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笑了:“袁先生,那你能帮我写出来吗?”

“当然,这不叫写出来,这叫写一个方案。”

“方案,”凤仪想了想,道:“原来洋人是这么说的呀。袁先生,我也想写个方案!到时候还请您帮助看一看。”

“哦,”袁子欣明知故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是想写一个改变元泰管理的方案,我想了很久,今天才想到。”

“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你真是个好学生!”袁子欣笑道:“方案你尽管写,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鼎力支持。”

二人商议已定,袁子欣见夜已深,忙把凤仪送回邵府。今天是他非常高兴的一天。从事业上说,他的经济状况大有改观,同时拥有了化工社的股权,电织厂一事也有了眉目。他坚信自己能给液仙和凤仪带来好的商业理念,同时能和他们一起,在中国建设优秀的化工企业与纺织企业。而且,他觉得和凤仪在一起,就特别开心,如果真的能建成电织厂,他就有很多机会和她一起工作,进而了解她,也让她多多了解自己。

凤仪立即着手完成缫丝厂的方案中。袁子欣也一面修改电织厂方案,一面对凤仪的方案加以指导。一个月后,这两个方案终于完成了。

这天是礼拜天,凤仪一早便将两个方案用盒子装好,打电话到和兴工地,问司机能不能回来一趟,载她去一次和兴。不料司机告诉她,邵先生今天要回邵府,他们马上就出发。凤仪听后非常很高兴,因为邵元任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大约到了中午,邵元任回来了。凤仪高兴地迎出去,见邵元任脸色沉重,慌忙问道:“爸爸,你不舒服吗?” 邵元任来到书房,从包里抽出一张电文,递给她。凤仪小声读道:“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法律及民意之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斯之谓矣。

“这是……”凤仪不禁为文中所言动容。邵元任道:“孙先生辞去了大元帅职务,护法运动失败了。”

凤仪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半晌问:“那……爹爹他们有消息吗?”

邵元任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微微摇摇头。父女俩半天没有说话。凤仪哪还有心情谈论电织缫丝方案,推说有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整整五年了,她等了父亲五年,又是一场空。若不能相见也还罢了,可是,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平安,哥哥是否平安,他们都是否还活着。凤仪迅速打开画板,开始完成一副久没有动笔的风景画。那画中的叶子颜色太单调了,不仅要有墨绿、浅绿、草绿、黄绿,还应该有棕红、深红、灰红、深棕,甚至还可有几片明黄、嫩粉……她一边又一边地画着那些叶子,一点一点琢磨那些颜色和线条,渐渐的,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沉浸在画板的世界中。

邵元任悄悄来到女儿门前,瞥见她全部身心都在绘画之中。邵元任似有顿悟,以前看她喜爱画画,还以为是单纯的喜爱,今日看来,她是以绘画求得解脱,用以忘却现实。邵元任感慨不已,他太不了解女儿了,难怪,她会提出不继续求学绘画,这么多年,不管是雅贞去世,还是方先生的问题,这恐怕是她唯一渲泄痛苦与悲伤的方式吧。

凤仪画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方倒在床上睡去。邵元任亦辗转难眠。杨练早就从南方捎来消息,方先生的病很重了,此次失去联系,邵元任很担心方先生的身体。而护法运动的再次失败,也让他对南方政府失去了信心。中国不知还要在乱世中挣扎多久,也许他这一代人是没有办法见到和平了。他想着方谦只比他年长一岁,今年虚岁才满四十,不由感慨人生苦短,又想起雅贞,更觉世事无常。若不是化铁厂大获成功,凤仪尚末婚配,他觉得抛却红尘、遁入空门,也未尝不是一种结果。

第二天中午,父女二人方才见面。他们各自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谁也没有再提南方之事。凤仪将两个方案交给邵元任,将缫丝改革与电织建设设想细细说了一遍。邵元任把方案带回和兴,白天工作,夜里研究这两份方案。他认为很多想法都可圈可点,尤其是袁子欣这个人。自袁子欣教凤仪以来,他把他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又冷眼旁观到现在,觉得此人行事为人都无不妥之处,和兴那笔买卖,更做的大为魄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凤仪虽然天资聪慧,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所谓孤掌难鸣,若袁子欣能真心帮他,到是个不错的人选。

