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橙抓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他想打,就打,动用武力,恰恰说明他内心脆弱无力。”他缓缓坐到沙发上,“爸,您还有什么没使出来的,一起来。刚才是左脸,我现在把右脸转过来,您,千万别客气。”

“你……”季国成大口地喘着气,一甩手,把脚下的另一只拖鞋摔过去,江玉芬急忙拉着儿子一闪身,拖鞋连带着季国成的怒气打到书架上,砰的一声,顺着书架又滚下来。

“老季,老季,”江玉芬走到丈夫身边,偷偷拧了下丈夫的胳膊,“你不是,那个……忘记了吗?”

一句话说得刚刚还横眉怒目的季国成态度大变,季橙甚至有些错觉地看到父亲笑了笑。

“季橙,既然你不愿意,今天咱就谈点儿别的。”

季橙警惕地上下打量着父亲,摸不着头绪。

“……咳咳,聂双,最近怎么样啊?”

——季橙心一动,电光火石间明白,原来班主任来家里,是做汇报啊。

当下不动声色,应付到:“还行。”

“前几天,G中的校长和你的班主任干嚎在教育局碰到我,说过一阵G中要整顿校风校纪,针对一批早恋问题学生,要作开除处理。还报批了二十多个学生名单给我……”

“是吗,局长大人,您从什么时候起,连这些小屁事都要管了?”

并不理会儿子的质问,“……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名字,聂双!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眼熟呢?是从哪里看到的,你书包里的几本书?还是钱包里的照片?或许是你手机里的短信?你看,我记性真不好,不过既然看着眼熟,我就想,或许她是你很好的‘朋友’,我儿子的‘朋友’当然要关照下,于是我就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哼。”

“季橙,你觉得,我做的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转到A中还是比较好的。教学质量和学习氛围远远超过G中,多少人哭着喊着想要去A中,你倒好,一点儿不知道你爸妈的苦心。反正,我和你妈都决定了,你这次必须去A中。”

“如果我说不呢?”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

“……你没骗我?”季橙怀疑自己听力除了问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自己的儿子啊。不过,G中校长说了,整顿校风校纪,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开除学生名单会陆续报给我。到底要怎么做,你自己定吧。“说完,季国成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茶水,甚至跷起了二郎腿,欢快的晃动着。

长时间的沉默。

江玉芬不安地搓着手,小心打量着儿子的表情。此时的季橙,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垂着双目,嘴巴紧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可知子莫如母,江玉芬还是留意到,季橙垂放在双膝上的手,正慢慢用着力,握成拳,又弹开,再缓缓拢紧,再弹开。

小的时候,季橙淘气,季国成回到家,随手抓过什么,对着他的屁股便是一顿毒打,有时候是拖鞋,有时候是书架上的一本书,有时候是可乐瓶子,打在屁股上的响声听得江玉芬心里一阵抽紧,可季橙从来不吭声,更别提哭喊。心中有着再强大的不满和压抑,也只会双手用着力,就像现在这样。

厨房里炖着排骨,炉灶上的紫砂锅发出噗噗的响声。卧室里开着空调,无声无息地传送着冷气,温度刚刚好保持在24度。金色空调的左面是黑橡色的五斗柜,一盆枝叶茂盛的吊兰垂下来,有着细细碎碎的叶子。

江玉芬焦躁地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又战战兢兢地站住,像是担心自己的脚步声会成为父子俩再度开战的导火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橙说:“好,我去A中。”说完,转身进了卧室,关上门。

留在客厅的季国成和江玉芬夫妇,只听到砰的关门声。

砰!

……

在这件事发生后的很久,季橙曾经想,如果人的心情,也有一道门,就好了。

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呢?或许,在一个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地方,我们还没有研究出来的方式和渠道,有一个自由、快乐、随心所欲的空间,可以让人把所有烦恼、忧愁、焦虑、烦躁……容易让人引起负面情绪的一切,关在外面。

只需要砰的一声,关上门,就可以了。

关上门的季橙,随手拿过写字台上的一本书。

正是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二人证据》。

作为季橙最喜欢的作家之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字总是叫他警醒。

读到路卡斯和他收养的畸形儿玛迪阿斯时,季橙安静下来,这是一段多么精彩的描写:

一个小男孩瞄了瞄路卡斯一眼,并且笑了一笑。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一对蓝眼睛……路卡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孩子身上移开。他坐在柜台后面,翻开一本书,而且继续不停地盯着那孩子看。突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穿透他搭在书上的左手——一根圆规插入他的手背,这股强烈的疼痛让他感到有一半的身体都麻痹了。路卡斯慢慢转身面向玛迪阿斯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玛迪阿斯哼了一声说:“我不要你看他,除了我以后,你不能爱别人,即使是你兄弟也一样。”

路卡斯沉默不语,孩子又接着说:“聪明根本就毫无用处,长得好看而且有一头金发反而比较好。如果你结了婚,就会有像他那样的孩子……你会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孩子,俊秀而且是金黄色的头发,不会残废,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雅丝蜜娜(玛迪阿斯的亲生母亲,后抛弃玛迪阿斯远走他乡)的儿子。”

路卡斯说:“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别的孩子。”

他露出她那包裹着绷带的手说道:“你弄伤了我,知道吗?”

