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正幸福满足的人,是不会去抱怨哀叹,斤斤计较的。以前她还不明白,如今却懂了。她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从修罗到战神,从战神到凡人,每一步都孤零零,充满了血腥与背叛。所以她对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会无比珍惜,想到以后的生活,亦是感到一种满足。

这种满足与温馨,很容易就磨灭人的斗志,那一瞬间,她真地想说,让一切都过去吧。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放在心里只是一个负担。对的,错地,何须那样分明----想必罗计都也不希望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惨死。

璇玑张口,正要说话,忽听案上琉璃盏一阵微鸣,其中地斑斓火焰竟然穿透了琉璃盏,一跃丈余。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璇玑更是第一次见到琉璃盏发生异象,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罗大部分地魂魄与心都被锁在琉璃盏里,莫非也已经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容不得她多想,那琉璃盏骤然飞起,像抽出剑鞘地宝剑,贯日的长虹,穿杨的利箭,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白帝只听头顶一阵风动,抬头看时,却见那琉璃盏直直撞了上来,额角“砰”地一声,被它狠狠砸中,登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白帝本能地抬手捞住那琉璃盏,顾不得头破血流,将它捧在手里,低头观看。额上的鲜血一滴滴滴在琉璃盏上,那满满的快要溢出的斑斓火焰终于渐渐平静下去,在琉璃中来回游荡,像是怨气渐渐得到了平息。

白帝颤声道:“计都,你原来在这里吗?”

琉璃盏自然是不可能说话回答他的,只是里面光芒变化万端,竟真的生出一股灵性来,应和着他的话语。

白帝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道:“小弟我……做了一件大错事!”

腾蛇见一向丰神俊朗的白帝居然变得这种狼狈模样,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衣服也乱糟糟的,心里十分难受。白帝一直宠他,犯了什么错也不会与他计较,像对待一个顽皮的晚辈,他心中实在是将他当作了一个可亲的长辈,而不是阶级森严的帝王。如今见他这般模样,他忍不住上前要去搀扶,一面低声道:“白帝,您先起来吧。”

无支祁最灵敏,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道:“别过去!”

那琉璃盏的色泽渐渐变得妖异,就连见识多广的无支祁也从未见过变幻这么频繁剧烈的颜色。简直就像一团迷离地怪梦,不可捉摸。无法靠近。白帝的鲜血与眼泪滴在上面,聚集在盏上一个花纹的凹槽里。那色泽变得更加激烈了,激烈到众人都以为马上就要幻化出什么奇迹,或许罗计都要复苏,抑或者是开口说话。

璇玑心中也是迷茫万分。当日白帝将罗计都拆开。琉璃盏做罗,她成了计都,事隔上千年,罗与计都才终于相见,而想象中地合而为一并没有出现,兴许是计都本能地排斥罗,也可能是罗察觉了今世的计都已非当年修罗,不予以相认。璇玑心中要杀了白帝,了结这段恩怨。而琉璃盏做出这么大地反应,难道当真是不愿她杀了他?

她心中有些感动。修罗炽烈的感情,延绵了上千年也不曾消退。是不是她就算明白白帝的一切作为,也不忍心怪罪于他?她不过是将他的脑袋砸出一个洞。其实心里大约已是爱多过恨了。

白帝双手颤抖。捧着琉璃盏,低声道:“昔日与计都兄长醉凉亭。笑谈风月的日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琉璃盏当然还是不会说话地,只是色泽急速变化,如梦似幻,渐渐竟显得十分杂乱,看久了只觉那光泽会勾人心魂。

突然,那诸般天魔变幻霎时静止,琉璃盏化作一片纯粹的白色,紧跟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琉璃盏轻轻裂了开来。白帝眼睫微扬,像是想去按住裂缝,然而那裂缝中细细冒出一绺五彩的火焰,轻轻靠在他的指尖上,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骤然炽烈的五彩火焰中。

腾蛇大惊失色,摔脱了无支祁的桎梏,扑上前想要抢救。无支祁硬是拦住他,最后干脆一脚将他踹翻,踩在脚底,不让他动弹。

“你这傻瓜!上去送死吗?那是修罗的报复!”无支祁厉声说着。

五彩的火焰妖异地将白帝整个人吞噬在其中,他先是浑身一颤,面露苦楚之色,紧跟着,却渐渐化为安详,双手合于心口处,低声道:“很好,我等这一日,也等了很久。”他掌心一扬,寒光微闪,手里竟多了一把匕首,正是当日他用来斩断罗计都脑袋的凶器。