邵元任乘和兴增资扩股,加大生产之前的空闲,开始建设元泰电织厂。产业股和营业股的新模式,在电织厂得到了很好的实行。此后,经过半年的调整,元泰缫丝厂也完成了这个方向的转变。刘庆生不再是个二管家,而名正言顺成为了缫厂的营业股东,同时拿出部分家产,购买了少量的产业股份。缫丝厂表面上看,并无太大变化,但实际上,刘庆生对工厂管理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善,许多原先藏在他心里可以利用的漏洞,都被他不动声色地补上了。邵元任“拿”到的利来丝行“帐本”上,刘庆生的红利从十两降到了二两,而利来丝行的进货价,却上涨了八两。

除了方谦迟迟没有消息,总得来说,这半年邵元任过得比较愉快。和兴化铁厂蒸蒸日上,产品供不应求。元泰完成了新厂建设和老厂的改革。而所有的建设与改革,只要有他参与,凤仪都寸步不离左右,他能感到,女儿在尽心的学习。而对袁子欣,他也有了实质的接触。他还不知道凤仪如何判断袁子欣,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觉得他很优秀。这让他对袁子欣和凤仪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联想”,而且,那个顾家俊也是大家公子,人品优秀。他几乎望见了佳儿佳婿、事业兴隆的美好前景。俗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又从生活里品出一点甜味。 第八章

方液仙自1912年创办化工社后,历时七年时间,一直生产美容产品,生意惨淡,只能勉力维持。子欣归国后,觉得液仙的雪花膏虽质量一流,却和销售对象的需求不相符。他的货物大都由货郎挑上街,卖给底层市民。雪花膏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而有钱人爱用高档洋货,自会去百货公司购买。子欣劝液仙要么把雪花膏做成高档货,要么放弃这个产品,另辟新路。液仙也觉得,子欣对市场的判断,恰恰是这七年来,自己一直无法领悟的要害。

子欣入股化工社后,二人便开始新产品研制计划。由于化工社多年的销售渠道都是在民间,液仙最终接受子欣后一条建议,放弃护肤品,改走底端路线。他们要寻找一个,即使最穷苦的人,也必须从货郎手中购买的产品。

虽然凤仪没有告诉子欣,为什么见到汪道德后心神大变,他也没有再追问,但从此以后,子欣便留意观察汪道德。汪道德吃住都在化工社,为人少言寡语,就算谈论工作,也时时处于被动状态,除了和液仙聊起化工技术,他似乎是个聊天都很困难的人。袁子欣暗自诧异,这样一个老实人,会和凤仪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凤仪的亲生父亲是谁呢?她因为什么来到邵府?子欣心中藏着谜团。自建设元泰电织厂以来,他和邵元任的交往多了许多。虽然能感受到邵元任对他的赏识,子欣还是对这样一位人物保持着警惕之心。这种警惕可能一些关于邵元任的传闻,还有他们商业理念的不同。虽然子欣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尽量适应中国目前的现状,在现有基础上去做事情,要慢慢地改革。但他还是不赞成黑帮的极端手段,包括对缫丝厂的用工制度,也存有自己的想法。

这天,他一早到了化工社,汪道德刚刚起床。不知什么原因,汪道德心情很好,话也比往常多了几分。子欣乘机和他聊天,得知他的经历非常简单,生在南京长在南京,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留校当了老师。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前往南京寻找化工技师的液仙,便离职随他到了上海。他既没有谈过恋爱,也是第一次离开南京。

子欣心想,难道凤仪的祖籍在南京,他又问:“你在南京还有什么亲人?”

