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去。

他看了看时间,“不留下来午饭。”

即使这样一句话,听在我耳朵里,也是别有深意的。

他无外乎在嘲笑我的工作。

他并不喜欢我。

走出医院大门时正是中午,太阳晃眼睛。我站在路边迷茫了片刻,往郁金香广场走去。医院离那只有二十多分钟路,以前下午下班总爱去那的一家叫TULIP的酒吧小坐。

可是现在还是中午,它当然紧闭大门了。

我是如此迷惘,突然觉得天地如此之大居然没个我可以去的地方。

郁金香广场,原来是本市是中心广场,还叫过摄政广场,SYOU上台后给它换了名字。它是玛莱巴发展的见证,从当初的流莺区到现在的国际购物中心,它总是活跃在玛莱巴市民的生活中。

郁金香,TULIP,是他最心爱的大女儿的名字。本市还有个中心花园叫ROSE,是以他小女儿的名字命的名。

所以说做权势者亲属总有他的好处。学医有什么好,我就不希望我父亲把某个新发现的病菌以我的名字命名。

广场中心有喷水池,和所有喷水池一样满是许愿硬币。有少男少女正在池边许愿,银色的硬币划一道优美弧线落入池中。

有孩子缠着父亲给她买糖果,父亲溺爱地将女儿高高抱起。

记忆中,我的父亲也没有把我高高抱起,而母亲,则总是在忧郁哀叹中抚养我们。

光鲜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一些遗憾残缺。

鸽子飞舞,一派祥和的景象。

广场文明于亚洲,还在于它有一座全亚洲最高的塑像——Syou的塑像。世界上还有另一座塑像可以和它媲美,那是立在纽约的自由女神像。

Syou塑像本身就是一个集实用和美观于一体的建筑,底座的大门通向地下的购物广场,四个电梯供游人上到塑像顶层。那里有一个可以俯瞰玛莱巴的平台,就设在Syou的肩膀上。所谓“站在伟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让世人看看他所看到的世界。

我抬头看SYOU的塑像,他日日夜夜地凝视远方。看着谁?少年时错过的倩影?婚后长期分居的妻子?和自己关系恶劣的小女儿?还是这个城市?

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个城市是他最骄傲最自豪的作品,怎么会用那么忧伤的眼神。

这塑像制作于他35岁生日。据说那时已经开始酗酒了。

他不快乐,谁都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谁又见过快乐的成年人?

有人拉我的衣服,我低头一看,是买花的小女孩,拿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说:“小姐买束郁金香吧。今天是本市的独立纪念日呢!”

后来当我捧着一大束郁金香加一瓶珍藏的马提尼走上130层的时候,安德不由瞪大眼睛。

我把花和酒赛他怀里,他突然脸红起来。

我笑:“不是给你的。把它们给里面的那个人,和他说今天是本市独立日。”

安德瞪大眼睛。

我转身离去,安德抱着那一大束红色郁金香的样子让我想笑。

炳杰来接我,开一辆黑色宝马,摇下窗户,问:“我的普绪刻,现在是下午4点不到,可否拨冗陪我去一处喝杯午茶?”

我咯咯笑,他总是能让我开心,“什么地方?”

“看你是否愿意听老人讲故事了?”

我立刻猜到是谁,“可是Rose夫人从梵帝冈朝圣回来了?“

“正是。”他说,“太祖母想你了,叫我带上你去。”

我上了车,车刚开动的时候,我见关风陪同两名军官从楼里走了出来。

早听人说,林氏正同军医院合作。

我对这间医院了解太少了。

流金岁月[四]

Rose夫人是Syou的小女儿。

现在的女子可以不知道市长是谁,但绝对不会不知道“孙文清”是谁。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几乎是读着她写的《流年》长大的。她在现在的女子心中简直如同百多年前的张爱玲。

记得第一次同炳杰去见她,她问我:“林小姐,你可知道为什么自古结亲家都称做结秦晋之好吗?”

我说不知道。

她笑答:“那是因为秦晋两国屡屡结亲,却又屡屡交战,正合了亲家的本意。”

既说了笑话,又暗示了我和炳杰的关系。

顿时爱上这个聪慧幽默的老人。

我算了算,她也有105岁了,虽然科技发达,能活到这年纪真是长寿了。她的姐姐,本市自治后的第二任市长,早在二十多年前去世。后世的子孙居然没有一个从政的,倒是断了闲话。

老夫人住Syou传下来的老屋子,是座美国乡村风格的别墅,叫“费园”。

老管家笑吟吟请我们先去茶室坐,“Tulip夫人的屋子拍卖了,老太爷的遗物昨天从Tulip夫人的屋子里搬了过来,很多还堆在客厅收拾不了呢!”

