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悔,我已经收到令尊令堂委托律师的律师信,并且和律师进行了面谈。”任远山伸手,握住心悔的双肩,“令尊令堂也两个月未与他联系了,所以他遵照他们的委托,向我宣读了他们的遗嘱。我现在已经正式收养你,心悔。”

白心悔轻扬睫毛,“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吗?任伯伯。”

“不,你外公还在世,不过令尊令堂的遗嘱里特别注明,必须等到你十八岁时,才由你自己决定,是继续留在任伯伯家,还是到你外公身边生活。”任远山仔细看着心悔,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他多么希望她能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象一个正常的孩子。

可是,白心悔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这种安排极不合理,心悔暗忖,却没有当即提出疑义。

爸爸妈妈,她从来没有机会当面这样叫他们一声的爸爸妈妈,早早,便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罢?

所以,他们一早已做了如许安排,在他们看来最妥善的安排。

她对父母的感觉,微妙而淡薄,但她相信,无论他们为了什么,抛下她十五年,都有他们不得以而为之的理由。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等她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大学毕业的学士服,在七月的骊歌声中,他们就突然相偕,双双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们会上前来拥抱她,眼里有泪,也有欣慰。

可是,这一切一切的设想,永远也没有机会变成现实了,只是化做了她的永世之梦,沉淀在她的心海里。

“心悔,我已经替你请了假,我们要回你的公寓,收拾一下你的东西。”任远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无担心。她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他忧虑。

“为什么?”心悔侧了侧头,最终没有躲开他的手。她不习惯这样的接触,可是在看见他眼里的担忧时,她清寂的心里有一点莫名的情感,汩汩地流了出来。

“你现在,已经是任家的孩子了,心悔。以前,我尊重你父母的决定,不让你享受特权。可是,你已经是我的女儿了。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住在一起,大家相互做伴,相互依靠。”

任远山没有说的是,他希望看见少女心悔的脸上,这种冷清的表情,能被热情开朗的颜色所取代。

那,才是一个她这样年纪的少女脸上应该有的颜色。

白心悔懂事的点了点头,说:“好。”

歌舒亚坐在会客室里,透过半敞着的通透落地玻璃窗,他可以看见走廊上,斑驳的细碎光影里,那个修长的少女,和她身前的灰发中年男子。他听不到他们在谈些什么,然而,白心悔脸上的表情,是一种他从未在这个几乎是冷凝的少女的细致的面容上所见过的,冷静得近乎麻木的空白。

有一瞬间,歌舒亚几乎想冲出会客室,跑到她的身边,去拥抱这个身形瘦削的少女。

只是一瞬间,只是*。

他最终没有将只付诸行动。

他也有不得不面对的事。

“Goshua,你在听吗?”歌舒亚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银发绿眸的保养得宜的中年人,完全看不出,他已经接近五十岁了。当他望着歌舒亚的时候,橄榄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度的热切。

是的,热切。

与他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歌舒亚极其冷漠疏离的神情。

“我在听。”歌舒亚对面前银发碧眼的中年人,态度十分的敷衍,甚至带着些许无法形容的厌恶。“请您有什么话尽快说,我等一下还要去上课。”

“我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Goshua。我来,就代表了我的决定和我的立场。你是我的儿子,Goshua,也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你必须要回到我的身边。整个Lazzio家族,等待着你去继承并将之发扬光大,Goshua,这是你的命运,不容你逃避。”Anthony Lazzio的声音低沉有力,即使他的内心此刻是如此的焦虑,他仍然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不应属于一个叱咤风云的男人的脆弱和疲惫。

“你以为,在你把妈妈和我扔下十七年,一走了之之后,端着一副豪门大家长的臭架子,来命令我,说什么这是我的命运,我就会乖乖听你的吗?笑话!”歌舒亚猛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拍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远远站在Anthony Lazzio身后,貌不惊人却异常警觉的保镖立刻想要揉身上来,却被Anthony Lazzio微微挥手拦下了。