汪道德摇摇头,沉默了。原来汪静生死后,汪永福夫妇与族人大闹了一场,到底搬进了汪宅,霸占了整个小院。谁料好景不长,一年之后,汪宅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将汪道德夫妇双双烧死。汪道德因为住校,这才免于一难。汪道德夫妇死后,族中也无人眷顾汪道德,都说他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将他赶出了汪宅。宅院由族长作主,变卖给一个商人,所得银钱按辈分以及和汪静生的远近关系分成数分,大家一起分了。幸亏汪道德在化学上颇有天赋,被学校留用,这才勉强度日。他从小就不喜父亲的作为,但又惧怕汪永福的暴躁,加之天性内向,口拙言纳,所以从不敢反抗,也不敢向人诉说。父母双亡后,他很是难过,又觉得他们当初不贪图这个宅院,就不会死于非命。亲戚们也不至于看不起他们,当年的叔爷爷也不会死,表妹凤仪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因此族人叫他走时,他到觉得是件好事。加之遇到方液仙后,觉得遇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友,便下定决定离开伤心之所,转来上海。袁子欣见他神情淡漠,似乎情绪不佳,也不再追问。二人略坐了一会,便听见方液仙爽朗的笑声:“道德!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怦地一声推开门,见到子欣,哈哈笑道:“你也在,好啊好啊!省得我去找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腋下夹里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盒子,又把盒子打开,露出一个纸包。子欣与道德不知他要变什么戏法,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液仙把最后一层纸打开来,却是几盘黑乎乎的东西。袁子欣拿起来,见是蚊香,不禁会心一笑。汪道德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道:“液、液仙,天气还冷,你买它干什么?”

“我跑了多少家店才买到,”液仙看着子欣:“这可是去年的存货。”

“真有你的!”子欣乐道:“上海夏天又热又潮,家家户户都要用蚊香。只要我们做的又好又便宜,一定能红遍上海滩。”

“不错!最关键的是,”方液仙指着蚊香笑道:“现在我们的国货还没有蚊香,上海卖的全是日本货,我方液仙 要做中国蚊香第一人,我不仅要红遍上海滩,我还要把它赶出上海滩,赶回它的东洋老家去!”

子欣哈哈一笑。汪道德面无表情地盯着蚊香,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来,闻了闻,又掰开来,看了看。子欣与液仙盯着他的表情,子欣见他表情凝重,心里一沉,液仙问:“有把握吗?”

“试试”。汪道德答。

液仙知道他说试试,就表示不管有多难,一定会坚持下去。“这样就好,”他道:“那我们就开始试试。”

“液仙,”子欣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制定一个计划,看看需要多长时间、投入多少成本来研制这个产品?”

“哎,”液仙道:“我这个人,以前学着做化学实验的时候,就习惯了越做越败,越败越做。化工社成立到今天,走了七年弯路,我都没有放弃。子欣,我知道你在国外学的是商业,但是这件事情,只要我决定了,不管多难,我都会走下去。”

子欣暗自思量:从市场上说,蚊香确实是底层市民不可缺少的产品,加上目前上海,除了日本人,还没有化工企业能够生产,如果能研制成功,从有了根本的竞争实力。但是研制的时间成本,费用成本,还是个未知数。子欣深知液仙性格坚韧,从不畏难,而且此次目标与方向都很正确,若叫他放弃,他没准会背着自己继续研究,反不如全力支持,没准能大获成功,想到这儿,他道:“那这样,从现在开始,让道德带两个化剂师,全力来做这件事。我们原来设想的,牙膏等一些产品,也继续生产销售,用以维持化工社的日常运转。”

“好,”液仙见他投了赞成票,大喜过望:“有你这样的朋友,化工社一定能发达。”

三个人又细细商量了许久,等一切计宜已定,袁子欣这才离开了化工社。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清晨,袁子欣匆匆忙忙地赶回电织厂,一方面他急于想告诉凤仪这个好消息,另一方面,他他还想告诉凤仪,汪道德的父母已经双双过世,在南京没有一个亲人。他想看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他进了元泰电织厂的大门,远远地,便瞧见顾家的汽车停在办公楼下。这是谁来得这么早,不知是顾家少奶奶,还是顾家二少爷。子欣放慢了脚步,见凤仪和顾家俊双双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一个是清丽淑女,一个是温柔书生,倒还真是一对壁人。“嗨!”子欣打了个招呼。

“袁先生,”顾家俊笑咪咪地道:“我约邵小姐一起去看时装表演,您有没有兴趣?”

“你们去吧,”子欣笑道:“我不一定有时间。”

顾家俊便回过头去絮絮叨叨地叮嘱起凤仪来:看时装表演时要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现如今上海正流行学生装,她骨骼娇小,容颜秀丽,很合适这种装束,千万不要过于装饰,以免落后于流行。袁子欣听他如数家珍的抖落女人们的这些事物,不禁大为惊奇,这顾家俊真是一号人物,比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凤仪听家俊嘱咐完了,送他上了车,回头见子欣还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禁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袁子欣笑道:“我在看西洋景。”

“什么西洋景?”

