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菀本来一直静静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直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动,暗道:奇怪了,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好像曾在哪儿看过似的。

正纳闷着,脑海中陡地想起两句话,她蓦然脱口而出地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曲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原来是这个意思!”

语毕一抬眼,只见璟鸾正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而沈迦蓝呢,虽然不似璟鸾那么惊讶,但瞅着她的目光却更为柔和,依约还带有些赞赏之意。她不禁略感得意,故意装出一副“这算什么”的模样,摆着手道:“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其实我只是早晨刚读过这两句话,所以就记住了而已。”

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早已乐开了花。

沈迦蓝看着她,眼中不觉也蕴满了笑意,柔声道:“你在看《洗冤集录》?那是本好书,我也常看的。”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用“三小姐”来称呼她。简简单单的一个“你”,却仿佛标示着很多不能言传的深意。

看着他眼底的融融笑意,万俟菀心头莫名一荡,美滋滋地笑道:“是么?我也经常没事就看两眼的……那个宋慈,真真是个鬼才,哦?”

她倒是忘记了,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在大骂宋慈无聊,叫人家“闲得无聊的话就去睡觉好了,干嘛非要写什么见鬼的《洗冤集录》……”,这会子居然又夸他是鬼才来了!幸好此刻小小不在场,否则定然又要将她那双并不算小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了。

璟鸾冷眼在一旁瞧着他们,忽而插口道:“原来是素被称为‘审冤断狱之金科玉律’的《洗冤集录》,怪道那两句话听在耳中,心头仿佛有咀嚼不尽之意似的。罢了,既然菀儿也赞成开棺验尸,那我即刻便着人去办。”

“蒋二那里怎么说?”万俟菀回过神来,皱着眉道,“我看他绝不会答应的。”

“既然是势在必行,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璟鸾淡淡地道。

沈迦蓝突然道:“这事最好找外面的人去办,府里的人,一个也莫惊动。”

“那是自然。”

“找齐人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听我通知再动手。”

“好。”

“还得找一处能掩饰尸臭的地方存放尸体,最好莫离王府太远。”

“这个不难,福山道外的大街角上有我家一处院落,原是前年旱灾时开粥散粮用的,闲置已久,只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看守,我将他派往别处,就将尸体停在那儿罢。”

万俟菀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霍然睁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们、你们莫非要……盗尸?”

食髓知味

必须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太出乎万俟菀意料了。如果说,当得知开棺验尸的消息时,她是吃惊、好奇兼而有之,那么现在,此二者已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前所未有的兴奋。

乌漆抹黑的深夜、飘飘忽忽的磷火、青烟笼罩的坟头、鬼鬼祟祟的人影……只要一想到这类场景,她就兴奋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老实说,她简直恨不得亲身参与到盗尸者的行列中去。

当然了,想归想,她还不至于脑筋不清楚到真的向璟鸾提出这一要求,因为她怕璟鸾会掐死她。

毕竟人家家里又正在发生不幸的事……呃,闹鬼,应该算是蛮不幸的事情了吧?她认为自己最好还是表现得沉痛一点为妙。当下勉强按捺着澎湃的心情,坐在椅子里,思绪仍不断在掘墓、盗尸等字眼上打转。

那边,沈迦蓝正就验尸一事而向璟鸾做着交代,比如准备一套仵作工具、一只望远镜、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等等……

万俟菀起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也未十分留意,直听到沈迦蓝说需要一缸沁秋湖的湖水,而且必须得是中下层水域的水时,她的好奇心才忽然被勾了起来.

