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他和她相识明明尚不足一个时辰,可不知怎的,她的心思变化在他眼里就像写在白纸上的黑字般清晰明了。他为人精明,城府又极深,说起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事,天下恐怕无人能及,只轻易不会显露出来而已。然而,以前他揣摩别人的心思,至少还得去“揣摩”,去“猜度”,可对象若是换成她,他连猜都不用猜,只一眼,心底便跟明镜似的。

那种感觉,就像漆黑的午夜,天空中骤然打下一个闪电,太过清楚明白,你根本不用去考虑那是什么,脑中自然而然就知道:打闪了。

拿现在来说吧,万俟菀这边刚一板起脸,那边沈迦蓝的心中便像条件反射般地冒出一个认知:她肯定是忽然想起他已连过两关,自己已胜算无多了,所以大为光火起来。

果然,心念转处,万俟菀刀子般的目光已经飞到他脸上——

“喂,你这家伙!”

沈迦蓝无声地抬起眼。

他的眼神并不凌厉,万俟菀却陡然心头一凛,勉强与他对视片刻便调转开目光,嘀咕道:“你这家伙……算你这家伙还有点本事,居然连闯我两关。不过……”

她忽又把眼睛转了回来,大声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还有最后一题呢!你可留神,这次我决不跟你客气啦!”

她什么时候跟他客气过?沈迦蓝淡淡一颔首,道:“好。”

万俟菀就看不得他这副“你要怎样都行”的德性,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清了清嗓子道:“世人皆知,我万俟家世代均以断案为业,先帝亲赐金匾:布衣神判。风光可谓一时无二。可又有谁知道,为了维系这块金字招牌,我万俟家的历代接任者都是从幼时便开始接受训练的,到十六岁时,再由当时的族长为其进行一场为期三天的接印大试,通过了,始能接过族印,正式成为布衣神判的继承人……我二姐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父亲也是,还有我父亲的父亲——万俟家的历代继承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神情也变得怔怔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扳指放在掌心,对着阳光眯着眼看了许久,轻声道:“就是这个东西,就是它。为了能把它像我现在这样捧在自己的掌心里,有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从几岁开始,便被逼着忍受孤独、承受痛苦;别人家的小孩在外面玩耍,他们却被关在殓房里验尸;别人家的小孩在吃糖,他们却在试毒;别人家的小孩走路摔一跤都会大哭大喊,他们却连身上挨了一刀,嘴巴都不许咧一下……嗤,图什么!”

她倏地合拢手掌,反手一丢,随随便便地便将那玉扳指丢到了茶案上,转头瞧向沈迦蓝淡淡地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万俟菀,是万俟家有史以来最不合格的继承人,没有自幼受训,没有通过考试,对断案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我对这一切都烦透了!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甩手就离开这个家了。我二姐只怕是一想到这些就头疼,这才把你派了来。我理解她的用心,她都远嫁边城了,还在为我挂心,我也觉得有些抱歉。所以我尊重她一次。她既要你来辅助我,那我便给你出一道当年她接印时曾答过的题。你若答对了,自可留下;若答错了,请你回去告诉我二姐:她曾闯过去的关,你没闯过,她走了,却派了个不如她的人来——我,不,接,受。”

要知,为保盛名不衰,万俟家世世代代均在族长接印大试上下足了功夫,几乎是每五年便改良一次:去芜存菁,并不断添加新的测试内容……如此数百年下来,才把一个最初只有二十四道题目的考试拓展扩大成为如今这个涵盖了九大项、共计一百六十二道试题的接印大试。所以,与其说它是一套试题,还不如说它是凝结着万俟家历代精英的智慧和经验的结晶。毫不夸张地说,它所包含的每一道题都难得超乎常人想象,不但难,而且博杂精深、思路刁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而现在,万俟菀竟要用它来考沈迦蓝,那可是下狠心抛出杀手锏,誓要将他驱逐出门了!

且不说沈迦蓝是万俟唯派来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不留情面,单说他举止稳重、言词有礼,便很能让人心生好感。所以这满园子的人,倒有一大半都希望他能一鼓作气闯过三关顺利留在万俟府,此刻听见万俟菀作出这样的决定,不禁在心里替沈迦蓝抱不平起来。

尤其是小小,简直吃惊、紧张、气愤得连脸都扭成一团了!

