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葛晴半个月,赚了一千五百块钱。

事情比她想象的要辛苦,虽然站在街上卖东西的时间并不长,但更多的工作,其实都在家里。

何况她并没有家。

跟人合租的房子老破旧小,没有地方堆积她买来的大量的土豆,只能暂时丢在自己的床下,散发出来的味道让合租的几个女的抱怨了几次,而丢在外面的话,就会很快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毛贼偷光了,弄得她每天烦恼不堪。

结果她就只能买多少土豆,卖多少,卖完了就收工,每次想到因此自己少赚了多少钱,她就一阵心痛。

她并不认识跟她买土豆的那些学生顾客,她几乎从不抬头,也不善于兜揽,一手收钱,一手交货,有时候一天下来,她难得说几句话,生意是不是因为这个,一天不如一天了呢?

妹妹出来的时候,明显人要多一些,是不是因为妹妹会说会笑会招呼人,人人都喜欢这样的女生,所以她在的时候,生意才更好?那天那个一次买了二十盒土豆的男人,也是因为妹妹的笑容,才会一次买了一百块的东西吧?

不过,从那天之后,她禁止妹妹再跑出校门,站在自己旁边。

她守着自己的油炸土豆小车,一个人都没有的傍晚,她的目光盯着旁边的空白,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一碗土豆。”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是个男的,声音很年轻,有些冷淡,她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看,熟门熟路地炸好了,问他要辣吗?

“不要。”顾客回答。

她拿起醋瓶子,听见顾客说道:“不要醋。”

她放下醋瓶子,拿起酱油,听见顾客又说:“不要酱油。”

葛晴抬起眼睛,看着这个要求颇不寻常的客人,见他穿着嘉南中学的校服,一张年轻的俊美的脸,正是那天远远看过一眼的葛天籁。

“只加盐。”他说道。

葛晴默不作声地加了盐,将什么作料都没有的白土豆递给他,他将钱放进钱盒子里,接过土豆,转身走了。

葛晴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微奇怪地当口,几个学生围拢了过来,对葛晴好奇地问道:“葛天籁买了什么?”

“土豆。”她说。

“什么土豆?给我照样来一份。”一个女孩儿一边笑一边说。

葛晴照样做了一份儿,加了盐,递给她,小女孩吃了一口,吐了一下舌头笑嘻嘻地跟同学说道:“真好吃。”

同学信以为真,纷纷要求尝一口,小女生每个人分了一块,同学吃得吐舌头,嚷嚷着说根本没味道啊,好吃在哪儿啊?

小女生叽叽喳喳地反驳道:“这是葛天籁爱吃的口味,你们不懂,这叫返璞归真,最好吃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开始群嘲,笑闹声响成一片,快要晚自习的时候,才跑回校门里。

每天的这个时间,通常是没有生意的,但葛晴还是又等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喧闹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是秋天要来了吧?晚风中微微有秋凉的味道了。

不知道在家的外婆,腿脚有没有犯疼?

也许过几天,等赚到了婷婷这个月的生活费,自己该回老家一趟,给外婆买点儿风湿膏药带回去。

暮色越来越浓重,天将全黑之前,她又卖了五份,开始收拾家什,忙碌间听见旁边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道:“不卖了吗?”

葛晴抬起头,对上葛天籁的脸,他依然穿着校服,站在自己的小推车前面。

葛晴摇头,东西全都收了,她也有些累,不想为了五块钱再折腾一遍。

她推着车子向租的房子走,听见身后有脚步的声音,回过头,看见葛天籁跟着自己,她奇怪地看着他,想要问他非吃不可吗,可是因为她真的不爱说话,说得越少,嗓子的肌肉就越是萎缩了一般,每一个声音发出来,都让她不舒服,于是她推着车继续向前走,听着他的声音跟着自己,后来甚至走到了她的旁边。

葛晴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竟然正在盯着她,见葛晴看过来,葛天籁说道:“你怎么不念书?”

葛晴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考了第一名,是真的吗?”

葛晴脸色变了,双唇紧闭,没有回答。

“是因为没钱,所以把机会让给了你妹妹吧?她第二次摸底考试,考了班级第三十二名,整个实验班的话,要七十名开外去了,比开学的那次还惨,你知道吗?”

葛晴明显第一次听说,盯着葛天籁,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问道:“真的?”

葛天籁哼了一声,神色极为冷淡,隐隐地还有一丝鄙薄。

除了妹妹,葛晴对别人如何如何,天生就不太在意。她没在意葛天籁的鄙薄,寻思了一会儿,推着车子向前走,脚步微微沉重,也微微蹒跚,像是累了一天,终于有些不堪负荷了,隔了一会儿她问:“实验班的话,垫底也能考上大学吗?”