正转眸欲问,却见璟鸾只是静静地听着、记着,并不曾出过一声,她便也忍住了,耐着性子等沈迦蓝把一应事项俱已交代完毕,这才起身对璟鸾道:“我也累了,若没别的事,我先带他去客房安顿下来,晚上等义母用了药,再过来替她行针。”

璟鸾因要准备沈迦蓝说的那些东西,加上还有一堆杂事要处理,便颔首道:“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不当你是客,要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说,我就不陪你了。”

“行了,忙你的罢。”万俟菀说着便示意沈迦蓝跟她走。

二人出了从云居的门,一路穿廊过榭,来到了风聆苑。

风聆苑就是位于沁秋湖畔戏楼东侧的那座宅院,在王府素来充作客房之用,万俟菀于来时路上便和璟鸾商量好了,她进府后,就与沈迦蓝暂居于此。

其实以前她过府小住,一向都是跟璟鸾同吃同睡的,只因此番有沈迦蓝同行,她拿定了心思要找机会使绊子、撵他回陌城,当然得亦步亦趋地跟紧他,璟鸾那里,便住不得了。

进了院子正北的堂屋,万俟菀立刻打发一众婢女丫环退下,又廊前屋后地瞄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了,才一迭声地问沈迦蓝道:“你打算怎么做?那玻璃球是用来做什么的?要沁秋湖的湖水又是所为何来?”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一般,径自执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往杯子里斟茶,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以为,你对断案没兴趣。”

“呃?”万俟菀一愕,眨了半天眼才干笑道:“对啊,我是对断案不感兴趣,不过……不过……”

正支吾着,忽见沈迦蓝一抬手,将那个斟了八分满的茶杯递了过来。

“给我的?”她又是一愣。

“从进门起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不渴么?”

万俟菀家境优渥,自幼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按说是早被人伺候惯了的,但是这一次,感觉上却好像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怔怔地瞧着他稳如磐石的手上托着的茶杯,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伸手接过,还是该先说声“谢谢”。

最终,她还是先接过了茶杯,刚要道谢,就听他淡淡地道:“其实我要做的,《洗冤集录》里都有说明,你不是看过那书的?怎么,不记得了?”

《洗冤集录》?她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泼了出来,忙掩饰性地把杯子端到面前,遮住了眼睛,眼角余光却不断越过杯沿瞟着他,期期艾艾地道:“其实那本书呢……唔,我是说《洗冤集录》……”

“怎么?”

“我……我……”她又支吾半晌,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般忸怩作态是所为何来,便把心一横,大声道:“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书我就只看了开头两句而已!下面的,我想出去玩,就撇下了!”

说完,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迦蓝,一副“想笑就笑吧,本姑娘豁出去了”的模样。

阳光从大窗子外射来,映着她的眼眸,仿佛直可透出抹婴儿般的钢印蓝来。

若无一颗至纯至净的心,又如何能拥有这样一双天空般澄澈的眼睛?

沈迦蓝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唇边缓缓浮起一个笑,语气柔和地道:“那你现在接着把它看完也不迟。”

“我偏不!我干嘛要看?”

“因为你想知道我的打算。”

“你什么意思?”万俟菀瞪着他,“你不肯告诉我?”

“对。”沈迦蓝彬彬有礼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道,“我一个字也不打算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就去看书。”

言讫,居然身子一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俟菀气得两眼发黑,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冲到门边,将帘子一掀,只见院子里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石板路上,哪还有沈迦蓝的影子?

这家伙!这家伙!说什么“不离左右、如影随形”,该跑的时候,还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万俟菀恨得牙根都发痒了,刚想叫来守门的问问沈迦蓝往哪边去了,却见璟鸾的四大贴身婢女中名叫翠屏的那个,领着一群杂役鱼贯走进院来,有的人合力抬着一个大水缸,有的拎着盛满了水的水桶,最后面俩人居然还挑着一只扁担,扁担上居然倒吊着一只活生生的小猪仔!

万俟菀看得眼都直了,刚要问,翠屏已过来裣衽道:“三小姐,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啊?她要的东西?万俟菀怔住,看看那个大水缸,又看看那些水桶,试探着问:“沁秋湖的水?”

“是啊。”

这不是沈迦蓝要的么?万俟菀又是一怔,还未说话,翠屏已径自转身命那群杂役把空水缸放到廊下,再把水桶里的一桶桶倾倒进去,然后一挥手,命道:“放进去!”