看看万俟菀,又看看沈迦蓝,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三小姐!你真的要用接印大试里的题去考沈公子?”

“是啊,”万俟菀斜斜地一抬眼,“你有意见?”

小小顿时一呆。

没错,她是有意见,而且也下定决心要据理力争、替沈迦蓝抱不平了。可此时此刻,看着万俟菀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心头忽然就发起毛来,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也倏地消失无踪。

她不是怕万俟菀——万俟府上下,没有一个下人会怕万俟菀。

她只是觉得无计可施——每个认识万俟菀的人,都对她无计可施。

无数事实已经证明,只要是万俟菀认定的事情,除了让她去做,别无他法。如果有谁想去劝说,想去阻拦——对不起,你的劝说哪怕再有说服力,你的道理哪怕再有道理,她也只当你是空气,丝毫不会加以理会。

那是一种真正的束手无策,是井蛙不可语海的无奈,是夏虫不可语冰的悲哀,是你气得要抽筋了,她还一边笑嘻嘻地劝你别难过、一边继续顾我的致命打击!

小小几乎可以预见那一幕:自己把嘴都说破了、累得只差没吐血身亡了,万俟菀的心意却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可是……可是……

小小看着阳光下沈迦蓝沉静的面容、孤独的身影,本已凉透的心重又火热起来:这位公子奉二小姐之命,不远千里从陌城赶到京里,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三小姐这样作弄刁难吗?我这样,对得起远嫁他乡的二小姐吗?不,不可以!无论如何,我也该努力一下,就算是在做无用功,至少也能让沈公子知道,他在万俟府,不是孤军奋战!

拿定了主意,小小转过头去,一脸诚恳地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请你再考虑考虑好吗?沈公子不是我们家的人,又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你却要拿我们家的接印试题去考他,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万俟菀闻言,立刻就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转眸看向她,半天,连眼都不眨一下。

小小被她看得心头发毛,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吃吃道:“三、三小姐,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噢,没什么,就是有点奇怪……”万俟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臂,眨着眼道,“你这胳膊肘,怎么和别人生得不一样吖?怎么是朝外拐的呢?”

小小又惊又愧,急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的!婢子只是……”

“哎,好了好了……”万俟菀懒洋洋地抬手示意她莫再说下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个不得人心的主子,我不介意,真的。别人的心我要来干嘛,根本就没有用嘛……对吧?”

最后两个字,是问沈迦蓝的,因为她确信所有人里唯有他会懂。

果然,只见沈迦蓝略一颔首,道:“对。”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很对。”

小小傻掉。

万俟菀则快活地笑了起来。

她就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和她是一样的,一样的没心没肺,一样的以自我为中心——她的感觉,何曾出过错?

似乎看出她因何而笑,沈迦蓝唇角亦扬起一弯弧度,然而很快便敛了去,道:“三小姐刚才的话,在下记下了。还请三小姐继续出题。”

名震天下的万俟家族族长接印大试啊,今日终于能得一见了。但愿,别让他失望……

“好!”万俟菀精神一振,一拍手道,“你可听仔细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花园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三小姐——”

音犹在耳,一名青衣家丁已奔进园来,气喘吁吁地朝万俟菀一揖道:“三小姐,快!快!定南王府来人啦!”

万俟菀怪异地瞧着他道:“璟鸾来了吗?她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我们家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家丁尚未答话,就听一把柔和得不得了、好听得不得了的女性嗓音接口道:“若是我,他自然不会如此紧张。可这次,找你的却另有其人,我,只是陪同罢了。”

一阵微风倏忽掠过,一位美貌少女就像被风吹来似的出现在花园的月门边。

澄澈的天空下,透明的阳光中,她浅笑盈盈地立在那儿,一身鹅黄色的锦袍勾勒出她亭亭的身姿,那么娇俏的颜色,偏生被她穿出一股素雅清远的韵味来,她的眼波那么轻轻一横,连空气都仿佛清冽了几分。

“参见嘉婥公主。”

