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四把利刃,插在蒋小光的心上,仿若只是一个疏忽,便会齐齐拔出来,血崩致死,斩断自己和聂双的所有。

如此忐忑不安一阵后,见聂双并无任何变化。他想,还好自己是在聂双身边的。

还好,聂双现在和自己是在一起的。

这样安慰着自己,很快大学毕业。

聂双留在了燕城。蒋小光义无反顾地、没有任何悬念地作了同样的选择。

如果不是偶然间接到蒋小光的电话,聂双并没有觉得蒋小光为自己作出多么大的牺牲。一次在餐厅吃饭,蒋小光去洗手间,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聂双看是深圳的区号,担心有急事,便拿起来替他接听。殊不知电话是深圳的一家门户网站的人事经理打来的,询问蒋小光为什么会放弃去啊他们公司的工作机会。

“其实我们是很少在燕城招聘的,恰好去那里出差,就参加了校园招聘会。面试后对他的印象很好,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入职通知书发给他,居然得到的是拒绝。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

那是一家全国闻名的门户网站。聂双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蒋小光为自己拒绝了那么好的工作几乎。可是他从来都不说。

原来,有些人,都只善于做,并不善于说的。他对自己的爱,真的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很多。

* * *

白木珊大学毕业后,进了北京某著名的报社做文娱记者,每日里早出晚归,为了同竞争对手抢得第一手新闻,无数个夜晚跟着摄影记者蹲守在明星艺人们的住宅外,眯眼小睡一会儿都不敢,需时刻屏住呼吸,生怕一个疏忽,就此错过。

如此折腾了将近十个月,身体吃不消不说,倒把自己搞得成为了恶趣味专家,张口闭口某某歌星深夜同谁私会,某某女演员素颜外出像大妈……直到有一天某艺人的新闻发布会,东挤西挤终于蹿至前场的她没来得及擦脸上的汗,自报家门正欲提问时,艺人突然流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虽然只是瞬间,还是深深地刺激了她。

回去后跟主管领导谈话,好说歹说,找朋友疏通了关系,咬咬牙动用了自己半年多的工资,送了份重礼,终于在一个月后调入了文化部。自此专跑文化口,虽然写新闻稿辛苦些,尤其是文化强度和深度的挖掘上要求甚高,一篇稿件出来不知道浪费多少个脑细胞,但毕竟是白木珊喜欢的,且不用坐班,更不用熬夜,每周定期去报社转几圈,参加文化口的各类新闻发布会,隔三差五还有红包拿,总算是安定下来。

几年里,白木珊倒是一直单身的。

既然单身,想必也没什么牵绊,聂双曾经多次邀请白木珊来燕城,有这么多朋友,大家可以互相照应。北京压力那么大,房价高,生活、生活节奏快,哪里适合生存?尤其是空气远不如燕城好,绝大多数上班族买不起房,有着各种各样的职业病,甚至很多人在环境极为恶劣的平房租住,十分没有安全感。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吗?有很多年轻人,选择了家乡所在地的省会城市或者二级城市打拼。

最关键是,离他父母也近啊……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不拒绝,可他不回应。

聂双曾经担心她,是不是因为周浅易也在缘故,让彼此尴尬?事后又怪自己多心,这么多年过去了,白木珊在北京待了那么久,就算一直单身,但没准并没有同自己说真话,说不定男朋友早就谈了无数个,只是一直没有稳定的罢了,哪里还会一直记得她青春懵懂时期的暗恋对象周易浅?

说了几次,聂双也就作罢。

那个周末,聂双莫名其妙地被同事丁丁拉着去“花烛夜”,到了才知道,是交友性质的酒吧。不但遇上高中同学黎伟祺,聊起以往的校园生活,居然,会撞见季橙。

“……聂双,聂双,你都忘记了吗?”

那晚的季橙,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用愤怒夹杂几许哀怨的目光看着自己,昔日的热恋情景翻江倒海迎面咆哮而来,倒像当年是聂双抛弃他,主动同他分的手。

聂双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季橙送聂双到楼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将聂双的号码存在手机里,等到聂双按了单元楼的门禁密码,“叮”的一声,楼门打开,突然听到身后的季橙喊了一声:“聂双。”

她的身子一僵,回过头,低声回了句“嗯”。

“……我,我已经决定留在燕城。”他向前走了几步,看到聂双紧张和略带提防的神情,又尴尬站住,“晚安。”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麻木回应:“哦,晚安。”

急匆匆地上了楼,开门,把自己摔在卧室的单人床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心脏依然在急剧地跳动,从见到他那一刻开始,直至此刻此时。是的,古龙说过的,爱情就像高手过招,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

是她一直输到现在,纵然他当初那么决绝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地同自己分手,她知道,在见到他的刹那,任凭季节变化、时光荏苒,她始终是爱他的。

真没骨气。

可是,那的确是自己五年来,夜思梦想的季橙吗?

摸着自己如此真是的心跳,聂双,你还是曾经那个视爱情高于一切,为了所爱的人彻底放下自尊的聂双吗?

季橙呢,一别这么多年,纵然我未变,在历经了和我完全迥异的异国他乡的独立生活,你还是当初的你吗?