看起来他好像是打算用那把匕首了结自己,然而没等他动手,那匕首便在火焰中化成了灰烬。白帝长叹一声,双目渐渐合上,身上地衣物尽数化成灰烬,只有额上一点金印,闪闪发亮。

无支祁忽觉肋下突突乱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急着跑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策海钩骤然一亮,竟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在空中打了个卷,流星一般刺过去,从白帝头顶灌入,将他钉在地上。

众人纷纷低呼,也不知是该上去救助,还是掩面不看这等残忍的场景。鲜血在地上乱铺,像无数条鲜红的小河。白帝忽而展眉一笑,轻道:“我这便去了,六道轮回,重新走过一遍,体悟大道。”

言毕,他额头上地金印突然便失去了光泽,整个身体也在一瞬间化作了黑灰,随着火焰上下翻腾,纠缠不休,就像他与罗计都的相识相遇相离,个中恩怨情仇,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地。

众人静静看着这惊心动魄地一幕,谁也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五彩的火焰渐渐熄灭,琉璃盏也早已被烧成了灰,被白帝拆出来地罗,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报复,委实出乎璇玑的预料。他们都以为罗计都选择了宽恕,谁知千年下来,她心中依然藏着最深沉的怒火,终于还是让仇人死于自己手中。

殿外的天火也渐渐停息,不再落下,昆仑山与上方天界的大火却依然熊熊,没有半点熄灭的兆头。璇玑怔了很久,终于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体,在满地的灰烬中轻轻摸索,不知是要找什么。

天帝在帐后发出一个幽幽的叹息,轻道:“他们……都走了,谁也没有留下。”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三十一章 忘却三生(一)

璇玑仿佛没有听见,她还是在地上轻轻摸索着,喃喃道:“罗……也不见了?去哪儿了?我还没有……还没有……”

她还没有真正感受一下完整的生命,谁知罗计都被分开的两个部分,再也没有合并的那一天。她以后永远只是一半的那个计都,而罗,从此与她无关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心中莫名感到无比酸楚,竟是恨不得痛哭一场。

天帝道:“各自去轮回,各自转世,从此两不相干。”

璇玑摇了摇头,忽觉肩上有人轻轻按住,回头一看,却是禹司凤。他纵然对发生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却没有多问,只低头看她。璇玑只觉所有的委屈似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对象,叫了一声司凤,起身死死抱住他,泪如泉涌。

到最后,还是罗自己报的仇,想必当时她靠近琉璃盏的时候,罗便已知道了她心头的犹豫。她这一生已经有了太多需要顾忌的人与事,再也不能像做修罗或者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黑白分明。做人的可悲之处,或许便在这里了,纵然无奈,却也没办法。她也学会了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来为自己打气,内心却已经知晓在乎是什么。

“我变了,可是罗你永远也不会变。”她低声说着。罗计都,做修罗的时候亦是快意恩仇,走到终点的时候也毫不拖泥带水,修罗永远也不知恐惧,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褚璇玑。从此刻起也彻底脱离了修罗的身份,成了一个真正的凡人。

腾蛇大哭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形象。无支祁也懒得理他。转头对帐后地天帝说道:“喂,天帝老儿。那时候偷走你家的神器是我不对,杀了天界那么多神仙,也是我的错。均天环已经被我捏碎啦,这又是一条罪状,我本来是打算见到你。把策海钩还给你,不过你也看到了,策海钩被烧成了灰,这条罪状可不是我地错。你老人家要定罪就赶快定罪,这回再去什么无间地狱油锅地狱,老子也是伸头一刀,再也不跑了。”

他这话一说,璇玑他们都吃惊极了。璇玑急道:“你……你来这里……就是要说这个?来自首认罪的?”

无支祁咧嘴一笑:“废话,不然你还真以为老子是要上来谋反地吗?这等腌劳累的事。我可干不来!”

天帝在帐后沉默良久,道:“廊下诸多神将,都是你与腾蛇相救的。好教他们免受天火焚烧,孤对你二人的大义。十分感激。”

无支祁把手一摆:“好啦!别那么多废话。我顶不爱这套!快,要杀要剐。赶紧的!我这急性子可忍不得!”

