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邵元任皱了皱眉。

"我要把这幅画送给她呢,她说了,过年要来看我的。"

"是吗?"邵元任问。

"是的。"凤仪说。

邵府的西洋茶花会,定于初四晚上九点。既是西式晚会,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无人携妻女出席,晚饭后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宾来到了邵府,很快就把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塞得满满登登。阿金见来了这么些男人,羞得躲在凤仪房间,磨磨蹭蹭帮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楼。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带着几个伶俐的工人,在厅中架起圆桌,铺上西洋桌布,摆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槟红酒。又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装,在厅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布菜,一切井井有条。凤仪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楼去看看,到底都来了什么人,为什么这么热闹。

她正不耐烦,邵元任推开了门,见凤仪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却梳着一个中式长辫,既漂亮,又有几分滑稽的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凤仪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楼递口,还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掌声便响了起来。

凤仪不禁有几分羞怕,原来这么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认识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楼下走,新皮鞋又紧又滑,她很是担心,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就太丢人啦。幸好,她稳稳地下了楼,跟着邵元任来到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绍,有光复会的李燮和伯伯,有商会的李平书伯伯,有同盟会的陈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边人把一个红包递给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点点头,她就拿着了。李平书弯下腰,笑呵呵地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陈其美则从脖上解下一块玉,戴在她的身上,又从口袋里拿起一叠纸牌,让凤仪抽出一张,然后将牌插回去,随手洗了洗,再打开时,每张牌都变成了白纸,什么字符都没了。凤仪又惊又喜,不由请他再变一次,陈其美哈哈一笑,又变了两次,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书等人都围上前,看他大变戏法。李燮和[8]不屑这种江湖把戏,目不斜视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借机退到一个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与陈其美。眼下上海最强势的两派革命力量的领导人,显示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李燮和气质超然,举止严肃,但随行的人员却在旁随意走动,吃东西聊天;陈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经心,但同盟会的人却在四周暗自戒备,无有半点松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称赞,这个陈其美果真是统帅之材。突然,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童谣纷纷传唱:清受天命,十传而亡。清廷自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绪、宣统,刚好是十传。我看这宣统二字,暗合三数,而统字又类绝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触及发,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这样高谈革命之论,又直指清朝灭亡,大厅众人纷纷变色,刹时一片安静。邵元任举目望去,早识得他是光复会中的一员骨干,叫陈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陈慎初抑扬顿挫地道:"光复会向有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领导有方,定能为上海谋图一个新未来。依我看,将来上海的领军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听见这话,光复会员们和几位商界人士纷纷鼓起掌来。李燮和微笑摇头,既有自得又表自谦之意。而同盟会和其他人员,却颇为不忿。邵元任见陈慎初出言不谨,两派人员必有争端,便退到更远处,一心要察李燮和与陈其美如何处事。陈慎初还欲再放高言,只见"呸!"地一声,一个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浓痰,险些溅到陈慎初的脸上。陈慎初本能地一让,大怒道:"你做什么?"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样便要开骂,只听陈其美轻咳一声,向李燮和笑道:"我这位兄弟不太懂规矩,请您和光复会的同志不要介意。" 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听陈其美说了这话,忙向陈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赔罪。陈慎初满脸通红,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头不作声。陈其美哈哈一笑:"陈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陈慎初双目喷火:"什么手下人,不过是个青帮混混,也敢到这么放肆!"

"慎初,"李燮和轻轻饮了口茶:"既然陈先生陪了礼,你就给他一个面子,算了。"

"不行!"陈慎初不依不饶,其他几位光复会会员也纷纷大加斥责。陈其美面无表情地坐着,同盟会其余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陈其美。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眼见光复会如一盘散沙,虽有激愤却无章法,而同盟会却调制有度,一将之下,万兵不乱,邵元任不由暗自摇头。他正思量如何解开这个局面,忽然,靠近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小路。邵元任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刘雅贞站在小路的尽头。她身披墨绿色"一口钟[9]",高领长袍,直垂及地。乌发轻盘,斜插一朵镶金翡翠珠花,与绿袍相互应衬。她乍见到一屋子男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化了妆,她双颊飞红,在大厅水晶灯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艳动人。