“我说错了,”子欣道:“是中国景色。”

“不知道你说什么,”凤仪道:“你一上午都不在,去化工社了?”

“我刚从那儿回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子欣说了蚊香的事情,凤仪听后也为液仙欢喜,子欣又说了担心研制成本的问题,凤仪道:“他那个人,决定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看,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只要资金链能够维持,”子欣道:“我会全力支持它,毕竟,我们中国人也应该生产自己的蚊香。”

“想不到你这么爱国。”凤仪打趣道。

“我当然爱国,”袁子欣道:“我不爱国就不会回来了。”

“算了吧,你不是说回国是因为喜欢上海菜,还有上海的姑娘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子欣笑道:“你尽胡说。我回国,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只有在中国我的机会才最多。我还想把国外学到的管理理念带回来,在这里建设真正的企业。”

“你现在不是有了电织厂?”

“将来还有更多,”子欣道:“我想把自己知道的,能和大家知道的溶合起来,建立最合适中国的企业管理制度。”

“所以,”凤仪道:“你从开始就不同意电织厂从青帮招工?”

“不仅电织厂这样,缫丝厂一样可以。我正在建议邵先生取消青帮的用工制度。一个企业要长时间的发展,应该对工人有自己的管理制度,而不是通过帮会来控制工人。”

凤仪对子欣这个想法是支持的,同时,她也对受帮会控制的丝厂工人抱以深切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牵涉到帮会利益,爸爸是否能同意,而事情,又是否会顺利的达到。

“还有件事,”袁子欣边走边道:“今天听那个工程师道德说,他父母都过世了,好象在南京没有什么亲人了。”

凤仪一愣:“他们死了?!”

“嗯。”

“怎么死的?”

“好像是火灾。”

“那汪宅呢?”

“汪宅?”子欣摇摇头:“他没有说,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的故乡。”凤仪凄然一笑。子欣愣住了。两人来到办公室,凤仪缓缓地将汪静生如何去世,自己如何被迫离开家告诉袁了欣,只是隐去了父亲方谦是革命者的身份。“人真是奇怪”,凤仪悲伤地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恨他们间接造成了外公的过世,可是今天,我听见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反而很难过。”

“那说明你很善良。”子欣见感慨地道:“上次你只告诉我遇见过人拐子,想不到你还裹过脚,还会说洪门暗语。”他见凤仪神色不佳,打趣道:“说说,你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会武功,”凤仪道:“哥哥才是高手。”

“是那个画中人吧,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四海为家吧。”凤仪道:“你不去看时装表演吗?这对我们面料设计应该很有帮助。”

“我倒是想去,只怕你的顾先生不答应,”子欣笑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什么嘛,”凤仪红了脸:“我和顾先生是好朋友。”袁子欣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凤仪见事关家俊的隐私,也不便多言,只好由得他乱猜了。

上海最早的时装表演,始于1918年的永安百货公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上海最时髦的节目。这天凤仪来到会场,见台上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台下的女人已穿得各有千秋,让人目不暇接,幸好有顾家俊提醒,她打量着自己,不然又要落伍啦。

家俊与杏礼早已入席,凤仪找到他们,见杏礼一改往日华丽,上身穿一件高领收腰的白衫,下身穿一条黑色半戴裙,通身上下,除了斜夹在右边发际的一朵白色珠花,再无半点装饰,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文明新装[33]”。家俊见凤仪穿戴十分朴素,她秀丽的五官与天然的气质和这种打扮十分相符,但和杏礼坐在一起,还是要输杏礼一层风光。他冷眼望去,这满座的女人中,恐怕还无人可及杏礼的风采呢。

表演很快开始了。凤仪顾不上看时装款式,全部身心都放在了面料上,大抵是什么面料,什么个花色,概像什么样的织法,她只恨自己没有纸笔来,只能凭大脑强记了。正看得如神,家俊碰了碰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然看见了袁子欣。

只见他坐在前几排的右侧,不时低下头,和身边的一位女士耳语。由于隔得远,加之灯光原因,凤仪隐约只能看见那女子侧面,只觉得轮廓分明,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姐。

