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笑了:“他还一点未老,是我小时候所看到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Kei还是Syou。

“我们谈了很多。”老人的精神来了,“过去的事。一点一滴。他还记得许多我已经忘记了的往事。我回忆起了我小时候,他一字一字教我们姐妹念朱子家训。‘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哈哈!结果他却是因为饮酒过量才落的病。”

我被这父女之情深深感动。

Rose夫人喘了一会儿,对我说:“书房里,有个保险柜。”

我一惊,忙说:“别说这个,你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子去做。”

她却很固执,“听我说完!”

我只得听下去。

“保险柜在最里面的书架下。钥匙你问律师要,我已经吩咐过了。”

我说:“我不要你的珠宝,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不说这个。”

夫人笑,“我已经105了,活都活腻了。”

我简直想扇自己耳光。

“那本小说,已经给了炳杰。”她说,“你们……会结婚吧?”

我握紧她的手,“会!”我是真心的,“除非他不要我。”

夫人抓紧我的手,“你是好孩子。你和Kei……”

我说:“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听到她说:“我是背负祖辈的罪孽生活的最后一代。你们会幸福的。”

走出病房,炳杰焦急地看着我。我对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本以为他会悲痛难过到说不出话,结果他反而把我搂过去,轻声安慰:“每个人在这个世界,其实都在排队进一扇门。门的那边,就是死亡。如今,只是轮到她进门罢了。”

我把他抱紧。

晚上,Rose夫人就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子孙就守外面的椅子上。

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头顶的日光灯过分明亮,让我了无睡意。

我和炳杰说:“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有这样亮的日光灯。”

他握紧我的手,“她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关于灵魂的讨论。”

炳杰很感兴趣,“相不相信在天之灵?家母去世的也早,可我时常梦见她,嘱咐我生活细节。上大学前,还告诉我记得带针线。”

“我相信。”我温柔地说,“全都相信。”

我也觉得累了,忍不住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睡去。

半睡半醒中,仿佛感觉到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灵秀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件白绸粉蓝绣花的旗袍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女子乌黑的头发盘成结,插一支碧玉镂金簪,上面一颗圆润的珍珠,衬得整个人华贵高雅,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我看得呆掉。

女子笑道:“岚,莫总羡慕别人,你自己才是最好的。”

我恍然大悟,“夫人……”却又哽咽。

女子摘下那支发簪,交到我手上,说:“碧玉配佳人,你好好珍惜。”

这时听到有人在喊:“文清!文清!”

女子对我一笑,“你看,他们在催我了。岚,后会有期。”

她转过了身去。

我睁开眼睛,走廊尽头的窗户已经泛白。炳杰也醒了过来。我们对视,他对我说:“我梦到太祖母对我说话,要我生活务实,且要对你好。”

我们心里已经有了数。果真,只过了一会儿,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出来说:“老夫人过去了,走得很安详。”

炳杰立刻俯过身来,我便把他抱住。我很感谢他需要我。

下葬的日子是夫人选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雨,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仿佛老天都赞同夫人的选择一样。来的人很多,政商尊贵,黑压压一大片,场面热闹。

这时我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悲伤,随着Syou的小女儿Rose的去世,Syou也终于成为了历史。这个显赫一时家族也终于分散为数支,埋没在了有无数名流家族的玛莱巴里。也许无数年后,世人追溯起来,寻找到的后人已经早就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伟大的一位先人。

我沮丧地注视着老人的遗像,心里默默念道:请你多多保佑我们!我们是如此幼稚而不堪一击。

风吹过墓地,仿佛还带着老夫人发油的芳香。

而后是一个小小的会餐。费园的花园里摆起了长桌子,上好的香槟和糕点。管家把藏的好酒都拿了出来。主人已经不在,不必吝啬。

我眺望书房的窗户,里面一片黑暗。多希望这时窗户上可以出现一个人影,可那什么都没有。奇迹并没有发生,人死,魂灭。

花园的角落,站着几个黑衣的男子,其中一个正是伊弘。

我奇怪。他们穿着一个样式的黑色大衣,除了伊,其他几个还戴着墨镜。他们埋头说着什么,不时看看四周。而后,伊弘说了点什么,把烟丢地上,所有人都散开了。

真不知道Rose夫人的葬礼,伊弘为什么而来?他和这一切本该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我们离开前,关风叫住了我。

他将我拉到一边,说:“我发现有资料失窃。”

我一听,问:“关于NRS的?”

“是,是对感染者的一个研究报告。若不是Kei答应提供骨髓,我们也研究不出来的。非常珍贵。”

真不可思议。

翔说:“本来书桌上有个纸镇也带有摄像机,却也给弄坏了。这只有熟人才知道的。”

“是谁?”我握紧拳头。

关风说:“留意你身边的人。”

众人离去,我陪着炳杰站在门口送客。

伊弘走了过来,握炳杰的手说:“节哀顺便。”

握我的手说:“祝你幸福。”

我看他真挚热情的面孔,只有把疑惑压在心底。

Saiya走过来,看到伊弘一直握着我的手,忽然讥讽地冷笑了一下,“天真冷啊。”

我把手缩了回去。

伊弘笑笑,“一个人躺下来,不过六乘二。真弄不懂我们都在拼了命努力个什么?”

