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能都是青帮的弟子,”凤仪悄声道:“是来拜送李威叔叔的。”

袁子欣惊诧不已。这大约就是罢工时,元泰工人能如期返工的原因了。他用智慧和知识建立起的电织厂,原来和缫丝厂,和上海滩一样,都暗藏着另一种智慧和知识。他穿过这些熟悉的面孔,感到自己被他们抛弃在外,甚至是嘲笑和愚弄了,子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与孤独。

刘庆生也望着这些面孔。经过这几年的改革,元泰逐渐脱离了传统的用工制度,不要说生丝业,在整个上海纺织业中,元泰的工人福利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现在看起来,还是老制度好,只要厂主把眼睛一闭,工头们就能把工人变成机器,可以不停机的永远运转。他们没有奖金工资和休息日,只要不死就可以工作,一直工作到死。

他从十四岁就这样生活,不也一步一步爬上来了。现在的工人如此娇贵,累了要休息,加班要奖金,这简直就是浪费成本,浪费金钱。如果缫丝厂再这样下去,只怕成本会越来越高,那真的离破产不远了。这可是他辛辛苦苦经营了半辈子的事业,刘庆生暗自盘算,无论如何不能由着袁子欣的性子来,要尽快找邵老板“吹风”,恢复老制度。他袁子欣要改,尽可以到电织厂去折腾,不要多管缫丝厂的闲事。凤凰阁的“入资”,虽然令三井株式会社停止了蚕茧价格的哄抬,但这一次订单的成本,已经涨到了历史最高位。元泰缫丝厂的资金链,已到了一触及断的危险境遇。刘庆生苦求邵元任,让他恢复老的用工制度,继续由帮会管理工人。

邵元任何尝不知,用工制度的改革,提高了缫丝厂的成本。而且缫丝行业与电织行业不同,电织是新生事物,而缫丝在上海已发展多年,激烈的市场竞争已使利润十分微薄。在和兴、电织、缫丝三厂经营良好的前提下,改革用工也是件好事。但现在,和兴摇摇欲坠,缫丝危在旦夕,电织也只是个新工厂,而且,失去了帮会的控制,自由工人越来越多,一但再有罢工等事件,工厂就会陷入失控的局面。邵元任思前想后,决定同意刘庆生的建议,元泰缫丝厂全面还工于青帮。

顷刻之间,缫丝厂取消了工资与奖金制度,工钱仍由财务部直接发给帮会工头,由工头发给工人。而工头,必须保证工人在规定时间完成生产。除了技术熟练的上百名自由工人,得以继续延用,其他技术一般的工人们,全部遭到开除。工头们也立即将各地农村的女人和儿童,源源不断地重新输送进工厂。这些人一进厂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们不仅是生产机器,也是工头的赚钱机器。他们得到的生活供给十分有限,即使病了,也不允许治疗和休息。看着一批一批的老工人被迫离开工厂,新工人过着没有保障的生活,美莲心中燃烧着怒火。她几次和刘庆生交涉未果,决定去找邵元任谈一谈。

邵元任早料到,她会来找自己。他温和地替她泡茶,听她说完工人们痛苦的遭遇。等她说完之后,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他才道:“工人们这样,我也很心痛,但我只是产业股东,不是营业股东,刘经理的决定我也不能多加干涉。”

“邵叔叔,您不是一支持用工改革吗?”美莲忍耐地道:“没有您的支持,改革不会完成,同样的,没有您的支持,还工青帮也不可能这么容易。”

“美莲,我们做事情都想做的十全十美,”邵元任道:“但是你知道吗?这世界最难的,就是十全十美。缫丝厂现在困难重重,如果按照理想的制度用工,工厂就很难保证利润,甚至有可能破产。难道我们希望工厂破产,让工人们全部失业吗?”

“可是现在用工改革,不仅仅是元泰一家?”

“是,可是大部分缫丝厂,还在延用过去的用工制度,因为只有这样,用工成本才能降到最底。如果元泰经营良好,我也愿意让工人过的舒服一些,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再舍本逐末,就会让工厂关门。”

“难道,”美莲冷冷地道:“我们还不如日本人吗?”