这就是他想的办法了!凤仪心神一乱,看他整日忙进忙出,都是孤身一人,好像也没有女朋友,没想到居然和一个小姐来到这里。这时,杏礼也看见了袁子欣,低声恨道:“你看,那就是金笔小姐,我当初怎么说的,他接近你就是没安好心,现在电织厂建起来了,人家的女朋友也正式拿上台面了。”

凤仪又是一阵心乱如麻,连忙在心中道:凤仪啊凤仪,你怎么了,就算袁先生教你商业是为了电织厂,他也没有错,何况,建设电织厂也是对元泰有益的事情,你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怎么可以因此忌恨袁先生交往女朋友。她对杏礼笑道:“你家有女朋友是人家的事情,你干嘛生气,难不成,你想我把他当男朋友?”

“那可不成,”杏礼本来十分担心,见凤仪若无其事的看起了表演,似乎心情很好,这才放下心来:“你不在乎我才阿弥佗佛呢。”

家俊的心思比杏礼又细了一层,轻声道:“你要是不想看,我们就走吧。”

“这样好的机会,我才舍不得走呢,”凤仪微笑道:“你莫打扰我,我要记面料。”

家俊听她这样说,不由微微一叹。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十分特别,此时看来,也许那种特别的坚强吧。不知何人得幸,能和这样的女人互相欣赏与喜爱,也不知坚强对女人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他不得不承认,他欣赏她的性格,但是,他无法被她吸引。杏礼倾城的美貌,对男人来说,才是致命的毒药。

凤仪慢慢的沉浸于面料当中,就像她沉浸于绘画。这些颜色、这些画样,这些都是由蚕茧织成了丝,丝织成的布,再由裁缝之手,转成的服装啊。一时表演结束,她不知应不应该与袁子欣打招呼,没想到,袁子欣领着那位小姐主动走了过来。

只见这位女郎身材修长,五官像西洋人一样清晰饱满。与满场文明新装不同,她身穿一套暗红色西式套装,显得既精明能干,又娇艳动人。不要说凤仪看的目瞪口呆,就连杏礼、家俊也暗暗心惊,金笔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袁子欣介绍道:“这位是先施公司金笔专售货员,康凯蒂康小姐。”

凤仪等人点头致意。康凯蒂未等袁子欣开口介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几位一定是袁先生的朋友啦,我来猜猜看,这位小姐气度不凡,想必是顾家的大少奶奶,顾太太了。我早就听说,顾家有一位风流倜傥的二少爷,想必这位就是了。至于这位小姐,你漂亮可爱,一定是元泰有名的女公子,邵凤仪邵小姐了。”

众人见她一一报上姓名,忙笑着答礼。杏礼与家俊均想,好个伶牙俐齿的售货小姐,几句话一说,倒显得她和袁子欣的关系比大家都亲密了。顾家俊见她风度不凡,又想,自己见过这么多女人,能和大嫂一争美貌的,恐怕也有这位康小姐了。他怕凤仪被她压住风头,连忙笑道:“我们一会儿去沙利文[34]喝咖啡,两位要不要一起去?”

“真不巧呀顾先生,我约了袁先生帮我去看点东西,就不打扰大家了。”康凯蒂悠闲自得地说完,笑着看着袁子欣,子欣道:“是啊,我答应了康小姐,去看一点东西,”他又看着凤仪:“你一会儿回电织厂吗?”

凤仪点点头,袁子欣道:“我可能要到下午才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凤仪又点点头。康凯蒂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几位拜拜。”说完,她拉着袁子欣便离开了。凤仪这半年来,已经习惯了与袁子欣朝夕相处、同进同出,此时与康凯蒂双双离去,不禁一阵茫然。她跟着杏礼和家俊来到沙利文店,要了咖啡和点心。康凯蒂说请子欣陪她去看东西,看什么呢?凤仪胡乱猜想着。虽然早就听说了袁子欣与金笔小姐的事情,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如今他公然的带着她来看表演,必是拿她当女朋友一般了。

