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晴无语地看了一眼主任,一言不发,显然习以为常了,旁边同事纷纷跟着笑,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主任说道:“老师,您这话说的,葛医生也是我们外科一枝花啊,还是您老亲口封的。”

主任笑了,点点头说道:“那是没见到葛晴的妹妹,看了我们葛医生的妹妹,就觉得葛医生这外科一枝花名不副实,名不副实!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懂不懂?”

众人跟着捧场笑,连葛晴都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神情很是轻松。

主任要准备下一台手术,没再多说,带着人走了。

葛晴一直等老师走远了,才敢转过身来,看着妹妹,见妹妹眼睛一直盯着走远的那些白大褂,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她以为妹妹介意刚才主任对自己开的玩笑,就说到:“他们没恶意。”

葛婷目光收回来,对葛晴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我是替你高兴,看那些人能这样随和地跟你讲话,我很开心。”

葛晴心有同感,让自己小时候落落寡合的那些怪癖,似乎在成人世界里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里从没有人将她的沉默寡言看在眼里,无论她怎么冷淡疏离,同事对她的态度跟对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外科是个最讲究实力的地方,手高手低,行家眼里,一眼就能看穿,葛晴嘴巴不会说话,就用实力说话,加之时间久了,同事发现她沉默的外表下,其实是个朴实到了极点的人,只知道闷头干活,性格既与人无争,又与世无争,这样的人在职场上很难讨人厌,所以渐渐地,身边同事反倒都喜欢起她来。

“刚刚在里面干什么?”葛婷很是好奇地问。

“普通的手术。”葛晴答道。

“你动刀吗?”葛婷佩服地看着姐姐问。

葛晴笑了,恩恩地说道:“将来有一天吧,现在我还只能打下手。”

葛婷还是佩服得不得了,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姐姐了,原定的姐妹俩的出行计划,因为姐姐太忙请不了假,只能作罢。下周她自己要去外地培训两个星期,就想要趁着自己出行之前,过来看看姐姐,顺便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医生的工作环境。

“我来会不会耽误你?”葛婷看那些离开的姐姐同事急匆匆的背影,有些担心地问。

“没关系,我现在不是主刀,主任知道你来了,下一台手术会找别人帮我顶上。”葛晴说完,伸出手拉着妹妹,一边向外走,一边随口说道:“你来的时候怎么那么打扮啊?不怕热?”

葛婷笑了一下,一边跟着姐姐走,一边谨慎地四处张望,嘴上说道:“我刚回到这里,还有点儿不太习惯,慢慢就好了。”

“奇怪,这跟习惯有什么关系吗?”

葛婷只是笑,毕竟才回来这么几个月,这个她度过青春岁月的城市,有太多不堪的往事和回忆纠缠着她,很多她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饭店酒店,自从她回来,全都刻意回避,她不想走着走着,突然跟记忆中的影像来个意出望外的冲撞,发现就在那里,那个酒店的门前,自己曾经望眼欲穿地翘首以盼,等着那个长头发个子高高壮壮满脸莽撞的男孩子,背着个背包,风尘仆仆地从国外赶回来,只为了跟自己小聚短短的几天。

而她更恐惧的是,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一件事,就是在这个城市里,自己哪天走着走着,突然在路上,跟那个人来个顶头相撞——

她只需要想想这个画面,就心口一寒,脊梁发凉,如果这个人间世真的有末日,她相信对自己来说,那一刻应该就是…

为了防止那样的情形发生,她不得不按捺自己的天性,暂时做一个安静的宅女,她在安静躲避的过程中,得到了时间给予的安全感,相信只要时间之轮跑得更快一些,更多一些,八年,十年,十八年,等他有了他另外的人生:漂亮贤惠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那么,或许当年发生在两个少男少女身上的那点儿糊涂事,那点儿谁对谁错的糊涂账,他能一笑了之…

在那之前,或许,自己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更好一些。

这样的心事她不能对姐姐说,小心翼翼地四周看了看,心想两千万分之一的几率,这样大的一座城市,哪里会那么倒霉呢?

于是她安心地收起帽子墨镜和围巾,手揽着姐姐,眼睛看着四周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问道:“姐,这里好大啊?你对这些地方都熟吗?”

葛晴点点头,当学生时每个地方都轮过几个月的,还轮了几遍,不熟也熟了。

“那——”葛婷一边说,一边跟怕鬼似的左右看了看,问道:“那个摆放尸体的地方,你也熟?”