前一刻还站着的人,轰然跪了一地。

万俟菀坐在椅中,轻蹙起眉。

【第三章 王府告急】

如意算盘

据典籍记载,公主一词最早出现于周朝。

彼时天子嫁女,并不亲自主婚,而是命同姓诸侯来主持婚事,所以叫作“公主”。

——公,指的是主婚诸侯之爵位;主,则是主婚的意思。

直到汉代,公主一词才开始专指天子之女,至若亲王之女,则称郡主,再往下,是郡王的女儿郡君、县君等等。

璟鸾的父亲“定南王”朱怀胜,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胎的兄弟,论理,她只是位郡主,只因她性情敦敏、兰心惠质,自幼便被接进深宫承欢祖母膝下,深得老太后宠爱,当今圣上重孝道,为博母亲欢心,所以在璟鸾十二岁生日那天册封她为公主,并赐封号“嘉婥”,这在本朝宗室贵族数百名郡主中,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而现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嘉婥公主,却口口声声称自己只是名“陪同”,那么那个真正有事前来造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这也正是那名家丁会那么紧张,以及万俟菀会皱眉的原因。

万俟家在京城地位殊高,与定南王府世代交好,万俟菀更是在六岁上便认了平南王妃为义母,与璟鸾情同姐妹,彼此相见,自是无须客套。

从椅中站起身,她径自走到璟鸾身边,张口便问:“可是义母亲自来了?”

璟鸾点点头,明眸中掠过一抹阴翳。

万俟菀眉头皱得更紧,还待再问,忽又闭上了嘴巴,瞥了园内众人一眼,吩咐道:“我与公主有话说,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齐声应“是”,自花园另一侧的角门鱼贯而出,唯独一人卓然而立,一动不动,一领蓝衫在阳光下透出股隽永的风神——却是沈迦蓝。

“喂!”万俟菀俏脸一板,“你还站着做什么?出去啊!”

沈迦蓝眼也不眨地回道:“在下临来之前,令姊有命:非特殊情况,务必不离三小姐左右,如影随形,以护周全。”

不离左右、如影随形——那和监视有什么两样?万俟菀气得一愕,抬手指住沈迦蓝,直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方解气。但转念一想,这人整个就是块石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除非让他彻底死心回陌城,否则只怕她骂哑了喉咙,他也不会有所动。

她长这么大,也不知用这法子气死过多少人,没想到如今却被别人“以彼之道,还制彼身”,心下真是郁闷非常,连连拿手点了他十来下,方恨恨地别过脸去,见璟鸾满眼问询之意,便撇撇嘴道:“这家伙叫沈迦蓝,是我二姐从陌城派来的,你别理他,只当他是空气好了。”

“哦?”

璟鸾的目光不断逡巡在沈迦蓝静静而立的身影上,沉吟片刻,略微扬声道:“久闻苍平将军府有一批影子死士,其中尤以一姓沈者最为出色,若是阁下,请上前一步说话。”

沈迦蓝镇定自若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略略躬身道:“沈迦蓝见过公主。”

他在鞠躬时,左手也一样插在口袋里未曾拿出,活像是在行什么异邦礼节似的,不但不伦不类,而且不敬。

万俟菀当即看得一怔,初见面时,他二话不说便给她跪下了,现下面对堂堂一位国之公主,他怎么反倒只是鞠躬了事?

心念转处,她仿佛已明白了什么,脸色当即一变,动动嘴唇,刚想说话,璟鸾的声音却已先行传来——

“阁下能得璇玑公子青眼,特意遣你上京辅助菀儿,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实不相瞒,日前我王府发生了一些怪事,我与母妃今日前来,正是为寻求解决之法,阁下在此,真是再好不过……”

她的目光又在沈迦蓝脸上转了一圈,看向万俟菀低声道:“事不宜迟,快随我去前厅,母妃怕是已等急了。”

万俟菀见她面色凝重,神情不由一肃,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义母要见我,派人喊我过府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隔墙有耳,还是你这里说话方便些。”璟鸾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皇上最不喜欢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倘若传到他耳中,我父王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定南王战绩彪炳,为民所敬,当今圣上与他虽是亲兄弟,仍不免担心他功高盖主,对他颇为猜忌,在定南王府安插下了不少眼线。因而,对璟鸾所说的“隔墙有耳”,万俟菀是能够理解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后面那句话——

“怪力乱神?什么意思?”

