了就没再管。现在果真被人寻上了门来,要我还债!都是赵华安拖累了我!”

他杀了别人,是别人逼的。他被寻仇,也是被同伙拖累的。横竖他秦水根做下了这么多血债,却依旧最无辜,错误全在别人身上。

容嘉上注视着父亲,愤怒、悲痛、怨恨、失望等情绪在心中交织,简直要将胸腔撑裂,让他鲜血迸射。

而血脉是割不断的。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容家那个女人找到你了?”容定坤问,“一个女人,除了闹一场外,能做什么?你给她点钱打发了就好。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如今也只有芳桦一个人婚事有了着落。这个时候,就算打落牙齿,也要把容家的面子撑住。”

容嘉上觉得太过荒唐,哂笑道:“爹,想要面子,就不要作出这种万夫所指的事来。”

“你瞧不起我,可我也养大了你,养了一整个容家!”容定坤捶床怒吼,“没有我,你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吗?你以为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杂种。你怎么不和你娘当时一起死了算了!我容定坤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配做我们容家人!”

容嘉上紧握着拳,颈项都绷得青筋曝露,猛地起身,冷笑道:“爹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是容家人。我应该姓秦呢。”

容定坤愣住。

容嘉上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爹,你顶着容定坤这张人皮活了二十四年,也够久了。是时候脱下人皮做回你自己了。”

容嘉上拉开门,大姨太太端着餐盘躲避不及,一脸惨白,吓得直打哆嗦。

容嘉上满不在乎,绕过她迳自往楼下走。

“大少爷!”大姨太太忙叫了一声,“刚才医院来电话,说……说四少爷没了……”

才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容家父子不由得都怔住了。

二姨太太拼命生下来的儿子因为是早产儿,身子一直不好。入冬后,孩子就患了肺病,一直住院。年底的时候,孩子病得越发重,抢救过好几次。二姨太太为了这儿子操碎了心,把上海附近所有的寺庙都拜了一遍,额头磕得现在都还是青肿的。

眼看熬过了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就要万物回春了,四少爷却是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飘飘然地熄灭了。

到底是亲弟弟,容嘉上大半夜的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医院,处理后事。

二姨太太已经哭晕了过去,四少爷小而冰冷的身体包裹在襁褓里,也被送去了太平间。

才满百日没多久的孩子夭折了,都是低调安葬的。容嘉上一面让人去联系殡仪馆,一面准备请僧人做法事,然后让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妈子把醒来后哭天抢地的二姨太太架回了容家。

容芳林和芳桦玩到半夜才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了噩耗,都不知所以。容太太背着人冷笑了半晌,打发两个女孩去休息,自己像模像样地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又继续回去睡觉了。

二姨太太搂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失魂落魄,却是怎么都不肯撒手。两个女孩也才四五岁,半夜被突然摇醒,又困又惶恐,也不住哭泣。大姨太太看不下去,强行把两个女孩拉出来,让乳母抱走了,自己留下来宽慰二姨太太。

“妹妹还年轻,来日方长……”

“什么来日方长?”二姨太太苦笑,“老爷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再给我一个儿子?没有儿子,我还谈什么将来?”

大姨太太说:“你又不是没出。两个女儿好好拉扯大,嫁个好女婿,难道将来能不孝顺你?”

二姨太太冷笑,“谁知道老爷会为了什么好处,把孩子随便嫁给什么不靠谱的人家!”

大姨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妹妹,你也知道老爷不行了。现在家里是大少爷管事。女孩儿们的婚事,自然是大少爷做主了。你往日和大少爷也没交恶过,现在抓紧时机多讨好。大少爷虽然性子冷,但是对下头弟妹还是很关照的,不会亏待了你两个女儿。”

二姨太太听了觉得有理,如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终于回了魂。

一夜喧嚣,星河流转,绚烂繁华转瞬即逝。

火树银花暗去,花灯被摘下了枝头。更有被丢弃的花灯落在泥水里,被清洁工拿竹钳子夹起来,丢进了垃圾箱里。

而冯世真也结束了她的长假,被孟绪安用一辆不起眼的车接到了孟公馆里。

“你搬出去住,对令尊令堂是怎么解释的?”孟绪安问。

“我说丽儿需要一个私人助理。”冯世真在餐桌边坐下,脱了手套,给自己倒了一杯豆浆,“我大哥也帮我说了话,我爹妈才同意我这段时间不回家。”

孟绪安把一份热乎乎的生煎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这个大哥倒是开明。他是不是对政治感兴趣?”

“为什么这么问?”冯世真不解。

孟绪安说:“我的人说,他回国后和一些政治积极分子来往密切。他告诉过你他加入了什么政党吗?”

“我们没有讨论过这方面的事。”冯世真有些惭愧,自己最近忙着复仇,对兄长有些缺乏关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暂时没有。”孟绪安说,“你要不放心,我让人去盯着他,有事及时告诉你。”

“多谢七爷。”冯世真道。

“杨先生到了。”听差来报。

杨秀成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来,道:“张大帅和曹大帅的军队今早七点在东坡坪交火,打起来了。”

“到底过完年了。”冯世真讥笑,“刚开年就这么红红火火,今年肯定很热闹。”#####

一五二

孟绪安不以为然道:“这些大帅们混战简直就和男校学生们打群架似的,甚是没出息!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以为战况有多轰轰烈烈。可其实哪个舍得把兵力消耗在内战上?双方对峙上了,士兵开枪都开得软绵绵的,从上到下都不肯冲锋陷阵。我记得容家一直供着曹家的军火?”

“也供着张家。”杨秀成说,“不过管这事的是赵华安。我觉得容定坤病后,他提防容嘉上,更会把这一块的权力紧握不放。容嘉上现在能全权掌管的是容家白道的生意。大烟和军火这两项,还是由赵华安为首的几个老臣把持着。”

“赵华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冯世真冷笑,“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给我娘赶车的男人是谁。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是赵华安。他就管容太太叫嫂子,那当初也会叫我娘嫂子。他谎称替我爹接我们母女去上海,半路和守在客栈的秦水根汇合,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