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三天前。

周浅易在网上闲逛,阴差阳错,进了在聂双所在班级的校友录,刚好看到有人在议论白木珊的近况。

因为苗言东的缘故,白木珊的人缘在班级中一向不好。毕业后,即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在同班同学中的口碑,也未见好转。周浅易冒着虚汗,几页看下来,多半持续了高中时期一边倒的风格,真真没有一句好话:

--谁知道白木珊那个贱人最近怎么样?

--她?你脑子进屎了,居然有工夫关心她。

--嘿嘿,没准是你看上她了,求求你,眼界能高点吗?实在不行哥哥给你介绍个。

--六班的王林不是也在北京吗,说有次在地铁里见到白木珊,打扮得跟个老姑婆似的,一身黑不说,还带个硕大无比的黑色镜框眼镜,看一眼都叫人后悔自己出生,瘆死个人。

--何止啊,我男朋友的妹妹大学同她在一个学院,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独往的,像个修女。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人家白木珊没怎么着我们,现在想想,我觉得大家太刻薄了。

--你不刻薄,你不刻薄有本事你娶她啊……

--……

唾沫星子淹死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切,怕是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吧。

思来想去,鬼使神差般,居然有一股去北京找白木珊的冲动。这冲动在反复想起白木珊的那些信、反复想起白木珊在校园中的身影、反复翻看着校友录中一边倒的恶毒留言,达到了顶峰,于是周五那天,周浅易头脑一热,开着车就奔了去北京的高速公路。

白木珊的手机号从聂双给了自己,他早早就存在手机里,一路狂奔,几次拿出手机想要拨过去,又犹豫。不知道白木珊听到是自己,会如何应对。而自己,又要以怎样的声音和语气,将几乎要从身体里冲出来的愧意压抑住,暂且用正常的语调回应她?更重要的是,周浅易一直觉得,道歉的话,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讲,最有诚意。

好在是知道白木珊的工作单位。一个电话打过去,周浅易谎称是白木珊的好友,有急事联系她,但手机关机,询问对方可知道白木珊的住处。报社恰好有人值班,几个电话转过去,兜兜转转,被白木珊的一个同事百般刁难,周浅易熟练报出白木珊的手机号,凭借高中通信时对白木珊的了解,讲了几点白木珊的喜好,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取得对方信任,拿到白木珊的住宅地址。

三个半小时后,周浅易站在白木珊所在小区的楼下,电梯上了五楼。他深吸一口气,按了门铃。

一个留着BOB头的女生开了门,见到周浅易,脸微微有些发红,“你是?”

“请问白木珊……在吗?”

女生的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她敞开门,把手中的抹布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有事出去了。”用手一指,“那是她的房间。我现在正在搬家,客厅有些乱,你要么在客厅里等,要么去她房里。”

“哦。”周浅易想了想,进了客厅。

房间很是狼藉,堆了好几个编织袋,鼓鼓的装满了东西。靠近茶几的一角,摞叠了几个大纸箱,打着封条,标注着“杂物、书、电视”之类的字眼。沙发斜在一旁,上面堆满了饰物、面膜罐、洗衣粉……

地上更是杂乱,纸张散了一地,橡木色的木制地板上,划出几道黑印,通向女生所在房间的路上,摊开着坏了伞柄的伞,破了口子的锅,浑身脏兮兮的玩偶……

周浅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白木珊的朋友?”

“呃,算是吧……”

“她居然还有朋友?”见周浅易诧异的表情,她有些犹豫,说:“我没有恶意,你别多心。白木珊和我合租了一年多,我们说过的话,有限,不超过三句。平时她多半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就算是在客厅看电视,也好像我不存在似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哦……”

“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找她。如果找,一定是手机关机,报社通知她去加班的。所以,今天你的出现,太让我意外了……”

女生不顾周浅易的反应,自顾自说着,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女生一路小跑着去开门,周浅易的身形一顿,莫非是白木珊回来了?

--并不是。

眼见着女生身后尾随了几个搬家工人进来,周浅易有些失望,意识到自己绷紧的神经,又自嘲着,松了一口气。

女生开始指手画脚的指挥搬家工人搬东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客厅和她卧室的东西慢慢空了。

女生抽出空来,对周浅易说:“我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气氛了,已经找好地方,这就搬走。帅哥,你自己一个人等吧,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女生说完带上了门。

周浅易环顾左右,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扫下,门又被打开,女生露出好看的笑容:“对了,帅哥,如果你整的是她的朋友,好好劝劝她,干嘛呀,一副全世界都伤害了她的样子。她是个好人,只是,没必要这么防备人家呀。祝你好运!”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虽然觉得不是很礼貌,周浅易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下白木珊的房间。

