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邵元任道:“这可是大生日,就这么定了吧。”

“是啊是啊,”刘庆生夫妇连忙附和,刘庆生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这两位小姐都二十岁了。”

“就是,”邵元任道:“幸好现在是民国,要在满清,早就该出嫁了。”

“哎呀邵老板,嫁人有什么好,”刘庆生的老婆道:“我十七岁到是嫁了人,十九岁就生了第一胎,所以我什么也不懂,只能在家烧饭带孩子。她们小姐可不一样,她们是新女性。”

“你也知道什么叫新女性?!”刘庆生佯装诧异:“了不得啊,老婆,我考考你,那个新女性的新字怎么写呀?”

“去,”刘庆生的老婆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少来这儿打趣我。我告诉你,我也听别人讲过了,新女性不要太吃香,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把你休掉,再找一个新男性。”

众人哈哈大笑。凤仪素知刘庆生是个妻管严,不禁更加宛尔。她略一抬头,见袁子欣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她,不禁心头一跳,忙若无其事地给美莲夹起菜来。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情潮暗涌,都以为这是各自最秘密的心事,却哪里瞒得过邵元任的眼睛。近来袁子欣和金笔小姐遥言甚多,凤仪也和顾家俊走动的颇近,这到底怎么回事……邵元任微微一笑:“凤仪,家俊怎么没有来?”

凤仪惊讶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似乎很高兴:“家俊的父亲前几天遇见我,还打听你的消息,我看顾家是准备提亲了。”

“这是哪儿的事,”凤仪大惊失色,满面通红地道:“您别乱说。”

“哎呀,这可是大好事,”刘庆生的老婆忙端起酒杯:“邵老板,恭喜恭喜。”

邵元任笑着喝了一杯。刘庆生的老婆还要再说,被刘庆生在桌子悄悄踢了一脚。原来刘庆生素觉子欣与凤仪之间有些牵扯,唯恐伤了袁子欣的面子,便不许老婆胡说。子欣本就猜度家俊喜欢凤仪,此时邵元任公然提出来,可见都是真的了。他想着顾家是豪门大族,又有杏礼从中撮合,本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是没有想到,顾家会这么着急。这样一来,自己就连输了好几步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早点追求凤仪,就算没有成功,至少他不会留有遗憾。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着恼,默默地坐在一边。

邵元任端起酒杯:“庆生、子欣、美莲、凤仪,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为元泰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把元泰拜托给你们,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元泰真正的主人,元泰就拜托给你们了!”

袁子欣喝下酒,忽然警觉起来:“邵先生,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美莲笑了笑:“去年俄国闹了一场十月革命,您一定知道吧。您想想,工人们连一个国家政府都能推翻,还不能坚持一次爱国的罢工行动吗?”

“那是俄国,”邵元任也笑了笑:“中国会这样吗?”

美莲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不施加一点真正的压力,是不能说服这位特殊的企业家了。邵元任看着美莲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里面有一丝较量的味道。他决定利用刘庆生的决定,探一探美莲所说的工人运动的底线。他作为老板与商人,只坚信工人们对勤劳致富的渴望,他们不是黑帮,更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

两天之后,邵元任承认自己的判断有点失误。元泰缫丝厂一百五十名自由工人突然宣布罢工,支持爱国运动。由于这些工人散布在各个车间,导致全厂的机器都无法运转,损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猛撕开了一条裂缝。邵元任立即意识到,他必须和这股新势力成为朋友,他已经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他立即和刘庆生、袁子欣、凤仪开了一个小会。

刘庆生仍然固执己见,他不相信凭邵元任的力量,还不能摆平几个闹事的工人:“邵老板,现在的金元不同已往了,各个缫丝厂都提高了质量,还有那些日本企业,生产的丝特别好。这个订单我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我们就要赔一大笔钱,这还是小事,如果因为这个事,我们赔了信誉,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你怎么看?”邵元任问袁子欣。

