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渴的很,下床去倒水。

还没走到客厅,听到了谈话声。

这该是现实中的了。

关风的声音:“我们的父亲是个病毒学家。”

“岚说过。”Kei的声音。

“他在岚5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们告诉岚,那是次意外。”

“但实际上呢?”

关风却说:“我父亲也研究NRS病毒。”

Kei没有说话。

“可以说,他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得不到学术界的认可。因为他提出了NRS的不可能性,他认为记载中的NRS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感染者本身有特异的体质。而对常人来说,这个病毒就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如同爱滋病,艾博拉病一样,只能给人带来死亡。医学界的多位专家都不赞同他的说法。而这时候,却有一个组织对父亲的研究产生了兴趣。”

“是义心会?”Kei问。

关风说:“不,但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性质类似的组织。他们要父亲以感染者为主要研究对象,再产生一个那样的有特异体质的感染者。”

“你父亲拒绝了?”

“他是一名学者,不是科学怪人。”关风说,“他不愿意在活人体上进行实验,当然不接受。于是,在该组织的活动下,他受到排挤和压迫,受到威胁和侮辱。”

我靠在墙上。

“终于有一天,对方以家庭要挟他。他没有选择之下,选择了断自己的生命。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庭才终于得到宁静和安全。可是,父亲自尽时,岚看见了……”

Kei来我的房间找我时,眼神已经明显带着同情。我若在此时抱着他掉眼泪未免太矫情,于是笑笑道:“我们扯平了。”

他皱着眉头看我:“黄连树下还弹什么琵琶?”

他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这时候再苦中作乐,别说自己,别人都受不了。

“你从不戴项链,且不穿高领的衣服。”他说。

我说:“我还非常讨厌玻璃碎裂的声音呢!”

“你倒什么都不说?外强中干。”

“现代都市人,谁没有过去呢?你又未曾问我梦到了什么。”

Kei问:“那么,你梦到了什么呢?”

如同过去的日子里,我常问他的一样。

你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可否可以和我诉说?

梦到什么?

雪亮的光线,一根绳子,一个黑影悬在半空中……那是我父亲。

Kei定定看着我,“难怪你对我特别好。”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很喜欢你,Kei。不过我们真有点同病相怜,彼此对照着诉苦未尝不是件痛快事。”

Kei叹口气,过来搂住我。这次我没有推开他。

人的感情,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肢体语言来表达了。

关风站在我们后面看了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了警卫和护士。

他同意把Kei在这里多留一个晚上。

我们坐在房间地板上,开了一瓶红酒,就着月光,断断续续说着话。我不再是他的医生,他也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化到最低。

那天晚上,Kei告诉我:“我的父亲叫罗·费德鲁斯。”

他说,就是Syou姓的那个费德鲁斯。

“他是个极其俊美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母亲深爱他,也不知道爱的是这个冷酷的人还是爱情本身。总之他们的故事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笑出泪水来。

他补充一句:“所有连网的电脑上都可以查到,我查过,上面的照片拍得不错。”

自嘲着也在笑。

我却为前阵子指责他的话内疚。就如同奇怪厌食症可以饿死人一样,我们安定地生活着也不理解流浪的人为何不稳定下来,为何对生活绝望消极。在这个繁荣的大都会里,每当华灯初上时,从每间亮着温暖的灯光的屋子里飘出欢笑和饭菜香的时候,孑然一人走在寒风里的流浪着,虽然已经习惯了飘荡和寂寞,还是固执地无奈地奔赴下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们能拿什么来要求他们热爱生活。

Kei的语气诚恳真挚:“岚,你多么温柔善良。”

我半睡半醒,倒在垫子上,说:“是。我也觉得我是个很善良的好人呢。不过这个世界上温柔善良的女人有三亿个。”

Kei笑,“可你还特别漂亮。初见你时是十分惊艳的,觉得你长得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