歌舒亚瞥了一眼那个看不出年龄和人种的多种族混血儿,心中冷笑。

“记得吗?在法律上,您对我不具有任何权利。我是父不详的私生子,我那个柔弱梦幻得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丝毫不知人心险恶的妈妈,靠着一笔巨额分手费,竟然能将我拉扯长大,供我读书,这真是一个奇迹。说到分手费,当年她竟然没有因为气节傲骨而拒绝它,则是另一个奇迹。”歌舒亚隔着会客室的乌木长桌,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嘲笑地勾起了唇角。“看,我们不需要你。”

“我是你父亲,Goshua,即使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立即向法院申请亲子鉴定,一旦确认了你我的血缘关系,我就会提交共同监护申请。你毕竟还只有十七岁,我的孩子。还有一年,你才能够独立。而你妈妈在这期间,也需要有人照顾。如果我申请了强制单独监护权,你母亲将得不到任何可靠的完善的照顾。可是如果你合作,她将会受到最好的照顾,享受这世界上最好的待遇。海上豪华邮轮旅行,瑞士乡间度假,法国顶级定制服装,意大利手工制作珠宝…只要你希望她得到的,都将会实现。” Anthony Lazzio威逼利诱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歌舒亚眯起眼里,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泛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事隔这么多年,久到连母亲都早已经不再提起这个曾经让她含羞带怯,让她由少女而人妇而人母,终又令她成为弃妇的男人时, 他却想要他们——不更正确的说,是要他——回到他身边?

Anthony Lazzio听了他的疑问,倏忽笑了起来,橄榄绿色的眼睛里泛过不易觉察的温柔。

“很悲哀,不是么?这是人类血脉相连的天性。早在*与卵子结合的那一瞬间,已经注定。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把你们母子牵扯进我的世界。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把声音对我说,看,那是你的儿子,除了他,你还可以信得过谁呢?”

“即使我恨你?”歌舒亚沉冷地问。

“是,即使你恨我。” Anthony Lazzio从容地答。

歌舒亚无法确切地形容自己对眼前这个十七年来置他们母子于不顾,不闻不问的“父亲”的坦白,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恼恨多,还是怨憎多?

两人一时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Anthony Lazzio一派笃定地交握双手,顶住下巴。这是他的儿子,他相信他阅人无数的判断能力。

当沉默长得几乎要令人窒息时,歌舒亚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掌,终于紧紧捏成了拳。

这是他欠他们母子的,即使他要向他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让他掌握拥有他所不了解的世界的力量,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如是想着,歌舒亚的脑海里,却不期然地,闪过一张少女洁白晶莹淡定的素靥。

这样,他,能离她的世界,更近一些了罢?

于是,歌舒亚轻而缓地,点了点头。

“给我两年时间,完成此间的学业。”

“好,君子一言——” Anthony Lazzio几乎是立刻说。

“驷马难追。”歌舒亚与自己血缘上、在今日之前却缘悭一面的父亲,立下了君子约定。

就在这个秋日阳光灿烂的午后,如火暴烈的少年,与如水清澈的少女,两人的人生轨迹,就此,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不复从前。

正文 第三章 新生

自今时今日始,她的名字,不再是白心悔。

她初始不解,继而恍然大悟。

任远山所有的养子,都曾经拥有属于他们各自过去的记忆和名字,但是现在,他们——包括她自己,都已是他的孩子。他在给予了他们任家的合法身份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个烙有鲜明任氏风格的名字。

他嘴上虽然从来不曾说过,却真正地成为了他们的保护人,为他们挡风遮雨,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

直到有一日,他们可以独立,可以选择,是重拾过去的名字和那段属于过去的记忆,还是,继续以任家孩子的身份,永远地生活下去。

“你是家里的小六,又是唯一的女孩子,所以,我想,你可以有一点点小小的特权,选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名字。”今天,任远山把任家家谱的卷轴展给她看,并向她眨眼。

她伸手,随意地指住一个字。

任远山看了她一眼,有些她当时并不明了的含义。

然后,任远山微笑着合上卷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任远山的女儿,任家的小六。任-流-浪。”

她清澈的眼底流过幽澹的明光。

自今日始,她将把关于“白心悔”的一切,沉潜至记忆的深处,直至她有能力承担真相的那一天来临。

而现在,她将以任流浪的身份,继续她的人生旅程。

任远山看着她眼里的那抹明光,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若她的父母,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会为她感到欣慰罢?