“现在反对罢工确实有些困难,我倒是觉得,不如我们同意罢工,然后以此和工人们谈条件,”袁子欣道:“第一争取他们在罢工前加班加点,完成订单;第二,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罢工时间段,只要不超出这个时间,就不会影响后面的生产;第三,罢工也可以矗立元泰的爱国形象,现在到处在反对洋货、支持国货;有一个爱国的好名声对我们的产品也是有帮助的。”

“你的电织厂可以这么办,但是缫丝厂不行,”刘庆生继续恳求邵元任:“邵老板,我知道您有办法,只要您说句话,哪怕全上海的工厂都停工了,元泰缫丝厂也能照常运转。”

听到这句话,袁子欣惊讶极了。他看着看邵元任。邵元任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难处,生丝厂的确罢工不起。但是现在全国纷纷罢课、罢工、罢市,要求严惩卖国贼。谁反对罢工,谁就是卖国贼,庆生,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刘庆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子欣说的有道理,”邵元任道:“有些事不宜太过用强,时代不同了,我们要学会跟着它一起前进。”见刘庆生仍然满脸忧虑,邵元任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完全失控,让子欣帮着你制定一个罢工期间使用的上班制度,其他的事情,你交给我。”听到这句话,刘庆生的表情略有松弛。“你们都要学会应对罢工,如果这次罢工成功了,”邵元任语重心长地道:“它就会成为一种力量,会随时出现。我们一定要开好这个头,不能让它乱了工厂的阵脚。”

听到这话,刘庆生目瞪口呆,袁子欣暗暗佩服。邵元任对凤仪道:“你到德昌堂去找四姐和美莲,请她们协助庆生在此期间管理工厂,一定要抢在罢工前完成这张订单。只要她们开口,工人们自然会平息下来。”凤仪点点头。邵元任又道:“庆生,你立即高价招募一批熟练工,和厂里的工人排成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停机的生产。子欣,你把电织厂里会缫丝的,用得上的工人也全派过来。”邵元任停了停:“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邵元任和美莲等达成协议,元泰缫丝、电织两厂无条件支持工人罢工。6月5日,上海大罢工开始了,五天之后,大罢工进入高潮,沪宁、沪杭铁路两线工人全体罢工,轮船水手、车行车夫、电话工人、电灯工人、卷烟工人、外国洋行的中国职工……上海此时的人口约两百万,而罢工的人数高达七万。这意味着,这座城市基本功能都停止了运转。

而当这罢工运动如火如荼开展时,6月15日,元泰缫丝厂的工人全部返回了工厂,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顺利抢工完成。袁子欣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非常惊诧。他也知道,邵元任在其他地方操纵着另一些势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势力的作用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刘庆生会固执地请求邵元任阻止罢工。他越发觉得,要尽可能地说服邵元任,在元泰建立完善的用工制度与管理制度,否则,一个企业依靠这样的力量发展,那不是一件很荒唐、也不能长久的事情吗?

这次全国性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显示出极大的力量。至6月27日,中国代表团在巴黎联名致电中国政府,表示拒签和约,并集体提出了辞呈。元泰缫丝厂虽然有部分损失,但好在完成了订单,保住了客户。邵元任很高兴,破例在邵府办了一次家宴。

自从雅贞去世之后,邵府再也没有热闹过了。阿金和小卫不禁有些忙乱,把落伍的餐桌布全部换成新的,茶几上的花瓶重新拿出来,插上新鲜的玫瑰。幸好邵元任一直吃素,菜全部从功德林[35]预订,由厨师带好配料上门来做。什么兰花鲍鱼片、红油大明虾、菜心大乌参、百粒炸虾球……全部色香形味俱全、足可以以假乱真。邵元任特意交待子欣、美莲、凤仪等,可以带同伴出席,但除了刘庆生夫妇,他们都是孤身一人。邵元任坐在席上,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的观念还旧,不一定谈恋爱了才是同伴嘛,你们就没有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都笑了笑,没人吱声。邵元任对美莲道:“你和凤仪同岁,虚岁都是二十,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在秋天,这可是大事,我建议你们放在一起,由邵伯伯给你们过怎么样?”