孩子:“你也是,你也伤了我,但是你却不知道。”

……

纵然圆规插入你的手背,强烈的疼痛让你感到有一半的身体快要麻痹。

但是远不及你对我的伤害。

所以,当“没有家人,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金发,不但丑,而且还是个残废的”玛迪阿斯有一次看到路卡斯对小男孩投去好感的一瞥时,选择了在路卡斯外出的夜晚,自己吊死在窗帘后的铁丝上。当路卡斯回到家,拉开暗红色的窗帘,玛迪阿斯的小小身躯,“已经发青了”。

——你也伤了我,但是你却不知道。

这句话,让季橙深深震荡。

小时候,我们对父母有着至高无上的崇拜和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深深情感,他们,是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人。爸爸妈妈真伟大,多么困难的事情,在他们那里,都能轻易解决。爸爸可以轻易地扛着煤气罐一口气爬到六层;妈妈的厨艺真棒,炒出来的饭菜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掉;爸爸将你高高举在头顶,他说先乘除后加减;妈妈织的毛衣裙子连隔壁的班主任都赶过来围观,叽叽嘎嘎像小孩一样研究着针法……

爸爸说,要积极,乐观,向上,勇敢,坚强,做个正直的人;妈妈说对人要宽容,诚恳,善良,豁达,要和每一个人和平相处……

事实上,做人、处事,包括我们爱和恨的能力,父母一直是我们的主要学习对象。

可是,在今天,当你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以一个女生当前最为重要的学籍和名誉来作赌注,威胁自己的儿子,曾经视他们为最至亲至爱的人,纵然是他们口中声称的“为你好”,纵然今天在他们如此不择手段的威迫下,他屈服了,服从了,背你们所操控了。

——但你们永远不知道,你们,以及你们的儿子,失去了什么。

你们不会明了。

他失去了青葱岁月中最美好可能也是最挚爱的姑娘和爱情,同时,他也失去了维护自己权利的立场和勇气。

是你们使得他,在本该理直气壮维护他全力的立场和勇气的时候,却像个遭遇强大敌人而吃了败仗的受伤小动物,深深地垂下头。

——你们伤害了我,但是你们却不知道。

周浅易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爱很爱柏灵的,爱到没有任何保留,爱到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爱到为她可以赴汤蹈火。

情话说得那么好听。

可是看那一对对深陷在爱情长河里的男男女女,哪里有那么多的机会和时机,需要你赴汤蹈火。

很多时候的很多承诺,之所以敢承诺,是因为内心自知,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关于初恋有多少胜算,著名的心理学家毕金仪,曾经提出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公式,即J=KPH/G

看上去似乎有点复杂,其实并不难。在这个公式中,J指的是“激发初恋欲望的强度”,P是“爱情双方的爱情价值”,G是“因人而异的生殖结构”,H是“不可小视的环境因素”。

毕金仪认为,在这个公式中,“如果G是相对稳定的因素,那么无论是P还是H,都在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其中H的变化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只能顺应、适应并因势利导,才能与环境达成和谐的互动。P会受日渐成熟的世界观、价值观、择偶观、美感、欲求等因素的影响,发生彻底改变,且将势不可挡。”

这段文字看上去似乎有点儿抽象。

说得更直观、立体、形象些:

——我爱他吗?爱?或许不。

——需要在此时,开始一场美好的恋爱吗?或许,可以的。或许,不。

——此刻,在我的面前,有值得我深爱的人,我要如何开始这场美好的恋情。

——为什么会爱上他?他篮球打得棒。他的眼睛很明亮。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挑眉毛,我喜欢。或者是,经常不期而遇?仅仅是这样,就爱上他了吗?还是因为,他只是他,至少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

——他随地吐痰,真恶心。

——听到他在楼道里大声骂着粗口,不是不难为情的。

——红色的西装外道居然搭了一件墨绿色的休闲裤,这真的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吗……

——爸爸的工作调动,即将面临转学,还会再见面吗?异地恋的辛苦,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吧?

——马上要考试了,我还可以挤出多少残余的精力继续爱着他?

——如果一连几星期都没有时间约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慢慢冷却,直至失去对方?

——他值得我放弃现在的学业,以保证这甜蜜恋爱的持续吗?

——若我牺牲太多,他并不领情,变了心,我又如何?

——要毕业了,要找工作了,生活有些窘迫了,他会继续爱着这样自卑的我吗?