“你说什么?”邵元任眉头一皱。

“我听说日本在上海的工厂,全部是采用的合理的用工制度,工厂设有工资和奖金,工人们也有休息日。尤其是三井株工会社,他们的用工制度是最合理的。”

“呵呵,”邵元任冷笑一声:“不错,他们是可以这么做,但是我们不行。”

美莲脸色一变:“您说什么?”

“他们当然能这么做,”邵元任冷冰冰地道:“这些日本企业在中国开厂,谁敢多管他们的事?谁敢和他们面对面的竞争?他们就是一把火把我元泰烧了?谁又敢去抓他们?这里虽然是中国上海,更是人家的日本租界!”邵元任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在我们的国家,却比我们享有特权!我们这些中国企业,是踩着钢丝和他们竞争,可人家,那是脚踏实地!”

美莲第一次看见邵元任如此激动,不禁目瞪口呆。邵元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的心上。是啊,国之不国,商业竞争又何来平等可言?

“你知道我一向支持用工改革,希望工人可以活的好,”邵元任缓缓地道:“但是现在,邵叔叔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心疼工人,邵叔叔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建设和兴,只要和兴能有盈利,电织厂的业务能大为拓展,我会这两个厂的资金来支持缫丝厂用工改革。但是现在,邵叔叔也想请你多多帮忙,安抚好工人的情绪,和元泰一起度过非常时期。”

“这个时间是多久?”

邵元任苦笑了:“我也经常问自己。中国要多久才能实现统一,才能变成真正的民国?才能外不受列强欺侮,内能发奋图强。但是我没有答案,我只能等。如果我这一辈子等不到,相信你和凤仪还会等,如果你们也等不到,相信你们的孩子也会等。美莲,我只能答应你,只要元泰有所缓和,我一定会重新进行用工改革。”

看来这是个没有期限的等待,而且,邵元任也只能作一部分主。美莲离开和兴,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国家不能强盛,那么在国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想不能幸免。邵元任固然是强者,可他同样举步为艰。美莲第一次思考起国家的问题。中国为什么不能兴盛?以前说皇帝不好,皇帝现在已经不在了,那么是北平政府不好,那么,要什么样的政府,才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强盛呢?

她不禁感概个人力量的微小。她不过是个德昌堂的老师,是一个现实上抹点止痛药的慈善工作者,她没有力量去从根本上改变现状。她也不知道,那个根本到底是什么?

美莲走后,邵元任亦独坐了良久。当年缫丝厂初建之际,他势单薄弱,只能任帮会在自己的工厂管理工人、榨取利润,这个在很多工厂主看来,是两全其美丽的事情,却让他很不愉快。这段时间,元泰的用工改革,但工人生活有了保障。他亦以慈善之名闻名上海纺织界。但是和兴的停产,三井的恶意竞争,以及复杂的社会环境,让他不得不还工青帮。他走出办公室,望着不远处热火朝天地正在兴建的熔炉,但愿和兴能结一场商业善缘,只要二次投产成功,元泰的资金问题就能得到彻底缓解,到时候,他就可以把帮会慢慢地清出工厂,重新完成企业制度的改革了。”转眼就要到凤仪与美莲二十岁的生日了。凤仪想把头发剪短,但家俊建议不完全剪短发,可以梳一些发式。另外,家俊帮她挑了一套收腰的套裙。她个头不高,但身姿挺拔,只要衣服腰身收的恰当,再配上合适的鞋与包,整个人就显得婷婷玉立,十分娇美。

“女大十八变啊,”这天凤仪与家俊最后一次试装。顾家俊半赞美半嘲笑道:“你打扮起来还很漂亮。”

凤仪听见这话,笑道:“你也不必聒噪我,我再漂亮也不如你美丽的大嫂。”

家俊脸色一沉,旋及笑了:“这都怪你呀。”

“怪我?!”凤仪睁大了眼睛。

家俊抽出一支烟,慢慢点上:“我还没见到她的人,就先看见了你的。,你把她画的那么美,我敢打赌,每个见到那幅画的男人,都会爱上她。”

凤仪沉默不语,见他斜斜地靠在一根装饰柱上,轻轻地吞吐着烟雾,叹息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偶尔抽抽,”顾家俊问:“你要么?”

凤仪摇了摇头。

“你比我强,”顾家俊笑了笑:“我做不到像你那样。”

“我哪样了?”