天帝又道:“此次你与腾蛇救人,昔日杀神将之过,可以抵消,然而偷取神器,毁坏均天环之过,仍是要追究。还要加上神巫居住地山头为你所毁,所喜没有伤亡,否则便要罪加一等。”

无支祁先是摇头晃脑地听着,待听到神巫没死,不由瞪圆了眼睛,叫道:“没死?!不会吧!靠,这回的买卖不划算了!居然没死!”

天帝道:“孤岂会任你在昆仑山行凶。那紫狐之死,乃是她的命数,纵然神巫不杀她,她备受情欲煎熬,道行皆损,也活不过几年。孤亦知道你素来心高气傲,此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此事究其根本,乃是你们擅闯昆仑山导致,然而最先的原因还是孤与白帝的一个赌约,诱使你们找来,所以也怪不得你们。那擅自出手伤人的神巫已被关押起来等候审问,必然让他受到惩罚,孤言出必行,你也不要再追究了吧。”

无支祁倒也知道天帝委实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于是点了点头,又加一句:“要狠狠地惩罚!最好也把他一掌拍死了!不过……你说什么赌约,是怎么回事?把咱们诓到这里,就是因为你们俩那什么劳什子的赌约?”

天帝沉吟片刻,才道:“璇玑,其实自你今世投生为人,孤与白帝便时常暗地观察你。你的命数不在天定,孤也看不透你地未来。先时你怨气冲天,孤便委托后土大帝将你回归修罗道,只盼你回归故土,怨气稍解,谁知竟是大失误,若不是当日孤与后土大帝详谈,只怕孤还看不明白纠结所在。今世让你做人,一是缓解你的痛苦,二来孤亦有私心,只盼人间生活将你的怨气冲淡,将来天界不至于遭遇报复覆顶。”

璇玑嘴角微动,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但,到最后他们都看错了,不是吗?所有人都以为怀恨报复地人必定是她,谁知那放置了千年的琉璃盏,融了罗地魂魄与心,才是真正满怀怨气毫不犹豫地那个,只因她是最纯粹的修罗。

“孤亦未想到,那琉璃盏居然生出了灵性,可见天下万物本都有灵,奈何如今天界……就连孤也一样,都变得目光短浅,只知放眼在人身上。”天帝很是感慨,过一会,才道:“孤与白帝见你年纪越长,处事也愈加圆滑,只是独处时,仍与做战神之时没有区别。白帝对这种情况十分心焦,他过于在乎天界安危,以至于中了心魔,加上你与无支祁走得太近,前世地记忆难免会被勾起。后土大帝虽然抽走了你的回忆,但人之心何等精妙,纵然是琉璃,也无法琢磨透,你对前世的事情接触多了,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因果。白帝认为你一定会报复,孤却认定你必然有所改变,于是二人便打了个赌,与其提心吊胆等你找来天界,不如将你召唤过来,所以白帝便派人下界传旨,并将鲛人亭奴带回天界,作为诱你上钩的饵。”璇玑道:“不止这样!你还派人去挖了柳大哥的天眼!害他差点死掉!还来抢均天策海!结果又害死了许多离泽宫的人!”

天帝叹道:“孤并没有派青龙去取回天眼,青龙素来争强好胜,某日听说天眼被一凡人偷走,便念念不忘,时常来请命去取回天眼。当日她又来请命,刚好朱雀请命去取回均天策海,于是孤便让她一同下界协助,谁想她居然将天眼挖出。那天眼命定是属于柳意欢之物,否则天界宝物岂会由他拿走?不过挖出也好,他妖力有限,天眼放在身上,不出三年便要力枯而死,如今取出,还能再活十年以上。金翅鸟一事,孤亦已得知,朱雀青龙二人之罪,孤不日便要下谕处罚。”

璇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嘴快了,柳意欢还等在龙门那里呢!青龙要一被处罚,肯定没个百儿八十年的不能下界,他最多活个十几年就要死了,哪里能等得到?不过转念一想,青龙残忍无赖,谁都不喜欢她,等不到最好,省得柳大哥和这么讨厌的女人双双对对,看着就没意思。

“起初孤与白帝的赌约是一盘玉棋子,他赌你必然会报复,孤赌你会放下恩怨,谁输了,那玉棋子便归谁。没想到,胜负未明,白帝却走了,这赌约,到头来还是成空。”

璇玑没有说话,其实他们的这场赌约,是双赢。她当时真的有放弃报复的想法,所以天帝赢了,然而最后报复的是成为琉璃盏的罗,罗计都本为一人,所以白帝也赢了。只是事到如今再看这个赌约,难免感到天界的那种盛气凌人与高高在上,她非常不喜欢这里,很想立即就离开,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发怒把昆仑山和天界烧了个大半,心里到底还是舒坦些的。

无支祁叹道:“你们的赌约啊恩怨啊,说完了吧?到底什么时候才来给我一个答复?”