二十平方米的卧室,挂着黑色厚重的窗帘,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房间里的湿气极重,进去后便觉得全身都湿乎乎的,全身都泛着潮。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铺着洁白的没有任何图案的床单,一条格子被子。床的旁边有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写字台上竖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码放了一些书,多半是新闻学理论的书,周浅易拿起来翻看下,又放回原处。

写字台上有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插着电源。化妆品若干,镜子一个。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周浅易小心地退出白木珊的房间,看着杂乱的客厅,从厨房里翻出一把扫帚,仔细地打扫着。先是将之前女生丢弃的杂物统一放到垃圾袋里,准备下楼时拿去丢掉。再将客厅中的家具,如沙发、茶几之类复位,然后到卫生间涮好拖布,一遍遍的拖起来。

眼见着房间一点点变得干净、整洁,周浅易累出一身汗,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突然听到钥匙开动的声音。

白木珊穿着一套黑色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迈进了客厅,见到周浅易的刹那,她的脸上一惊,随即退出去,像是查看了下门牌号,一会儿,又推门走进来。

周浅易看到白木珊黑着一副面孔,不动声色的盯着自己,淡淡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chapter11

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狂往的,像个修女。”

想到校友录上的留言,周浅易见到白木珊的刹那慌了神儿,抿抿嘴唇,木讷地不知道如何开口,打好上千遍的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草稿在见到白木珊后,忘得干净又彻底。

“我……那个,呃,我是说,左左,可以先洗把脸吗?”周浅易语无伦次地解释,“看在我在这里劳动了半天的情分上,就算是你要赶我出去,好歹让我洗把脸。”

——这一声“左左”叫得白木珊有片刻的失神,纵然现在的她戴着厚实无情的面具,也不由得身子一僵。

中学曾经憧憬过无数次周浅易喊她名字的场景,从未曾想到,这声本该掀起她心湖涟漪的称呼,竟然迟到了这么多年。

她指指洗手间的方向,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下来。

等到周浅易洗过脸来,她依然保持着之前正襟危坐的姿势。

她压抑太久,终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住址,来找我想做什么?周浅易,过了这么久,你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吗?你对我的伤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深。深到……完全不需要你,大老远地从燕城过来,再重新对我的尊严进行践踏。你,或者你朋友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远无达到了,甚至,会持续更久。”

她转过身去,背对周浅易,“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年的时间吧?我常常做噩梦,梦里会有你,会有苗言东,会有很多的陌生人,你们把我团团围住,用难堪得我都无法启口的语言,孤立我,辱骂我……醒来的时候,就算是夏天,也时常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也不过是这个原因。纵然现在已经离开了校园,成为上班族,那些噩梦,依然不肯放弃我。我像是过街老鼠一样,过着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同任何男生打交道,更谈不上说话或者聊天。所有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们,让我丧失了爱的能力,丧失了跟任何异性沟通的勇气。我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会对我产生爱意。”

“左左,其实我……”

她没有理会周浅易,继续说:“可我经常不甘心地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会让你们如此对我?好吧,就算是我交友不慎,说了不该说的话,影响了苗言东和吴棋的爱情进展。可是,周浅易,聪明的你,请你告诉我,我有做过哪怕一分伤害你的事情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承认,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周浅易默默站在客厅沙发扶手的一角,心中深受震荡,他怯懦开口:“左左,我想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着重地向你道歉。”

白木珊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满脸惊讶。

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祈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封闭自己。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要再因为当年我们犯下的无知错误而伤害自己。我知道,可能我说这些,迟到太久。可是,我想要你在以后能够过得很好。那时,我不懂事,所做的事情,很大程序上影响了你的生活,甚至更多。是我太无知年少,拿着兄弟义气当饭吃,动不动就热血沸腾,跟炮仗似的,别人一点就着。我并不懂得……并不懂得那时你对我的情意,当我懂得的时候,已经太晚。”

白木珊背对着他的身体此刻慢慢转过来,默默直视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对他说的这些话一探真假。

“我知道这么说不合适,但,你可能不会想到,在看到聂双寄来的那篇文章后,我内心的愧疚,不会比你现在所受到的重创要轻。大学毕业后,工作了,我常常会想,最没有心机最随心所欲最坦诚相处的时光,恰恰是那时的学生生涯。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说错话、办错事,或许也都伤害过他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道歉的机会。若是今天我的到来,和我说的这些话,能够解开你的心绪,那比什么都值。”

房间是长时间的静默。

周浅易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不了说的这些话,白木珊能听进去多少,又能相信多少。

偏偏在此时——咕噜。

没吃午饭晚饭的周浅易非常尴尬地听到自己的肚子不急气地抗议着。他用手遮住嘴巴,咳嗽了两下以作掩饰。

咕噜。咕噜。

真够丢人的。又是两声。

白木珊忍不住笑,释然道:“你先坐一会儿,我看下厨房有什么吃的。”

“呃……”

她撇下他,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碌一番后,桌上摆了一大盘酱油鸡蛋炒饭。鲜菇炒肉和蒜蓉苦瓜的香味在客厅里飘落,他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再抬头,白木珊像变魔术似的端着一锅玉米排骨汤出来。

见他惊愕的表情,白木珊歉意地解释:“排骨汤是我昨天晚上吃剩下的,但是还没有坏,你不会介意吧?”