邵元任见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贞,顿时大怒,但分明是刘雅贞突然闯入,他又不能怪众人无状,不禁深怨刘雅贞来的不是时候。他大踏步走过去,位过她的手,用力轻轻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刘雅贞只觉无地自容,这么多男人围观,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怀疑自己沉陷一场甜蜜的恶梦,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书面前停住了。李平书是少数几个见过刘雅贞,知道一点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刘雅贞正式招呼:"原来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 刘雅贞轻轻福了福,算是回礼。商界不少人听说过邵老板和表妹的"故事",见李平书这么称呼,他们忙收回了目光。陈其美立时恶狠狠地扫视着帮会成员,逼着他们纷纷低下头……全场上下,只剩陈慎初一个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雅贞。 李燮和轻咳一声,道:"慎初,你过来。"陈慎初站着不动,一个光复会成员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后,但目光始终不离刘雅贞。"雅贞姑姑,"凤仪不知哪里蹦了出来,快乐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顿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刘雅贞离开男人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凤仪,带雅贞姑姑上楼去吧。"

"好!"凤仪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画送给雅贞呢。刘雅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楼,怎耐她是小脚,只能一步三摇地跟在凤仪后面。众人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古典小姐的风姿,只有陈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顾忌地盯住刘雅贞。邵元任阴冷地扫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流露出不满,悄声和李威说起来话来。凤仪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满心欢喜地和刘雅贞在书房里看画玩耍。就这样,她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新年后不久,邵元任终于为凤仪选定了一所小学。这所小学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处静安寺大道附近,环境优雅,街道整洁,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开汽车[10]把邵元任送到元泰丝厂,接着开车把凤仪送到学校,凤仪喜欢看车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还有元泰丝厂门前,坐着独轮车上班的女工们,都让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热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见外国侨民们坐着敞蓬马车来来回回,透过马路边的缕空围墙,还可以看见大班别墅里的花园和网球场。她每天在这样两个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厌倦,甚至,她喜欢在路上的时光,要远远超过在校园的时间。

学校只有两个班,教授英文、数学和基督教教义,凤仪的英文没有基础,上海话也讲的不好,这让她常常受到同学的耻笑。加长自小生长在南京,受的是纯中国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她在心理与行为习惯上,难免和上海家庭长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渐渐地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李威来接她之前,她就一个人坐在校园旁边的教堂里,呆呆地发愣。

慢慢的,教堂里一个美国神父注意到她。这个中国女孩经常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似乎满怀心事。在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愿意享受孤独呢?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坐下,操着异域风味的中国话问:"你在等人吗?"

凤仪看着他灰蓝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在想什么?"

凤仪摇了摇头。

"那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玻璃。"

"玻璃?"神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教堂墙上高高的玻璃窗:"玻璃有什么吗?"

"为什么这里的玻璃是彩色的,中间还有那么多格子?"

神父微笑了,怎么和她解释呢?他想了想:"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没有关系,比如一块玻璃,我们不小心把它打碎了,还可以把它粘起来,它还是一块玻璃,而且多了更多的颜色。"

凤仪若有所思:"这些玻璃是多了更多的颜色,可是,也多了很多裂缝呀!"

"如果只看到裂缝,我们就会不高兴,如果我们能想到,它又是玻璃了,又多了很多颜色,我们就会很高兴,"神父有些惊奇,这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凤仪。"

"我叫威廉,"神父伸出手,凤仪知道这是西洋的礼节,忙伸出手,开心地和他握了握。"你平常喜欢干什么?"神父又问。

"画画。"

"画画?!"神父喜道:"你喜欢画什么?"

"什么都画!"

"你有老师吗?"

"嗯,我姑姑,"凤仪想到刘雅贞现在除了夸她画的好,已经很少再教她了,只得补充道:"她原来教我的,现在不太教了。"

"为什么?"

"嗯,她,她不是画画的老师。"

神父笑了:"在我的国家,如果学画要先学素描,再用油料在布上作画,和这里是不同的。"

"素描!油料!"凤仪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画片呢!"

神父见她忽然间就神采飞扬起来,觉得十分有趣:"你喜欢?!"

"喜欢!"凤仪脱口而出:"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神父高兴地道:"这样,以后你放学没事就到教堂来找我,我在上面有个小画室,还有两三个学生,你们可以在一起画。"

凤仪意外拜师,猛然想起这是一件大事,外公说天地君亲师,她就这样拜了一个外国人当老师,爸爸会不会不高兴。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恭敬地给神父鞠了一躬:"神父,我回家问一问我的爸爸,如果他同意,我就正式拜您为师,好不好?"