我翻了个身,“嘿!我是美丽善良的小人鱼,在海里救了王子。等到天亮的时候,变做了七彩的泡沫。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可知道,你在风雨中找到我时,我几乎爱上你。”

我喃喃:“那个时候,谁找到你,你都会爱上对方。”

我在Kei没完没了的唠叨中睡去。

空调的声音在变大。但这次我没有觉得奇怪,平静地等待着。

声音逐渐大成了火车般的轰鸣,不,就是火车的汽笛声。那种如今只在观光线路上行驶的蒸汽火车才发出这种汽笛声。

我坐在车厢包间里,脚下是腥红色的地毯,窗外是静止的画面,车正停在站上。

窗边还坐着一个人。金色头发,弧度美好的侧面。

我走过去坐在Kei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一个少年正提着包袱茫然地站在火车的白雾中。那高挑和翩翩风度让人不会认错。

那是Syou。

少年终于回过头来,如一只被抛弃的猫一样凄楚地望着窗里的Kei,仿佛很不解为什么Kei没有同他一起下车。

脚下动了动,火车开动了。

白雾中少年Syou那张悲伤的脸渐渐模糊,随着火车的移动,他的整个人也在视野里缩小。距离逐渐拉开。

Kei闭上眼睛,疲惫地把脸侧了过来,仿佛这个离别的注视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留那个孩子在异地?

火车开始加速的时候,一个车厢的人都开始骚动了起来。我和Kei也惊奇的望出去。

Syou居然在追赶着火车。

Kei跳起来冲到车厢门口。风从开着的门灌了进来,吹得我眼睛生痛。

Syou在喊:“Kei!!我不走!!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疯了!”Kei不可置信地对他喊。

“是的!我疯了!而且疯得很变态!”

Kei只怔了片刻,伸出手,一把将Syou拉上了车。后劲让Syou扑进Kei的怀里,两人拥抱着就倒在我的脚下。

震惊中我不住后退一步。

火车的晃动着,Syou紧紧抱着Kei。我知道,那并不是孩子抱着父亲。

那是一个男人抱着他的爱人。

Syou把脸贴在Kei心脏的位置,他的话语盖过火车的轰鸣传到我的耳朵里。

“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的,Kei……别抛弃我……”

有人从后面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去。

身后人潮汹涌。华丽的殿堂里,衣香鬓影,金光闪闪,笑语阵阵。我置身其中,没有人看到我。

“好一对璧人!”他们在赞美。

“最划得来的结合啊。”也有妒忌的声音。

我往大家看去的方向走过去。目光的中心,我看到了Syou,平静的表情,比先前已成熟了许多。他身边的美丽新娘,那是Syou夫人,虽然那时她还是个表情和善,天真美丽的少女,大大有别于日后的冷漠乖僻,但我还是不费力气把她认出来了。

他们肩并肩站在牧师前,安静地听着。灯光照耀在他们雪白的衣服上,非常刺眼。

大家也都安静了下来。我站在角落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

Syou在牧师的告词中慢慢闭上眼睛。他并不满意。

至少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

我身边来个一个男人,他就站在我身旁的极隐蔽的幕布后,端起了枪,瞄准了那对新人。

我立刻伸出手推他。但我的身体通明如空气,一捞,什么也没有。

简直如同21世纪的意识流电影。我看着自己的手。

“Syou----!”

一声嘶吼。

我身边的男人就在这时候扣动了扳机。

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撞开Syou的那个白色身影如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木呆呆看着。

Syou痛苦地将他抱起。那人胸口流出的鲜血把他雪白的礼服染得一塌糊涂。

“Kei……”他哭,“不要……Kei……我不要这样……”

尖锐的铃声响在耳朵里,更让这里的气氛增添了萧索。

“喂?她还在睡,要我叫她起来吗?什么?我是谁?”

我顿时清醒,呼地坐起来,夺过Kei手里的电话。

一个男人在那边叫我:“岚!你在做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我疑惑,“你是谁?”

