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想了想那画面,好像…是有点对不住大魔王。她小声说道:“那你现在不要擦,等去赴宴的时候再抹掉,好不好?”

风溟瞧着像只章鱼将自己锁住的哭包,终于放弃了。扇子笑笑,心里莫名觉得满足,大魔王听她的话,是个讲道理的人。她说道:“刚才村民说不怕石多壤复活,你不信不要紧,你心里不阳光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我是一个尊重对方想法的小仙女。”

风溟对石多壤复活是否会让石村的人恐慌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只知道,她的五个铜板,迟早会输给他。争辩再多,不如事实出来的那一刻更有说服力。他洋洋洒洒躺身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说道:“准备好五个铜板吧,小怂包。”

“你才是,准备好五个铜板吧,大魔王。”扇子哼声,她还没忘记刚才在雪山快冻成冰块的他,想让他快点回去睡觉,回暖暖的窝里,“回树窝吧,这里冷。”

“嗯。”风溟想了想又道,“我娘估计会喜欢。”

“那回头我去找仙女姐姐再要一瓶。”扇子朝他吐了吐舌头,说道,“你娘比你可爱多了。”

说罢,她笑笑便往山林里飞去,月夜下长裙飘飞,宛如月下绽放的一朵花,娇俏无瑕。身姿渐从目光中远去,风溟才收回视线——不冷,一点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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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翁腌制药丸需要耗费许多精力和时间,前者对于魔来说并没有任何问题,但后者就不得不挪出时间来为十里八方的人看病了。

于是每晚他的灯便都亮着,白日为前来看病的人医治,到了夜里再点灯,日夜不休。

一晃十日过去,那紫灵草终于从药草变作一粒药丸。白翁看着炉中那颗晶莹剔透的紫色丸子,只觉丸子微微散发的紫光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绝美光芒,因为这是生的希望,是全村人活下去的希望。

知道今日丸子将大功告成的扇子一直等在外面,等到天黑,突然看见屋子散发出奇异紫光,连同一股香气一起飘出屋外,只是闻见香味,就觉身体轻飘飘,顿时没了一日的焦躁和守了一天的疲乏。

白翁小心将装入丸子的瓶子拿出,看着一脸紧张的仙子,说道:“成功了。”

扇子大喜,立刻朝屋顶上的大魔王招手:“成功了,大魔王,丸子练好了。”

风溟见她在地上蹦蹦跳跳,只有一个念头——离她哭,又更近一步了。

扇子报完信,就朝白翁问道:“现在要怎么做?”

“去石多壤的坟地。”

扇子一顿:“挖、挖出来?”

半年了,人不至于化成白骨,但也腐烂了吧,好像有些吓人…她怕她会吓哭。

“不用。而且挖的动静太大,很容易惹得药还没生效,村民就闻讯赶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嗯,那我们悄悄地去。”

扇子轻声说着,像是怕现在就被村民听见,她跟着白翁往山上走,边走边想,说不定等旭日升起时,石村的村民就能看见他们最挂念的村长了。

真好。

她随白翁走了一段山路,倒觉奇怪:“这儿也太偏僻了吧,为什么要将石多壤葬在这?”

白翁答道:“是他自己要求的。”

“为什么?”

“因为山顶有土的地方,才没有人需要种东西。”

扇子一愣,既感动,又觉心酸,双眼瞬间红了:“这种最后都想着村里人的村长,怎么可能会有人怕他。”

她抹了抹泪,一点都不相信石多壤会被嫌弃,石村的人对他们都那样好,更何况是对复活的石多壤,这样的村长,一百个都不嫌多呀。

“石村的人不会被紫灵草的草药味吸引过来,但冥界的人却会很快发现生死簿出现了问题,一经排查,很快就会找到石村。”

扇子被旁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收住眼泪,对旁人说道:“大魔王你不要突然出来。”

风溟瞥了她一眼,说道:“我早就在了,从你出门开始。”

——是你一直顾着和白翁说话,想着那可敬可爱的村长,才全然没发现他的存在。

“咦?是吗?”

“是、的!”

“那大魔王你也太没有存在感了。”

扇子感慨着,风溟的脸已经黑了,这可恶的哭包。

扇子蓦然回神,又追上白翁,说道:“冥界的人要是出现了怎么办?”