她忽地想着在杏礼婚礼上初次见到他的情景,他浓的快乐的向上飞着的眉毛,他在主席台上动来动去,欣赏她画的杏礼;他在大世界开业的时候,说当她的老师;他站在小教室里,指着黑扳上的那条线,说“我们来做生意”;他在路上告诉他,要留意金元的销售;还有他在发现她不高兴时,把她拉出了饭店包箱;凤仪心中一阵酸禁,原来不知不觉,他有这么多的画面留在她的脑海里,每一幅都让她快乐,令她莫名的感动与酸楚。

她心神大乱,只觉一阵悸动涌上心头,同时,还有一股轻微的疼痛,迫使她轻轻的弯了弯腰。她看着杏礼,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时髦摩登的女人,就像顾家安、顾家俊喜欢杏礼,子欣也一定很喜欢那位康小姐。

“这个袁子欣真是有手段,”杏礼喝了口咖啡,道:“一手开办什么电织厂,一手吊着金笔小姐,事业爱情两不误啊。”

家俊见凤仪脸色不佳,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不要再讲。杏礼更觉窝心,道:“我们这里有位新女性,人家是要爱国要创业的,哪里管男人是什么居心。”

“杏礼,”凤仪凄然道:“袁先生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他开电织厂是双方有利的事情,你不要这样说他了。”

杏礼听她还维护袁子欣,冷笑一声,赌气不说话了。家俊忙陪笑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干坐在这儿真没什么劲,这样吧,我们一起去大世界散散心吧。”

“我不去,”杏礼没好气地道:“晚上我和你大哥有饭局,我得回家换衣服,你想去,你陪她一起去吧。”

顾家俊只得先把杏礼送回家,再陪着凤仪前往大世界。凤仪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吐满新芽的梧桐树,便在心中勾勒树枝的形状、树叶的颜色、这一片又一片的绿,这才她最喜爱的东西,她熟悉理解并能深为控制的世界。家俊见她一直沉默不语,突然道:“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做什么吗?”

凤仪吓了一跳,清醒过来,摇了摇头。顾家俊道:“我就拼命的玩,玩到再也玩不动了,玩到把什么都忘记了,然后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对凤仪来说,倒是个新方法,她好奇地问:“有用吗?”

“有用!”家俊道:“保证有用。”

凤仪从小的榜样:汪静生、方谦、邵元任、杨练,都是纹丝不动地承受生活的痛苦,就连柔弱的刘雅贞,也从没有失态的时候。所以,她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但顾家俊完全不同。他允许失态,允许放纵,允许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他像一个坏朋友,却充满理解力和同情心。他带着凤仪在大世界里坐飞船、打弹子、听书听戏,在舞池里旋转,一圈又一圈。凤仪虽也去过舞厅,但这样跳舞还是第一次。音乐和节奏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愉快起来。偶尔一闪念,她也会想:如果这时是和子欣该有多好啊!但是她立即阻止了自己,她要这样旋转下去,尽情地快乐,为了,像家俊说的,可以把一切都忘记,可以立即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不再有烦恼,不再有悲伤。

她一直玩到深夜才回到家,早把回电织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倒在床上,累得不想再动一下。家俊说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效果,只是太折磨人了,要累成这样个子才行啊。她要即刻睡去,不再想任何一点东西。这时,她听见阿金在门外道:“小姐,你的电话。”

难道是子欣,她一阵心跳,连忙坐起来,快步来到楼下:“喂。”

“喂,”家俊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怎么样,心情好点吗?”

“还好啦,”凤仪一阵失落:“谢谢关心。”

“早点睡,什么都别想了。”

“好的。”凤仪挂上了电话,回到了房间。她躺在床上,望着父亲写下的词句: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欲则刚……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这是当年父亲说雅贞姑姑时用的话,要怎么样才能顺其自然呢?她只有在画板前才品尝过这种滋味,顺着那些线条、结构、色彩,她真的能感觉到,那些画面一直存在在某个地方,悄悄地把她引入那个世界,然后借她之手,呈现出来。

凤仪踏入社会两年多之后,第一次产生了犹豫。也许她不应该放弃绘画,这些线条、结构、色彩,才是她真正熟悉的,可以掌控的。子欣也说过,人精于一样事物,不精于另一样事物,是很正常的。她隐约感到,也许她放弃了一条真正合适自己的道路。

