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呻吟了一声,“头痛,我需要阿斯匹灵。”

“阿斯匹灵没用,我已经吃了三年了。”

他浅浅笑了。

我扭头对关风说:“不能增加止痛剂吗?”

他摇头,“再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没事。”Kei说,“我只想静一下。林医生,你可以留下来吗?”

我看看关风。他想了想,点点头,带着护士离开了房间。

Kei躺在床上样子非常可怜,孤零零的,小小的。让人觉得生命脆弱。

我不住心疼,问:“要我念点书给你听吗?”

他却说,“林医生,你人真好。”

我顿时感动,“我给你把床摇起来点。”

然后给他调整了枕头,取过梳子给他梳头。他的头发是最纯正的金色,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颜色,我小心翼翼梳理,像伺候法老。

他抬起头来对我笑笑,“谢谢。”

“等你身体好点,我带游戏来,或许可以解闷。”

“游戏?”Kei说,“记忆中,有个叫CS的战斗游戏,非常刺激。”

我笑,坐他床沿上,“你的记忆急需更新。这个游戏已经淘汰,现在红火的是‘极度空间’。玩家使用立体投影仪器,在时空中穿梭,惩奸除恶。”

“你平时靠这个消遣?”

“我大多玩点养成游戏。”

“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却个个是养电子宠物的高手?”

我笑。

外面在下雨,玛莱巴的秋天多雨,一场秋雨一阵冷。

“现在几月了?”

“11月初了。”我说。

“我来这里一个月了?”Kei说。

我只有叹气。

过了一会儿,Kei轻轻说:“冷。”

我立刻给他捂紧被子。

“胸口的伤……有些痛。”

“那样大的伤,阴雨天自然会痛。”

我拿来温水袋,让他抱在怀里。他一直难受得睡不着。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只怀表,打开来,放他枕头边。怀表发出单调平静的滴答声。

“英国皇家工艺。”Kei说。

“你真识货。”这是我一个英籍教授送我的毕业礼物。

Kei忽然说:“林小姐,你不爱打扮吗?从不见你戴首饰。”

“我嫌累赘。”我说。

“不。女孩子就该挂条漂亮的链子在脖子上。脖子是上帝创造女人时专门供她们打扮用的。”

怀表起了做用,他渐渐睡去。

睡了也好,能睡着说明已经不痛了。不过他也睡得不安稳,总是做噩梦。他的睫毛长长的,合下来的时候在脸上留有一道影子,非常有黑白电影里的悲情意味。我看他眼珠在眼皮下不断转动,神情慌张不安。

人的梦真是个科学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轻手轻脚起来。关风在外面等我。

“他不该老待在这里。这对他的身体不好。”我说。

“他情绪低落那是必然的。”

我气,“这里那么拘束,他情绪当然不好。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失调容易致癌。”

“他会得癌症?”关风不这么认为,“那好,我们给他换个地方。”

“老房子怎么样?现在没人住,僻静。”

关风没有意见。

我留在那里陪Kei,一直到天亮。

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我相信他一直是感觉得到的。在孤寂痛苦的时刻,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他的亲人呢?朋友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睁开眼的时候我正窗户边把一大束新鲜的红色郁金香插进水晶花瓶里,清晨的阳光照耀进来,水晶瓶子折射出灿烂的银光。我对他微笑。

“今天中秋,Kei。你看天气多好。”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我没有说梦话吧?”

“你差点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笑了笑,有些勉强,忽然他闻到了什么,问:“这是香奈儿的栀子花香水,林医生,你恋爱了?”

我从脚下捧起一个篮子,里面满满是初放的栀子花,“这是真花,先生,今年最后一批栀子花,刚从温室里摘来的。你很快就能看到一院子这样的香花。”

他好奇。我告诉他:“我们打算给你搬家。你会喜欢上那所大宅子,是我成长的地方。”

[七]

老屋那个大宅子有个风雅的名字叫“栀子园”,因为种满了栀子花。以往的夏天,离大宅老远就可以闻到阵阵花香。久了,就成了一个标志。周围的人家有时就会告诉亲戚,你要来,开车经过那座有香花的院子,再10分钟左拐就到了等等。

我去那里看KEI,没有叫司机,没有开动车上的定向驾驶,自己开车去,并且很肯定不会迷路。

大宅子里依旧古木参天,鸟儿在树梢鸣叫。我看到有清洁工套着根绳子在楼顶清理瓦上的苔鲜,动作惊险刺激。

护士延我进客堂,“林医生来得好早,KEI先生刚才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到。”

“他昨晚睡得好吗?”