再次被撇下的风溟盯着那哭包的后脑勺,真想抓她回来。

白翁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在意:“无妨,后果我早就已经想好,冥界排查的动作再迅速,也得一天。这一天,足以发生很多事情,只要石多壤复活,剩下的事,他能处理好。”

风溟说道:“反了,是剩下的事,村民会将他处理掉。”

刚感动着的扇子心被大石砸了一记,皱眉道:“大魔王!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白翁瞧了他一眼,说道:“罢了,我们早就习惯了,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同情心没有爱心。”

扇子看了看后头的冷脸大魔王,叹道:“没有天真可爱童年的大魔王啊。”

“是啊是啊。”

风溟:“…”

为什么要突然攻击他?为了个凡人攻击他?

不行,一定要看他们哭!一定要赚这哭包的铜板!

又行半刻,白翁终于停在一块大石面前,那石头上刻着石多壤的名字,石头背后,有一小片土地。

对于石村的人来说,那是一大片良田。

石多壤毕生的愿望,便是能拥有这么多的良田。

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在死后——达成了。

 

41.白头翁(七)

第四十一章

天然而巨大的石碑上, 刻着石多壤的名字, 石村贫穷,就连刻字的活,都是村里人自己来。那名字刻得并不算好, 但一笔一划, 肉眼可见很是用心。看见这名字, 扇子又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白翁以指作画, 将这坟地凭空圈画,以此封住那外泄的尸气, 免得瞬间被冥界的人发现,追查到此地。

封印一开, 尸气被困在法术之中,旁人便见那阴暗腐朽之气在“笼”中缥缈萦绕,缓慢诡异。

白翁伸手将息壤抛洒在坟上,随即拿出装有紫灵草丹药的瓶子, 刚除去瓶塞, 瞬间有一粒紫色丸子飞出, 往天穹飞去。然而不过刚逃离十丈,就被白翁手中的线缠身拽回。

丹药嘶声,不愿被束,奈何无法挣脱,被迫抛入浑浊尸气之中。它拼命逃脱, 推开那不断向它缠来的腐朽之气。

好似一个十分爱干净的小姑娘, 掉进了肮脏的泥潭中, 极力想逃走。

白翁口中念着咒术,将两者锁在“笼”中,让它们不断融合。

那丹药无法逃脱,被尸气缠得恼羞成怒,一个回旋,将它们吞入腹中,开始净化这死亡气息。

它吸食的速度极快,很快这山头开始晃动,巨石微颤,整座山都在抖。扇子突然想到这种动静只怕要惊动山下的人,大半夜的,扰民呀!

那抖动的山突然平静下来,但笼中的争斗,却没有停止。扇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大魔王,果然见他足下有煞气,刚才是大魔王将这抖动强压下去的吧。

风溟见她一直看自己,伸手压住她的脑袋,让她看前面:“石多壤快要复活了。”

扇子目不转睛看着那坟墓,那尸气已经快要被吸食完,丹药愈发地膨大,几乎快要撑破封印。

“轰——”

丹药化作紫色药水,飞洒笼中,很快便顺着“笼子”滚落坟中,糅合息壤,一起渗入地下,渗入棺木,渗入石多壤还未完全化骨的尸身上。

息壤渐渐爬遍他的全身,化作血肉,填补残缺的肉身。

脸上的肉,回来了;身上的肉,回来了;就连五脏六腑,也回来了——只是它们不会动,不会造血,不会弹跳。息壤和紫灵草能让人起死回生,却不能让死人真正地变成一个活人。

“咳——”

“沉睡”了半年的石多壤蓦地从棺木中醒来,他缓缓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他有些恍惚,这是在哪里?

家里?

他睡了多久?

该不会又是在半夜醒了吧,但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梦,以前总是想得太多,常常彻夜不能入睡,这一次却根本记不起刚才有做什么梦。

他叹息一声,大概是病又更重了一些。真希望明天一早病就能好,然后先将村里人带出去,到时候就算是病死,他也能安息了。

不…并不能。

他习惯性地拧起眉头,就算带他们出去,也不能安心。

他去求了安城县的县老爷,许了他们村一大片田地,如果三年后能活下去,地继续给他们栽种,如果三年后失败了,就得回到石村。

要是能再活三年那该多好。

石多壤叹气,不想再躺了,起身准备去外头走走。

腰身还未完全直起,悬在半空,他的脑袋就磕到了硬东西。

但脑袋并不疼。

他揉揉脑袋,伸手去摸那东西,却敲到了木板。他一愣,这是什么?难道他家的房梁又塌了?不过还好,雨季刚过,最近日光好着呢,不怕漏雨。

他抬手要将那房梁挪开,这一抬,却发现根本抬不动,而且手上所触碰到的面积,根本就是一块板子,而不是房梁。

石多壤终于有些慌了,他用力朝上推,那木板纹丝未动。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左边拍去,耳边瞬间传来“咚”地一声闷响,他愣住,再次击打右边,仍是一样的声音。

这是个木盒子。

为什么要将他困在木盒子里?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是棺材?