炳杰顿时激动起来,拉起我的手,“我们先去看看,我想让你看看Syou的那个冰裂纹花瓶。”

他带我去书房。

里面可以站人的地方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水晶吊灯装盒子里,一套红釉木椅子,一张孔雀石桌子,桌子上放着黄铜镇纸,达芬克工艺的台灯,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玩意。我看到还有小孩子玩的人偶娃娃。还有几只漂亮的金笔。

“他爱写字,给女儿的信向来都是亲笔写的,嫌一台机器传达不了感情。”炳杰说。

我看到了Syou写给大女儿的便条,遒劲的字体书:“……拿破仑说过,他情愿做法国乡间一介农夫,而不是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大帝;所罗门王逝世时慨叹生命空虚无尽……”

咦?什么东西?“为何得到一切的人统一抱怨空虚无聊?”

炳杰微笑:“谁都得不到一切。他失去的东西我们都看不到罢了。”

“没有失去,又怎么有获得?”

“他大概觉得自己得不偿失。”

我笑,“谁能愉快的收获一辈子?那统统是不知足。”

炳杰拿起一个花瓶,我说:“你看看。就是这个,可看出了什么故事?”

我长期经他熏陶,耳濡目染,认出这是个晚清年间很常见的冰裂纹仿哥窑瓶,在Syou那个年代并不很值钱。而且这个瓶子给人一重笨重木呆的感觉,我不喜欢。况且我一看到瓷器玻璃就心惊肉跳。

“仿佛是一具尸体。”

他不住点头,“聪明的女子!这瓶子仔细一看,看得出曾经摔碎过,后来请人专门拼补起来的。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这瓶子的故事,老祖母说Syou在世时将它视若珍宝。大家都以为是难得的古玩。后来有行家告诉他们,若这瓶子不是Syou收藏过的,根本不值钱。”

他小心托起那个漂亮的瓶子给我看,我凑过去,只见上面全是裂纹,也不知道哪条是摔的,哪条是烧的。我奇怪这样的瓶子居然可以屹立不倒摆上三、四百年。

“这东西落地,可还找得回来?”我问。

“所以说Syou要去拼它非常困难。可他居然还是把碎片搜集齐了,自己送到修古董的店拼的。”

“会不会是少年时爱过的一个女孩摔的?”

“你们女人总有玫瑰色的幻想。”炳杰温柔笑。

Syou的古董很多。“他搜集了古董,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很多都是给走私商人倒卖时给他拦救下来的,或是还回了出产地,或是自己收藏了。”

我指着旁边一个衣帽架,问:“这又是什么年代的?”

炳杰把架子轻拿过来,说:“这件可值钱。”指着上面两个歌特体的刻字“VR”给我看。

“是什么?”我问。

他笑,“这可不是视觉摇滚,V是维多利亚,R指女皇。这是英国宫廷女皇御用之物。”

我咋舌,“好老的东西。”

“而且价值连城。有一说法是一个过世的朋友送的,Syou一直留用至去世。”

“常听老一辈的说他重义气。”

“道上混着起家的,特别注重这个。”炳杰说,“他就是那种可以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人。在2056年的那次爆炸事件中,也是保证了所有人撤离后,才乘直升飞机走的。飞机离开楼顶10秒后73层高的楼瞬间毁灭。这件事传为佳话。”

“这样的人,自幼出生入死,早就练成了金刚不死之身。”我感叹。

再走进去,都是Syou的生活照片,和他哥哥的,和妻子或女儿的。有一张全家福,小女儿那时才出生,抱在膝上。照片里夫人冷漠着一张脸,他看着镜头也是清淡无神的。一家仿佛刚从政治监狱里放出来。

他的大女儿与他不十分像,自然非常美丽,瓜子脸,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

就遗传学而言,黑眼睛的母亲和绿眼睛的父亲是没可能生出蓝眼睛的小孩的。

这件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我便转去看Syou的藏书。他的书很多,一般他这样的人的藏书都很多,一排一排一直排了100多排,让这间书房更加拥挤不堪。我转着转着,就一路走到最里面。

