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任微笑道:“我让财务部做了调查,目前我想要投入和兴的利润,不会影响元泰的正常运转。”

“但是元泰的资金链会变得很薄弱,”袁子欣道:“和兴真的不值得再投入了。”

“子欣,”邵元任道:“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冒险,我来上海是冒险,开办丝织厂、电织厂是冒险。我喜欢冒险,它不仅仅是目的,也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人生。就像我对你,你是电织厂的经理,也是我的朋友、助手。我希望你支持我、信任我,就像我支持你、信任你。这样吧,我把电织厂交给你,你可不可以把建设和兴的任务交给我?”“whatever,”子欣不觉讲了句英文。他见邵元任毫无老板姿态,既像一个畅谈理想的朋友,又像一个渴望得到鼓励的长辈,不禁暗自动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邵元任给了他成功的机会,而且,他所拿走的钱完全属于产业股东所有,他没理由阻止什么:“无论您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您,”他站起身,恭敬地道:“我会按时把你要的资金准备好。”

“好!”邵元任欣慰地点点头,二人沉默了几秒,邵元任问:“你最近还给凤仪上课吗?”

“她说她已经毕业了,”袁子欣一想自从上次杯子事件后,凤仪对自己就有意疏远,甚至连课也不怎么上了,便无可奈何地道:“看来,我只能教她这么多了。”

邵元任微微一笑:“听说你在帮金笔小姐创业?”

“是啊,在中国,还很少有女孩子有创业的想法,”袁子欣道:“她很有才干,我愿意帮助她,而且我觉得,金笔厂是一个有投资价值的好事情。”

邵元任点点头:“这位康小姐出身贫寒,却颇为上进,听说她十几岁就女扮男装,在上海绸缎庄和票号都打过零工,当初考先施百货的时候,也是全上海第一名。凤仪和她相比,恐怕要学的实在太多了。她这个当学生的不懂事,你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轻易放弃。”

袁子欣听他对康凯蒂的过去如数家珍,不禁惊讶地看着他。邵元任笑了笑,站起身:“我要走了,你还有很多工作。”袁子欣忙送他离开。邵元任出了办公室大门,不由叹了口气。康凯蒂可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女孩,只要让她嗅到一点点幸福的滋味,她就会紧紧抓住。子欣目前虽然没有什么家产,但以他的天资和才能,日后一定能发达。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有眼光,就会牢牢地把握子欣。而凤仪,还在她的两个世界里折腾。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了,这个年龄,完完全全可以谈婚论嫁了。可她对袁子欣不冷不热,对家俊,也不是那么有心。邵元任想着这些凤仪的终身大事,觉得十分烦恼。

这几个年轻人,除了杏礼出嫁了,还正常一点,其他几个,美莲是宣布单身,凤仪是没有状况,子欣和金笔小姐扯不清,还有那个汪道德,天天守在德昌堂门口。要不是看他是液仙的朋友,又对美莲一往情深,他恨不能找人把他扔出南市。唉,美莲有过那样的经历,如果有人能慢慢感化她,倒也不是件坏事。

邵元任不禁摇摇头,考虑他们的情感问题,还不如考虑和兴来得轻松愉快。由他们去吧,时代不一同了,像雅贞这样的女孩,只怕再也找不到了。

且不说邵元任如何投入到和兴的重建工作,袁子欣如何帮助康凯蒂创立自己的事业,汪道德如何每天在化工社与德昌堂的路上往返,方液仙如何对他的表现保持沉默,并利用白天的时间和他一起研制蚊香制造工艺。只说这场雨,真是一场缠绵不断的秋雨,滴滴嗒嗒淅淅啦啦地下了半个多月,把上海裹在一团湿润冰泠的潮气中。这样的天气,如不强迫自己动起来,只静坐在一个地方,只怕身上就要发霉,长出绿色的菌来了。

凤仪现在就是这种感觉。电织厂与缫丝厂运转平稳,朋友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就连袁子欣,也因为康凯蒂的事情,经常几天不能碰面。她站在窗前,望着落雨的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心情像这天气一般。子欣和金笔小姐的流言越传越胜,他也说正帮她筹办一个金笔加工厂。凤仪现在有点能理解雅贞姑姑了,为情所困真的很烦恼,不见子欣吧,她很想念他,见到他吧,又会想起他和金笔小姐。他们看起来这么般配……

