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呵呵笑,笑我的愚昧无知,“你不会以为他如同看上去一样和你一个年纪吧?”

我怎么会知道?莫非他真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不老不死,非我族类。

夫人问我:“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笑,“了解一个人,至少需要三个月。”

夫人沉吟片刻就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这么和炳杰说:“她老了,还很寂寞。可她还是Syou的女儿,虽然她不像她姐姐那样一度大权在握,虽然她只是个不关心政治的作家,但她毕竟是王者的女儿。她或许慈祥,但她的手段绝对是你我想象不到的。”

炳杰笑:“她和你说了什么?”

我撒谎:“她的过去。”

“她是个不幸福的女子,和父母感情不和,理想得不到支持,被男人欺骗,未婚先孕,丈夫和她情投意合,却又早早去世。”

“这样忧伤的过去,可还是挺下来了。她实在伟大!”

“她是个可爱的老人。”

我微笑,“我从不怀疑这点。”

车窗外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KEI此时定是也望着这大都会里的繁华夜景,仔细品味他的某个梦。

他再次看到我似乎很开心,微笑着说:“昨天谢谢你的花和酒。”

我的心情也好,“可有放一曲多夫特曼助兴对月畅饮?”

他摇头,“马提尼太奢侈。一个人喝,还是威士忌的好。”

我拿出今天的郁金香,他乐了,“林小姐不会以后每天一束花来打动我吧?”

“我的薪水只负担得起每周一束。”我把花插进花瓶里。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和我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仿佛一直在梦中游荡的人有很大的区别。

干练,神采飞扬。

他去把窗帘拉开,外面阳光普照。落地窗下的城市给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鸽子绕着不远处一坐基督教堂的尖塔飞翔着。

“这个城市祥和宁静。”他说,“我很喜欢这里的阳光,有种新生的感觉。”

“可在这之前也曾走过很长一段黑暗的岁月。”

“但也有同样的早晨。”他说,转过来,“林小姐,你父亲可有把你高高举起过?”

我一时不解,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他总管我叫他的爱丽儿。”

“小美人鱼?”

“不。”我苦笑,“是一种病毒,由他研制出来的,神经病毒,中毒者会暂掉许多不快乐的事。但维持时间不过30分钟。”

“那30分钟后呢?”

“他会放下我进研究室继续工作。”

他总对我有浓厚兴趣,继续问:“总有不工作的时候。”

“他要休息。”

“工作比你重要?”

“工作是他的生命。”

“他研究什么?”

“他是个知名的病毒学家,我哥哥色继承他的事业继续研究。”

Kei挑了挑眉毛,“什么病毒。”

我说:“和你有关的那种病毒。”

Kei很吃惊。

我继续说:“告诉我Kei,这个病毒是否和麻醉剂一样让人容易上瘾?为何他们执迷不悟?”

Kei却问:“来给我检查的关医生是你什么人?”

“家兄。”

“我有机会见到令尊吗?”

我叹气,“家父去世已有二十年了。”

“怎么死的?”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却还是回答他,“在实验室里出的意外。,有毒气体泄漏。”

我的声音微弱不可闻,Kei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注视我一会,陷入沉思。

“昨天睡得好吗?”我问。

他坐进那张椅子里。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一坐进那张椅子,就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城堡,我再看不见他真面目。

“你平时做点什么梦?”他问我。

果真有梦。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Kei眯着眼睛笑。他的笑容是那种美得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的,满腹心思的。加上他大眼睛带着的忧郁,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神秘。

以前陪朋友见过一个媒灵师,就有这种洞察一切的神秘微笑。

“你来帮我解解梦。”他说。

“你梦到什么?一只蝴蝶,还是七头瘦牛,七头肥牛?”我轻笑,解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的就是解梦。

“一个女人。”他也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美丽?”女人最关心这个。

“她背对着我。”

“其他场景呢?”

“有一面镜子,她的头挡着,我看不到她在镜子里的脸。”

像部幽灵电影。

“只有这一个梦?”

“你只能一个一个的解。”他答。

我说:“可你并不想我解梦,你只想说与我听罢了。”

他笑。

许久,他才开口说:“有个梦一直迷惑我许久。”

我仔细听。

“梦里我身处破败的巷子里,不停奔跑……我穿红色外套,满身是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某个地方总有人在叫我……”

他停了好一会,我都以为他说完了,他又开口说:“有时还抱着一个孩子,约岁多,有时则牵一个七八岁孩子的手。都是在奔跑……”

“只是奔跑,没有叫喊什么的?”