对方大叫起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未婚夫唐炳杰!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不要和我说他是修水管的!”

哦!是的!我还有个未婚夫。他送我的戒指还放在首饰盒里。我们计划年末结婚的。

我说:“放心,他不是修水管的,也不是送盒饭的,更不是走错门的。”

“那什么人会这么早在你家代你接电话?”他在那边急得大叫。

我笑,而且笑得很大声。可爱的炳杰,我喜欢作弄他。

我反问:“你们唐家又没有下文定,凭什么要求我三贞六洁?”

“我的老天!”炳杰怪叫一声,“我还从不知道你周末会开疯狂性派对!”

我快笑倒,Kei在一边瞪大眼睛,用一种很天真的神情看我。

我和Kei说,“那是我的未婚夫。他很敏感,一受刺激就像只小母鸡一样拍着翅膀咯咯叫。”

炳杰在那边大喊:“你说我是什么?开视频,我要看看那是什么人?”

我当然不能让外人看到Kei,“放心,我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Kei在一边哈哈笑。

炳杰叫了好几声,终于放弃,“不和你多说,太祖母病倒了。我和你说实话,她现在就是在挨日子了。你要感激她给你说的故事,就来看看她。”

我迅速穿戴整齐出门。

Kei送我到门口,对我说:“对老人来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她已经早早做好思想准备,不希望看到子孙惊慌失措。”

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病房外全是家属,密密麻麻站满走廊,莫不担心焦急之神色。

炳杰站在亲属中,看上去很憔悴,西装是皱的,胡子长了出来。

我过去和他拥抱,他紧紧不放手,长长叹气,“生命不必了解,生命只供你活下去。”

我瞪他,“人还没死,说什么呢!”

我们都没提上午的误会。炳杰就是炳杰,他不是个小心眼善妒的人,他思想高洁为人耿直。而且,他向来信任我。

“管家发现她昏倒在书房里,身下还压着写完的书稿。她都是为了写那篇小说才弄垮的身子。”

这也是最好听的说法,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是不是那篇自传?”

炳杰点头,“我看了几页,写得颇为动人。她自小时候就孤独寂寞。她笔下的Syou和传记里的似乎一点都不同。”

“夫人不喜哗众取宠,自传都放到最后才写。”

“我爱她。”炳杰说,“我也爱你。”

他是可爱的人,不过他的亲属就未必。

有人在说:“杨律师怎么还没来?”

我顿时觉得恶心。有些人就是这样,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挖出来告昭天下知,也不害臊。

炳杰皱了皱眉毛,他虽然是Rose夫人的长孙,不过是外姓,不好多话。

又有人说:“老祖宗最后那本小说的版权说好了吗?那可是本自传呢!”

我顿时恼火,正欲发作,忽听炳杰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顿时叫好!

这时医生出来了,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医生环视一圈,目光落到我脸上,道:“林医生,你来的正好。夫人要见你。”

我给带进心肺监护病房。护士挪开凳子,我对着陷在枕头里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弯下腰。

夫人仿佛在一夜间老了二十岁,呈现了她的年纪该有的老态。皱纹仿佛植物的根系一样爬满了她的脸,灰白的皮肤,眼皮微微颤动,那是唯一的生命的迹象。

我坐下来,握住了那双冰凉苍老的手。ROSE夫人动了动嘴,眼睛张开了。我凑在她耳朵边,轻声说:“夫人,我是林岚,我来了。”

但她没有反应。她四下张望着,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我握紧她的手,感觉到这俱老旧躯壳里的残余的生命。她眼睛间或一轮,终于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你可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她问。

我疑惑,我想起了屡次见到的幻影。

我说:“是。现在我是相信了。”

她停了停,把视线移开。好一会儿才说:“我当初……并不相信的。也许真是幻觉呢。”

“那也是情系所生的幻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