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声笑着一直跑。广场上的风很大,吹起我的长发迷住了眼睛,我几乎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听见鸽子一直在我身边扇着翅膀。

一个人拉住了我的手,“别这样,岚。”

风把我们两人吹得摇摇欲坠。

Kei指着Syou的塑像说:“可以上去吗?”

我说,“也许可以。”

我们一直上到最顶层,踏过门,玛莱巴的风就几乎将我们吹到半空中。

风在四周的大厦间穿梭着,玻璃窗户折射七彩的光芒,如鳞片一样。林立的高楼在风中突然也带着点别样的生动,似有生命,可以伸展,摇摆。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在风中流动。鸽子飞过我们的头顶,旋着优美的弧线。

“那里!”我指,“那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那是我们的市政府。”

Kei向我走了过来,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的头发上都是羽毛。”他给我摘羽毛。

我对他微笑。

“代达洛斯用鸟儿的羽毛和蜡做成了翅膀,给儿子伊卡洛斯装上,带着他飞越大海逃亡。可惜高傲的少年飞得离太阳太近,蜡融化了,他落入海中,死在海仙的臂弯里。”

Kei问:“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只是凡人,回忆着祖先,歌唱着神灵,过自己的日子。

风是那么大,Kei站着离我很近,有片羽毛给吹到了他的头发上。我不禁伸手过去。

这时,Kei的手绕到我的背后,将我抱住。

我手里的郁金香掉在了地上。

有一对外国老夫妇也上到平台来,对我们微笑。

“Whatapair!”他们说。

我越过Kei的肩膀还看到一个人,站在平台的边缘。高高的个子,栗色短发,一双会笑的眼睛正看着我们。

我立刻把Kei推了开来。

Syou的塑像依旧望着遥远的一方。平台边缘并没有人。

我笑笑道:“你这双手,乱抱一气,人尽可妻。”

他不置可否。

我同他去了海洋公园。水族馆里,大白鲨在头顶游过,我指着他对Kei说:“真像你。”

“我有那么残暴丑陋?”他不服气。

我笑,“被困的王者。”

“那你就是打开铁笼大门放出猛兽的喀耳刻。”

“女神啊。”

“错!”他说,“不过是个女巫。”

我们坐在公园长凳上吃冰激凌。11月底了,风又那么大,我们的手都冻得如同冰块。

前面一处,有父亲带着孩子来玩耍,小男孩欢笑着跑着,突然跌了一交。父亲急忙走过来把孩子抱起,举起来,让孩子坐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Kei看他们走远,轻声说:

“我那时正在和母亲讨论晚餐,他突然回了家。他走过来抱住我……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我,我长那么大的第一次。可在那时我也清楚地听见屋外有杂沓的脚步声。我和母亲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对我说:'他们已经包围了这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逃出去……不要怪我……'然后我觉得背上有针刺的痛……”

我轻轻叹一口气。

Kei问我:“不想把头靠我肩膀上吗?”

我笑,“一个女人的头,最好还是放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你昨天还是我的医生。”

“我现在也是,同时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记着报答我。”

“喂!”Kei哭笑不得,“有恩于人,也不能这样老提的啊。”

我瞪他,“为什么不?我大风大雨中跑遍玛莱巴把你找到,害得自己还病了,为什么不提?”

他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神情黯淡下来。

他只是觉得伤口痛,但不觉得心痛,他已经忘了曾经有谁爱过他。

而后我们去吃了麦当劳。伏龙山太远,而我们俩都太饿了。

吃饱了,我们拖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在广场周围的步行街上。两只手都是冰冷的,风那么大,吹得我们都说不了话。

圣诞将至,所有商店都在搞推销活动,已经有圣诞果挂在了店门口。

Kei问:“圣诞节你是否会来陪我一起过。”

“当然。”我向他保证。

走着走着,我们在那家全欧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橱窗之前停住了。橱窗里一个毛茸茸的大苯熊把我们俩都迷住了。圣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Kei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问Kei:“你喜欢吧?”

他很老实地点头。

这个老小孩!

我很慷慨,立刻把玩具买下来送给他。

“圣诞礼物,提前送你的。”

他把玩具熊紧抱在怀里,开心地笑着。我直翻白眼。

感情他的智力也停留在那场事故发生的那年?

Kei看我,“你想要什么做圣诞礼物?”

我说:“千年瓦上霜,万年陈壁土,虾子头上浆,东海龙王角。”

“去你的。”他说。

我带他去超市买东西,他又看中一副墨镜,我干脆地送给他,他开心地一直戴着,我看着也觉得高兴。

高兴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就和感冒一样。

Kei仿佛离开社会太久了,很多很多事他都不熟悉,我手把手教他。例如现在都有些什么海鲜蔬菜,现在人喜欢怎么做东西。他买了很多很多零食,以及一些华而不实的蓝色玻璃珠子。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所以说你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得和他共同生活。

而后我们带上香槟,去吃下午茶。

“克鲁格啊,”Kei说,“我们去见谁?”

我看一眼,“一个能给你解梦的人。”

车一停,老管家就出来迎接我们。

我问:“老夫人在吗?”

话刚说完,Rose夫人就从屋子一侧走了过来,好像刚从花园回来,手上挽的篮子里有鲜红的果子。

“岚。”她过来和我拥抱,“怎么突然来了?”

然后她看到我身后的人,停下了所有动作。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回过神来。她向Kei走去,对他伸出手。

她说:“欢迎你回来,我的朋友。”

我帮女仆收拾碗筷,果冻布丁的清香还留在嘴边。风吹过露台,桌布飞起来,放在上面的玻璃高脚杯像在跳舞。

Kei和Rose夫人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金色的头发,雪白的头发。他们在说着点什么,可我知道那是些家常,因为Kei一直都在礼貌微笑。

管家过来说:“医生来了。”

我很惊讶,“夫人哪里不舒服?”