现在一切都晚了。元泰的格局刚刚形成,她不能因为这些,毁了爸爸的事业。而且,爸爸说过,天下的事情都是相通的,她用了五年的时间熟练了绘画,也许再努力三年,她也能对绘画之外的世界熟能生巧呢。那么,就像父亲说的,一切顺其自然吧。“爹爹,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她喃喃自语:“我还要好好孝敬你呢。”她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她轻轻伸出手,擦去了一滴眼泪。

这时已是五月,上海虽说是暮春时节,却是初夏的气候。而在这样的季节,法国巴黎引爆了所有中国人所有的愤怒,从报纸到街头的墙壁,到游行队伍中高举的旗帜,到处是“取消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标语。凤仪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1911年的那个秋天。她觉得整个中国都被紧张、愤怒、痛苦涨满了,空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似乎随便扔一根火柴,上海就会随之爆炸。

这一年,是民国八年,上海经过八年的发展,城市工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从电力、水力、交通到各行各业……这是股新力量在城市中默默地壮大,谁都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集体停止工作,上海会变成什么样子。

邵元任作为纺织业的代表,参加了上海商、学、工、报四界爱国联合会。以往的爱国行为和政治斗争,决对不会牵涉到丝厂。但是这一次,爱国联合会提出了工人罢人、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的形式给政府施加压力。其中纺织、印刷、运输三个行业又首当其冲,成为罢工的重要力量。也正是在这个会议上,邵元任第一次看见了工人代表。他们与他们的老板平起平坐,谈论江山、指点政治。邵元任不禁对自己没有及早注意这股势力深感后悔,难道是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如果不是国家命运将工人们推到台前,他还一直认为,利于青帮的力量就可以牢牢控制住他们。

当初他把美莲安排在德昌堂,是出于一片好意,没想到倒是一步好棋。这几年德昌堂培训了很多工人,美莲在他们当中威信很高。除此之外,杨四姐也有点号召力。他想和美莲聊聊,问问工人组织的详情。没想到美莲先找到了他。原来罢工的风声一起,刘庆生便着急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拿下一个法国订单。为了及时完成订单,他下了道死命令,谁罢工就开除谁!

“庆生也是着急了,”邵元任微笑道:“他大概觉得工人们不会真罢工,他们都要养家糊口嘛。”

“邵伯伯,现在的局势很敏感,虽然大家只是普通的工人,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美莲侃侃而谈:“我希望您能撤销这个规定。”

邵元任对美莲的镇静自若有点惊讶,她初入德昌堂时虽然倔强,却仍能看出她的胆怯与不自信,想不到几年一过,这个小姑娘俨然有了几分工人领袖的气度。他想了想道:“你也知道元泰的管理权和产权是分开的,庆生的决定我是不好随便干涉的,当然了,他也会给我几分面子。今天这件事,事关国家,我虽然是个商人,但对这种事情,是一定要支持的。你放心,我一定和庆生去谈。不过,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所有的企业都不允许工人罢工,罢工还能坚持下去吗?” 美莲笑了笑:“去年俄国闹了一场十月革命,您一定知道吧。您想想,工人们连一个国家政府都能推翻,还不能坚持一次爱国的罢工行动吗?”

“那是俄国,”邵元任也笑了笑:“中国会这样吗?”

美莲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不施加一点真正的压力,是不能说服这位特殊的企业家了。邵元任看着美莲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里面有一丝较量的味道。他决定利用刘庆生的决定,探一探美莲所说的工人运动的底线。他作为老板与商人,只坚信工人们对勤劳致富的渴望,他们不是黑帮,更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

两天之后,邵元任承认自己的判断有点失误。元泰缫丝厂一百五十名自由工人突然宣布罢工,支持爱国运动。由于这些工人散布在各个车间,导致全厂的机器都无法运转,损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猛撕开了一条裂缝。邵元任立即意识到,他必须和这股新势力成为朋友,他已经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他立即和刘庆生、袁子欣、凤仪开了一个小会。

刘庆生仍然固执己见,他不相信凭邵元任的力量,还不能摆平几个闹事的工人:“邵老板,现在的金元不同已往了,各个缫丝厂都提高了质量,还有那些日本企业,生产的丝特别好。这个订单我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我们就要赔一大笔钱,这还是小事,如果因为这个事,我们赔了信誉,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你怎么看?”邵元任问袁子欣。