天帝道:“孤说过,杀害神将之罪抵消,毁坏山头之罪亦可抵消。你所犯之罪,便是偷取与损坏神器,外加擅自逃脱监管。孤念你一片英勇直爽,胸怀霁月,此次不再打入无间地狱,押入天牢关押两百年,便可恢复自由。”

无支祁摸了摸下巴,嘻嘻笑道:“那敢情好,天帝老儿果然厚道!不过我还有个请求……将我关在地府的牢房里可好?这天界,呆得我浑身不舒服,吃饭也没滋味……”其实他是听说紫狐在阴间,想去看看。天帝笑道:“口腹男女乃为两大欲,岂可轻犯。你聪明伶俐,只要下苦功修行,来日必成大道,何苦贪这二欲。”不愧是天帝,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伎俩。

无支祁叹道:“老子生在这个世上,长着嘴是要吃饭,叫美女,来享受,才不稀罕做什么神仙,你老人家不用操这份心了。”

天帝道:“顽固不化,也罢,天界亦容不下你这等泼皮耍赖的人物,便依你,孤将你转交给后土大帝,由他处置。”

无支祁哈哈大笑,装模作样地对他一鞠躬,唱喏道:“多谢天帝!”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三十二章 忘却三生(二)

一语未了,只听殿门外喧哗声如山,诸守卫显然是找来了这里,发现一片废墟中只有这座神殿毫发无伤,狂喜之下纷纷叫嚷起来,奈何天帝设下了界,谁也进不去,只急得要撞门。

璇玑脸色大变,瞪向帐后,不知这天帝是不是要食言,仗着人多将他们抓起来。

天帝道:“无支祁,你且与他们去吧。孤嘱两员神将押送你至邑都,交由后土大帝发落。”

无支祁答应一声,利落地过去开门,手刚碰到门框,只听“砰”地一声,紧跟着咣当巨响,却是那殿门被众人从外面撞翻了,砸落在地,众人和地上腾起的烟尘一样,席卷而入,眨眼就把无支祁围在当中,恨不得用兵器把他刺成马蜂窝。

“大胆猢狲!你敢对天帝做什么犯上举动?!”有人厉声喝问他。

无支祁只是笑,并不说话。众人又发现了殿后躺倒一地的神将,眨眼又把璇玑和禹司凤围在当中,刀剑亮闪闪地,对准这几个罪人。一人又叫:“天帝!您没事吧?”

天帝在帐后道:“撤开,不得伤害他们。将这些神将扶出去。”

那些人半信半疑,犹犹豫豫地将倒在地上熟睡的青龙他们扶到外面,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属下们找遍了昆仑山也不见白帝的踪影,是否与天帝在一处?”

天帝闻言,却叹了一声,声音甚是沉痛,半晌,方道:“他……已自去轮回。重新成道。白帝一职暂时空缺,明日孤自会昭告天界。”

众人大吃一惊,所谓去轮回。就等于是死了。白帝死了---这是什么兆头?!腾蛇方才一直将惊痛憋在心里,这会听到天帝说他自去轮回。重新成道,心中不由大痛,忍不住痛哭出声,昔日里他对属下的宽厚仁爱一一掠过心头,他哭得几欲晕过去。众人先时还不敢相信。待见到腾蛇哭成这种样子,又见地上一摊随风散开的灰烬,莹莹絮絮,犹如一粒粒极细小的琉璃砂,灵性尚存,终于相信白帝是死了,那便是他的骨灰。一时间众人都大哭起来,有人想到能用火将白帝烧死地,唯有璇玑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提戟便朝她刺去,天帝亦来不及阻止。

璇玑犹在发愣。那方天戟刺到面前也没反应,腾蛇突然暴起。抬手抓住那方天戟。沉声道:“不要乱动!”话音未落,那方天戟早已被他掌心的火焰烧化。断在地上。众人知道他的厉害,也知道他现在是璇玑地灵兽,与谋反派是一类,只得在后面破口大骂,但谁也不敢擅自出手了。

璇玑怔怔抬头,只见腾蛇的侧面,长长地睫毛上湿漉漉,泪水遍布。他并没看她,也没说话,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与他说什么。白帝之死虽然不是璇玑出手,但她此前亦有杀他之心。琉璃盏是罗,与她也没什么区别,原本都是一人。

她低下头,轻道:“腾蛇,你怪我吧。”

腾蛇一愣,奇道:“怪你……为什么?”