葛晴笑了,恩了一声,抬手指了指闹哄哄的候诊大厅外面,说道:“那个在马路对面的教学大楼里,地下室特别多,你想过去见识见识?”

葛婷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说道饶了我吧我可不敢…

葛晴本来就是逗她玩的,看妹妹吓的样子可爱,忍不住笑了出来,姐妹两人正在笑得开心,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一个声音咦了一声,突然说道:“葛晴?”

葛晴没听清,葛婷却听见了,她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高档米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在看向这里,葛婷看向她,两人目光相对,葛婷不认识,以为是姐姐的同学,就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快步地走了过来,到了她身边,很突兀地问道:“是葛婷吗?”

葛婷心中一凛,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生,见她年纪二十三四,长得绝对不算漂亮,眼睛也微微有些红肿,神情中若有哀戚,联想到她出现在医院,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

“不认识我了?”她看着葛晴与葛婷,问道。

葛婷摇头,真的不认识,看向姐姐,见姐姐盯着这女人,也看了好半天,然后竟然也摇了摇头。

“王金凤,我叫王金凤呀?是壮壮哥哥——哦,不是,是孟田宇的表妹啊。”时隔八年,长大了的王金凤对葛晴葛婷笑着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零点之前,我更了!!

实在抱歉,暑假这种非常时期,定时更几乎是个难以胜任的体力活了,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多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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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葛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从她还是圆圆的眼睛, 圆圆的脸蛋上,依稀辨认出八年前嘉南中学校园里, 那个嘴甜笑容也甜的初一小姑娘,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自己呢?

她感到头有些晕, 忍不住抬起眼睛, 看了一眼姐姐,见姐姐还是老样子,对不相干的人和事, 神情里一点儿热度都没有,她暗暗吐了口气,敷衍地对王金凤笑了一下,伸手拉着姐姐, 打算快点儿离开。

“我哥刚才也在这个医院里,现在应该没走远,你要不要见见他?”王金凤说着, 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 葛婷根本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拨了电话, 还看起来很是好心地冲着葛婷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在葛婷脑子瞬间变成一团漆黑的状态中,眼睁睁看她接通了电话, 看着她对电话那边儿的人说道:“哥,你现在在哪儿?”

葛婷伸出手,几乎是本能,做了个抢王金凤电话的动作,一旁的葛晴见了,连忙伸手拉住妹妹,奇怪地道:“你干嘛呢?”

葛婷急得脸色雪白,来不及对姐姐解释,又不想动作过大,惹人围观,先着急地对打电话的王金凤低声说道:“请你不要这样,我…”

“在医院停车场?”王金凤根本没听见葛婷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那就再上来一趟吧——不是,我爸应该没事儿,就是我刚才在医院楼里碰见一个人,我猜你可能会想要见见——”

葛婷生怕她在自己眼前,对电话那边儿的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气血上涌,突然挣脱姐姐拉着自己的手,猛地伸手抢下王金凤的手机,因为太过激动,她手指微微颤抖,挂了好几次才把通话挂断,然后对目瞪口呆的王金凤生气地说道:“不要随便乱管别人的事儿。”

王金凤惊讶地看着葛婷,一脸茫然,明显搞不懂葛婷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有点儿忙,这就走了,请你就当今天没有见过我。”她将手机还给王金凤,转身拉着姐姐,快速向着大楼外面走去。

王金凤呆呆地看着她,看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接通了,听见对面表哥的声音有些不太耐烦地问道:“你刚才话怎么说一半就挂了?姨夫真没什么事儿?”

“我看见葛婷了。”王金凤看着消失在大街上的葛婷姐俩背影,对电话那边儿的表哥喃喃地说道。

话筒里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她听见表哥的声音问道:“你说谁?”

“葛婷,就是以前上中学的时候,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生。”

电话对面寂静无声,隔了一段时间,再开口时,孟田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你确定是她?”

“确定,其实刚才她就站在我对面,我还跟她说话来的。”

电话那边儿是更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听见表哥似乎低笑了一声,对她说道:“真巧——她在这儿干嘛?”