威德女中的同学们,大都谈婚论嫁,做了少奶奶。美莲现在有汪道德追求,杏礼反正衣食无忧,每天想着做衣服买首饰。只有自己,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凤仪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忘了,或者,被爱情遗忘了。她的世界里,除了绘画,还是只有绘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听见了下班的铃声。百无聊赖之下,她又去了小教堂。她打开画室的门,开了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晃了三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时她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不去欧洲游学呢。那可是全世界艺术家都向往的地方,有迷人的咖啡馆,充满优雅情调的街道,还有无数的美术馆、博物馆……也许神父是对的,弯曲的路才是正确的路,她当年应该听他的劝告,去欧洲,或者至少坐在上海美术学院的课堂里,和大家一起画画。

她打开画板,想画又不想画,磨蹭了一会儿,索性一个人打着伞去街上闲晃。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两个熟悉和身影进了一家专做女式西服的服装店。她撑着雨伞,略略挡住自己的脸,悄悄靠了过去。只见吊灯灯光将如玉的脸照得分外洁白,两条黑细的眉毛一直挑到了太阳穴。她一边选料子,一边轻轻扭动着腰肢。李威穿着闪闪发亮的缎子衣服,嘴里叨着一支雪茄,就像个发了财的大财主。一只手还在下面不停地摸着如玉的屁股。凤仪不想再看,转身离开了。这事没有一点风声,看来李威并不想让人知道。李威叔叔为什么要喜欢如玉呢,凤仪有点担心,可转念一想,凭李威的本事,对付如玉应该不是问题吧。再说感情的事,只要他喜欢就好。她想起在凤凰阁,第一次见到如玉时,李威就问起了她的名字,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挺喜欢她了。凤仪又逛了一会,实在也没有什么兴致,只好回了家。她一进邵府小院,阿金就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老爷也回来了,他说在家吃晚饭。”

“哦,”凤仪有点惊喜:“那好啊,晚上叫厨房多做两个素菜。”她进了大厅,走到邵元任的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邵元任叫了声进来,她推开门,邵元任道:“这么晚才下班?”

“我去画室了,”凤仪笑道:“爸爸今天这么早?”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邵元任示意她关上门,低声道:“中华革命党正改名为中国国民党了。听说南方又要大有作为了。”

凤仪懒懒地点点头。邵元任又道:“还有件事,方先生要回上海了。”

凤仪一愣:“你说什么?”

“方先生要回来了。”

凤仪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是真的?爹爹真要回来了?”

“真的。”邵元任道。

“那哥哥,哥哥回来吗?”

“回来。”

“什么时候?”

“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凤仪掐着手指头一算:“那就是十二月了!爸爸,是月头、月中、月尾?他们是不是要赶回来给我过二十岁生日?”

邵元任含糊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了。方先生的病已经很重了,这次秘密地回上海,是寄希望上海的医疗条件比较好,能让他再多活一段时间。如果他们能赶上凤仪的生日,凤仪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如果她发现他的病情严重,恐怕这个生日也不会有什么心情了。

凤仪不知其中隐情,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是又惊又喜。凤仪的生日本在十一月,美莲的在十二月,邵元任为了尊重美莲,便依着美莲的日子,将二人生日宴会定在了十二月二十日。

就在凤仪则迫不及待等待着父亲与哥哥的归来时,元泰的缫丝、电织两厂的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到了了和兴的帐户上。袁子欣为此忧心不已。他提议由刘庆生、凤仪和他组成一个小组,在每周六下午增开一次碰头会,随时沟通问题、解决问题。

由于缫丝、电织两厂的管理基本分开,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讨论内容。刘庆生既没有反对开会,也没有什么热忱。而凤仪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她高兴又多了一个和子欣相见的机会,烦恼的是,子欣除了关心商业,对其他都漠不关心,包括她的二十岁生日。而这是她多么重大的一个生日啊。她想请所有的人参加,有爸爸、美莲,杏礼、液仙、子欣、家俊等等等等,如果爸爸与父亲同意,她还想把父亲与哥哥,都介绍给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她一直想告诉大家,她有一个多么值得骄傲、值得崇敬的父亲。他终于能有机会,和她一起度过一个女孩子最大的生日。

她请家俊帮忙,陪她买一套漂亮的衣裳,又请杏礼看看,是不是要买件漂亮的首饰,自己一套,再送美莲一套。又忙着饭店的菜单,订宴会上的乐队与乐曲。又想着多年不见父亲与哥哥,她现在长大成人了,能挣到自己的钱了,应该给他们买份厚礼。她又不知道二人衣裳尺寸,也不知脚的大小,思来想去,在一家钟表行给二人订了两块漂亮的手表,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凤仪因和顾家俊去试衣服,开会时迟到了。她来到元泰电织厂,推开办公室门大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她立即咳嗽起来。“刘经理,”凤仪推开窗户:“怎么抽这么多烟?”