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些镀着金边的藏书上,照在那段沉默的历史上。我手指一本一本划过,发出的嗑嗑声仿佛像西班牙语里那漂亮的弹音,又橡橡胶珠子落到地上,满地铮琮。

我随手在一整套精装希腊神话中抽了一本,翻开来一看,正是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故事。

美丽聪明的公主为了爱人,帮他偷了金羊毛,为他杀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祖国随他私奔。可最后伊阿宋却抛弃了她娶了别国的公主。她悲愤之下杀了那个公主和自己的孩子,一走了之。

是个非常血腥的故事。

书上有人写了一句话:“这是他离开的第七天,我努力在这七天内重生,但我失败了。他并没有回来拯救我……”

谁?是哪一个失意人?

这样悲伤绝望的话,仿佛罗密欧对着昏睡的茱丽叶哭泣。

抬头的那瞬间,我从这本书抽离后的空格对面,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漂亮的,深邃的,男人的眼睛。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什么人?

那绝不是炳杰!炳杰是不会有这样冷淡忧伤的眼神的。

我急忙跑到书架对面,可那里空空,没有人。风从窗户吹了进来。

炳杰过来找我:“太祖母在花园等我们呢。”

我急忙拉着他问:“炳杰,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他疑惑。“男人?”

“我不知道,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刚才和我隔着书架望了一眼。”

“不。”他摇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没有什么男人。”

我拉他到那个空格前,说:“就是从这里看到的,只看到一双眼睛。那人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炳杰凑过去,只看了一看,立刻笑着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自己再来看看,看是谁的眼睛?”

我狐疑着再看过去。对面的墙上挂有一张Syou年轻时的画像,一双眼睛正看向窗户那边。

我觉得毛骨悚然,叫:“刚才那双眼睛明明是看着我的!”

“那是错觉!”他说。

我不信,“炳杰,这里都是他用过的东西,你说他不会是显灵了吧?”

炳杰哭笑不得,“你也是个医生,怎么可以这么迷信?”

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后院,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从手里的花草中抬起头,见到了我们,笑眯眯道:“来了。来了。”

我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老夫人好,梵帝冈可有趣?教皇可好?”

她笑呵呵说:“教皇好得不得了,他门前广场上全是鸽子,行人走不成路。”

“有没有去意大利转一圈?”

“想呀!年轻时和我丈夫年年都去参加狂欢节,现在楼上走楼下都累人。”她的精神很好,说话清晰,思路敏捷,也多亏了现代医学技术。

她父亲Syou就不同了。他的生命后期健康状况极差,可是医生却发现没办法给他移植器官。他的血液有病变。

她招呼我们坐下,茶几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茶点,我才想起没有吃午饭。

“威尼斯也是个美丽的城市。”夫人说,“可惜愈加给淹得不成样子。他们的人也在搬走历史遗物了。”

“真是不可思议,玛莱巴正又通过一项填海条例呢!”

她问炳杰:“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每个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已经结了婚。

炳杰说:“老祖宗,”他们家人都这么叫她,“岚还年轻,我还要调职。不急。”

“你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说,“现代人都不愿意结婚,而政府还在不断出台婚姻保障法。”

写作人,说话也是那么富有情调。

炳杰笑:“老祖宗,我给你拿披肩去,已经入秋了。”他也怕这个话题。

他一走开,Rose夫人就问我:“最近可忙?”

“还好。”我答。

“病人可算合作?”

我笑了,这问题问得真巧。

“不。这让我非常苦恼。”

“也算是考验,林小姐是个有亲和力的女性,取得他的信任不会难。”夫人低头给咖啡加奶精。我借这机会回头望,炳杰正走进屋里去。

Rose夫人说:“他不知道。”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炳杰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知道了也没什么,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叫NRS的病毒。他若不知道我才稀罕。而Rose夫人什么都知道也不奇怪。她是Syou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朝见教皇。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们对他都那么小心翼翼?”我问。

夫人笑出声来,“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可曾为难你!”

“他以作弄我为乐。”我很委屈,“而关风似乎对我隐瞒了很多,我对事情原委一无所知。没有头绪,自然也非常被动。”

夫人轻轻拍拍我的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们所做的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

这我当然知道,人总要先维护自己的利益,再谈别人的生存。

“我一直在寻找他。”夫人说,“自我姐姐去世后就一直在寻找。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证实。你也许不明白,林小姐,过去的事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们认识?”

“有一面之缘。”

“可即使从令姐去世算起,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也许他才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