杂役得令,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只小猪从扁担上解下来,生生浸入缸中。

那小猪莫名其妙遭遇灭顶之灾,自然拼死挣扎,扑腾出了满地的水,杂役们只管死捺着不撒手,一时间,这个大喝“按住后腿!”,那个大叫“它的鼻孔露出来了!”,夹杂着小猪的凄厉叫声,院子里顿时乱得跟开了锅了似的。

片刻之后,小猪终于气绝而亡,翠屏立刻拿一大块油纸将缸口严严实实地罩住,抬头对万俟菀笑道:“三小姐,您这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啊?以前只见您摆弄草啊树的,今儿个怎么作弄到畜生头上来了?”

万俟菀本也正纳闷沈迦蓝到底想干什么,翠屏这么一问,反倒令她心中灵光乍现,忽然间明白过来。

她是定南王妃的义女,又与璟鸾交好,自小便常来王府走动的,因此府中一干下人们都对她颇为了解,无不知她对断案一窍不通,却喜欢研制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将这些东西说成是她要的,比较不容易让人起疑……不用说,这一定又是沈迦蓝的注意。

那小子,倒是够谨慎仔细的!她暗自哼了一声,拿话敷衍了翠屏两句,打发她去了,刚要转身进屋,却又站住了,眯眼瞅着廊下那个神神秘秘的大水缸,半晌,高声唤来一名婢女,吩咐道:“去跟你们方总管说,替我找一本叫《洗冤集录》的书……哦,全名叫《宋提刑洗冤集录》,记清楚了么?找到了,立刻送来给我。”

“是。”婢女忙领命去了。

半个时辰后,一本崭新的《洗冤集录》端端正正地摆到了万俟菀的案头。

再度翻开此书,她的心态已与早晨有所不同。

早晨,她是为了敷衍而看,现在,却是为了找一个答案,自然专心得多。

然而她究竟是懒惯了的,加上对断案的抵触心理积久成习,因而还是先查阅了一下目录,想着只挑出一些与水有关的内容看看就算了……这一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溺死”一目。

于是翻至内页找到相应的内容,一目十行地匆匆扫了一遍,虽未发现任何有关“小猪和大水缸”的记载,她却还是深深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不过是溺死一项罢了,这宋慈竟将其分出‘自投井、被人推入井’、‘自投河、被人推入河’,以及‘倒提水揾死、病患溺死’等等十几种不同的情况来,并就其死状不同,一一细加描述,当真鬼才是也!”

先前她称赞宋慈,不过是随口附和沈迦蓝罢了,此刻的这一声“鬼才”才真是有感而发、出乎真心。

感慨完了,她又掩卷沉思片刻,终觉意犹未尽,于是又把书翻了回去,把溺死一目的内容重头仔细看了一遍,见末尾处写到溺水之人的尸体,若在初春雪寒时分,必经数日方浮起,竟与璟鸾所说的“小柳的尸体七日后方被发现”的事实不谋而合,不觉又赞叹了一回。

对于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人们或多或少总是会抱有一些好奇心的,何况万俟菀的好奇心本就比别人更重几分。

所以,虽然此刻她才只看了溺死一目,就已被彻底迷住了,只觉这本书就像一把钥匙,恍惚中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让她满怀期待而又兴奋不已。

既已食髓之味,自然欲罢不能。

她这时哪还记得什么小猪、大水缸,见那目录上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洗罨”、“验骨”等字样,林林总总不下五十多条,好像每一条都很新鲜,每一条都很有趣,只恨不得一口气儿把它们全都看完、弄懂,当即捧着那书,从案边挪到坐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从头细细研读起来。

《洗冤集录》共分五卷,总计五十三目,虽然仅有七万字左右,但因其专业性较强,内容又详杂,她一个初学者,自然看得十分吃力,有时候一段话看毕,要想上好半天才能理解其中含义……就这样,时间一点点滑过,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过去了。

玻璃窗外,日头在屋檐上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苍茫暮色四起,天光渐渐黯淡。

一名小丫环捧着蜡烛进得屋来,把灯点了,复对万俟菀道:“三小姐,该吃晚饭了。公主差人来问,您是过去吃,还是在这里吃?”