刘庆生唉声叹气,沉默不语。袁子欣也表情凝重,凤仪心中一沉:“出什么事了?”

“我签了一个单子!”刘庆生无精打采地道。

“签了单子,”凤仪笑了:“这是好事情啊!”

刘庆生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凤仪看着子欣:“他到底怎么了?”

“他签了一个大单子!”

“我知道啊,”凤仪问:“这是好事情,为什么要这样?”

“单子没有问题,”子欣道:“是别人出了问题。”

“什么?”

“小姐,”刘庆生道:“你还记得三井株式会社吗?”

“记得,”凤仪道:“他们不是前年才来上海的。”

“可是他们发展的很快,”子欣道:“这笔单子就是从他们手上抢过来的。”

凤仪看着刘庆生:“你是不是为了抢单,低过了成本价?这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刘庆生道:“不过,现在可怕要可能了。”

“为什么?”“我们去无锡收购蚕茧的人回业说,日本人在当地哄抬蚕茧价格,我们原来的钱,只能买现在三分之二的蚕茧。”

凤仪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刘经理,你莫乱说,日本人疯了不成?”

刘庆生与袁子欣没有说话。凤仪道:“你们想一想,这不是杀人一千,自伤八百吗?他们这样哄抬价格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大不了,我们就高价收购,做一笔赔钱的买卖。可我们买来的高价蚕茧,至少还能卖出去,他们收了这么多,他们怎么办?难不成烂在家里,不还是要赔钱往外卖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眼下!”刘庆生跺了跺脚:“我是不应该答应邵老板啊!”

“爸爸?!”凤仪奇道:“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凤仪,”子欣道:“我们现在缫丝与电织两厂的大部分资金,都抽给了和兴,现就是说,我们的资金链非常非常紧张,这笔单子在之钱,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就有可能引起破产。”

“破产?!”凤仪吓了一跳:“有那么严重吗?”

“有。”袁子欣道。

凤仪不能置信的看着刘庆生,刘庆生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凤仪道:“一笔单子会引起企业破产?”

“这笔单子的订货量相当大,本来流动资金就有点跟不上,加上金元蚕茧的收购量非常就限,日本再一哄抬价格,赔这么大一笔买卖,”刘庆生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恐怕,真的会做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凤仪问。

“你觉得呢?袁子欣看着她,问。

“能不能让爸爸从和兴挪部分资金回来?”

“已经问过了,”刘庆生道:“和兴现在的资金比我们还紧张,钱一到帐就用出去了。”

“那从银行借呢?”

“恐怕很难,”袁子欣道:“时间太短了。”

“那我还一个办法。”凤仪思量片刻,道:“我们就找人去借。”

“谁肯错这么一大笔钱?”刘庆生看了凤仪一眼,凤仪也看着他。两个人同时想到了,刘庆生顿时面露喜色:“行啊,这事只要邵老板出个面,就一定能解决。”

“你们在说谁?”子欣奇怪地问。

“凤凰阁的李老板,”刘庆生道:“他是邵老板多年的朋友,这个忙他一定会帮的。”

子欣一愣,看着凤仪,凤仪也面带微笑。子欣道:“我听说,他是做那种生意的。”

“我们借钱嘛,”刘庆生道:“你管人家做什么生意。”

“数目这么大?“袁子欣道:”能行吗?“

“只要邵老板出面一定行,”刘庆生道:“我们别在这儿商量了,赶紧去找邵老板吧。”

三个人出了门,坐车来到了和兴。元任听后并没有大吃一惊,他让他们坐下来,又喝了茶定了心神,方道:“这事我已经听说了,我问你们,缫丝、电织两家工厂,知道在向和兴抽调资金的,一共有几个人?”

“我的财务部只有两个人。”袁子欣道。

“我是三个人,”刘庆生道:“那两个是跟了我多年的老财务,还有一个是邵焕英,那也是您的亲堂弟。”

“邵先生,”袁子欣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在元泰动了手脚?”