Saiya撇撇嘴,“为了生活,为了以防万一。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往往会活到八十岁。”

伊弘面无表情。

我去看Kei,他正坐在地上看我的照片,看到我回来了,举起一张对我说:“你小时侯真可爱。”

我倒抽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指了指一个柜子,“在那里发现的。”

估计是搬家时忘下的。

我凑过去,照片里的孩子还在换牙齿,年纪尴尬得要命。也好有青少年时期的,眉毛未修饰,有种原始朴质的清丽。

照片真是神奇。

我指着那张说:“那时正发育,像个怪物,母亲恰巧到了更年期,也像个怪物。可怜我哥哥夹在一个老怪物和一个小怪物间无所适从。”

我的话把Kei逗得直笑。真难得他现在心情那么好。我喜欢看他笑,那么美丽的笑容,让我心情也很好。

“葬礼怎么样?得出了什么结论?”他问。

我说:“活到老了再死太可怕了。我计划过的生活该如同伟大先驱王尔德所教导的那句,‘Livegood,Dieyoung,andleaveagoodlookingcorpse.’”

和Kei在一起总能领悟到很多人生道理。

这是个郁闷的冬天,身边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我的交际陷入僵局。

电话打到Saiya处,永远是录音在等我。

我问关风,他神情古怪地说:“找她有什么好事?”

我白他一眼,“你找我也向来没有好事。”

他忽然问:“Saiya常用的香水,是不是‘式微’?”

他果真古怪,“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他并不愿意解释,却和翔交换了一下眼色。

而后炳杰把我找到,严肃地说:“岚,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事,代他把话说了出来,“没问题,我不介意。”

他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家里长辈才去世,不适合婚嫁。”我说。

他叹气,“对不起。”

也不知道这一推迟,是否还有婚礼。

炳杰问我,他重要还是病人重要。我回答,结婚前当然是工作重要,我得养活自己。

可天知道我是为了工作还只是为了Kei呢?

我的情绪和天气一样低沉。

我去栀子园,客厅中央居然出现了一棵树。

我叫起来:“呵!是谁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个森林?”

Kei从书房走了出来,“圣诞快乐!”

我一算,“还有五天呢!”

“到时候是否会下雪?”

我笑,“我帮你问问圣诞老人。”

Kei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于是我也从不用自己的烦恼来打搅他的快乐。

“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呢。”

“健康。”我说,“还有爱情。”

“啊!你还没有找到爱情?不是要结婚了吗?”

“结婚不代表爱情。何况爱情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弄明白。”

“可怜的孩子。”他说,“还有我爱你呢!”

“那不算。”我说,“你那么寂寞,谁来关心你,你就会爱上谁。”

“来吧。”他招呼我,“今天有酥心芝麻饼和奶油水果蛋糕。”

“威廉鱼子酱也没办法拯救我的生活。”我倒在沙发上哼哼,“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念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句,怕是最适合Syou。

空一缕余香在,盼千金游子何之。

又想到: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更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怕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成为当代李清照。女人感情一泛滥,规模甚是宏大。

Rose夫人的律师把那把黄铜钥匙交到我手里,我独自去她的故居,拿她留给我的东西。

再度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寒冷的午后,灰色的天空忽然刮起大风,雷声轰鸣,顷刻间,雨就下了下来。书房里,风吹过书架,纸张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已经远没有了生气,似乎连灯都没有以前明亮。仆人都已经离去,无人升火,房间阴冷和萧索。

我从那个保险柜里捧出来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暗红色漆盒来。

我把这个漂亮的盒子捧在怀里,盒子光洁的表面和馥郁的芳香带来一种宁静的气息。盒子在心理学上象征着女性,盒子里的东西,一般理解为女性内心深出的品性、情操或梦想等等。也许这里放着Rose少女时的日记,也许是她的家族的记录,藏得这么仔细,却交给了我。

是想让我代世人证实什么?

我慢慢走在书架之间,试图找到以前多次看到的那个幽魂。可惜除了风和昏黄的光线,什么都没有。这里那么多本书,也许仔细翻,说不定还能翻到他写给Kei看的只字片语,试想再在多年后,得到其中一本书的人,是否会感动而去寻找这段故事呢?

我站在窗户边,外面天色阴翳,雷声滚动,雨下得那么大,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寒气更加逼人。

忽然想到,已经是12月过了,冬天终于来临。

我们就在着春秋交替中老去,只有Kei不受时间的控制,永远那么年轻美丽。所以Syou才会不计较他和自己的血缘关系而爱上他吗?

我不知道。在儿子都已经垂老之际,再见到依旧年轻的父亲,是怎样一番景象。

也许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所谓父子,只有爱情。

我疲惫地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幽幽念着:“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我如何贺你,以沉默的眼泪。”

我喜欢拜伦的诗,尤其是这句。

雷电和雨声一直响在耳边,闪电的光在那件冰裂纹仿哥窑瓶上反射出奇异的蓝光。恍惚中我好像产生了幻听,觉得有谁在外面说话。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偌大的客厅里一片狼籍,有人倒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我出乎意料的冷静,踩着玻璃碎片和血继续往前走。外面雨很大,哗哗地冲刷着落地窗外的阳台。

我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有人喝:“滚!”

Kei迎面冲了过来,他的悲伤和怒气我隔这么远都感觉得到。他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由伸手想拉住他。

可他的身体穿过我的手臂。他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Syou坐在沙发上,脸埋在双手里,肩膀痛苦地抽搐着。

我在Syou身边捡了个位子坐下来。

楼上传来躁动的声音,Syou迷茫地抬起头。我推他一把,说:“呆着做什么?上去看看啊。”

当然,这白痴小子感觉不到身边坐了个女鬼。他拧着眉,犹犹豫豫。

突然,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传了下来。在这雨夜里,仿佛碎了一座养花的玻璃房子一样恐怖。

Syou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冲上楼去,撞开紧锁的门。

里面已经没有了人。窗户洞开着,风和着雨从外面恼羞成怒地刮了进来,桌子上的书页翻舞着。地上满是瓷器碎片,晶莹闪亮,犹如Kei在那一个耳光里碎裂的尊严。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碎的就是那只冰裂纹仿哥窑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