这是一个冷静勇敢的孩子呵。

流浪第一次见到任家其他家庭成员,是在她住进海燃园的头天晚上,共进晚餐的时候。

养父——是的,养父,流浪已经做好了心理上的调适,接受了任伯伯成为养父的事实——带着流浪走进畅翠居宽敞明亮的餐厅。

餐厅里已经坐了五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流浪静静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这五个风格各异的男孩子。

其中两个明显年龄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面目相似,只是一个气质温文儒雅,另一个则阳光洒脱,很显然是任家那对性格南辕北辙的两兄弟。

另外三个男孩子,很难看出到底谁的年纪大些,不过在同龄人当中想必是身材属于比较高大的吧?三个人当中,倒有两个是鼻青脸肿,满目桀骜不驯,一副愤世嫉俗的神色。剩下那个五官清晰的,则左看右看,大有坐山观虎斗之势。

五个男孩子见任远山牵着一个短短头发,气质清俊,雌雄莫辨的少年走进来,齐齐起身。

“父亲。”男孩子们的声音有的清朗,有的低沉,还有的处在变声期当中,粗嘎嘶哑。

任远山点了点头,然后握住流浪的双肩,把流浪带到了自己的身前。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妹妹,任流浪。”

“妹妹?!”男孩子当中有一个眼眶乌青,鼻梁微肿的怪叫一声,“父亲该不会是给大哥觅了一个童养媳回来罢?”

“大哥才不会喜欢她这样不男不女的女声嘞——”一直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男生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流浪,“大哥喜欢的是…”

“胡闹!”温雅的大男孩双眉微挑,低声轻斥,阻止兄弟越说越离谱。

另两个男孩子始终保持沉默。

任远山淡淡咳嗽一声,男孩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流浪,这是你大哥,海喑。”任远山握住流浪的肩膀,把她的身体略转向温朗的男孩子。

“大哥好。”流浪依礼叫了一声。

“流浪你好。”任海喑微笑欠了欠身,亲疏有矩,“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这是你的二哥,海啸。”任远山继续介绍。

“欢迎你,流浪。”海啸有着明朗的笑容和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是老三任海喧。”乌眼青又坏嘴巴的男生自我介绍,并朝流浪挥了挥手。

“任海嘲。”始终沉默且满脸青紫的少年惜言如金,冷声说完自己的名字后,便拧着眉毛,一脸凶狠地瞪向满不在乎的任海喧。

“流浪妹妹,我是你五哥哥任海唏。听说你只比我小三个月,不好意思啊,现在家里数你年纪最小啦。嘿嘿…”漂亮得象是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中的天使般的少年,向流浪咧出一口白牙,眼里闪过明亮的流光。“你别理睬这两个,他们碰在一起就是两头斗牛犬,不打个你死我活不会罢休。”

呵呵呵,我终于也可以一尝当兄长的滋味啦。少年沉浸在升格当哥哥的喜悦里,全然不理会三哥四哥两人之间斗兽般的气氛和可以杀人的眼神。

流浪依礼一一叫过人,在任海唏下首落座。

“明天开始,流浪和你们一起上学。你们要友爱,要照顾妹妹。”任远山坐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表情澹然,但是自有一股子威严的气势自他身上散发出来。这样的他,看起来似一个纪律严明的长官多过似一个众多孩子的父亲。

然则,几个少年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父亲以这样的神情和态度面对他们,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惧怕畏缩或者不服抵触的颜色。

“流浪,进了新学校,有什么不习惯不适应之处,要和我说。如果我不在家,找哥哥们说也是一样的。任家的孩子,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任远山转而对安静坐在桌边的流浪交代,脸上眼中,流泻出些许温和颜色。

白云,我答应你的,我会一一做到。他在心里,轻声对自己,也对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子说。