神父一怔,不过他在上海久了,多少理解一些东方人的思维,便点了点头。凤仪见他没有生气,便大为轻松,细细地打听什么叫素描,什么又是油料?神父也一一给她讲解,二人正聊着,李威到了。凤仪请他再多等一会儿,平常李威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十分敬宠,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略带粗暴地回绝了。凤仪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闷闷不乐地和神父告了别,走出了教堂。

因为李威与杨练年纪相当,又天天接送凤仪上学,渐渐的,她把一部分对哥哥的信任和情感挪到了李威身上。今天李威意外的斥责,令凤仪十分难过,她缩在车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讲。李威从倒车镜中瞥见满面委屈,不禁心中一软,无可奈何地道:"凤仪,叔叔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非常非常重要,你不要生我的气。"

凤仪听他软言相告,点点头,不一会儿,心情便好转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起教堂玻璃、西洋油画等事物。李威见她毫无心机,一派天真烂漫,不由长叹一声。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要去执行一个可怕的任务,可能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但是这些话在他的嘴里只打了个滚,便咽了回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诫自己,虽然她流露的真感情挺让人感动,但她毕竟是邵元任的女儿,是不可信的!

"叔叔,神父说要教我学西洋画,"凤仪问:"你说爸爸会同意吗?"

"会。"

"那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学画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强笑了笑:"好,我等你。"

两个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经在家了。凤仪又惊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归家,偶尔早点,也都是晚饭左右,从来没有这么早过。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邵元任学画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进书房,吩咐众人不可打扰。凤仪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几遍,李威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留下吃饭,而是回家了。

凤仪缠住邵元任,再不给他一点空档,她一口气把什么教堂、玻璃、神父、油画之类全倒了出来。邵元任见她神采飞扬,眉眼里全是快乐,不禁想,她要永远不长大有多好,她就会永远快乐。可她这个样子,我要怎么教她呢?是告诉她世界总有另外的一面,还是更好地保护她,让她保持天真与热情。他望着她的笑脸,不觉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算了,他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只要将来嫁个好夫婿便成了,无需了解人世沧桑。

"爸爸,你有没有听嘛,"凤仪嘟起了嘴:"怎么今天你们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头一皱:"李威叔叔怎么了?"

"他没精打彩的,下午我说让他多等会儿,他还不高兴,说有要紧的事情办。"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让别人来接你。"

"他去哪儿?"

"外地。"

"很远吗?"

"有点,"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师吗,明天我亲自来接你,见见你的师父,再给你买些学习用具,好不好?"

"这么说你同意了!"凤仪不由欢呼一声,又赶紧道谢:"谢谢爸爸。"。邵元任又细问了神父如何说的,如何提出让她学画等关节,觉得并无大碍,便让阿金服侍她休息。等凤仪上了楼,他回到书房,命小卫送来一壶开水,独自坐在茶桌旁,一边慢慢地冲泡,一边在心中筹划计较。

他团结广东、湖南两大同乡会,兴办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组建了救火队。救火队员由两百个精干的年轻人组成,他们大部分来自湖南和广东,也有部分来自上海和江苏。他们主要工作是负责南市地区的消防工作,给城外或城内的灾民发放粮食,收殓客死上海又无人埋葬的尸体,并埋入义冢。邵元任从杨练介绍的武师中,精挑了几员良将,由他们管理救火队,经过两个月的考察,又从救火队选出一批强干可靠的队员,学习枪击和武术。

只要假以时日,这支部队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势力和筹码。不管是同盟会,还是光复会,想要得到上海,总得争取一下他的势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救火队通过南方关系联络到一批军火,但如何把这批军火从广东运抵上海,再运进德昌堂,就成了一件头痛的事情。

此时的上海,军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说各路黑帮盯死了他,就连各种名义成立的组织、商会,都大起觊觎之心。他连日以来,一面大张旗鼓地整队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说李威要带人去广东运"货"。另一方面,他请杨练在广州暗度陈仓,将真正的军火装在运家具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后,在假军火的包装之上再铺一层枪支弹药,以掩人耳目。待李威从广东浩浩荡荡的出发之后,杨练再带人另择水路,悄悄地北上。

这招明修栈道之计,虽可保军火大半安全,却难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头,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肯定愿去,但未必不会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为李威买了套房,又将李威母亲从苏州乡下接来,另请了个小丫鬟,在那里日夜照顾老人,又许诺他未来种种好处。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仅能为自己博个将来,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会给母亲养老送终。他若不去,他和老娘恐怕就要在黄浦江里喂鱼了。

邵元任从滚烫的茶壶中倒出一杯茶,先将茶水注入闻香杯,略略一闻,便将小茶碗扣在闻香杯之上,双手轻轻一翻,便将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轻轻一吸,便将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铃铃,旁边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有接,电话断了,须臾又响,反复三遍。邵元任轻轻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气。这是码头暗探发来的信号,李威已经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发后的第二天,上海举行了万人剪辫大会,当场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征皇权的长辫。革命呼声日益高涨,除了徜徉在书斋与画室里的凤仪,人人都感到,一场无法抵挡的风暴正在扑面而来。