若我们,真的远离了那些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为一个人付出的年纪,远离了那些为了一场爱情瞬间“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他”、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时光,纵使现在再度重逢,还能找回曾经如水晶般透明、纯粹的爱情吗?

聂双,你难道忘记了,还有蒋小光的存在吗?

是的,蒋小光。

这个晚上,是注定无法入眠了。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自己的聂双刚刚睡着,想也没想伸出一只手这按了闹铃,十分钟后第二个闹铃响的时候,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三个小时后……

聂双从床上弹起来,非常悲哀地发现,已经上午十点半了。

连拖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脚跑到客厅,从包里翻出手机,发现没电,又跑回卧室翻出充电器,按了开机键。跳出三条雉,也顾不上看,搜出主管领导的手机号,反正迟到一小时扣五十块钱,不如谎称生病,请一天假。

聂双尽量把说话的速度放慢,声音控制得柔弱无力至极,一副晚上上了十几次厕所,腹泻至虚脱的样子,轻松取得领导的信任,表示殷切关怀之后,又叮嘱她及时去医院。

然后才想起看短信。

第一条是丁丁发的,时间大概是在她和季橙离开的半小时,对于自己的好同事,这个品位独特的“85后”,闻到八卦的气息,就像两周没有饭吃的猫闻到鱼腥味。

这条饥肠辘辘的闻到鱼腥味的猫,通过短信迫不及待地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今天酒吧见到的黎伟祺,原来在你高中时,就一直暗恋你。不过你已经有了男朋友,最好现在就扼杀在摇篮里。姑奶奶我看上他了。第二,带你走的帅哥,包括以前发生的事情,到从现在开始发生的事情,明天速速招来,不得有一句欺瞒。”

聂双无奈地笑笑,想不出问什么,按了“……”发过去。

第二条是蒋小光发来的:“聂双,今天加班,早饭自己解决吧。”

她回了个“好”。

第三条是季橙的,只有三个字:“睡了吗?”

她把手机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犹豫着要怎么回复。这工夫,丁丁显然对聂双回复的几个点非常不满意,已经按捺不住,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

“我的亲姐,你今天都没来上班?啊,天啊,难道是昨天,你们……”声音突然压低,“稍等,楼道里有人出来,我去外面说。”

周围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手机那端丁丁的声音已经不能用兴奋来形容:“真不愧是新时代女性,难道你们昨天就直接春风一度啦?哎,蒋小光肯定会伤心的,他对你那么好……”

“喂,你想多了。昨天季橙只是送我回家,我不过是晚上没睡好,睡过头罢了。”聂双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啊……”丁丁有些失望,“哎,你老了你老了,新时代的女性,怎么可以这么迟钝,看你见到他,一副小龙女跳崖多年后与杨过再度重逢的样子,就差泪眼婆娑扑上去拥抱了,居然只是简单地送你回家?”叹了一口气,“你迟钝也就罢了,怎么他也那么迟钝啊?”

“……”

“你更喜欢谁一点?是旧情人季橙,还是蒋小光?我个人觉得呢,好像还是季橙更帅一些,就是太酷了,哎,可能不太好打交道。可是这样说,似乎对蒋小光不太公平。不过呢,你也不要急,对于旧情人,不要一腔热血毫无保留地就陷进去,青少年时期的恋爱,多半是凭借外表以及对爱情的一腔热血,谁真正了解过谁?过了这么多年,大家早就不是当年的那根葱了。或许变得势利、肤浅、虚荣……哪天把你卖了都不知道,一定要严加审核。”

丁丁一副爱情专家的架势:“对于蒋小光嘛,你也不要觉得这辈子就是他了,否则男人,会骄傲的。你要给季橙表现的机会,全方面、多方位考验……总之一句话,你要广泛撒网,重点选拔!”

“呃,丁丁,你知道,”聂双停顿了下,“我牙还没刷呢……”

“你又不用牙谈恋爱。”丁丁不理她,“不管不管,你明天来公司,要好好交代,以后有任何进展,都要详细一一向我汇报。还有,怎么着也要请我吃一顿大餐吧,要是没我昨天死拉硬拖你去酒吧,你能有这么好的桃花运?”

已经是虚弱的声音:“好……”

丁丁在电话里继续唠唠叨叨,足足有十分钟。聂双硬着头皮不断“嗯嗯”,她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放下手机,聂双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儿,推开窗,竟然是难得的好天气。蓝得纯粹的天空,只有靠近东北角的位置突兀地有一大片云朵,层层叠叠地蔓延着,像期到了的花,肆虐地炸开,有种让人想要摘下来的冲动。

真请了假,闲下来,反倒不知要做些什么。

干脆打开电视,卡酷动画卫视正雷打不动地播《喜羊羊与灰太狼》,于是懒懒倒在沙发上看。

最开始看这部号称“老少皆宜”的国产动画片,并不是真觉得它有多么好,而是相比较其他电视台没完没了的广告,以及恶俗的电视剧和娱乐节目,它更纯粹些。尤其是,广告非常之少,聂双懒得来回换频道,静下来看了一阵,居然慢慢迷上了。

电视中的红太狼甩出去几个平底锅,纷纷打在不断求饶的灰太狼的头上、身上,红太狼毫不留情,嘴里愤愤骂着:“还不快去抓羊!”