“邵伯伯,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已经多年不过生日了。”美莲道。

“哎,”凤仪碰碰她,笑道:“二十岁是大生日,我们一起过嘛。”

“对,”邵元任道:“这可是大生日,就这么定了吧。”

“是啊是啊,”刘庆生夫妇连忙附和,刘庆生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这两位小姐都二十岁了。”

“就是,”邵元任道:“幸好现在是民国,要在满清,早就该出嫁了。”

“哎呀邵老板,嫁人有什么好,”刘庆生的老婆道:“我十七岁到是嫁了人,十九岁就生了第一胎,所以我什么也不懂,只能在家烧饭带孩子。她们小姐可不一样,她们是新女性。”

“你也知道什么叫新女性?!”刘庆生佯装诧异:“了不得啊,老婆,我考考你,那个新女性的新字怎么写呀?”

“去,”刘庆生的老婆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少来这儿打趣我。我告诉你,我也听别人讲过了,新女性不要太吃香,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把你休掉,再找一个新男性。”

众人哈哈大笑。凤仪素知刘庆生是个妻管严,不禁更加宛尔。她略一抬头,见袁子欣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她,不禁心头一跳,忙若无其事地给美莲夹起菜来。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情潮暗涌,都以为这是各自最秘密的心事,却哪里瞒得过邵元任的眼睛。近来袁子欣和金笔小姐遥言甚多,凤仪也和顾家俊走动的颇近,这到底怎么回事……邵元任微微一笑:“凤仪,家俊怎么没有来?”

凤仪惊讶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似乎很高兴:“家俊的父亲前几天遇见我,还打听你的消息,我看顾家是准备提亲了。”

“这是哪儿的事,”凤仪大惊失色,满面通红地道:“您别乱说。”

“哎呀,这可是大好事,”刘庆生的老婆忙端起酒杯:“邵老板,恭喜恭喜。”

邵元任笑着喝了一杯。刘庆生的老婆还要再说,被刘庆生在桌子悄悄踢了一脚。原来刘庆生素觉子欣与凤仪之间有些牵扯,唯恐伤了袁子欣的面子,便不许老婆胡说。子欣本就猜度家俊喜欢凤仪,此时邵元任公然提出来,可见都是真的了。他想着顾家是豪门大族,又有杏礼从中撮合,本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是没有想到,顾家会这么着急。这样一来,自己就连输了好几步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早点追求凤仪,就算没有成功,至少他不会留有遗憾。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着恼,默默地坐在一边。邵元任端起酒杯:“庆生、子欣、美莲、凤仪,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为元泰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把元泰拜托给你们,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元泰真正的主人,元泰就拜托给你们了!”

袁子欣喝下酒,忽然警觉起来:“邵先生,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和兴要增资扩股,我想乘次机会加大股分,以后我会以钢铁业为重,元泰缫丝、电织两个产业就交给你们了。”

袁子欣愣住了:“您,真这么想?”

“有什么不对?”邵元任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今天是家宴,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畅所欲言嘛。”

“和兴现在是很成功,”袁子欣道:“但是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国外的战争,他们自身的钢铁供不应求(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现在只要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会把多余的钢铁卖到中国,到时候和兴无论在价格还是质量上,都没有办法和他们竞争。”

“唔……”邵元任笑了笑:“说下去。”

“钢铁制造属于重工业,这不是一个能靠私人力量建设的企业,一时的投机可以,长久的建设恐怕……”袁子欣看着邵元任,他非但没有面露不悦,反而鼓励地看着他,袁子欣吐出一口气:“恐怕会失败。”