“半夜醒的次数已经没有以前多了。他很喜欢这里,睡眠便好了很多。”

房子几乎没什么变,我凭着点模糊的记忆,摸索进了以前女眷起居的厢房,然后径直走进去,跪下摆正茶几边的垫子,然后起身熟练地拉开一旁面向中庭的拉门。

中庭的那株古榕这些年好生长了长,已经占了院子的一大角,阳光从树梢泻下如金丝。

母亲一次从娘家叫来过一个算命先生来算命。那个算命先生长一张削尖的脸,仔细看我手掌上盘盘错错的纹路,对母亲说,“夫人放心,大小姐是天生富贵命,一生有贵气,会嫁得好人家。”每句话仿佛都是照着母亲的心思说的,怀疑有读心术。

可我现在住的不过普通中产人家的小洋房,这年头,还有谁住这种大而空的宅子。半点没个人影,叫一声半分钟没人应答。

然后我回过头,看到KEI正靠在厢房的门口,手里还抱着我带去的郁金香,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调侃道:“小姐找人?”

我微笑,“我找的不是人,是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

“快乐。”我道。

Kei把手一摊,“那需要自己制造。”

“那你又在寻找什么?”

Kei说:“自由。”

我们沉默片刻。

KEI说:“进来坐坐。”拉过垫子,在茶几边坐下。

“头痛好了吗?”我问。

“已经没事了。”他把花放一边,我看他头发还有些凌乱,真是才睡醒。这个年头,失眠已是过时的奢侈,而睡觉实在是容易上瘾的享受。不过做噩梦例外。

“我那天做了好多怪梦。”KEI和我说,果然。

我叹气,“你必定是每天噩梦。”他眼袋有些重,自然是没睡好的结果。

“这次是些稀奇古怪的梦,”KEI很严肃认真,“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样,毫无逻辑。影像片段如蒙太奇效果一般劣质地接在一起。你来的正是时候。”

要我来陪他,也不过是来解梦的。我把茶倒上,拍拍身边的垫子,“那就说给我听听。来,躺下。”

KEI躺在垫子上,金发散开。水气氤氲中,他低垂着眼睛,说:“我梦到手里拿着一把黄铜钥匙。那种仿古样式的,已经给磨得光亮了,有点像金。”

“你拿着它?手里握着?”

“是,拽在右手里。我记得对着钥匙很熟悉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了。我记得这个钥匙对我很重要,于是很小心,可后来一看手里,钥匙就自己不见了。我没有找到。”

“你当时在哪里?”

“不知道。”KEI说,“我对场景没有一点印象了。”他看着我,希望我立刻给她说明。

“是什么?”

“金钱,名誉,爱情,总之是你珍惜的东西,我还下不了确定的结论。钥匙只是象征,你想把握住,但你身不由己。也许受到威胁,也许是意外。你曾和那用东西在一起多年,可不是永远。”

他又低下头,“后来它又出现了。”

“什么出现了?”

“那个孩子,我以前抱着的那个孩子,站在那里,给我看他手里的东西,就是那把钥匙。”

“你失去的东西和一个人有关。”

“他后来跑开了。然后梦就断了。”他说,“仿佛影片放到一般突然断掉,再放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或是在火车上睡着,醒来不知道是在哪个站。”

“那是什么片段?”我问。

“一个院子。”KEI说,“长满绿草,很安静,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穿白衣服。”

“我知道,一个女子。”

“然后不知道怎么我就面对着她,她手里抱着个婴儿。她看着我,又像没看见我。地上有东西在动。”KEI突然停了停,说“那是很多小白老鼠?”

我问:“什么白老鼠?”