璇玑也是一呆,“你……不知道那琉璃盏和我……我们是……”

“是什么?”腾蛇更奇怪了。

“不……没什么……”原来他不知道,璇玑叹了一口气,道:“回头我再和你仔细说。腾蛇,咱们的契约如果要解开,必须得斩了我一条胳膊,我心疼,想必你也不愿。这样吧,我允许你永久离开我身边,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不再受契约所累。”

当时她给腾蛇规定的期限是三日,三日内不回到主人身边,灵兽的神力就会渐渐枯竭,所以腾蛇的头发也变成了暗红色,如今她说出允许永久离开,按照自己地心意行动,除非璇玑死,他这个灵兽也得跟着死,其他倒也和解开契约没什么两样。

腾蛇心中烦躁,胡乱点了点头。若在以前,他必然要开心得大叫起来,可是如今白帝死了,他只觉像是自己一个父辈过世,那种伤心无法言喻。做神仙的,除非发生修罗袭击那种战争,否则便没有生老病死之苦,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死亡”,“轮回”是怎么样的,那些属于卑微的凡人,听来就像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可以毫不在意,拿来说笑,甚至害死几个凡人也不过是去“轮回”,长久的生命是不会截断的。

如今他终于明白,生与死并不是那么简单冰冷的东西,一个死亡带走的不单单是生命,还有亲密之人所有地感情与遗憾,以及种种回忆。不可玩弄轻视生命---天帝的话曾被他当作耳旁风,任性妄为,现在终于明白其中沉痛的含义。

“腾蛇!你帮着这些谋逆,杀了白帝!”方天戟被烧断地那人,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

腾蛇不欲与他争辩,只摇了摇头,弯腰将地上的骨灰还有烧化地琉璃盏残骸收拾起来,撕下衣襟包好,小心放在胸口。这个动作一下提醒了无支祁,赶紧举手叫道:“哎哎,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天帝,不好意思哈!能不能让我先回一趟人间?我有点事要处理,保证马上就回来!”

天帝总是拿他这种惫懒地性子无法,只得问道:“何事?”

无支祁拍了拍胸口,紫狐的骨灰还放在那里,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是被神巫杀死地那只小狐狸,我想把她的骨灰埋了。”

天帝居然没生气,反而赞道:“理应如此,凡人有情,你与她虽然身为妖类,多情之处,居然不让人。孤许你下界安葬骨灰,一时辰之内便回。”

无支祁对着帐子咧嘴一笑,道:“我便知道,天帝果然是个大好人。我去啦!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眨眼就消失在殿外,有人想阻,手刚伸出,他便如一阵风一样,散了开去。众人急道:“天帝!此妖向来跳脱不羁,如今好容易捉住,怎么可以放他离开!何况白帝亦是死于这些人之手……”他们恶狠狠地瞪着璇玑三人,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们。

天帝道:“此事与他们无干,乃白帝自己心魔所致,孤心中伤痛,更甚于尔等,然不可以伤痛强加于人。”

众人又急道:“就算白帝之死与他们无碍,但昆仑山被焚烧,天界亦被烧得七零八落,此等大罪,岂可轻易饶恕!倘若传出去,只说堂堂天界如此无用,竟被下界几个狂人放火烧得一塌糊涂,天界脸面何存!”

天帝突然放沉了语气,似有责备之意:“昔日尔等便是太过注重所谓的天界脸面,才不将下界众生放在眼里,故而做下这许多错事!莫非天界便高人一等,可以恣意妄为,却受不得半点责罚?此次天火陨落,亦是一个警示!尔等速速放下尊贵为神的架子,严以待己,以免将来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众人被他说得鸦雀无声,只得灰溜溜地扶着昏迷的众神将退出殿外,只留几人看守殿内璇玑三人。璇玑犹豫道:“天帝……我、我们……”他们气势汹汹跑来昆仑山,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纵然大仇得报,心中却毫无快意。想来此件事中,最有快意的,竟然是化成琉璃盏的罗,他与白帝这一对冤家,共焚于修罗之火中,痛快淋漓,走黄泉路的时候,只怕也要大笑。