第三章

刘雅贞陪着凤仪坐在沙发上,多年前,她就听邵元任提过方谦。在她眼中心高气傲的表哥,为何对这个男人钦佩有加?她对凤仪的父亲充满了好奇,凤仪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对父亲的好奇不亚于刘雅贞,他们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烦,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邵元任告诉他,父亲方谦和哥哥杨练要来上海的时候,她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她的高兴完全是冲着哥哥的,她似乎从未盼望过父亲的到来。

这时,阿金打开了大门,凤仪第一眼便瞧见了杨练,他穿着合体的西服,又帅又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凤仪一阵失望,父亲的身高不如想象中的高大,模样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凤仪,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结结巴巴叫了一声。

方谦笑了,他蹲下来,打量自己的女儿。上次见她还是个幼童,现在俨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气色十分健康,看来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只有两道眉毛,清秀中略带英挺,是自己的翻版。方谦既激动又喜悦,又有一些惭愧,并且敏感地察觉到,凤仪有些不自然,毕竟是难得谋面的父亲,他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背后拍了两下。

父女俩不出半个时辰就混熟了。凤仪带方谦参观自己的"阵地",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到处是她的衣服鞋子、画纸画笔,还有她喜欢的各色小玩意。方谦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宠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几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对女儿有帮助呢?他坐下来,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即使面临再危险再宏大的场景,他也没有混乱过,现在,他却有些晕眩。才是五月,他觉得热得难过,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凤仪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方谦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珠在滴溜溜乱转,忍不住问。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方谦摘下了眼镜:"怎么样?"

她像一个美术老师那样仔细端详着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看!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被女儿这样夸赞,方谦觉得有些脸红,赶紧戴上了眼镜,支开话题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后来要学其他的东西,就渐渐不画了。"

"哦?!"凤仪来了精神:"那你画的好吗?"

方谦笑了笑:"还算行吧。"

"怎么样可以把画画好?"

方谦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在开头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写下:循序渐进。

凤仪看了看,笑了:"那,写好文章呢?"

方谦在循序渐进的下一行写下:言简意赅。

"那,我想同学们都喜欢我呢?"

"她们不喜欢你吗?"

凤仪嘟了嘟嘴。方谦写下:"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吗?"

方谦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喜欢你呢?"

凤仪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谦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字。凤仪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四字真言,忽然明白这是父亲在教导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难,遇到危险呢?"

方谦心中一惊,看来岳父的那场风波,给了女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笔都有些沉重,写下了:"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八个字。

"爹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凤仪问。

方谦想了想:"人的经验多了就会有办法,这是靠时间和经历累积出来的。"

"雅贞姑姑总是心情不好,你有办法吗?"

"雅贞,"方谦想起刚才那个古典婉约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女儿,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他望着凤仪,将来她大了,也难免会遇到感情问题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写下了"顺其自然"。凤仪指着这四个字:"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

凤仪困惑地看着他。时间长了雅贞姑姑的心情就会好吗?她不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再发问。方谦无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女儿,可是面对女儿的提问,他又觉得自己无法教导女儿,怎么才能把道理对孩子说清呢。自己长年不在她身边,元任又一味地宠爱她……方谦感到一阵心痛。凤仪见他默默不语,便把那张纸拿过来,假模假式地端详了一眼,便跑下楼去了。

方谦不知她要干嘛,一时也没有喊她,独自坐在书房。现在全国革命呼声如此之高,也许成功离得不远了,如果国家能够安定下来,他就把凤仪接回自己身边,慢慢教育她。到那时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太漫长了,十二岁,明年革命能成功吗?他觉得心绪纷乱,到时自己又在哪里落脚呢?南京已经没有家了,上海还是广州?这时,凤仪咚咚地跑了回来,刚才他随意写的那张纸已经装进一个画框里,她得意地举到方谦面前:"爹爹你看!"

方谦又意外又惊喜:"这是……"凤仪也不理会他,将画框拿在床头比划:"爹爹你看看,我挂在这儿好不好。"

方谦忽然有些安心,女儿的这个举动显现出她天性中的热情和理解力。他感动地看着女儿的身影,从背后看,她已经显露出少女的身形,很快就会长大了。

这天,凤仪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门,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西式背带裙,额前依然是浓密的一字流海。上海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夏天就快来了。她走向汽车,忽然觉得司机有些不对,他背对着她,正在擦车窗玻璃。她激动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李威叔叔!"