“她姐就在这个医院上班,我看见她穿着这家医院的衣服。”

孟田宇嗯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挂断了电话。

王金凤想不到表哥竟然就这样挂了电话,她盯着手机屏幕纳闷了半天,她和孟天宇之所以会同时出现在这家医院,是因为她爸爸王世强是个警察,最近一次执行公务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被送到这家省内最好的医院来治疗,刚刚脱离危险期。

她心中挂念爸爸的病情,看表哥在电话里的表现,似乎对葛婷并不上心的样子,也就无心再管,匆匆上楼去了。

葛婷拉着姐姐的手一口气奔到门诊大楼的外面,松开姐姐,她从挎包里拿出帽子和墨镜丝巾,像来的时候一样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满脸不解的姐姐匆匆地说道:“我走了。”

葛晴紧紧地闭着嘴,她平时不爱多话沉默寡言的缺点,这时候简直成了救葛婷命的优点——她心焦如焚,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心想自己安全地到了家之后,再找个借口跟姐姐随便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儿就行了,反正不管自己说什么,姐姐都会相信,她想到这里,看了一眼姐姐,心乱如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瞅了一眼姐姐秀气安静的脸,就宁定了不少,心中难免会想到如果是姐姐,会怎么处理自己身处的困局呢?

想不出来,她心中暗暗惭愧地道,因为姐姐一开始,就不会像自己一样为了钱随便交往一个男生,凡事有因必有果,自己当年种下的因,今朝才会有这样的苦果子吃,而如果不是心中有愧,今朝自己也不会害怕孟田宇害怕到如此程度。

八年的时间,连一个不相干的王金凤还记得自己,他呢?

八成也不会忘了吧。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匆匆地跟姐姐道了别,她沿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向着公交车站走过去。

太多人了,实在太多人了,为什么每一步都迈得这样艰难,各个方向全都被人挡着,她感到自己墨镜下的肌肤在微微出汗,睫毛上沾了一层雾水一般,眼前的一切都随着她急匆匆的脚步而变得雾蒙蒙的,她感到了头晕,不得不停下脚步,伸出手摘下墨镜,轻轻擦拭着眼睛上的水雾。

一辆车停在她旁边,车窗落了下来,她并没有留意车内的人,眼睛上的水雾也让她即使看了,也看不清驾驶座上是谁。

她用手使劲儿擦了一下眼睛,擦不干这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雾气,只得打开挎包,拿出纸巾,专心致志地擦了又擦,好容易舒服了一些,她用力眨了几下,试探着左右顾盼,眼前一切总算又清楚起来,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脚下加速,向着公交站台走过去。

平安地上了汽车,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公交车开出去了,她才把目光从车门处移开,放心地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车流,一辆黑色的车始终开在公交车的旁边,她瞅了几眼,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常吧?毕竟,王金凤在电话里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人和人之间,擦身而过,易如反掌,但是要在这样拥挤的城市里经年重逢,那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她不会再见到他了。

至少今天不会。

她工作和住的地方都在城北,市政建设上偏僻落后,跟姐姐所处的城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从这里坐车,要倒两次,才能到她租住的小屋,她深居简出惯了,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姐姐了,实在太过想念她,她也不会这么费劲儿大老远折腾到城南一趟。

早知道会遇到王金凤,就该再等等的,毕竟每天微信聊天,也跟当面见到一样的——她有些遗憾地想着,拿出手机,给姐姐打过去,关机,难道是送走了自己之后,又进手术室了吗?

还真是一如既往是个工作狂啊,跟姐姐相比,胸无大志的自己,是不是太过小富即安了?

也许,等心中的这个经年的结化解——或者解开之后,自己也该试着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可是,到底该如何化解呢?她不无忧心忡忡地想着,除了万能的时间之外,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手段和办法,乐观的时候,她想着他或许已经忘了自己了,可是不那么乐观的时候,她想到孟田宇那张倔强凶悍的脸,就一阵心惊胆战——如果他还记得,如果他还在意,那么,在他不再在意自己之前,毫无防备的自己出现在他眼前,绝对是极为不智的一件事。

他只需要通过王金凤,找到姐姐,再通过姐姐找到自己,根本不用费任何劲儿,八年前断了的弦就会被他接上。

而接上了之后,他会怎么处理自己?

她感到自己心口像是被一条链子瞬间勒紧一般,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怎样的,当年——当年的事儿,毕竟不懂事的时候犯下的错,他应该早就忘了,或者就算是没忘,也会一笑置之,她自我安慰地想着,天下之大,长得比自己好的美女何其多,他有什么必要为了当年的一个除了长相没有任何优点的女孩儿念念不忘?

他看中的,不就是自己的一张脸吗?