石多壤心头一闷——很快他发现这是个自我意识的假象,他的心不会跳,他甚至全身都冷冰冰的。

——他死了。

他心中绝望,往后倒去,他死了…所以才不会呼吸,所以才会被葬入棺木中。

不难受,身为死人的他,怎么会难受?

石多壤怔神,巨大的绝望朝他迎面扑来,将他打入更深、更深的绝望深渊中。

“吱呀——吱呀——”

棺木忽然被抬起,点点白光在上空飞行,似一盏盏小灯,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住,暗想,怕是牛头马面来接他了。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石多壤?”

声音有些熟悉,让石多壤从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放下手,就看见一个白发白胡子老者正站在土坑之上,朝他笑着。那土坑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少女,也正朝他看。

他愣了愣,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像被人拽上了地面。

“石多壤,你活过来了。”白翁看着没有缺一块肉的故人,心中感慨万千,“你已死去半年,是我用灵草救活了你,而今,你可以重新回到村里了。”

石多壤怔住:“我死了半年?”

“嗯。”

“你…你救了我?死去半年还能救我?可当时我患了重病,您都不能救我一命。”

白翁叹道:“当时你的命已经被冥界所记,根本无法偷命,如今我是用灵草为你偷了一条命回来。”

“偷?”石多壤立刻问道,“那白先生可会受到牵连?”

白翁说道:“不会。”

石多壤见他答得又干脆又迅速,有些…不信。

风溟身为魔,平日都用不上息壤,那些息壤都在后花园种树用,现在拿来重塑一个人的肉身,看着有些神奇。不过…他禁不住问道:“你又哭什么!”

扇子偏身面向他,脑袋往他胳膊一埋,啜泣:“太善良了,大魔王,他太善良了。”

刚知道自己死了半年,结果活过来却还在关心救他的人有没有事。

天下第一大好人!

风溟听着她的嘤嘤哭声,又看看石多壤,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这种人,本该能在冥界混个差事。被白翁这样硬生生留了一缕魂又复活,指不定冥界之主要以为他们是一丘之貉,差事也会丢了。

石多壤看看两人,很面生,不是村里人。他这才想起他刚刚复活了,死而复生,就好似睡了一觉,只是没有梦。

他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僵。摸摸心口,还是不会跳。

莫名地…想要它跳起来。

否则,这跟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石多壤。”白翁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去完成你的夙愿吧。”

“嗯——”石多壤一阵迷茫,过了半年,不知道县老爷许诺给石村的良田,还愿不愿给。

他一走半年,村里的人见他回来,又会不会接受?

大概…会的。

等他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去阎王那自首,希望不会拖累白先生。

他抬头看向头顶,今晚有月光,皎洁明亮,白光如雪,映得人心有明月。

&&&&&

被抖动山石惊动的村民点亮火把,抄家伙结伴上山,只见白翁的房门敞开,人却不在那,又见山顶有诡异的紫色灯火,便壮了胆子往山上跑来。远远就听见有人说话,像是白翁的声音,便在远处喊声,以此驱散心中的惊恐。

火把照明前方,唯有他们从小看到大的石头,还有点点土壤,以及那从夹缝中长出来的树,并没有看见白翁。

忽有晚风吹过,冬夜的寒风冷意入骨,加之天色昏暗,更令人毛骨悚然。众人听见了人声,却没看见人,心中惊怕,想走,又怕白翁真出现什么意外。

突然传来脚步声,踩着石山而来。众人喉咙发干,唇色紫青,紧握手中农具,往前面盯看。

火把隐约能照明附近两丈远的地方,依然什么都没有。

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没有穿鞋子,赤足慢走在山中。

众人的寒毛竖起,已准备离开这诡秘之地。

一双赤足,突然出现在火光之下。众人气息猛地屏住,那一双脚毫无血色,白得接近青色。众人颤颤抬头,目光终于落到那人的脸上。

一张很年轻的脸。

一张很熟悉的脸。

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啊——”

恐惧的尖叫声传遍山林,将整个石村,都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