李威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凤仪脸上洋溢的亲情还是打动了他。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凤仪飞快地爬进车厢,叽叽喳喳地问:"叔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出了一趟长差。"

凤仪咯咯笑了:"有多长?"

李威想了想:"像黄浦江那么长。"

李威回来后,邵元任既没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没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旧让他他每天接送凤仪上学,晚上在汪宅吃过晚饭后回家。大量的时间他都在陪伴母亲。也许轻松的工作有助于疗养,他的气色逐渐好转,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没有变化。他把从胸口取出的子弹装进一个锦囊,像幸运符那样日夜带在身边。说起来也真福大命大,那颗子弹离心脏的距离只有半寸,他差点送了命。

全国的时局在此时陷入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废约为宗旨"的运动[1],已成为一场大变革的导火索。各省各地的革命力量,都从观望变成了一种准备。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须在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了。

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为应酬繁忙,邵元任难得回家吃饭,每天都是李威或刘雅贞陪着凤仪。邵元任回到家,凤仪已经睡了,他和李威来到小书房,二人落座后,他亲自给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种兄长地语气说:"我让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邵元任不禁有些诧异:"什么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陈慎初向刘家提亲了。"

邵元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李威继续道:"今天刘家派人来,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刘雅贞的表情像洪水一般冲入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乱,连忙稳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这件事。"

李威双腿一颤,如果不是谈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关了。他竭力平静,等着邵元任开口。

"你回来后我没有安排,一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伯母。二是考虑怎么安排比较合适,你是个人才,"邵元任微笑着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李威心头一跳,赶紧摇摇头。邵元任道:"青帮蔡洪生老爷子想开一家茶馆,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李威大为失望,难道自己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是一家茶馆吗?何况自己没有资金,最多当个名义上的经理,拿一点干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这是茶馆的初步构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开图,立即被吸引了,趴在桌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座茶馆高三层,大约有上千平方。第一层是茶座,中间标有正文形戏台;第二层是弹子房,至少有上百张弹子桌;第三层是餐厅,除了一排排方桌标志,还标着几排床位。李威知道,这是给客人提供鸦片的烟塌。他指着二层问:"这,这全是弹子桌?"

邵元任点点头,李感惊奇万分!上海虽然茶楼众多,但如此大的规模,又用整整一层引进西洋游戏,几乎闻所未闻……李威激动地问:"您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八仙桥。"

八仙桥是法租界的闹市区,也是各路黑帮云集之地。李威听得是这个地点,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这可是自己大大露脸的机会啊。

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资两万大洋,其中蔡老爷子占三成,你占一成。本来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儿毕竟是个慈善机构,元泰也不过是个丝厂。我思来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开辟一番新事业。我知道你来上海不久就加入了青帮,现在,有蔡老爷子和我,再加上这家茶馆,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钱,你就能在青帮有所作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希望你在上海出人头地。何况你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能扶肋一个孝子,也是我的荣幸。"

李威先是大喜,继而大惊!看来邵元任要扶持自己、借助自己在黑道上发展势力是真,但他日若有反目,会毫不留情的铲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插不进手了,而且只要母亲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随意背叛邵元任。李威连忙迭声道:"谢谢老板,老板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两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闲谈,只详细地筹划茶馆如何经营,如何发展,直谈到天色微明,二人俱是欣喜兴奋,毫无困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记着陈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发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浓茶,端进了卧室。现在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除了这个雅贞。他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陈慎初在这个时候提出求婚,实在令他惊讶,就算光复会不想争取他的势力,也不至于从朋友变成敌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这不可能是光复会的计谋,而是这个姓陈的小子因为表妹昏了头,他已经不管什么局势什么组织了,只想抱得美人归。邵元任大为不耻,真是个轻浮率性、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怎么配得上表妹?以刘雅贞的容貌、品德,应该配一个性格温和,学识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问江湖之事,尽享家庭和生活的乐趣。若给了这般无能之辈,不管家中有多少钱粮,将来还是会误雅贞一生。想到这儿,邵元任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门亲事成功,怎么办呢?他思忖良久,这事就是回绝,也不能做在表面上,这一反对,得罪的不仅是陈慎初,而是光复会。光复会会认为他不想和他们太过亲近,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莫说他现在还未决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选了同盟会,也不想和光复会翻脸成仇。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对,邵元任踌躇很久,也未能计划出个真章,正烦恼间,门轻轻响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钟,刚刚七点,不悦地道:"小卫,我让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没有回答。邵元任闭上眼睛,刚欲思索,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怒道:"小卫,你还在敲什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邵元任大为惊讶,连忙起身,略理了理衣装,便打开门。刘雅贞满面羞红的站在门外,衣衫整齐,微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