万俟菀正读到一处极有意思的地方,哪里有吃饭的心思,抬手把灯盏挪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道:“我这会子不饿,等饿了再说。”

小丫环也不敢劝,只得退了出去。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传来“哧”的一声笑。

万俟菀正埋首于书中,冷不防倒被唬了一跳,转眸见是璟鸾,也不知怎的,俏脸顿时便是一红,手腕一翻,将那书卷了藏在身后,讪讪地挤出一个笑道:“你怎么来啦?”

“我去给母妃行昏省,听说你没吃晚饭,顺道过来瞧瞧你。”璟鸾说着便走了过来,伸着脖子朝她身后瞧,“究竟看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兴儿,连饭也不吃了?也给我看看?”

万俟菀本还待搪塞,然而转念一想,这书本就是她家总管给找来的,她只怕早就得到消息了,自己这么藏着掖着的反倒没意思,便转转眼珠,将书往炕桌上一丢,佯怒道:“还不是那个沈迦蓝!骗我说什么看完这本书就知道他的打算了,害我花费了一下午,差不多都快把这书翻烂了,也没见里面有任何关于玻璃球和大水缸的记载!”

“怎么,又是这个《洗冤集录》?”璟鸾伸手拿过那书,歪坐到炕桌的另一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问:“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有意思么?”

“有……”万俟菀立刻点头,点了两下,忙又摇起了头,改口道:“有才怪!要不是他诓我,我才懒得看呢!”

璟鸾放下书,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依我说,他竟多诓你几次才好呢。你现已继承了家业,正该多看看这一类的书才是。当日你二姐在家时,也不知劝过你多少次,你总也不听。如今他随便说句话,你便这么废寝忘食的,可见还是他这法子有效。”

她这话本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然而对万俟菀而言,却不啻于醍醐灌顶,不由愣在当场,心中好像模糊一片,又好像刹那间转了几百个念头,只没一个能抓得住,半晌才喃喃地道:“不错,这就是他的用意,他哄我去看这书,就是想要我对断案产生兴趣……”

“他这也是为你和你的家族着想,也没什么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

万俟菀怔怔地瞧着璟鸾,没什么不对……吗?

那为什么她心里的感觉如此怪异,好像有点不安,又好像有点发涩似的?

那个人,其实早晚都会走的吧?陌城也好,京城也罢,都不是他打算永久停留的地方吧?

这世上,唯一被他视为归宿的,就是自由,一旦报完了恩、还完了债、得到了自由,那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值得他停留、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留恋了吧?

所以,他骗她去看《洗冤集录》,骗她走进了那个原本永远也不会走进的世界,因为他不会辅佐她一辈子,他——终究是会离开的。

一念至此,她心中蓦然清醒,纷乱茫然后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如同浓雾中猛然射来的一束强光,犀利而不容回避:他会走,一定会走,她不能为了一个早晚都会离开她的人而感到不安,这对她没好处!她得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丢掉,远远地丢掉!

对,丢掉……不要不安,不要苦涩,莫忘了,她本就要撵他走的,不是么?

她突然笑了,如同以往,笑得没心没肺、好不恣意,然而那两簇总是在她眸中猎猎燃烧的、炽热的火苗,却迅速而无声地湮灭了,快得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是的,”她慢慢地抬头看向璟鸾,慢慢地笑道,“也没什么不对的。”

按兵不动

浮华背后,总是或多或少地掩藏着某些罪恶。

大富大贵之下,往往有着众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此,也许在大多数人的思维里,让堂堂一位公主去找盗尸的人手,是一件不可思议而又不可能达成的事,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对璟鸾而言,不过意味着一句话、一个指令,甚至一个暗示而已。