他不解,“有什么其他意思吗?”

“有时在梦中奔跑和叫喊其实来自于儿时的游戏。”

“不,”他摇头,“没有。只有奔跑,和阴暗的巷子。”

“次次一样。”

“没有很大变化。”

我来了兴趣,也许日后和他相处的日子不是那么难过,我可以寻找他的记忆。这是幅三千份拼图,若坚持到最后,挂出来可以装点我接下去的人生。

“你现在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眯着眼睛,风趣说:“在我不记得过去的事的时候。”

“那也有个具体时间。”

“林小姐,我苦恼已经来不及,哪还会注意记下这日子等到下一年庆祝失忆周年纪念。”

“你有隐瞒。这不是意外导致的失忆。”

“医生,你是科学的化身,怎可以这样武断?”

他裂开嘴笑了,我看到了他尖尖的牙齿。不知怎么的,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美感。

我摊手,退一步,“大概时间?”

“盛夏的时候,约莫7月末。”

“没有遇到什么人认识你的?”

“没有,”他摇头,“没人突然抓着我的手说,KEI,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带我回家,把我塞进干净柔软的床里,给我一杯热咖啡。都没有,我一直流浪。”

现实中是即使迷路了也只找得到问路的,而没有领路人。这年头已经没人谁会来管你死活,救得了自己的还是自己。

“发现自己酗血呢?”

“那是本能。有人袭击我,我反抗,然后干掉了他。”他眯着眼睛,用手比画了一下,“抓住他不让他反抗,那时想也没想就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哗然,“那你是怎么来的玛莱巴?”

他挑挑嘴角,“我想我未曾离开过……”

未曾离开过?

这样的一个人曾和我在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方空气。

他曾有怎么样的过去,一个怎样的过去?他可爱过?他可失去过?

Kei沉思的时候总是美的。他什么时候都是美的。

仿佛郁金香一样高贵孤独的美。

但他始终是一个人,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来欣赏他的美。

流金岁月[五]

关风把我叫去。

他放下手里的工作,问我:“可有什么进展?”

“刚讨论完天气,正在谈论午茶。”我说。

他不满意:“你去陪他,并不是为了谈天打发日子。”

“他和我说了他的梦。”

“梦了些什么?”

“迷路,奔跑,女人,孩子。我还没理出头绪。”

“留意他说的话。”

我提醒他,“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不会出卖病人的隐私。”

“他若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我们打听来也无妨。”理由多着呢,又补充,“前些天的克米亚大厦爆炸案知道吗?”

“全玛莱巴的人都知道。”

“玛莱巴这一年来治安很不好,你出门多多注意。”

我觉得奇怪,问:“平头老百姓,谁打我主义?”

他叹气,也没说。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人,我便不再多问。

我回家看母亲,我总在周末去她那里吃饭。她也是寂寞的,大都市里寂寞的人太多,好像任何一个人拿出来一分析,都是寂寞的。

这就是所谓都市病了。

我一走进屋子,就听到那台古董流声机在放着一首老歌。一个女声如怨如泣地唱着: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

情难了……”

我心中隐隐一动,呆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

这歌小时候常听。

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一件雪青色旗袍,身段一点没走样。懒洋洋地伸手给窗台上的晚香玉摘去枯叶子,边问:“路上还好吧?刚才新闻里说二环出了车祸瘫痪了一半。”

我笑:“你成天只管你的花。二环重建的时候改道了,来你这不往那里过。”

她对一旁的老仆人笑:“我是不大出去走动了。”

老仆人为女主人说话:“不出去也罢。最近治安突然坏了起来,太空港都有抢劫杀人事件,政府大厦门口路灯下站着流莺,简直倒回去了70年!”

我笑起来,问她:“这放的是什么歌,怪好听的。”

“叫《不了情》。”母亲回答。

呵!仿佛是旧上海的歌。

“善雅是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我说,“祖母要过生了,整岁,她再不乐意,也是要回来意思一下的。”

Saiya极不喜欢祖母,不过说起来她喜欢的没几个人。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我们做朋友,是在林宅没有选择的选择。

“你们都不喜欢老人。”母亲叹气,“她其实很寂寞。”

我可是怕了寂寞的人了。人人都说他寂寞,需要人陪,我寂寞又是谁来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