刘庆生大吃一惊,没想到袁子欣会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说的很好。”邵元任笑道:“和兴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今天把酒言欢,不说这些事情了。”

“是的呀,”刘庆生道:“钢铁太重啦,还是葡萄酒轻,”他端起杯子:“我敬大家一杯。”众人笑着举杯畅饮,气氛又融洽起来。袁子欣隐隐感到不安,后悔没有早点与邵元任沟通和兴一事,但他再着急,现在也不便开口了。他只得将心中的忧虚暂压下去,另找机会进言。

晚饭后,刘庆生提出陪邵元任打会麻雀牌,邵元任居然同意了。刘庆生的老婆是个牌迷,美莲在家中也常陪母亲打着玩儿,只有袁子欣和凤仪完全不会。四个人你来我往,打的开心,阿金和小卫在旁斟茶递水,只剩下凤仪陪着袁子欣坐在客厅。凤仪忍不住笑道:“我是常常落伍的,袁先生怎么也跟我一样落伍。”

袁子欣看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不觉也笑了:“你不是有个好老师吗,怎么会落伍?”

“老师?”凤仪道:“不就是你嘛。”

“除了我,你还有一个穿衣打扮的老师。”

“你是说杏礼呀,”凤仪嘟了嘟嘴:“我哪有时间像她那么打扮,她是一分分都不能落后的,上海要说时髦,她要排前三名的。”

袁子欣嘿然一笑。“说说和兴的事吧?”凤仪见他心情好转,乘机道:“为什么说和兴会失败呢?”

“和兴是重工业,和元泰不一样。”

“不明白。”

“如果战争没有结束,和兴还有希望,现在战争结束了,就意味着和兴要和国外的钢铁产业竞争,也就是说,一个私人集资创办的企业,要和实力强大的国家展开竞争,这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也许,”凤仪想了想:“会有奇迹呢?!”

“奇迹也要符合逻辑,做商业,有商业的规律,这是科学,”袁子欣道:“不是凭借个人意志就能完成的。”

凤仪皱起了眉头。也真奇怪,袁子欣想,只要她向我请教问题,我们之间就会非常融洽。难道她只把我当成了老师,再无其他想法了……他喝了口茶:“顾家就要提亲了,你高兴吗?”

凤仪吓了一跳:“你不要乱讲,没有的事。”

“顾先生好象很喜欢你?”

凤仪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他不是经常和你在一起嘛。”

“你也经常和金笔小姐在一起,”凤仪又气又恼,忍不住道:“那你是不是也喜欢人家,想学人家提亲呀。”

听了这话,袁子欣心中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难道……难道她误会我喜欢康凯蒂……他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这件事情我正在考虑,怎么样,给你讨一个金笔师娘,好不好?”

凤仪心中一沉,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师喜欢也是应该的。”

“老师喜欢没有用,”袁子欣道:“要学生喜欢。”

“笑话,”凤仪道:“我又不要娶老婆,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袁子欣见她越生气,心中越是欢喜,假作正色道:“你不喜欢金笔小姐?那就找个银笔小姐,要不然铜笔小姐、铁笔小姐也可以,反正,不能是个画画小姐。”

凤仪感到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心道,这个人真是不知趣,他不喜欢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拿我开这种玩笑。她手中恰巧有了杯盖,便顺手一飞,只听怦的一声,那杯盖飞出去老远,在墙角处摔了个粉碎。邵元任等人正玩的高兴,听见声音便叫阿金出来看看,阿金跑到客厅一看,见凤仪若无其事地道:“我不小心摔了个杯盖,你赶紧扫了它。”

阿金忙去打扫。子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不知她是因爱生妒,还是自己开错了玩笑,只觉得场面十分难堪。一时众人都出来了,邵元任道:“今天就散了罢,子欣和庆生明天还要早起。”“是呀是呀,”刘庆生等人也打起圆场:“打扰了一个晚上,应该告辞了。”邵元任与凤仪将众人送上车,目送汽车驶出邵府的大门,邵元任这才转过头,看着凤仪:“你怎么了?”他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砸东西?”