璟鸾幽幽地望了她一眼,犹豫着问:“菀儿,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信啊。人乃万物之灵,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画出那么美的画儿,还能移山填海……人这么伟大这么特别,不可能像那些牛啊马啊的死了就是死了吧?在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不会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消逝的,那不就是鬼魂咯?所以,我绝对相信……”

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忽觉出哪里不对劲,万俟菀倏地顿住了,抬眼见璟鸾一脸苦笑,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就爬了上来,瞪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莫非你家在……闹鬼?”

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了音量,一只栖于路边老树上的昏鸦遽然被惊起,“啊——啊——”叫着,拍翅飞走了。

寒风掠过,天地间蓦地添了笔浓浓的肃杀之意。

“府中盛传闹鬼之说,始于上月月初。起先只在下人中流传,比如起夜时听见怪声、看见怪影等等,我并未在意,只当个别小厮玩心大、扮鬼吓人罢了。孰料到了上月十七,府里的一个浣衣女工失足坠入‘沁秋湖’的冰窟中毙命,却不知怎的竟被传成是被恶鬼索命而死,一时间,合府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堂前的青石地砖上,恍如一层薄霜。

身着一袭素雅青丝缕金袍、头戴一抹貂皮遮眉勒的美貌妇人端坐于堂内主位之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一张保养得当、玉润珠圆的脸上虽难掩憔悴之色,却依然不减其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一如此刻她说话的语调:平静、沉缓、肃穆,即便潜伏着丝丝不安和犹疑,也微不可察。

“年关将至,王爷下月便会回京,我见谣言愈传愈盛,心道倘不及时遏制,传入王爷耳中,必然惹他震怒,便下狠心严加整饬一番,撵了几个平素就爱嚼舌根又不服管的下人出府,又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许再议论此事。此后,府中安宁了三日,只有三日,到了昨夜,怪事竟再度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由别人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再是道听途说,而是……”

她顿了顿,微喘了口气,用比前面轻了十倍、低了十倍的语气,一字字道:“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

她的声音,轻飘中带着不可捉摸的诡谲,竟比一切嘶声厉吼都来得更慑人。

万俟菀不安地在椅中动了动身子,忍不住问道:“义母,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昨晚我歇得比平常迟,近三更才睡下,到了大约五更左右,忽然被嘻嘻的笑声惊醒,我以为是早起的婢女在外头嬉闹,便斥了一声,那笑声却依然在不停地响着。我心中奇怪,便起了身,刚掀开帐子,就看见屋子里站了满地的身长不到三尺的侏儒,足有十几个,有男有女,穿红戴绿,正在彼此追逐嬉闹,那嘻嘻的笑声,就是他们嘴里发出的。我虽然惊诧,却也还算镇定,只当自己是被梦魇住了,于是就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定南王妃说着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万俟菀一眼便瞧见她的手背上有一处青紫淤血的痕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颤声道:“掐得这么狠,就算被梦魇住,也该醒了啊!”

“是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定南王妃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我才真有些慌了。要知我王府虽不及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可是想随意进出,却也不易,尤其王爷和我的寝宫,更是安插了不少暗哨,这好好的,从哪里跑出这么些个侏儒来?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为何除了我,竟无一人察觉?我心中惊疑,也忘了自己还掀着帐子,便叫那些侏儒看见了我。他们忽然停下了嬉闹,一齐朝我转过头来,有几个……有几个……站在墙角的,明明是背对着我,竟也不转身,脖子咯啦啦一转,就那么把头转了过来!”

说到此处,饶是她定力过人,眼中也还是流露出万分的惊恐,足见当时情形多么骇人。

璟鸾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了,然而此刻再听,面色犹自有些发白。

万俟菀乃是初次听闻,更是紧张得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半晌都忘记吐出去。

唯有沈迦蓝低眉敛目,站在大堂一角的阴影里,静静的仿如老僧入定。

定南王妃捏紧了手中的伽楠香木嵌金寿字手串,接着道:“那些侏儒一声不吭地看了我半晌,我委实被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陡然欢呼一声,咯咯笑道:‘我要你陪我玩!我要你陪我玩!’便纷纷朝我跑来,那几个背对着我的,仍然没有转身,像几个仰面朝天的蜘蛛似的爬向我,速度之快,绝非人类能有!我这一生,从没试过那么强烈的恐惧,大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她说着便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似乎很为自己的及时晕厥而感到欣喜,语气也平稳下来,“等我醒来,已是清晨,屋内一切如常,唤来婢女询问,均道昨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我心知此事怪诞,唯恐传出去令府中谣言之风又盛,只将详细情况告诉了璟鸾一人,便和她一起来你这儿了。”

“我的天!”