“这些小日本,”刘庆生恨道:“难怪他们下手下得这么快,原来是有内奸。”

“我的财务部门应该问题不大,”子欣道:“我抽调资金的时候,只是说调用我们的资金,马上就会还,而且,我说这些资金有和兴股东的房产作抵押,随时都可以把钱拿回来。”

“哦,”刘庆生闻言一喜:“真的吗?那还有救啊。”

“哪里有什么抵押,”袁子欣苦笑道:“我是怕财务漏了消息,引来麻烦。”

“子欣考虑的很周详,”邵元任道:“唯今之计,不是去想办法弄钱,而是想办法让日本以为,我们解决了资金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停止哄抬价格。”

“对,”子欣道:“毕竟这样对他们也有损失。”

“爸爸,”凤仪道:“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们在元泰搞个增资扩股大会,”邵元任道:“宣布凤凰阁成为我们的股东,另外,叫李威拿笔钱,在帐上放一段时间。”

“邵老板,”刘庆生又惊又喜:“你这招实在太高了,有了李老板当我们元泰的股东,那我们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觉得不好,”袁子欣果断地道:“工厂是企业,企业是要讲管理制度的,现在缫丝厂的用工改革,刚刚好转一点,如果让李老板入股元泰,那么以后工厂的管理建设,还有执行,恐怕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袁经理,”刘庆生道:“你这样说就多虑了,他不过是个股东,股东都要为了自己的企业说话办事,怎么会妨碍我们管理,还有,青帮用工,那是上海缫丝厂的传统,又不是我们元泰一家这样。依我看,日本这次敢这样,和你的改革也有很大关系。不要说别的,我们的金元成本,就是原来要高。再者说,这里是上海,没有人帮忙,我们也活不下去。”

“刘经理,“袁子欣道:”企业都是需要发展的,你说的情况是存在,但它不可能长期存在,只会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你看看国外,哪一家企业不是依赖良好的企业制度才能发展壮大,我们做企业,要有长远的眼光,不能只看到眼下。”

“长远?”刘庆生道:“长远就没有我们了,现在日本人盯得这么紧,又收买内奸,又哄抬价格,如果没有有本事的人撑着,我们哪还有长远。袁经理,你说的都是洋人的理,不是我们中国人的理。”

“好了,”邵元任摆摆手:“你们不要再争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邵先生,”子欣道:“不是我讲原则,不懂变通,有些事情,恐怕要三思而后行。”

“我们现在只是一时资金紧张,不需要真正的增资扩股,”邵元任道:“所以让凤凰阁装装门面,哄过日本人就行了。至于是不是要他们入股,我们以后再说。”

袁子欣宽下心来,他见刘庆生沉默不语,忙道:“刘经理,毕竟你在上海做生意的时间长,考虑的比较实际,我以后还要和你多多学习。”

刘庆生忙笑了笑:“哪儿的话,我还要多向袁经理请教。”

“你们不要忙着客气,”邵元任道:“三井本来还不足惧,现在看起来,他们不仅发展的快,手段也很非常。日本人一向自持在上海有租界,做事情横行霸道,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元泰,我们就要处处小心。”

“庆生,”邵元任又道:“你回到元泰之后,只管不动声色地准备高价收购蚕茧,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有人要向缫丝厂增资扩股,我们有了一大笔资金。其他不要多谈。至于内奸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自然会查出来。”

“邵先生顾虑的是,”子欣道:“我看日本人不会蠢到相信,哄抬一次价格就能拖垮元泰,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邵先生,”刘庆生道:“那既然三井不好对付,干脆让李老板他们入股进来就是了。”

“这个事情我会考虑,”邵元任道:“不过,还没有到时候。”

三个人见商议已定,邵元任还有工作,只得告辞而出。刚一出门,刘庆生便埋怨道:“袁经理,你的现代制度在电织厂建就可以了,干嘛反对李老板入股我们缫丝厂。”

“刘经理,”袁子欣耐心地道:“我是为你担心,我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李老板进了元泰,你觉得你还能真正管理一家企业吗?”

“他再怎么样,也需要人帮他赚钱,”刘庆生摇摇头:“子欣,不是我年长几岁就来说你,你这个张口现代,闭口规律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了,这是中国上海,不是美国纽约。你在这里做生意,得跟邵老板学才行啊。”

袁子欣笑了笑:“你说的对,以后我一定注意。”

刘庆生嘀嘀咕咕唉声叹气地一个人回了缫丝厂。凤仪见子欣神情落寞,轻声安慰道:“你不用介意刘经理,他只能理解他的世界。”

子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看着凤仪,忽然道:“我现在真的能理解你说的两个世界了。”

“是吗?”

“是的,”子欣道:“我既不在西方世界,也不在东方世界。”

凤仪笑了:“那你在哪儿?”