她有些自嘲,又有些自伤地想着。

公交车慢吞吞地,载着她,直到一个小时之后,才到了她租住的小区附近,她下了车,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到了这里,一直悬在胸口的心脏才算归了位,家,自己的小窝,这世界上最安全最包容自己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就是租的——或许等过几天姐姐没有那么忙了,就跟她一起出去,把房子买了吧。

什么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重要,她想。

她摘了帽子墨镜和围巾,低头向包里放的工夫,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关上车门的声音,很平常,不响亮,就如同千千万万次类似车门阖上的声音——

但在那一刻,这平常的一声却扎扎实实吓了她一跳,以至于她手上的墨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大眼睛里瞬间又全是水雾,她茫然地转过眼睛,看见十几步外,一个高大的男人正靠在车门上,戴着墨镜,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感到空气中全是他嘴上叼的香烟的味道,一缕一缕地,向着自己飘过来,仿佛无形无状的锁链,扣锁住她全身。

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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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眼睛在对面这个男人的身上停留了足足一分钟, 她的大脑也没有判断出来他到底是谁, 但是她的身体却仿佛预警一般,疼痛起来, 小腹中如同被人重重地一击,疼痛的感觉让她几乎弯下身子,双腿站立不住, 她伸出手扶着路边小店门口的电瓶车, 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逃走,忘了招呼, 甚至忘了呼吸,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

是他,好像——不,是他。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着自己走过来, 握着挎包带子的手紧紧地攥紧,这么多年没见了,她几乎忘了他的样子, 原来,他有这么高, 这么壮吗?原来,他的下颏是这样倔强不妥协的形状吗?原来, 他的嘴唇不微笑、不亲吻的时候,是这样冷血无情的样子吗?

不太合作的大脑,就在那个瞬间, 想起了读书时候他的样子,那时候她几乎从未好好看过他,每次见到他的感觉,也只有讨厌,厌烦,烦死了,有时候被他骚扰得一想到他,就恨不得他快点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为什么会这样呢?很多年,她都不明白自己当年那样反应的原因。

现在看着经年不见的他,那张年少的时候,自己从未看清,也从未看懂的英俊的脸,直到此刻,她才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

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危险又无法控制的气息在内,即使当年年少,她也感受到了他的这种不受控的气质,而从本能上想要离他远远地。

她相信本真的自己,诚实状态下的自己,其实是很害怕孟田宇的。

而当年的自己之所以没有怕他,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真的她。

太需要他的钱,太渴望用他的钱跳出出生的泥潭,她听了外婆的话,没有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没有犯那种傻女人才会犯的错,用机巧心术捏造出来一个心思灵巧,手段高超的自己,就如同外婆所说的那样,她用手腕和心眼儿圈拢住了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让他死心塌地地为了自己,掏出所有能掏出的东西,钱也好,心意也好,全都为自己所用——

那个无所畏惧的她,是万能的钱催化出来的。

因为是假的,所以才会“不知羞耻,婊/子不如”地招汉,在男女关系的丛林中,她确实切切实实地当了一段虚有其表的母兽。

可是那并不是她,如果可以,她甚至能比天底下最贞洁的修女还要贞洁,因为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男人——

尤其是满脑子只知道跟自己上床的男人。

她克制着心里的难受,八年了,过去八年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所付出的,所得到的,付出和得到之间时光给她带来的底气,让她站得笔直,迎着越走越近的他,她成功地压下心头的害怕,唇角微翘,像过去一样,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满是心机地对他羞怯地笑了一下,浑身上下,甚至连她的发丝,都充满了女人柔美纤细的韵味。

他的目光隐藏在墨镜之后,看不出此时的神情,不快不慢的步子走到她旁边,盯着她,隔了一会儿,他先弯下身子,捡起她先前掉在地上的墨镜,然后他摘下自己的,隔了八年,当年那双清亮自得顾盼神飞的眼睛,现在变得像鹰一样锐利,他盯着她,然后伸出手来,对她说道:“好久不见。”

葛婷有一瞬间的犹豫,目光迎向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双腿的轻颤提醒她,自己随时可能在他面前出丑,失足跌倒——可是她还是伸出了手,不但伸出了,还勉强自己伸得大方舒展,跟他有力的手轻轻相握,用自己最轻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道:“好久不见。”

“我叫孟田宇,如果你忘了的话,我再自我介绍一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低沉,跟当年清朗的少年语声有很大不同,只听声音的话,眼前的男人跟当年的少年,几乎就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