灰太狼鼻涕眼泪齐流,无比可怜又无比愤怒地说:“我讨厌卖平底锅的!”

聂双大笑。

手机又响。

是周浅易。

“干吗?”聂双发觉自己对自己的哥哥,说话越来越没好气了。

“一大早的,干吗啊?谁又招你了。”

“没事,快点说,我忙着呢。”

“你今天中午有时间吗?出来吃个饭。”

“吃饭?”聂双将电视的声音调低,“好端端没事,吃什么饭。”

“苗言东从济南来燕城出差,想聚聚。”

“我跟他又不熟,就不去了。你们吃吧,玩得开心点。”

“切,你以为我那么想要你去啊,还不是苗言东千叮万嘱要我叫你过来。”周浅易被惹恼了,同样的没好气。

“他,请我?没搞错吧。”聂双把脚伸在茶几上,“你确认你没听错吗?”

“得了得了,别废话了,你到底来不来吧?”

“行,”打定主意,反正在家里没什么事,她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行。中午十二点,在火锅城,别忘了。”

聂双痛快答应:“知道了。”

“哦,对了,我得跟你说一声……”周浅易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说,还是保持沉默。

“嗯?你说。”

“季橙……回来了,你……知道吧?”

昨晚两人相聚的场景在脑海里突然闪现,聂双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明知周浅易看不到,还是心虚地捂了捂脸:“呃,是……是吗?”

“不知道他晚上来不来,要是来了,你表现得好些,千万别丢人,季橙在的话,叫小光来,就不太方便了,所以我的意思……”

“就按说的办好了。”

“好,就这样,一会儿见面聊。”

挂了电话,聂双看下时间,十一点,急匆匆地去洗手间洗漱,拿出面膜开始敷脸,再把衣柜的衣服一股脑扔出来,一件件在身上反复比试,“衣到用时方恨少”,谁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少的何止一件。

比来比去,没有一件让人满意。 看着镜中被面膜覆盖住的脸,聂双有些恍惚,时间仿佛倒退十几年,她仍站在那年他们曾经深深相爱的时间荒野里,为了见深爱的少年,为了穿什么衣服而焦躁不安、急得团团转。

当日清爽的短发已经留长,清扬挂面式的长发,斜斜刘海遮住半边量,眼睛因为多年戴隐形眼镜的缘故,得了慢性结膜炎,再塞不进任何隐形眼镜。只得戴上黑色的镜框镶银边眼镜,翻出抽屉里的隐形眼镜,想起若干年前季橙夸自己的眼睛大,强忍着疼,不甘心地把隐形眼镜塞进去,待了几秒,涩涩的疼迟迟不见消失,只得作罢。

什么让人彻底、瞬间丧失自信?

——当你不能确定,你深爱的人,是否同你一样满腔热血地一门心思地奋不顾身地爱着你。

保湿水、保湿乳液、隔离霜、淡粉……脸上涂抹了好几层,再刷上加黑拉长卷翘睫毛膏,散上淡淡咖啡色眼影。在鼻翼两侧、沿着脸颊扫上阴影粉,整个脸部的轮廓突然立体、鲜明起来。最后,涂上流光闪耀的唇彩。

聂双满意地看着自己,犹豫再三,挑了那件飘逸、大裙摆的波西米亚长裙穿上,白底、青色碎花点缀其间,淡咖啡色的裙底,雪纺料子显得整间裙子飘逸又不失优雅。

……会不会有点过于隆重?

太随意了,担心体现不了自己的好。

过于隆重,又疑心会假借衣服遮掩自己的露怯。

看着散乱地摊在床上的衣服,聂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色的西服领小披肩,嗯,效果好像好多了,左看右看,抬头再看表,还有一刻钟十二点,这才急匆匆地提上挎包冲出了家门。

路上堵车,司机在聂双的催促下带着她横穿了几个小胡同,停在火锅城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二十。聂双大步走进去,闪身进了火锅城的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重新刷上唇彩,这才故作轻松地进了订好的包间。

包间里只有周浅易和苗言东,两人点了密密麻麻一桌子菜,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映得两人满面红光。

他俩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见到聂双进来,苗言东一楞,掐了手中的烟,“聂双,女大十八变啊,你可越来越漂亮了。”

周浅易还是一如当年,瞧不出自己妹妹一点儿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哪儿好看啊,你呀,准是见到的女人少了,现在随便逮一个就夸人漂亮。”

“去你的!”没见到季橙,聂双有些失望,不过,不来也好,适才绷紧的神经此时有些放松,不免心中嘲笑自己是不是过于如临大敌了?

苗言东温和地笑:“聂双,喜欢吃什么,你现在点。今天我做东,千万别客气。”

这几年过去,苗言东倒是变得平易近人了。

“随便,我啊,有肉就行。”

周浅易不满:“什么你做东,骂我呢吧,跑到我们的地盘上,说你做东。少废话,别逼我跟你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