做人纵然有千般好,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羡慕并怀念这种洒脱,快意恩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才叫真正的自由与恣意。

禹司凤一直在观察,他来得迟了,并不清楚璇玑与天界的诸般纠葛,然而他向来聪明,从天帝的言行与璇玑的表情里,到底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此事甚是尴尬,只怕多说无益,便上前一步,朗声道:“天帝宽宏,此间事已了,再无牵挂。我等擅闯昆仑山,扰乱天界秩序,自知罪孽深重,还请天帝降旨定罪,绝不敢有异言。”

他以退为进,看出天界对璇玑有愧疚,却先放低了姿态,摆明是让天帝放过他们。

天帝却微微笑道:“多年不见,星君依然伶俐聪颖。只是凡间繁华,如今便忘了天界之清冷?”这话一问,众人都呆住。禹司凤更是一头雾水,茫然之极。

天帝感慨道:“星君曾是天河畔黎明最早升起的一颗星,每日勤勉,从无懈怠。昔日天河畔曾有化石织女每日织布,星君惑于其美色,便化成少年与她相识---此段过往,星君业已忘记?”

禹司凤极为尴尬,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么一段过往,忍不住拿眼去偷偷看璇玑,只怕她不快活。谁知她面上突然一红,先是欣喜,跟着却是隐隐有些愤恨,最后又变成了淡然。

这诸般情绪变化更让他摸不着头脑,只得拱手道:“我……我早已忘却前世之事。”

天帝笑道:“星君与织女的私情为人揭发,便罚了星君下界历劫百世,今世却是投胎做了金翅鸟,孤亦没有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星君。”

禹司凤惶然道:“敢问天帝,在我身上下印,令我徘徊阴间是何用意?莫非与我前世有关?”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三十三章 忘却三生(三)

天帝笑叹:“星君下界历劫百世,所经历的自然比寻常人多数倍。当日将璇玑罚下界的时候,白帝突然提起星君你,星君对化石织女情深似海,每一世做人定要寻得面容与织女相似的女子才肯婚娶,因此世世孤独。白帝言道,这一世你二人如有机缘巧合,遇上了不知是怎样的情状,谁想一句戏言成真,你二人遭遇缠绵悱恻,分分合合,这一世终于了却星君之愿了。”

禹司凤好不尴尬,化石织女也好,星君也好,他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不过当日初见璇玑,便觉面善,日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思不可抑制,想来果真是因缘前定。那什么星君,说他痴情,他却独独爱织女的皮相美色,只要面容相似就好;若说他不痴情,何苦世世为人世世孤独,这一桩情事,真是乱七八糟,莫可名状。

天帝又道:“星君此生为妖,擅闯昆仑山之罪比凡人还要严重,是必死的罪名。孤特将你转移出去,一为爱护,二来,孤也想看看星君今世是怎样的脾性。孤令星君窥得多年之前的往事,也意在提点,星君莫非忘记当日璇玑进入地府,星君上一世的生魂得以窥见,登时难以忘却。星君历劫日期将满,本要回归天庭,只因当日地府惊鸿一瞥,连天界也不愿回归,更在在后土大帝面前起誓。誓言朗朗,未绝于耳,星君如今心愿得偿,却忘记了先前之事?”

禹司凤又是尴尬又是茫然,只得垂手道:“委实不记得了,却不知当日我许了什么誓言?”

原来他在地府里见到璇玑上辈子的生魂,不是让他了解其中的真相。而是让他记起当年自己一见之下如何心驰神摇,从而不知拿什么东西起誓,逼着人家再让他跟着下界做人。这回事当众说出来。实在丢人,纵然禹司凤一向稳重内敛。这会也是臊得脸皮通红,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自处。

天帝笑道:“当日星君在后土大帝与孤面前起誓,再做十世人,世世都要娶得璇玑为妻。后土大帝于是戏问星君。无凭无据,何必要替你造因缘,又将璇玑前世种种事迹说与你听,星君当时便起誓,娶不到璇玑为妻,宁可陪她坠身无间地狱,永不回归天界。孤与后土大帝为星君痴心所感,故而令你二人托生在人间,同为修仙者。然而娶妻之事。全看缘法,不可人力强行为之,星君今日与璇玑缔成姻缘。岂不是百世心愿得偿?”