“现在反对罢工确实有些困难,我倒是觉得,不如我们同意罢工,然后以此和工人们谈条件,”袁子欣道:“第一争取他们在罢工前加班加点,完成订单;第二,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罢工时间段,只要不超出这个时间,就不会影响后面的生产;第三,罢工也可以矗立元泰的爱国形象,现在到处在反对洋货、支持国货;有一个爱国的好名声对我们的产品也是有帮助的。”

“你的电织厂可以这么办,但是缫丝厂不行,”刘庆生继续恳求邵元任:“邵老板,我知道您有办法,只要您说句话,哪怕全上海的工厂都停工了,元泰缫丝厂也能照常运转。”

听到这句话,袁子欣惊讶极了。他看着看邵元任。邵元任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难处,生丝厂的确罢工不起。但是现在全国纷纷罢课、罢工、罢市,要求严惩卖国贼。谁反对罢工,谁就是卖国贼,庆生,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刘庆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子欣说的有道理,”邵元任道:“有些事不宜太过用强,时代不同了,我们要学会跟着它一起前进。”见刘庆生仍然满脸忧虑,邵元任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完全失控,让子欣帮着你制定一个罢工期间使用的上班制度,其他的事情,你交给我。”听到这句话,刘庆生的表情略有松弛。“你们都要学会应对罢工,如果这次罢工成功了,”邵元任语重心长地道:“它就会成为一种力量,会随时出现。我们一定要开好这个头,不能让它乱了工厂的阵脚。”

听到这话,刘庆生目瞪口呆,袁子欣暗暗佩服。邵元任对凤仪道:“你到德昌堂去找四姐和美莲,请她们协助庆生在此期间管理工厂,一定要抢在罢工前完成这张订单。只要她们开口,工人们自然会平息下来。”凤仪点点头。邵元任又道:“庆生,你立即高价招募一批熟练工,和厂里的工人排成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停机的生产。子欣,你把电织厂里会缫丝的,用得上的工人也全派过来。”邵元任停了停:“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邵元任和美莲等达成协议,元泰缫丝、电织两厂无条件支持工人罢工。6月5日,上海大罢工开始了,五天之后,大罢工进入高潮,沪宁、沪杭铁路两线工人全体罢工,轮船水手、车行车夫、电话工人、电灯工人、卷烟工人、外国洋行的中国职工……上海此时的人口约两百万,而罢工的人数高达七万。这意味着,这座城市基本功能都停止了运转。

而当这罢工运动如火如荼开展时,6月15日,元泰缫丝厂的工人全部返回了工厂,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顺利抢工完成。袁子欣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非常惊诧。他也知道,邵元任在其他地方操纵着另一些势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势力的作用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刘庆生会固执地请求邵元任阻止罢工。他越发觉得,要尽可能地说服邵元任,在元泰建立完善的用工制度与管理制度,否则,一个企业依靠这样的力量发展,那不是一件很荒唐、也不能长久的事情吗?

这次全国性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显示出极大的力量。至6月27日,中国代表团在巴黎联名致电中国政府,表示拒签和约,并集体提出了辞呈。元泰缫丝厂虽然有部分损失,但好在完成了订单,保住了客户。邵元任很高兴,破例在邵府办了一次家宴。

自从雅贞去世之后,邵府再也没有热闹过了。阿金和小卫不禁有些忙乱,把落伍的餐桌布全部换成新的,茶几上的花瓶重新拿出来,插上新鲜的玫瑰。幸好邵元任一直吃素,菜全部从功德林[35]预订,由厨师带好配料上门来做。什么兰花鲍鱼片、红油大明虾、菜心大乌参、百粒炸虾球……全部色香形味俱全、足可以以假乱真。邵元任特意交待子欣、美莲、凤仪等,可以带同伴出席,但除了刘庆生夫妇,他们都是孤身一人。邵元任坐在席上,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的观念还旧,不一定谈恋爱了才是同伴嘛,你们就没有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都笑了笑,没人吱声。邵元任对美莲道:“你和凤仪同岁,虚岁都是二十,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在秋天,这可是大事,我建议你们放在一起,由邵伯伯给你们过怎么样?”

“邵伯伯,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已经多年不过生日了。”美莲道。

“哎,”凤仪碰碰她,笑道:“二十岁是大生日,我们一起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