流浪抿着唇,徐徐点头。

从今以后,她是任流浪。

尚德是一所学风严谨但校风开明的综合学院,学院附设有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

作为一所风气良好的贵族式学院,尚德也并不排斥出身家境清贫但品学兼优的学生。学院为他们提供了丰厚的奖学金和助学计划,以延揽优秀的人才。

在这样一所良性竞争激烈的学校,能在学期之中,转校*尚德的,多少都是有一定的特殊背景或者才能的。

早晨七时三十分,陆续有私家车送自己家的孩子前来上学。校门口的弧形车道上秩序井然,无论是豪华房车还是经济型家用轿车,无一例外地,在把孩子放在校门口后,并不逗留,迅速驶离校区。

同一时间,有黄色校车,载满一车学生,泊进学校停车场。学生们说说笑笑,下了校车,通过校门口的安全检查,*到清晨朝气蓬*的校园里去。

流浪坐在车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井然有序的画面。

任家的司机轻车熟路地将车驶进停车区,稳妥停下,任海啸先行下车,然后拉着车门,等弟弟妹妹依次下车,才把车门关上。司机即刻将车开走。

“这里是中学部。小学部和大学部另有入口。”海啸对新晋家庭成员介绍学院的情况。

任三任四任五背着书包稍稍堕后几步,两个男孩子仍处在低气压当中,任五则笑眯眯望着走在前面的兄长和新来的妹妹。

“很奇怪的女孩儿呢。”

任三任四齐齐瞪了任五一眼。

“你们不觉得吗?我们是任氏兄弟诶!大名鼎鼎的任氏兄弟啊!”任五强调。

“那又怎么样?”任四语气中有着淡淡苦涩的嘲讽,虽然冠上了“任”这个姓氏,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是任家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任五几乎想怪叫,奈何碍于哥哥海啸就在几步之外,只能压低了嗓子,“哪个女孩子不想和英俊潇洒的我们多接触啊?别说天天相处了,哪怕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啊。可是你们看看她,她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任氏帅哥啊?”

“别把我们算进去!”任三任四异口同声,然后互相死盯着对方。

“而且,她是我们的妹妹,她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任三低声说。他,接受这样的妹妹,不娇嗲,不打他们的主意,只是冷清地存在。

前头,流浪通过安全检查的时候,仪器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

“这位同学,请稍等一下。”校门口的保安立刻上前,态度恭谨却坚定地拦住了流浪。

“这是我的妹妹,任流浪。今天是她第一次到校,还没有办理识别证。”海啸沉稳地上前一步,握住流浪的肩膀,对高大的警校园保安解释道。

保安取出PDA,查询了一会儿,证明海啸所言不虚,当即向流浪与海啸点头示意,“对不起,任小姐,你现在可以通过了。欢迎来到尚德学院。”

流浪随任家兄弟三人一起踏进了校园。

流浪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了目光注视的焦点。

“小六,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任海唏把手握成拳头伸到流浪鼻子底下,做记者采访状。

流浪不自觉地微微向后撤身,离任五的那只拳头远些。

“啧,真不可爱。你应该扑到哥哥的怀里,哭着说:‘哥哥我好害怕呀,哥哥你要保护我!’”任五捧住自己的脸,身体左右扭动,模仿小女孩撒娇的样子。

海啸看着弟弟唱做俱佳的样子,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要扑也不会往你的怀里扑,死小子你就别妄想了!”任三用手拍了一下弟弟任五的后脑勺。

疏淡如流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不禁微笑。

“哎呀,小六笑了呢。应该多笑一笑,我们小六笑起来很可爱呢!”任五仿佛发现新大陆般围着流浪转了一圈,忍不住“啧啧”两声。“仔细看看,我们家小六也是不输给任何人的青春无敌美少女一个啊——啊!”

尾音突然变得很凄厉。

因为“啪、啪、啪”三声,三个巴掌几乎同时招呼到了任五的后脑勺上。

“呜——你们都仗着比我大欺负我,不行,我要欺负小六,把我历年来受的气都补偿回来。”

任五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挥着书包,向无端被波及的流浪扑去。

流浪再冷清的,也晓得要逃开这个人来疯哥哥的魔爪。

轻浅的笑声逸自粉嫩的樱唇,似风中细碎的珠玉微微碰撞所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