他摇摇头,坐到餐桌旁。

喷香的酱油鸡蛋炒饭扔到喉咙里,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排骨的劲道刚刚好,他从来没有吃过炖得如此熟烂又不滑腻的排骨。鲜菇和肉的味道混在一起,苦瓜带些甜,又有些微微的苦,他顾不上斯文,大口地吃起来。

周浅易风卷残云般吃光桌上的饭菜,末了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叫着“好吃好吃”。像是知道她已经肯原谅自己,周浅易的表情坦然极了,甚至毫不客气地斜倚在椅子上,同她开起玩笑:“有没有考虑当个厨师?”

她摇摇头:“餐费两百元,另外,时间已经太晚了,你可以住在我隔壁,反正小琦搬走了,空着也是空着。”

原来那个女生叫小琦。

她从房间拿出一套被褥,对着发呆的周浅易问:“住宿收你多少呢?”像是有些为难,“嗯,就按个标间算吧,算上餐费,加一起,五百块,没问题吧?”

周浅易牢牢盯住她的眼睛,深褐色的眸子清凉如水,表情平静自然,没有半点做作之感:“左左,谢谢你……”

白木珊听出他的肺腑之言,所谓的谢谢,当然不止是这顿饭,而是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放下,能够坦然面对对方时的轻松。

……

病床上的周浅易讲完,聂双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她陪我去转了北京的几个旅游景点,吃了北京的小吃。”

“我不是问这个啦……”

“哦……你不都知道了吗,领导打来电话,要我务必参加第二天的会议,我急匆匆往燕城赶,路上收到她的短信,正看着,就出车祸了……”

聂双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啥意思呢,我是说,你们俩,就没擦出点啥小火苗来?”

“坏了坏了……”周浅易大叫,聂双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分开话题,“我还没给她回短信呢,千万别让她多心,赶紧把手机拿过来。”

聂双啧啧笑着,把周浅易的手机递过去,他快速地动了几下,随即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浅易哥,浅易哥!”

门被粗鲁地撞开,蒋小光一身汗,拎着沉甸甸的两大包东西,东撞西撞地走进病房:“伤哪儿了,给我看看!刚才给我打电话干嘛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有什么可说的。你怎么知道的?”周浅易淡淡问道。

“聂双告诉我的。”他摸着周浅易腿上的石膏,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支碳素笔,刷刷两笔,签上自己的大名,接着倒退两步,满意地点头,“话说我的签名,是越来越漂亮了!”

……兄妹俩非常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对眼前的这个活宝着实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要吃什么,我来得急,就在超市里一胡噜,不过,应该够你吃,燕窝成吗?”

“现在不饿,哎,多大事儿啊,还这么晚的,还让你跑到医院来。”

蒋小光拉过聂双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当下心中有所安定,“咱兄弟俩,说这些干吗?”

“多大的事?”季橙突然出现在门口。

或许只有蒋小光注意到,聂双便是在这时讪讪地抽出自己的手,怕蒋小光多心,又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季橙淡淡瞥过聂双,完全忽视蒋小光的存在,“都粉碎性骨折了,还嘴硬,你要不好好保养加锻炼,都能进残联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医生,见大家看他,微笑着转身对周浅易说,“这是我爸爸的好友,白院长。白院长,这是我的发小,您千万得多照顾照顾。”

被称作白院长的男人笑呵呵地看着一屋子的年轻人,和蔼地说道:“季橙,放心吧,我看过了,问题不太大,年轻人,火力壮,后期再好好理疗,什么都好长。残联他是肯定进不了的。”

“太感谢叔叔了。”

送走了白院长,季橙回到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周浅易的右侧坐下来,刚好跟聂双隔着一张床面对面而坐。

周浅易有心调节房间内的气氛,“看来我人缘真是好啊,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兄弟惦着的。不过,季橙,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

季橙从聂双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说:“正好去交警大队找个哥们儿办点儿事,听他们聊起,开始还以为同名同姓,一查,没想到真是你,就赶紧过来了。”

“哦……”周浅易若有所思地看着聂双,再看看季橙,又看看蒋小光,纠结着再说些什么会比较好。

终于,聂双坐不住了,“哥,那个,季橙,小光,你们先聊。我回家看看,帮妈妈打下手,一会儿再过来。”

“我送你。”

“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