禹司凤转头去看璇玑,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此种情态,令人心醉。见他盯着自己。璇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回去,悄悄用手指在脸上刮了两下,无声地对他做口型,那意思,大概是说他原来是积年的老色鬼,贪恋美色,连前途都不要了。

禹司凤又好气又好笑,想到自己前世这般趣事,其实和璇玑地身世毫无干系,但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老色鬼”这三个字,想必要被他背上一辈子不得翻身了。

天帝又与禹司凤说一些他前世的事情,本来犯了男女之罪并不至于罚下界历劫百世,但星君这个人怪就怪在这一点,他死活不肯认错,觉得年少恋慕美色,双双对对乃是人之常情,却不曾想过他和织女不是人,是神,人之常情这一句,岂能用在他们身上。他面对众多责难坦然处之,毫不变色,此人地固执,和璇玑有一拼。

既然不肯认罪,那自然就要加重惩罚,因此他被罚历劫百世,从畜生道开始做起。天河畔的化石织女并不解情事,昔日星君化成少年来与她嬉戏,她也只当是解闷,后来发生了星君被罚之事,大约是将她吓到了,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最后郁郁而终,化身成了天河畔地一块青石。

星君历劫数世,死后生魂被拉去地府,得知化石织女神魂俱灭的消息,众人都以为他会大闹一场,抑或者痛哭流涕,不可开交,谁知他只长叹一声,道:“死了也好,做神仙的,谁又知道真正的死是什么滋味。她始终比我幸运一些。”

直到今天,地府与天界众人也摸不透星君对织女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此为诸神茶余饭后必定闲聊地话题之一,众说纷纭,莫可一是。

璇玑见禹司凤和天帝聊得投机,自己也插不上嘴,只得站在那里发呆,不防胳膊突然被人轻轻一碰,腾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和我说吗?这会得空,说罢。”

璇玑见他神情平淡,和往常大不相同,心里便有点犹豫。腾蛇对白帝的感情,她略微知道一些,毕竟他们一个是灵兽一个是主人,相处了那么久,不可能面对面不说话,腾蛇若是开口,不是说美食,必定就是谈天界了。

谈到天界,白帝便是最多被提起的那个名字,在腾蛇的嘴里,白帝就是完美光明,睿智冷静,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他。他是个淘气的下属,总是偷偷溜出来玩,故意违抗白帝的命令,那其中,多少带着撒娇的味道,像个顽皮的儿子,希望引起父亲地注意。白帝也没有让他失望过,他纵然责罚他,斥骂他,但从来没有真正恼过他,所有人都说白帝宠他,倒也不是毫无根据。这样一个从来不会犯错,高高在上的人,其实却犯了最大的错误,藏着天下最可怕地秘密。这件事告诉腾蛇,他会不会难以接受?

璇玑犹犹豫豫,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总算把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说完抬眼偷看腾蛇,出乎意料,他面色如常,只是略显得苍白,并没有任何激烈地反应。

“……就是这些了?”他低声问。

璇玑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因为白帝对罗计都做了这么过分地事,所以被困在琉璃盏里的罗便采取了报复,两个都被修罗之火烧成了灰。”

腾蛇跟着颔首,淡淡说道:“我明白了,果然,是白帝他……做错了,错得十分离谱……”一语未了,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用手狠狠捂住,肩膀微微颤抖。璇玑忍不住想拍拍他地肩膀,安慰两句,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她也曾想过要杀白帝,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词,只能长叹一声。

腾蛇的肩膀被她一碰,骤然缩回去,他跳了老远,躲开了璇玑的手。

璇玑只觉尴尬又难过,无奈地看着他。腾蛇粗鲁地用袖子抹脸,好容易将眼泪都擦光,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低声道:“我要留下来,你们走吧。”

璇玑心中不舍,轻道:“你是想以后再也不见我们了?就这样永别吗?”

腾蛇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但我现在不想见你。”

说完,他不顾天帝还在那里和禹司凤说话,飞快跑出殿外,眨眼就消失在遍地的废墟里。璇玑忍不住想追,天帝却叹道:“随他去吧,世上的道理,总要自己去体会,别人说得再多,其实也没有用处。”

禹司凤拱手道:“天帝,我等擅闯昆仑山……”

他是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所谓夜长梦多,毕竟是白帝死了,天界被烧了,天帝不追究也罢,天界其他人却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待下去,总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