“我不小心抬了一下手,”凤仪道:“它就自己飞出去了。”

邵元任在院中的长椅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凤仪坐下。凤仪看着天上的星星:“爸爸,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是吗?”邵元任道:“没有坐过吗?”

“没有。”

“爸爸很少有时间陪你。”

“没有,你很好。”

“自从你长大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感情问题,”邵元任看着凤仪:“我以前不懂女孩子的心事,不知道女人会为了感情的事情这么伤心。后来我就想,以后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为这种事情伤心,要顺顺利利的,遇见一个合适的人,尽快定下来,然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就放心了。”

“我不要嫁人,”凤仪想到子欣,又伤心又委屈地道:“这样陪着你就很好。”

“这是傻话,”邵元任道:“子欣和家俊,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他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更喜欢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多多少少要懂得把握。爸爸别的事情都能帮你,唯有感情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家俊不喜欢我,”凤仪道:“子欣也有女朋友,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嫁人。”

“他们都不喜欢你,”邵元任微微皱起眉:“你能肯定吗?”

“家俊和我在一起,是有苦衷的,”凤仪轻轻叹了口气:“子欣,他喜欢那个金笔小姐。”

邵元任想了想:“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金笔小姐?”

“他自己说的,”凤仪道:“他还说,如果我不想要金笔师娘,就帮我找个银笔师娘、铜笔师娘、铁笔师娘,就是不找一个画画的师娘……”邵元任不等她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就为这个砸了杯子?!”

“嗯,”凤仪不悦地道“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干嘛拿我打趣。”

邵元任微笑道:“他说这些话之前,有没有打听顾家提亲的事?”

“有,”凤仪想了想:“他问我,顾家提亲我高不高兴。”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这回事。”

邵元任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女孩,对男人的心思一点都不敏感,还是顺其自然,让袁子欣和她慢慢扯吧。凤仪道:“爸爸,你觉得子欣的话有道理吗?”

“什么话,师娘?”邵元任愣了。

“就是和兴的事,”凤仪道:“您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邵元任哭笑不得,不知道谁一转眼就忘了,刚刚还在说她感情的事。她这样的性格也好,不会像雅贞那样受折磨。雅贞,他觉得胸口微微发痛,她也太苦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凤仪忧心仲仲:“和兴是重工业,靠个人力量恐怕很难成就。”

邵元任沉默了几秒:“当年孙先生提出驱除靼虏,恢复中华,是个人力量;你爹爹长年为革命募集资金而奔走,是个人力量;我来上海创办元泰,依然是个人力量;在中国、上海,没有什么不是个人力量。这个国家要靠很多个人力量才能强大,一个国家况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企业。”

凤仪听到说到这些,只觉荡气回肠,半晌没有言语。邵元任以为她还在担心,道:“子欣说的情况我会考虑,你不用担心。”

“爸爸,”凤仪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全力支持你!”

“你支持我就把元泰做好,还有,不要向子欣乱发脾气,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你忘记了,方先生给你的字里,也有这一条。”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打跑的,”凤仪娇嗔道:“元泰离不开他嘛,大不了我就把他当成老师,随便他找几个师娘好啦。”

邵元任哈哈笑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许只有孩子,才是机敏而勇敢的,人成了年,容易变得懦弱和保守。如果当初把她送出去学画,也许她会活得更快乐更自在吧。但是现在,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必须面对自己,尽快变的练达和从容。他轻轻拍了拍她,大意是,人生路很长,你慢慢体会吧。

父女俩二人在院中长谈之际,司机已将刘庆生夫妇送回了家,接着向美莲的公寓驶去。子欣住在元泰附近,最后再送他。此时还不算太晚,车窗外不时有霓虹闪过。美莲看着窗外的夜景,想着这次罢工运动的成功,陷入了沉思。子欣偶然间转过头,看着出神她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和凤仪同年,但不知为什么,她显得刚毅得多,而且似乎对政治的兴趣,要超过了爱情与时装。