“你太理智,太不容易动心,”顾家俊道:“但是我不行,我开始还觉得,这么陪着她,哄她开心就是一种幸福。可我每天看着她和我大哥出双入对,一家人都把她当成我的大嫂,我也必须喊她大嫂,”他苦笑了一声:“我不行了,我做不到了。”

凤仪惊讶地听到关于她“理智”的评价,她苦笑道:“有些事情不理智能怎么样呢?你说做不到了,是什么意思?你想告诉她?”

“不,”顾家俊慌忙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永远不会告诉她。”他微微一笑:“告诉了她,她也不会选择我。”

“为什么?”

“你是她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家俊睇了她一眼:“你应该知道。”

“是啊,”凤仪叹了口气:“她会选择一直当你的大嫂,而且会远远的躲开你。你又何苦。”

“那么袁子欣赏一直和金笔小姐在一起,”家俊漫不经心地道:“你又何苦?”

康小姐和杏礼一样,都是会让男人着迷的女人,”凤仪难过地坐了下来,自嘲地道:“我很一般,所以也就不争什么。”

“你不一般,”顾家俊眯起了眼睛:“金笔小姐比你漂亮,能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但是你特别,只能相遇不能相求。”

凤仪抬起头,见他眼中一股柔情闪烁,不禁慌乱了一下:“真的?”

“真的,”家俊道:“我要是你,一定鼓起勇气追求袁子欣。”

“或许吧,”凤仪叹道:“但是我不会,也不懂。”

“在这一点上,你要向金笔小姐学习,”家俊道:“你不懂,男人有时候很需要女人鼓励,也许你稍微主动一点,他就会很开心,而且会特别留意你。”

“真的吗?”凤仪笑了笑:“我还第一次知道。”

“这样吧,”家俊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不妨去找袁子欣表白一次,如果他拒绝了你,你又很伤心,就给我一起去欧洲留学。我想到那儿散散心,你呢,可以到那儿去学习绘画。我们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就一起出去吃饭、喝咖啡,过得特别浪漫、特别幸福。”

凤仪不等说完就乐了:“去欧洲?我们俩?顾家俊先生,你是不是胡涂了?

“我没有胡涂,”家俊道:“你不开心的时候谁第一个赶到你身边,是我。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甚至你衣服的尺寸是多大,谁知道,是我。你最近在画什么,画上的哪些颜色用的比较漂亮,哪块色彩比较均匀,谁知道,是我。除了做企业我不在行,我觉得,我了解你的一切。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没有先遇见杏礼,你没有先遇见袁子欣,我们会不会很合适?”

凤仪想了想:“这倒是个新的想法,不过顾先生,你不觉得我们,像新闻纸上说的,不怎么通电吗?”

家俊扑哧笑了:“好吧,请你给我一个自私的机会,我想逃跑了,而且我在逃跑之前,想再抓一个逃兵。凤仪,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艺术才能远在你的经济才能之上。你不是常说两个世界吗,我觉得,你应该回到绘画的世界中去。”

凤仪没有吱声,半晌道:“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常常这么想。绘画还是很吸引我的。但是现在,缫丝厂又开始还工青帮,工人们过得很惨,爸爸和子欣为了这件事,也是闷闷不乐的。我很想帮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些问题很复杂。”

“那就跟我去欧洲吧,以后只做两件事,绘画和生活。”

凤仪笑了:“这听起来也太幸福了。”

“只要我们去了欧洲,实现起来就很容易。而且到了那边,你可能会比我适应的要快得多。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再惶恐,不再难受了。”

“这么说,”凤仪道:“你是承认你害怕,想找个人作伴了?”

“是的,”家俊笑了笑:“等有一天你真正伤心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个朋友陪着你,去一个浪漫的地方,躲开让你伤心的人,让你触景伤情的地方,也是件美丽的事情。”

“真的?”

“真的,”家俊道:“等到你真够伤心,够绝望的时候,你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凤仪想,我是不够伤心、也不够绝望。我现在二十岁生日在及,不管子欣与金笔小姐怎么样,我的父亲与哥哥就要回来了。我已经七年没有见到父亲,这种喜悦,是任何世界也不能代替的。

第二天一早,凤仪来到了德昌堂,想和美莲再确定一下生日宴会的细节。她来到美莲的办公室,却见她趴在桌上,正在小睡 。这可真奇怪,一大早怎么就犯困呢。凤仪悄悄地踱过去,调皮地用手指轻轻地挠了挠美莲的鼻尖。美莲猛地惊醒了,睁眼见是凤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你呀!”