葛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有些烫,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吧,太多年了,她几乎都忘了他每次看见自己,都用的是什么样的眼神,她微微回避他的目光,低声答道:“——我叫葛婷。”

“我知道。”他说,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太直接了,直接得即使葛婷做好了心里准备,依然被他看得满脸通红,甚至雪白颀长的脖颈都布满了红云,他也没有移开眼睛,好长时间之后,他才说道:“你没怎么变。”

葛婷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只是微微侧了头,肆无忌惮的太阳照着她雪白的脸上肌肤,她能感到微微的细汗流了出来,她抬起手,想要擦拭,就在这时,她感到他凑了过来,一张纸巾很快地擦过她的脸颊,然后啪地一下,飞进旁边的垃圾桶。

葛婷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孟田宇,因为太过意外,彻底怔住了。

“你住这儿?”他站在她旁边,眼睛看着她身后的小区入口,像是随口问道。

她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身体的紧张传导到了她的喉咙,不能紧张,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害怕,讨厌他也好,害怕他也好,都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跟他关系的重中之重,就是永远都要让他以为自己喜欢他,当年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不然身边的这个男人会化身成为一只吃人的野兽吧?她心里暗暗地想,她从未看懂过他,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了解他的性情,因为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听话的好脾气的大猫,这只大猫失去耐心露出利齿变成老虎之后是什么样子,她并没有机缘了解。

她希望自己永远没有这样的机缘。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因为说不出话,干脆一言不发。

纯粹的故人之间重逢,惊喜地招呼之余,此刻她该说出口的是“哪天有空儿上去坐坐”这样类似的话吧?

但是她跟他之间,上去坐坐什么的,未免——多此一举。

毕竟当年的她跟他,只要到了封闭的空间,酒店也好,电影院情人包间也好,甚至商厦的试衣间,只要他觉得情调对了,就会不管不顾、像只没有礼义廉耻的野兽一样,对着自己凑过来…

扑头盖脸的一通亲吻,吻得双唇红肿,发丝凌乱,是最最基本的…

往事让她脸颊通红,她想自己该走了,就在这里结束吧,感谢上帝,这样的重逢,比她想象中文明温和了一千倍,看来时间终究还是发挥了效力,当年那个暴躁冲动的少年,终究还是长成了稳重理性的成年人。

她张开口,想要跟他道别。

“带我上去看看吧。”他先说道,眼睛看着她,乌亮黝黑,里面仿佛有水光在流动。

葛婷最讨厌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少女时候不喜欢,现在依然不喜欢,如果是以前,自己现在该适度地发脾气了吧?讨厌,恶心,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要抱着我,我最讨厌你整天抱…

现在不行了,现在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对他随便发小脾气,她呼吸有些急促,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情绪的异常,她低了头,强制自己用单调的声音拒绝道:“今天不太方便,改天吧?”

“哪里不方便?”他问,目光盯着她,毫不放松。

葛婷低声答:“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还有什么哪里了?”

他低低的笑声让葛婷心头一惊,连忙抬起头看着他,见他唇角带着微笑,黝黑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明明没有动,连手指头都没有变了位置,但是她就是感到他太近了,近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都越来越清晰,耳中听见他声音比先前还要低沉地,对自己说道:“我上去看看就下来,是真的。”

她不相信,所以即使双腿颤抖,喉咙紧张得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依然不肯点头同意——

本能告诉她,只要他上去了,进了自己的小家,那个安全的自己歇息停靠的小码头,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被他非礼,被他里里外外地吃个精光,浑身上下没有没有一处不痛,甚至连路都走不了,几乎是最轻的——

他的脾气上来,打自己一顿,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摇头,不肯同意,头微微低着,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脖颈和纤细的下颏。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在这里做一些在楼上我才会做的事。”他看着她,低声对她说道,这一次他凑近了,身体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身上的热度烤得葛婷浑身滚烫,她忍不住抬起手,推着他的胸口,掌下的胸膛如此坚硬,她知道自己就算推了也推不开,不过是白费力气,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抬起眼睛,不知不觉用上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时,百试百灵的温柔,声音委婉到了极点地叫着他的名字,“田宇——”

作者有话要说:都已经是下卷了,我就不在章节那里标注“妹妹章”了,因为下卷妹妹的内容有些多,等姐姐的内容出现的时候,我再标注姐姐好了。另外,因为完结文特别容易被盗,到完结之前的那几章时,我会设置防盗,多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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