他隐约听说她少年时遭遇过绑架,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让她和凤仪、杏礼等许多上海女孩都不一样。美莲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子欣觉得凤仪与她比起来,还有与康凯蒂比起来,显得幼稚与单纯得多,这让他十分担心。生逢乱世之中,虽然她有邵元任的保护,又有自己在她身旁,但是,谁又保证,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守护着她。看来,她得快点长大,要长得非常非常强大。子欣叹了口气。忽听美莲道:“我认识她七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摔东西。”

袁子欣微微一凛,他佯装轻松道:“呵呵,那她可真是个淑女。”美莲没有回答,慢慢将头转向了窗外。顾家俊似乎不是全身心喜欢凤仪,袁子欣又和金笔小姐牵扯不清,这世上最骗人的莫过于爱情。她对着夜幕冷笑,心底滑过一道残酷的快感。不管是谁,对她表示怎样的好感,做怎样的事情,她发誓永远不堕入爱情苦海,不再受它欺侮玩弄。第九章

秋天的时候,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开始发黄了。美莲每天清晨,都要离开租界,前往南市。她坐在拥挤的电车上,到丝织厂附近的车站下车,再行到德昌堂。她的风景,是在繁华与贫穷、优美与窘困之间转换的。但是美莲更热爱贫苦的景色,尤其接近丝厂时,女工们常常八个人一排坐在一辆小独轮车上,由一个推车的男人,用力地推着她们前进。风微微吹过她们的脸庞。她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聊着天,有的发出哈哈大笑。美莲觉得,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要不停地努力地活下去,不停地努力再努力。她现在常穿布衣裳,头发也剪成了女工式的短发。

如果不是液仙在德兴馆的那场聚会,引来一个奇怪又固执的男人,美莲对现在的生活,几乎能用满意这个词来形容了。而且,他的造访,也成了德昌堂人所皆知的一道“风景。”

这天晚上,美莲照例准备上课,杨四给她端进一杯茶来。“俺看那个人晚上还会来,”杨四姐嘻嘻笑道:“金老师,这小伙子天天在这儿站街,够可怜的。”

“板凳准备好了吗?”美莲道:“你再烧点水,等会上课的时候放在门边,谁想喝都可以喝一点。”

“这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杨四道:“俺那个老头虽说是个熊包,可总有个男人和帮着俺一起过日子,金老师,你是大家闺秀,肯定看不上那个小伙子,不过,俺看他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他,和他说说,别让他来了,乘早让他断了念。”

美莲眉头一皱:“我又没有让他来,能和他说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杨四道:“他来找你,是你俩的缘分,你不愿意,不得和他说清楚,这们有文化的人怎么说的,叫解铃还得系铃。”

“这铃是他自己系的,让解,让他自己解吧。”

“这到哪一天,”杨四道:“你看这天,越来越冷了,回头再把他冻着。”

“冻坏了自然不来了,”美莲道:“赶紧烧水吧,一会儿上课了。”美莲打发四姐出了办公室,打开教案准备了起来。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美莲照例走进教室,女工们已经齐齐地等在课堂里了。她们工作了一天,无不疲惫万分,还有一些缫丝厂的女工,个个努力瞪起血红的眼睛,来听免费的课程。美莲每次见到她们,都会觉得有一种复杂的感动和迫切的欲望。当租界的少奶奶们,每天除了打牌逛街,就是休闲娱乐,还要抱怨头痛腰痛,老公不疼自己的的时候。这些女人们,要凭着自己的身体和双手,为自己和家人挣出一点饭钱与房租。美莲把她知道的都教给她们,让她们凭借知识,在上海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女工们看见美莲,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整整一个夏天,那个每天夜晚等在德昌堂门外的男人,给女工们的生活增添了美妙的滋味。她们会在下课后,露过他身边时打量他:窃窃私语,哈哈大笑。她们都知道他是来等金老师的。她们也想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美莲对她们的表情心知肚明,脸上却佯装不知。她立即开始讲课,女工们也赶紧听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下课铃声响了,女工们匆匆地离开了德昌堂,她们还有赶回家去,有的人还要走很远的路。美莲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会儿,却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南方的雨,春雨多情秋雨缠绵,这雨一下起来,便又密又细。美莲朝窗外望去,见灯光中的雨丝像线一般密密地布满天空,朝一个方向斜下去。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到底秋天了,真是冷啊。