葛天籁冷冷地看了一眼她,是受到打击了吧?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裂了一道纹,冰冷的残忍的毒水蔓延开来,他冷冷地说道:“她想考的,一个都考不上。”

如他所愿,葛晴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她推着推车的手甚至微微颤抖,又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想心事。

“后悔了吗?以你的成绩,如果是她出社会来供你念书,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儿?现在你们俩都毁了,你上不了大学,她一样上不了,未来两个人只怕都会在社会的底层挣扎,像只蝼蚁…”

葛晴抬起眼睛,盯着葛天籁,葛天籁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被她的眼神给堵了回去,两个人面面相对,葛天籁发现眼前的少女面容消瘦憔悴,眼神疲累不堪,但是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也许是她的眼神,让人看了印象深刻,一时之间竟然移不开眼睛。

他冷冷地道:“难道不是吗?我哪里说错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葛晴不常用的嗓子有些沙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没什么原因。”他说,说完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齿冷的事情,眼睛里刹那间像是寒冰一般,冷得吓人,对葛晴说道:“我对我看不起的人,话尤其多。”

葛晴看着葛天籁,完全不懂地问道:“你看不起我?凭什么?”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盯着他的校服,说道:“凭这身衣服?我要是进了这所学校,分分钟可以击败你,知道吗?凭你有钱,那钱是你的吗?我眼里你连垃圾都不如,我对我看不起的人,话尤其少,滚。”

她说完这句话,推着车子,向着自己租住的老破小旧走过去,这次她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响,心口翻涌的怒气总算平息了下来,走上楼,没有时间休息,她蹲在水池边,一边削着明天要用的土豆,一边想着心事。

那个周末她将自己领到的薪水给了妹妹,对葛天籁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提。

“我要回家去,你回去吗?”葛晴问妹妹。

葛婷闻言,犹豫着摇头道:“我学习有点儿忙,就不回去了。你回去干啥啊?”

“买膏药。”葛晴说。

葛婷嗯了一声,脸微微红了,像是有些惭愧地低着头。

看着妹妹向校门走过去,头低成那样,脸色不好,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吗?

开学到现在,成绩下滑,却对自己瞒得水泄不通,是因为害怕吧?葛晴心中想到,转身向着市中心走过去,难得连续两天不打工不卖货,她不想再想那些烦恼的事了,目前情况,妹妹只要能留在这所高中,就已经是胜利了,至于将来,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将来?

她用力抖了几下肩膀,深深地吐了口气,沿着马路边,向通往大药房的路走去。

她感到身后有脚步声,片刻之间,身边多了一个人,个子十分高,她抬头看过去,见这人竟然是葛天籁。

作者有话要说: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呵呵呵呵呵呵,对手戏写十章如何?

25

身上难得没有穿校服,一身休闲的打扮,看去像是油画上走下来的清贵漂亮的少年,她皱了一下眉,为自己不得不说话而难受,心想也许是顺路吧?或许一会儿他就走另外一条道了呢?如果不用跟他说话,他自己就会消失的话…

她沉默着,就当没有看见他,一径向前走,高高的少年也不做声,默默地走在她旁边。

她习惯沉默,沉默让她舒适,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喧嚣的声音,从小到大,她每天听到的多数的言语,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如果人人都懂得闭嘴,只说必须的话,那这个世界大概会变得美好得多吧?

所以她其实并不厌烦人类,只是厌烦总说无聊话的人类,如果旁边的人能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她倒也不嫌烦,不过对于葛天籁这个人,不管他说不说话,她都觉得有些烦。

她停下脚步,对他说道:“跟着我干什么?”

“没事儿做。”他回答。

葛晴被这个回答噎得无话可对,她看着他,抬手指着另外一边的马路说道:“我到对面去,你沿着这条路接着走,别跟着我了?”

“我沿着这条马路走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跟着你挺好。”他说道,眼睛看着她,冷淡的脸像一块冰。

有人喜欢跟一块冰相处吗?

葛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对过于沉默的人,正常人的反应都是敬而远之,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想要跟着自己的人,有些匪夷所思。

自从洗车场经理那件意外发生之后,她就有些介意被人跟着,但是撵走他无疑要费一番唇舌,与被人跟着相比,她更讨厌说一堆废话,侥幸地想也许一会儿他就会离开,她向着马路对面走过去。

葛天籁跟着她进了药店,看她买了风湿膏药,厚厚的几大包,装在塑料袋里,出了药店门,她没有停步,径直向着客运站的方向走过去。

城市很大,她为了省钱,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现在是自己做生意,时间就是金钱,她很干脆地买了去老家的车票,听见足足跟在自己身边将近一个小时的葛天籁,竟然也对着售票员说“红河一张。”

她不能相信地问道:“你干什么?”

“跟着你挺有意思,我也去你老家。”他看着手里的车票,说道。

葛晴脸色变了,迅速伸出手去,趁他不备将他的车票抢过来,几下撕碎了,扬手丢进垃圾桶,生气地道:“凡事有个度,你要是接着胡闹,信不信我到你们学校告你?”

“告我什么?”眼睁睁看着葛晴撕碎了自己的车票,葛天籁像是没事人似的,面不改色地问。

“变态跟踪狂。”

“随便你,我正不打算念书了,你要是能把我告得退学了,我就可以天天从早到晚地跟踪你了…”

葛晴皱着眉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所以眼前这位的变态法儿是——青春期?不然——是天生的?