只是她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一点,翌日午后,一切事宜便已全部安排妥当了。

消息传来,璟鸾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沈迦蓝,本以为他当夜便会命人盗尸,第二天便会着手验尸,岂料他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绝口不再提此事,一连多日,每天除了替定南王妃行针之外,不是在园子里闲逛,便是闭门睡大觉,有时甚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在这几天里,王府中虽然不曾发生什么大事,但种种流言蜚语依然在下人中间传播着,而且几乎每隔一夜都会增加新的谈资,如“昨夜某某巡夜至花园时,看见一个无头女鬼的身影飘来荡去;某某起夜时,旁边厕位明明没人,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等等……

所幸那“鬼”虽闹得凶,却好像并没有伤人之意,每次出现都只是弄出点怪影怪声罢了。

璟鸾一方面庆幸着事态并未扩大恶化,一方面又担心夜长梦多,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事。

此刻她已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沈迦蓝身上,一心期盼着他能尽快展开调查,以早日揭示事件真相,谁知他却迟迟没有作为,心下着实不胜焦急。

然而她为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再急再疑,也断不会去质问沈迦蓝,只一天三四次地派人前往风聆苑打探情况,沉住气静观其变。

相比起来,万俟菀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忙最累的那一个。

首先,她要看书——在看完了《洗冤集录》后,她又命人找来了《结案式》、《内恕录》、《折狱龟鉴》等与刑狱断案相关的著作,每天白天足不出户地仔细研读,其认真专心的程度,即便是当初那段苦心钻研医术的日子亦不可比。

她之为人素来如此,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我喜欢”三个字。

既然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刑法勘验这门比医毒二术更严谨有序,也更有趣的学术,那么,就算她是被沈迦蓝“骗”入门的又如何?

她才不会为了跟他赌气而放弃这个能让自己的生命更加丰富多彩的全新世界呢!

当然了,生活对万俟菀而言,永远不可能只是一幅静态的图画,尤其是她正待在一个闹鬼的地方时,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自己?

于是,白天是看书时间,是“静”的,到了晚上,她就该“动”了——她要捉鬼!

当然,她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洒鸡血烧符咒那一套,她一概不会,所以对她来说,所谓的“捉鬼”其实就是三更半夜不老实待在床上睡觉,非要在黑灯瞎火的园子里四处游荡。

因为不想让义母知道了替她悬心,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打算,等下人们都睡下了才悄悄地溜了出去,路上两次遇上巡夜的也都着意避开了。

就这样,在最初的兴奋和新鲜感渐渐如潮水般退却之后,她很快就发现这件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趣。尤其是,天这么黑,雾这么重,风这么冷,四周这么安静……这一切本已令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发虚了,更别提她冷不丁一回头,竟发现雾气中仿佛有一抹黑影远远地缀在自己身后了。

老实说,她简直吓得都快晕了过去!

然而……但是……

还没等她真的晕过去,月亮遽然钻出云层,浓雾倏地变淡,那抹人影也随之由黑色变成了——蓝色。

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一夜,回想起那一抹蓝色撞入自己眼帘的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后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她感到不安、困惑、伤心、沮丧时,她就会下意识地昂首仰望苍穹,因为那里有他的颜色,而那颜色,让她安心,让她温暖,让她坚强,让她永不孤独。

她不是一个人,他跟着她、陪着她呢!

这一发现对万俟菀而言,不啻于一下子喝光了十坛老酒,她只觉自己底气也足了,胆色也壮了,劲头也大了,本来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现下至少还要再游荡两个时辰才心满意足。

凭沈迦蓝对她的了解,当然知道阻拦是没有用的,因此也不来劝,只远远地跟着她,以策周全……几天下来,鬼是一只也没捉到,两人的脸色倒是因为昼伏夜出而双双变得比真的鬼还难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滑过,转眼间,七天已逝。

那天夜里,沈迦蓝照例陪万俟菀出去捉鬼,也照例到了四更天时才无功而返,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今天万俟菀的心情似乎特别不好,牢骚也特别多。

“七天!已经整整七天了!连鬼影子也没见到,我怎么这么倒霉嘛!”

今夜有月,月正中天。

月色映着她的脸,也像是一轮小月亮般光润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