万俟菀听得两眼发直、面如土色,浑身无力地靠回椅中,满脑子都是午夜梦回发现自己屋里爬满怪物侏儒的可怖情形,陡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起身冲到定南王妃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红红地道:“义母,您受惊了。”

定南王妃身子一震,轻轻揽她入怀,哽声唤道:“菀儿……”

璟鸾在一旁看着,眼圈儿不觉也红了。

大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顷,万俟菀抬起头来,一张俏脸雪也似的白,双眸却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磨着牙道:“就算是厉鬼作祟,总也得有个由头吧!这样莫名其妙地赖在别人家里算什么?义母,别怕!管它什么邪魔外道,请个道行高深的法师来摆一个水陆道场,包叫它形神俱灭!”

璟鸾叹了口气,道:“菀儿,你素来聪明,怎么这次却犯起糊涂来了?想我定南王府,堂堂皇族宗亲,请个神棍来大摆道场、摇铃驱鬼,传出去成何体统?”顿了顿,她一字字道:“何况,我始终怀疑此事是否真为厉鬼作祟。”

万俟菀冷笑一声道:“不是厉鬼作祟,就是小人作恶呗,有什么稀奇?管它是人是鬼,撞在我手上,一律叫它魂飞魄散!”

“好!”璟鸾一合掌,转而对母亲柔声道,“万俟一出手,魑魅无处走——母妃,我就说今日不会白来一趟吧,万俟家的新任族长已经答应接管此事,现在您可以放心了?”

“是啊义母,放心吧!”万俟菀板着脸道,“要知我这个新任族长虽然不合格,可有一样本事却是别人拍马难及的,那就是倘若我遇上什么棘手的事,那位前任族长哪怕远在天边,也得回来替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饶是她自己,也绷不住先笑了出来,抬手一点璟鸾的额头,啐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如意算盘打得倒响,若非看在义母的分上,我偏不接招,看不把你急死!”

璟鸾也知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她,咯咯笑道:“你呀!只消你把这玲珑心肝挪三分在正事上,也不用你二姐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嘁!那不是美死她、累死我?不过……”

“不过什么?”

“此事倒未必真要我二姐出马。”万俟菀朝她眨眨眼,施施然转过身去,瞧着角落里的沈迦蓝,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地道:“沈兄,那最后一关的题目,我想换一换,我看你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哦?”

暴喑

沈迦蓝果然没有任何意见。

他只说了一句话——

“守株才能待兔,打虎须得上山,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得到出事的地方去。”

谁也不能否认,他说得真是有道理极了。

所以,一个时辰后、吃毕午饭,万俟菀便打点好行装,坐上了去定南王府的马车。

因为此行关系到王府的声誉,需得掩人耳目,所以不仅定南王妃和璟鸾来的时候,未带一婢一侍,便是万俟菀走时,也是除了沈迦蓝,别无他人随行。两辆朱轮华盖车,定南王妃独乘一辆,菀璟二姝合乘另一辆,沈迦蓝骑马,一行四人,并两名车夫,走在街头,丝毫也不起眼。

甫上马车,璟鸾便追问起“最后一关”的由来,万俟菀想到沈迦蓝连闯两关的“辉煌战绩”心里就有气,本不愿说,然而转念又想起那三全其美之法,顿时便把那点子不痛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把整件事情的经过描述一遍,然后又是得意又是期待地瞧着璟鸾,一心想看她着急的模样。

璟鸾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简直是听得眼都直了,攲侧于窗畔,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怔怔地道:“你这丫头出的题也忒古怪了些。那第一道题也还罢了,我一时半会可能想不出解法,但多琢磨一会,总还能想出来的。可那第二题……”

“如何?”万俟菀瞟着她。

璟鸾摇摇头,苦笑道:“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了。”

万俟菀甚是得意,“这题你想不出,原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你做不到‘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