管家小声说:“林小姐,也不瞒你,夫人这段时间已经大不如前了。可还偏偏每天写到半夜,怎么都劝不住?我们去给她送咖啡时,还会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口气仿佛和谁在对话。”

“是她说的最后一篇小说吗?也许是太投入了。”

“希望是。”

Rose夫人走了后,Kei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问他:“说了点什么,那么高兴?”

Kei说:“真是位高贵且智慧的夫人。她叫你带我去书房看看。”

既然这是Rose夫人的意思。

不过说老实话,我有点怕那间书房。那么大的地方,全放着故人的遗物,总感觉有人在你耳朵边呵气。

我走过去坐在那张孔雀石的桌子前。以前多次来,一直想尝试一下坐在这张象征着权威和智慧的桌子前的感受,今天才终于付诸行动。

Kei像一个家长看着孩子扮大人一样看着我。我和他说:“这是他的宝座,他就坐在这里发号施令,统治着玛莱巴。多少份机密文件在这张桌子上签署,多少项建设计划在这里商议得到批准。这张古老的桌子若有灵魂,必定比我睿智多多。可它现在不过这样寂静地躺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的主人已经早早去世。”

Kei戏剧化地说:“皇杖与冠冕,皆必需崩跌。”

“在尘土中平等地,与贫穷的镰刀和锄头共处。”我接上。

“你英国文学学得不错。”他夸奖我。

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着手,“墙上挂的都是他的画像,怎么样?是否英俊?”

Kei笑,“你怎么可以问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是否英俊。”

我骇笑,“你可不会老实回答我。”

就在那晃眼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站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光与影交汇之处,米白色的V字领毛衣,衬衫扣子松开的,灰色西装裤,手里正捧着一本书,抬头看我,也是一脸吃惊。仿佛我的出现也把他吓住了。

这次不会再认错,因为这次格外清晰。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奔过去。

人已经不在了。空空的走道间只有下午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在地板上。

我看那排书架,稀疏的书本中,有一本《费德鲁斯的寓言》。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翻开扉页,右下角上,熟悉的笔迹写着:“Syou,truelove”。

我把书合上,抱在胸前。风从窗户吹进来,书哗啦啦地响。似乎还有音乐,手风琴,吉他,在郁金香广场上的露天咖啡座常听得到的音乐。

“小时候去过巴黎,那里的广场上就有这样的音乐和鸽子。”

“还有卖花的姑娘。”

笑,“是,还有卖花的姑娘。母亲带我去许愿池丢硬币,我为了买糖,把硬币藏起来了。现在很后悔呢。”

“将来我把这个广场重新修整漂亮,周围全是商业购物中心,广场上是苏格兰风格的咖啡座,有流浪艺人演奏手风琴。中间是个漂亮的喷水池雕塑群,水底全是许愿的硬币。到时候我们再来,我带上足够的硬币。”

“嘿!我要是不和你来呢?”

“我就叫鸽子飞下来啄你。”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只要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敢!”

“岚。”Kei走过来推了推我,“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他嘻嘻一笑,顽皮地说,“先把眼睛闭上。”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全照着他说的做。

他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布做的玩意。我睁开眼睛,手里是个日本人用来许愿的人偶,用块白布包一个小球,系上绳子,画上嘴脸。拙劣且恶心。

我死死看着那条系在人偶脖子上的绳子,只觉得一股冰冷寒意从手掌一直向上蔓延,袭击心脏。

我尖叫一声把东西丢开,跪在了地上。

“岚,去看爸爸在做什么,吃饭了。”

白色的人偶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用原子笔画上去的五官模糊不清,渐渐变成了另一张脸。我喘息着,却明显感觉到空气没法进入气管里。那扎着小球的绳子,仿佛是勒在自己脖子上的。

我抓住脖子,感觉天晕地旋。

“把那东西拿开。”

“岚,别老去逗狗了,你哥哥呢?”

“哥哥在楼上打游戏。”我说,一时不注意,让狗叼走了手里的牛肉干。

母亲和仆人把饭菜端上餐桌,“你爸爸呢?”

“在实验室。”

母亲很恼怒,“又是实验室,他干吗不娶病菌做妻子!乖,把这个饭盒拿给爸爸。”交给我一个饭盒。我一闻,是牛肉盖浇饭。

实验室在院子的另一面,我捧着饭盒跑过花园。栀子花开得正香。

父亲并不在这两层的小房子里,我四下寻找。寂静的房子里,我一间房一间房地寻找,仍不见父亲的影子。我急了,直喊爸爸,可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有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不断传了出来。

地下室幽暗的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向发出响声的房间走去。玻璃碎裂声源源不绝,响在这死静的空间里,分外恐怖。

我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仔细听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不停。门口站着一个小小女孩,长长的卷发,如同洋娃娃,手里捧着饭盒,犹豫着把手放到门上。

我惊恐地喊出来:“不要开门!”

门只裂开一条缝,就有白得刺眼的光线射了出来,门一下子如同有生命一样自己大敞开来。我站在小女孩身后,看到满地晶光闪闪的玻璃碎片,各种液体流淌了一地。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白明亮。在那白亮的光线中,那个黑色的影子格外明显。

晃动着,依据惯性左右摇摆着。

如同一个人偶。

我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小女孩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呼吸慢满急促起来。

我哭着醒来。

天已经黑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幽暗。

身边没有人,一切都很正常,也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Kei逃出了看守,我在风雨中把他找到,带回了家。我们一起去了郁金香广场,还去了Rose夫人家。在那阴森的书房里,Kei给我看的东西让我回想起了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