“做实验用的,很小的老鼠,爬得到处都是。”KEI的声音有点激动,“我不觉得老鼠可怕,但那里有那么多,让人觉得诡异。”

实验用的老鼠,那是最无辜的生命。KEI梦到了它们。

“然后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头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很漂亮的,穿红裙子。她拉着我走,要带我去看她养的兔子。我说我不想去,她说,KEI,你从不拒绝我的。她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有跟着她在院子里走,院子突然变得很大,我们一直走了很久,我记得进了一个洞。”

“简直像男性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我笑。

KEI继续说:“然后她带我来到一个用藤蔓和草编成的大笼子前,说她的兔子就在这里了。我说这样兔子会咬破笼子跑走的,你的笼子太不结实了。然后我就去看,果真,笼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女孩就在那时开始尖叫起来。大声说我给她做的笼子让她的兔子跑了。”

“我没有留下来。她哭叫的声音太吓人了,孩子们都这样。”KEI说着笑笑,“我往回跑。这里片段又是一个跳跃。”

“跳到了哪里?”

KEI用他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回到了那巷子,我给人当孩子一般抱着,那人紧紧抱着我,在雨里跑着,我看到血顺着我的手不断地滴到地上。我的伤口在流血…………”他说完后端起漆木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再看我。

他手指很白,茶杯又是深深的漆色,衬托着很醒目。

我半开玩笑,和他说:“你像是以前负了哪个女子,现在内疚后悔来了。”

他也不恼,问:“怎么说?”

“你梦到实验用的白鼠,它是无辜的象征;美丽的小女孩,那是她在你心里的印象;不堪一击的鸟笼则象征你们之间的某些承诺或感情;失踪的兔子是你;而那个抱婴儿的女子则是她后来的或你希望的状况。”

KEI笑:“一个悲情故事。我负了她,然后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终日内疚。”他不屑,觉得是我的小女儿情态在发作。

我不与他争辩,心理医生不会与病人争辩,女人也不会与男人争辩。

“你还得出什么结论,医生?”

我说:“你的伤,胸口的那个。”

“是,我记得梦里下着雨。”

“梦一般分两种,象征,和再现。你最后梦到的应该是后者。”

KEI很感兴趣,“那那个抱着我的人是谁?”

我摊开手,“我亦很想知道。”

他转过头向着外面的中庭。这间散发着古木清香的厢房里,我们安静地对坐着。外面是初夏的绿色,矮脚茶几上套描着白花的漆器。

KEI是那么美丽,比我更适合这类有悠远气息的大宅子。他才该是静静坐在宽大的廊上,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然后会有人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闻他发间的清香,对他诉说那一天发生的琐碎事。

我把头搁在手臂上,趴在茶几上,叹息:“这里简直教现代人不敢长住,怕会一日堕落一日,由证券商变成小说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个响指,“来,我们继续下棋。护士弄来一副棋,糕点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动。我和Kei可以发展友谊,很大一部分是我俩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我会悄悄给他带日本料理和炸鸡汉堡。

那天我们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饭,第二天还闹肚子。

炳杰很不理解,“你说你吃了什么?”

“棋。”我说。

他以为我开玩笑,“吃棋?好风雅!哪天和我煮酒论英雄。”

“感情好。”我说,“火炉上再烤着鹿肉,饿了撕一片就吃。”

“那是爱斯基摩人的生活,11年的冬天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他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撒哈拉?”我笑。

“你若愿意和我一起,我绝对去。到时候我学荷西给你送羚羊头骨。”

我把头搁在手臂上,趴在茶几上,叹息:“这里简直教现代人不敢长住,怕会一日堕落一日,由证券商变成小说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个响指,“来,我们继续下棋。护士弄来一副棋,糕点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动。我和Kei可以发展友谊,很大一部分是我俩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我会悄悄给他带日本料理和炸鸡汉堡。

那天我们共吃了五副棋,我回去了根本吃不了饭,第二天还闹肚子。

炳杰很不理解,“你说你吃了什么?”

“棋。”我说。

他以为我开玩笑,“吃棋?好风雅!哪天和我煮酒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