“金老师,”杨四提着一把伞走进来,发梢裤角全滴着水:“你快去看看吧,那傻子还站在那儿,俺劝了他半天了也不听。”

美莲迟疑了一下。杨四急道:“他又不是坏人,你不是说,他是什么方老板的朋友吗,把他淋坏了,不是也对不住方老板吗。”

美莲这才接过雨伞,走出了德昌堂。雨丝绸密之中,汪道德孤零零地站在小街对面。天气如此之凉,他还只穿着一件单衣。衣服不知哪儿来的,又大又长,下摆挂在屁股后边,显得他越发的单薄。

“汪先生,”美莲把伞举过他的头顶,替他挡着一点雨丝:“你快回去吧,这伞给你,你以后不要来了。”

汪道德固执的站着,一动不动。“我不会嫁人,也不想嫁人,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美莲说完,将伞塞进他的手里,转身进了德昌堂。汪道德呆呆地举着伞,又站发良久,这才发现美莲已经不见了。他嗅了嗅鼻子,觉得又饿又冷,便迈开步子朝化工社走去。到底能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使蚊香点燃后不断呢……每天这样每天来回,他在路上要走一小时四十分钟,在德昌堂门外,他一般站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他每天有一百六十分钟时间可以进行心算,而且,他还可以远远望着美莲教室的灯光。他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觉得无比幸福: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旅程啊!

这是上海一个普通的秋季雨夜,但是邵元任却彻夜难眠。

和兴之事果真被袁子欣说中了,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洋人就把他们停战后用不完的钢材全部卖到了中国。他们的钢材质量又好,价格比和兴的成本价还要低十几两银子。和兴眨眼之间,就从大赢利转为大亏损,不得以宣布了停产,邵元任也从和兴的办公室搬回了家。

难道,真的像袁子欣说的,个人力量不能插足重工业?邵元任喝着茶,默默思量着,什么商业规律,这都是洋人的东西,中国人只讲天人合一,讲尽人事听天命。和兴远没有到放弃的时候。这些天陆伯鸿等人正在筹集资金,要修建更大的熔炉。只要我们的大溶炉建起来,我们就可以生产更好的钢材,价格也更便宜。到时候一定可以胜过洋人。想到这儿,邵元任看着书桌上的协议书,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吐出一口气,感到一丝轻松。字签完了,现在就要通知刘庆生和袁子欣了。刘庆生他不担心,袁子欣恐怕不会赞成自己这么做。

他决定先去缫丝厂,再去电织厂。这时已天光微明,邵元任吃了早餐,又喝了杯浓茶,坐车到了缫丝厂。刘庆生他听邵元任说了之后,并无什么意见。一来他信任邵元任,二来邵元任拿走的,都是产业股东的钱,只要不太影响缫丝厂的资金运转,他认为自己无权干涉。邵元任在缫丝厂休息片刻,又赶往了电织厂。袁子欣听后大惊失色。他从不认为邵元任是个固执的人,但在和兴问题上,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不肯从实际出发来看待这个问题。

“邵先生,现在国外的钢材就正在向中国倾销,如果再向和兴投入资金,根本就不值得。您是企业的最高决策人,如果您的决策失误,元泰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和兴会把元泰所有的利润,甚至成本都源源不断的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