“不是我是谁,”凤仪打趣道:“难不成是他?”

第十八章

这一年八月立秋之后,上海还是一片闷热,石头仍然穿着棉布的短衫短裤,在摇床上扭来晃去。再过一个月,他就满周岁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在无知无觉地成长着。阿金此时也怀了孕,这已经是她和小卫的第四个孩子了。凤仪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石头。凤仪思念孩子,每天如无其他事情,下了班就会回家,为了画画,她将小画室的一些器具拿回了邵府,把一楼一间小储藏室清理出来,放在那里绘画。阿金和小卫就住在画室旁边的一间房间里,三个孩子与小卫的母亲住在离邵府不远的地方。凤仪与子欣对家务琐事都很大度,每日柴米油盐全部交给他们打理,邵元任自和兴二次倒闭后,也搬回了邵府,他每日除了忙于公事,便逗弄石头,好不开心。阿金与小卫素惧邵元任威严,但是家务之事邵元任从不过问,是以这对小夫妻每日安排邵府起居饮食,当了大半的家,偶尔钱财上不太清爽的地方,凤仪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看见,加之在邵府做的久了,主仆之间难免感情深厚,故而夫妇俩做事十分卖力,省了凤仪不少心。

阿金十分喜爱石头,觉得这位小少爷特别憨实好带,一点点大的人,吃喝拉撒睡颇有规律,什么事情和他好言相商,他就像听懂了似的,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不像她和小卫的孩子,个个淘气,稍有不顺必大哭大闹,不把板子打在屁股上是不会罢休的。

此时快到傍晚,石头一觉睡醒,自己睁着眼睛玩耍,阿金坐在摇车旁道:"小少爷,阿拉生个像你一样乖的宝宝好不嘛?"

石头看着她,咧嘴嘻嘻一笑。阿金忍不住笑道:"你妈妈说你憨,阿拉看你是精得没的命了。"

这时,凤仪推门笑道:"谁精的没的命了。"石头听见妈妈的声音,似乎更加高兴,咯咯地大笑起来。凤仪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觉得他好笑极了,问:"你笑什么,你知道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石头眉开颜笑地望着她。凤仪在他枕边望着一个喝水用的奶瓶,便道:"你真的能听懂人话了?那你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喝水的?"

石头摇摇摆摆地抓起奶瓶,将奶嘴衔在嘴里,他似乎觉得如此表现还是不足,便睡倒下去,仰天躺着,由于奶瓶有些重,便歪到一边去了。凤仪与阿金面面相觑,凤仪半晌才问阿金:"他是真的假的?"

"他能懂话了,"阿金欢喜道:"你还说他憨,他不是精的没的命是什么!"

"你真的能听懂妈妈的话了?!"凤仪又惊又喜,朝着石头道:"你真的听得懂吗?你告诉妈妈,听得懂就点个头。"

石头咯咯一笑,突然点了点头。凤仪直觉得一股热流从心里直窜上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阿金在旁笑道:"这是好事,哭什么嘛。"

"生他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凤仪赶紧用丝帕擦去眼泪:"他到底长大了,能听懂人话了。"

"日子过得快哟,"阿金将奶瓶放到一边,抱起石头:"小少爷要成人喽。"凤仪感慨地欢乐着,等子欣与邵元任一回到家,便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个人也是觉得好玩异常,不免又将石头逗弄一番,说来也怪,他就像一下子能听懂语言,能和他们交流了,真的是说点头便点点头,说摇头便摇摇头,惹得邵元任和袁子欣高兴不已。

"还有一件事比石头还好笑,"袁子欣突然想起,道:"你猜猜看。"

"我哪儿猜的到,"凤仪笑道:"还有什么比儿子更好笑,说出来我听听。"

"液仙做的蚊香,一直是用日本的除虫菊做原料。"

"是啊。"

"他为这事儿一直不服气,说他这国货不正宗。前一段,他为了让他的国货实至名归,就改从美国进口除虫菊,结果……"子欣哈哈笑道:"美国人根本不出产除虫菊,这些洋人也精明的很。一方面和他高价签定合同,一方面从日本买来除虫菊,再转卖给他。把液仙气的。"