应该是天生的吧?哪个青春期的眼睛里,会有那样冷得像冰一样毫无温度的神情?

她冷冷地问道:“那警察呢?警察你也不怕?”

“我想,我还没做到会引起警察注意的程度,而且,就算警察真的管了,我也正好好奇监狱什么样子,你能送我进去看看,我求之不得——”

葛晴听了这样半疯的话,简直啼笑皆非,她原本并没留意葛天籁这个人,也从未把他放在心上,这时候看着他的眼睛,二人目光相对,她有些冷血地故意道:“你是不是疯了?”

葛天籁根本毫不在意,反而淡淡地答:“看你如何定义疯。”

葛晴无言可对,干脆地向着候车室走去,刚在座位上坐了不到一分钟,果然葛天籁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新的车票,坐在她旁边,对冷着脸的她说道:“你们家那儿根本没人去吧?看,中间根本没人买,我的车票号又跟你挨在一起了。”

葛晴哼了一声说:“别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不爱说话。”

“我也不爱说话。”他深有同感地答。

“那就闭嘴。”

“为什么?”

葛晴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他,两个人眼睛对上,她想了一下措辞,想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去,换个人使坏。”

葛天籁竟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盯着她,然后说了个不。

葛晴好不容易的休息日,不想浪费在这个精神状态堪忧的人身上,她心想莫非因为自己不太正常,所以才会引起这个不太正常的男孩儿的注意吗?

好累,她从早上五点半起床,到现在没有休息过,话说不通,她也懒得再说,目光盯着候车大厅的时钟,再有半个小时,就到自己那班汽车的发车时间了。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这个尾巴跟着自己到了红河,他怎么办?再返回来吗?

“你累的话,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葛晴丝毫不领情地说:“我本来没有这么累。”

“多余操心,搞得自己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话都没说一句。”

“坐在这里喘气,就够让人累的了。”

葛天籁听了,像是想笑,又像是不太高兴笑,有些别扭地闭上嘴,隔了一会儿,他断言说:“你真是个怪人。”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像在夸我。”

这次他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葛晴歪着头看他,他收了笑,也歪过头看着她,隔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听说你捅了一个非礼你的坏人好多刀?”

葛晴脸色微变,眯着眼睛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有人说的。是真的吗?”他追问。

葛晴冷冷地道:“是真的,怎么了?想让我也捅你几刀?你再烦我试试?”

他摇头,眼睛看着葛晴,神情中竟然带了一抹欣赏,连目光也不若先前一般冷淡了。

葛晴心情不佳,不过她已经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对生活中的那些不快乐进行选择性的遗忘,在痛苦中吸取教训,在跌倒处爬起来,她一直告诉自己的,也坚持做的,就只有这两点而已。

别的,像是无法升学的遗憾、辛苦打工的艰辛、遭遇人渣的耻辱,她选择不记得,让时间带走所有不如意,只要咬紧牙关地努力,她相信生活终究会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上车的时候,他想坐在葛晴的旁边,葛晴瞥了他一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他:“跟着我过去了,然后你想干嘛?”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为什么要跟我过去?”

他一言不发,然后趁着葛晴没留神,突然伸出手来将葛晴用力推进去,自己闪电一般地坐下,任凭葛晴如何诧异地看着他,都岿然不动,只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低声嫌弃了一句:“这车真臭。”

葛晴真心烦了,她很少烦,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到了她这里,都能化繁为简,化大为小,她之所以能活下来,还活到这么大,就是因为她是个省事儿的人啊——

拖着这样的累赘回到老家,还是个男的,外婆会气得背过气吧?

虽然从未在乎过所谓的名声,也根本不曾将村子里人的眼光放在眼里,但是外婆的心情她是在意的,她不能背弃外婆从小到大对自己的期望。

她不像她的母亲,绝对、一点儿都不像!

“嫌臭还不下车?”她不客气地催促道。

“你不臭就行了。”他答。

葛晴闻言色变,眯细了眼睛盯着他,有些生气地道:“你在拿我寻开心?”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损你不利我的事?”他看着葛晴问。

葛晴不愿意与他目光相对,她扭过头,暗暗地生了一会儿气,然后头也不回地低声警告他说:“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没有耐心的时候,就是个疯子…”

葛天籁笑了一下,汽车选在这个时候发动了,轰隆隆中,他竟然伸出手来,握住了葛晴放在膝盖上的手。

葛晴吓了一跳,用力甩开,脸颊在刹那间红透了,瞪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葛天籁眼睛也直愣愣地看着她,说的话即使是葛晴,都吓了一跳,听他说道:“我就喜欢疯子,你疯一个给我看看?”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葛晴问,真心地想要知道。

葛天籁想了一下,伸出手来,到她面前,说道:“牵牵小手?”

葛晴有些犯恶心,忘了掩饰,径直地说:“我讨厌男生,这是实话,你别浪费力气。”

“我也讨厌女生,这也是实话,你也不要浪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