——跳槽了,有了更好的物质条件了,或许我可以找到更好的……

……

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值得我们深交的朋友,大抵会经历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当两人之间发生利益冲突,且在你最需要对方的时刻,依然没有让你失望,你会当即理智而清醒地断定,此人是我的朋友。

可是爱情,独独不是这样的。

绝大多数人的初恋,发生在懵懂的青春期。

而绝大多数的青春期开始的初恋,绝大多数依靠的是第一印象。

或许仅仅是一面之缘,一个相遇,一个转身时投过去的温柔一瞥,那些带着莫名其妙好感的小细节袭上心头,就那样先入为主,“爱”上了他(她)。

真抱歉,真对不起。我把这么多烦人的、世俗的东西抛出来。

有些情况或许你永远不会经历(但说不定会有其他更为无奈和无力的事情在来的路上),有些情况或许你正极为苦恼地经历着,有些情况或许恰恰是你历来所不屑的,有些情况或许正中你的致命伤……

那时我们并不明白。

影响恋情的绝大多数因素,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不因我们的主观意志转移的变化。

每个人的初恋,自己可以进行绝对主观掌控的因素,微乎其微。

所以,如果,你在网上看到一个“关于初恋有多少胜算”的调查,结果显示,初恋的成功率是3%,一定不要觉得震惊。

初恋,本身就是这么残酷而现实的东西。

纵然那时,我们只想单纯地深陷其中,贪心如孩童,一心只想要偷尝其中的美好。

苗言东和周浅易是在月底找蒋小光踢球的时候,被他叫住,要去酒吧喝酒的。

周浅易有些意外,知蒋小光者,周浅易也。两人一起混到大,虽然是在他的影响下,蒋小光第一次学会抽烟,第一次学会喝酒,但主动组局喝酒,这还是第一次。

他会在跟哥们儿聚会的时候,很爷们儿地把整杯酒扔到胃里,然后很没骨气地吐得一地狼藉,每次周浅易把他背到家的时候,都不事不省;他会在是周浅易酒量不行,即将倒下时,很义气地帮周浅易挡酒喝,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是周浅易把他背回家,他会在别人嘲笑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时候(这事怪不得蒋小光,当周围同龄人的嘴边冒出胡须,甚至上了大学开始刮胡子,下巴上已经有了青色胡楂时,蒋小光的嘴边一直是干净的,迟迟不见胡须冒出来),很男人地叼着一根烟,熟练地吐着烟圈,或者把啤酒瓶磕在桌子的一角,手掌熟练顶着瓶盖,狠狠用力,只是一下,瓶盖便掉在地上,一副“老子毙你也不次、老子见过世面”的故作成熟男人样。

需要他应付,需要他抽烟和喝酒的场合,他从来不肯掉链子。但其实,他并不喜欢喝酒,当然也并不喜欢抽烟。

那时在A中,为了保证高三生充裕的学习时间,要求所有高三生集体住校,并实施全封闭式管理,除每个月月底的周末可以回家自由活动外,其余所有时间,不得迈出大门一步。

到了回家那一天,苗言东和周浅易并没有直接回,而是叫上了几个朋友去G中踢球,当然,包括季橙和蒋小光。

自从季橙和聂双分手,聂双仿佛是这兄弟四人的雷区,谁都不能提。周浅易不提,使不想因为妹妹的事情,伤了兄弟情谊,他是聂双的双胞胎哥哥,几乎是两人恋情的见证人,最清楚在聂双心中,季橙所处的位置,虽然他并不知道两人到底为什么分手;蒋小光不提,使狠季橙得到了聂双的爱却并不珍惜,担心自己提了忍不住会和季橙大打出手,干脆做个闷葫芦;苗言东不提,是因为几人中,只有他清楚季橙之所以提出分手的原因,怕自己提了,不小心违背答应季橙保守秘密的承诺,索性装作不知……兄弟四人各有各的小算盘,踢起球来,个个都不在状态,尤其是蒋小光,恨不得将足球当成仇人,这情绪传染了每个人。

散了场,四人默默往校外走,蒋小光就是在这时候,提出去酒吧喝酒的。

周浅易同苗言东和季橙交换了下神色,随即去了离G中不远的酒吧。时间还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有几对学生情侣四散坐在角落里,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三杯扎啤下了肚,蒋小光的嘴巴,开始碎碎叨叨起来。

“我听任说,初恋的胜算是很低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聂双会选择我。可是,就像你们经常笑我孩子气,说如果在高中时期,不能谈一场恋爱,就相当于白混了,所以呢……季橙,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跟聂双分手……”

“小光,你喝多了,别胡说八道。”苗言东抢过蒋小光手里的啤酒,半是生气半是安抚。

“我没喝多。哈哈,你们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又不是没人喜欢老子,老子也能和别人在一起。那个秦东东,向我表白的时候多好听。‘你就像是清晨我起床时照射来的第一缕阳光……’看我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搞得我都不敢拒绝她。可班主任一找她谈话,我马上就变成了主动追求她的臭狗屎,甩都甩不掉……现在见到我,恨不得戴上一副防毒面具……”

季橙没说话,握着手中的扎啤,大口地喝着。

“既然人家现在这么清楚地和我划分界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季橙你个王八蛋,你以为我今天这么难过是为了什么?为了秦东东?哈哈,她对我还造不成任何伤害,就像你,如果不爱一个人,不论她怎么对你,你都无动于衷,因为不爱,所以她做什么你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