凤仪想到液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也哈哈笑了起来:"他哪里肯吃这种亏,不要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还是你了解他,"子欣道:"今天他和我在洋行碰面,说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了,要在中国开辟试验田,自己出产除虫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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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生产?"凤仪想了想:"照道理说,日本和我们气候差不多,应该能种出来吧。"

"哎呀我的小姐,"子欣笑道:"你们俩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种起来可不容易,那是一种特殊的植物,首先得搞到种子,其次能弄到土地,第三还要请到农业专家,还要配合化工专家。别的不好说,光是土地就是个大麻烦,你忘了,早些年一些上海人跑到乡建缫丝厂,被农民赶出去的事情。生产除虫菊,难!"

"这事,要是别人还不一定,"凤仪笑道:"要是他,那就笃笃定定了。他那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身边还有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们想干,肯定会干成。"

子欣微微叹了口气:"说起道德,液仙还说,想请你帮帮忙。"

"帮忙?"

"他想到乡下去开实验田,农业专家当然是要另请人了,化工专家找别人不放心,他想请道德去,可是道德要在上海等美莲,怎么说都不答应,他没有办法,想请你去劝劝他。"

"我去劝劝没问题,"凤仪长叹一声:"能不能说通就不知道了。"

"美莲走了这么长时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子欣问:"她没有和你联系过?"

"她连道德都不联系,"凤仪道:"何况我?!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若论要强,杏礼表面上最厉害,其实呢,她是大小姐脾气,要人宠着惯着,半点不能违她的心意。美莲,那才真正是骨子里的,又能吃苦又肯做事,遇事沉着冷静,那心,不是一点半点的强啊。"

子欣隐约知道美莲的那段往事,想起她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模样,也不禁有些佩服:"女孩子能像美莲能够自立自强,改变人生的,还真不多见,"他转头看着凤仪,笑道:"你呢,你不要强吗?"

"我?"凤仪想了想:"这个时代,哪个女人不要强呢,如玉、康小姐,甚至我的雅贞姑姑,不也是曾经努力过,"她看了看子欣:"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子欣道:"所以我们男人只好更加奋发图强了,不然,唉,就要女人当家作主了。"

"自清朝末年就开始女人当家作主了,"凤仪笑道:"你不服吗?"

"服服,"子欣学着清朝官员的模样,朝凤仪一作揖:"老婆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

两个人说笑一阵,带着石头睡了。第二天下午,凤仪赶到了化工社。化工社已今时不同往日,不仅面积大了许多,办公室的装修也非常简洁大方。液仙见到凤仪十分高兴,将她带到实验室,示意其他人员全部离开,只剩下她和道德。

道德似乎没有意识到,实险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还在埋头做实验。多日不见,凤仪见他头发和衣裳倒还整齐,只是人他瘦了许多,而且他的脸颊两边拉出两条奇怪的线,似乎每天他都很用力地闭紧嘴巴。凤仪坐了一会儿,见他旁若无人地干着活,便喊了一声道:"道德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道德毫无感觉,凤仪又叫了一声,他恍然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凤仪在来的路上,便暗自筹划,说服道德需一击而中,不然,就算费尽唇舌,也不能打动他。"道德哥哥,你还记得汪静生吗?"

道德打量着她,眼神中有了一丝活动,大约太久没有说话,他费用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猜过。"

凤仪知他的意思是指猜过自己的身份,便点点头:"我就是汪静生的外孙女,我本姓方,也是你的亲表妹。"

道德脸微微有些发红。凤仪道:"我知道堂舅堂舅母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一直没有相认,你不会怪我吧?"

道德摇摇头。凤仪道:"美莲不能生孩子,所以才离开你,你不要怪她,依我看,她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道德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激动起来,努力地点了点头。凤仪道:"美莲少年时候,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对男女之事不像常人那样动情,但是她心中,是向往爱情、追求爱情的。你对她这种至情至爱,她不可能放下你的,"凤仪幽幽一叹:"正因为放不下你,她才觉得不能生孩子对你是个遗憾,她才觉得革命对你是个危险,她是为了你的将来,为了保护你,才毅然离开你,你能明白吗?"