子欣也笑了:“我在寻找世界的路上。十天之后,元泰缫丝厂举行了盛大的增资扩股的庆祝会。会场设在丝厂的会议室,二十几名中层管理人员全部到会,袁子欣和电织厂的几位管理人员也接到了邀请。这个颇有来头的财神爷对元泰缫丝厂来说并不陌生,不少在丝厂工作多年的老员工,和李威都曾经是同事,还有许多控制工人的工头,都是青帮弟子,辈份都在李威之下。

子欣听凤仪说过,这位凤凰阁的老板,在她小时候经常开车送她上学,对她很是关心。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很少听邵元任提起他。不过,袁子欣暗想,这会不会就是邵元任另一种势力的一部分呢?他带着电织厂的管理人员迈进会场,就看见凤仪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言谈甚欢,这个人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如果不是一身短打的绸缎服装,胸前一条金灿灿的表裢,手指上闪烁的大克拉钻戒,还有一件非常滑稽的黑色披风。真的很难把他和黑帮老大联系在一起。

“子欣,”凤仪招手让他过去,笑容可掬地介绍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李威叔叔。”

“李老板。”袁子欣伸出手,与李威握了握。李威的手劲非常大,握时也非常有力。子欣客气地回握了一下,笑了笑,收回了手。李威微笑着看着他。早在他教凤仪上课的时候,他把他的底细查了个清楚,而且连他怎么炒化铁厂的订单、怎么和金笔小姐交往,他都心中有数。

袁子欣哪里想到,李威对自己的生平为人,以及各段时间的表现,都了解三分,还以为是初次相见。他见满场之中,除了邵元任和凤仪,谁都对李威毕恭毕敬,畏惧三分,不禁大为感触。他暗想,李威操纵的世界是他永远不想介入的:杀人越货、贩毒聚赌,他第一次对邵元任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联想。能掌握李威和这种世界的人,一定有些他无法理解的内容。或许,就是这样的内容,才会让这样的一些人,从不在乎什么制度、什么规律,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完成任务、达成目标。

李威见子欣小心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不禁暗自冷笑。他知道,袁子欣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他和凤仪一样,这天生就有点运气,他们可以生活安定,不缺吃穿,能见世面受教育,靠正常的手段在社会上谋生。而他今天得到的,全得靠自己的的努力。他不禁觉得有点自卑,同时又深为自己骄傲。他见邵焕英坐在邵元任身边,便和众人略略打个招呼,也到邵元任身边坐了下来。

“李老板,”邵焕英点头哈腰地道:“这次要多谢你啦。”

“谢我什么,”李威微微一笑:“投资元泰缫丝厂可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

“那是那是,”邵焕英道:“凤凰阁的生意最近好不?”

李威心想,我正愁找不到话,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他阴阴地一笑,道:“最近我的生意好的不行,哎,邵老哥,我还有事请你帮忙呢?”

“我?”邵焕英赶紧道:“李老板有什么吩咐直管说,什么帮忙不帮忙,都是一家人。”

“我最近有笔大买卖,赚头大的很,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财务,想请你过去帮我一段时间,”李威笑道:“到时候少不了你邵老哥的好处。”

邵焕英的脸刷地白了!调到他去凤凰阁,他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面无表情。邵焕英勉强笑道上:“这……这是从何说起,我,我不太懂茶楼的帐。”

“哪儿的帐不是帐,”李威把脸一沉:“怎么,邵老哥看不起我?”

“不不不,”邵焕英连忙摆手:“我是怕元任那儿不好说。”

“邵先生就在这儿,”李威笑了笑:“他一定会同意的。”邵元任也笑了:“焕英,凤凰阁现在是元泰的股东,你就当为元泰出力,去帮他一段时间。现在是他请你,你开个高价,我保证他不敢少付一毛钱。”

“哎呀堂哥,”邵焕英急忙朝邵元任身边凑了凑:“这不是钱的事情,我在元泰做的好好的,这,这不合适。”

“邵老哥,”李威道:“你只是去一段时间,等生意忙完了再回来。”

“是啊,”邵元任道:“就算他留你我也舍不得,我老家的兄弟只有你一个人在我身边,少了你,我连说几句家乡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邵焕英见二人一唱一和,更加惊魂不定,他一直听到邵元任最后那句话,这才心定了一些,勉强点了点头。

会议喜气洋洋地结束了。刘庆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最近几次谈买卖,都被三井的人从中搅和,卖价低了不少。这以后赚钱,是越来越难了。刘庆生心事重重地跟在众人后面,把李威送出工厂。袁子欣见厂门外有几十个男人,一律身着短打,沿厂门两边排的整整齐齐,纹丝不动地站着。他感到这些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似乎都是元泰缫丝、电织厂的工头和管理人员。他大吃一惊,低声询问凤仪:“他们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