道德低下头,没有作声。凤仪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想,她的革命同志甚多,你的生活她一定探听得到,如果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她就会回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道德抬起头,一双眼睛闪亮地盯着凤仪。凤仪点头叹道:"他们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你怕去了无锡美莲便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怕去了无锡错过她,但是研究除虫菊,不仅关乎一个化工社,更关乎我们中国民族化工业的发展,关乎我们中国人,能不能从头到尾,自己生产一盘小小的蚊香。道德哥哥,我知道你最小就正直善良,努力读书,遇事不肯轻言放弃。难道,你现在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道德没有说话,表情十分痛苦。凤仪笑道:"你当初去日本,把信寄到哪儿?"

"德昌堂。"道德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这三个字。

"德昌堂虽然原气大伤,但一直还在运转,美莲的办公室也一直保持着。你去到无锡,依然可以给她写信,说不定这信反而比你呆在上海,更容易转到她的手上。只要她觉得你除了她,可以不要孩子不怕危险,除了她,你的生活不会再有幸福。依她的性格,一定很不忍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

道德屏气凝神,想了半天,觉得凤仪说得大有道理,脸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凤仪知他已有所动,忙道:"你也知道美莲的脾气,一心要做为国为民做番大事业,她知道要是你为了她,放弃了一个振兴民族工业的好机会,她一定会生你的气的。"

听了这话,道德又思考了良久,凤仪坐在一旁,不敢惊动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道:"我!去!"

凤仪闻言大喜,长松了一口气。她见道德对美莲的感情就像一个孩子,既无辜又专情,心下十分不忍,但是想着让他这样呆在上海,还不如让他去无锡,一来远离伤心之地,二来鸿雁传书,也可以让他有个抒发胸意的渠道,再说,德昌堂的人没准真有可能把信转到美莲手中。凤仪暗自责备美莲心狠,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回到道德身边。

见凤仪说通了道德,方液仙立即着手让农业专家、实验人员等一干人等前往无锡的实验基地。凤仪想请杨练暗中查访美莲的下落,只是他不知忙什么,近日越发地不回邵府了。幸而四月之变提醒了凤仪,约定了一个找他的办法。道德一行人走后没几天,凤仪正好得空,便没有去元泰。她起了个大早,将头随便挽在脑后,穿上一条最朴素的旗袍,乍看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毫无惹眼之处。然后她轻车简从,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日本租界。这里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乱,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浴室门前,卖票的伙计问她:"洗澡吗?几位?"

"我想找从东京来的武田先生。"凤仪迟疑了一下,道。

伙计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还是笔信?"

"你告诉他,就说他妹妹找他。"

伙计点点头。凤仪慢慢地退出来,见很多穿着日本服装的男女在这儿进出,不禁奇怪哥哥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留口信。她刚刚走出浴室大门,就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迎面走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袁夫人。"龙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后又走过来四个保镖,把凤仪围在浴室门前。

"龙川先生,"凤仪笑道:"很久不见了。"

"袁夫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到这儿来看个朋友,正好从这儿路过,"凤仪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日本浴室,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怎么,这里很有名吗?龙川先生特意过来洗澡?"

龙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不像说谎,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试试?"

"不不,"凤仪摇手道:"日本洗浴与中华文明不同,就不尝试了。"

龙川民见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礼貌地与她道别后,转身进了浴室。自从火烧元泰之后,他已经遭到几次暗杀,幸而都是有惊无险。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先用郑老板下单订货、提供担保,引袁子欣上钩,再制造绯闻,以乱元泰军心,最后一边火烧仓库,让元泰赔偿大笔货款,一边与日本帮会勾结,断了邵元任的财路。如此连环施计,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没想到不仅没有将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烧身,逼得邵元任动用黑帮势力,几次三番要他性命。"你见过她了?!"凤仪惊诧地道。

"她不见我,"家俊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见到了她的女仆。"

"哦,原来我这个朋友还是不如……"凤仪咳咳两声,故作轻松地嗔道。家俊哈哈一笑,叉开了话题:"给我看看你的画吧,你给我寄的那些画的照片,都太小了,又是黑白的,根本看不出效果。"

"好啊。"凤仪把他带进书房,又命阿金冲了咖啡进来。二人围坐在小台子上,台布是格子花布的,墙角插着一枝腊梅,发出冷冽的清香,和咖啡的香味溶在一处。凤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舒服啊,好象一下子回到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