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遗憾,她遇上的人是沈迦蓝——给一个狐狸般狡猾的人、当了十几年影子的沈迦蓝。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身后终日跟着一个影子,沈狐也不例外。所以,在很久以前,他便开始热衷于和沈迦蓝玩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游戏。然而,这世上有种人仿佛天生就是当好猎手的料,沈迦蓝就是这种人。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狡黠如沈狐,也从未能成功地摆脱他超过十二个时辰以上,其追踪能力之强,可见一斑。

所以,虽然荷衣的反追踪能力很强,警觉性也很高,但沈迦蓝始终没让那抹绛色身影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也始终没有让自己的存在惊动哪怕只是栖息于树上的一只鸟。就这样,在沿着沁秋湖绕了大半个圈后,荷衣突然毫无预兆地掉头往从云居的方向走去。

沈迦蓝当然不相信她半夜三更跑出来转悠一圈,会什么事都没干便又回去了,事实上,他已经知道她要去哪儿了。

——二龙戏珠,沁秋湖畔规模最大的那座假山,整个王府最吉祥有福气的所在。

她要去的,一定就是那里。

他没猜错,荷衣真的去了二龙戏珠,并且钻进了一个山洞。

虽说是一座假山,但二龙戏珠的规模却绝不亚于一座小型真山,沈迦蓝曾经数过,在它的山体上,大大小小共有二十七个山洞,荷衣进去的那个山洞,不是其中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而是最高、位置最佳的。

就连沈迦蓝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又秘密又重要的私会场所,它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首先,它是单独存在于山顶处的,周围没有一个山洞与其毗邻;

其次,它的洞口正对着假山入口,而且居高临下,如果洞中已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洞外,那么任何人想靠近这个山洞而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此洞的背面上山,而它的背面,却恰好是二龙中身体扭曲得最厉害的那条龙的龙身所在,整面山体呈弧状,上下内收,中间凸起……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种山形是最难攀爬的,甚至比绝壁还难。

沈迦蓝轻功卓绝,但他毕竟是人不是鸟,无法胁下生双翼,一飞冲天。二龙戏珠,他能上去,只是需要时间。

问题是,他的对手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如果他攀顶的时间超过一炷香,只怕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荷衣和她的同伙说再见的声音。

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你虽然明知也许会白费力气,也一样得去做的。

所以,最终沈迦蓝还是上去了,出了一身薄汗,气息也略显粗沉。

虽然心急如焚,他却还是先将呼吸调整了一下后,才小心翼翼地一块岩石后跃了出去,落于那个山洞的上方,脚步轻如狸猫,并未震起半点微尘。

是夜月色清冷,斜斜地从他身后照来,长长的影子在身前。他知道,凭荷衣的谨慎小心,一定会守在洞口随时留意有无别人上山,若自己太过靠前,必然被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找了个适当的位置,伏下身去,将耳朵贴在石壁上——

“袍子的事儿,你可得勤催着些,就快过年了,仔细误了事儿。”

是荷衣的声音,地道的京片子,浓浓的卷舌音,仿佛带着傲慢之意。

“放心吧,娘,误不了的,我昨儿个还去找那裁缝了,年前准保做得!”一个男人接口道,听声音,年龄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左右,而荷衣,却最多不超过十八岁。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喊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为“娘”,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喊?是玩笑,还是戏谑?抑或是……其他一些原因?

“嗯,那就这么着罢,我回去了,那边还一堆事儿呢。”

“路上留心,我等你走了再下去。”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轻轻的脚步声旋即响起,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沈迦蓝知道是荷衣下山去了,连看都不去看,只静静地等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又是一阵脚步声传入耳膜。

来了!

沈迦蓝精神一振,更低地伏下身去,目光却轻轻抬起,紧盯着前方某点——那是下山的必经之路,此刻他的位置太靠后,唯有等那男人走到那时,他才能看见他。

他必须看见他,不是因为得知道他是谁,而是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一个猜测。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的背影如期映入眼帘,身着一袭灰衣,料子和样式都很普通,做工却十分精致,说明此人本是很讲究穿着的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能穿得太光鲜,却又不肯太委屈自己,于是只能在手工上花点暗功夫……

果然是他!

沈迦蓝的眼中乍然划过一抹亮得惊人的光芒,虽然只一霎便流星般陨落在幽黑的瞳仁中,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摄人心神。

他看着那男人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已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与夜色溶于一体,再也分辩不出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要吐尽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沉块垒,然后翻过身去,就那样仰面躺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抬手,他掩住自己的眼睛,低低地、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

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这个弥天大谎、惊天阴谋的神秘面纱终于彻底被揭开,动机、目的、方式、手段,一切的一切,都已清楚明白,真相已经浮出水面,胜利已经唾手可得,而反击,迫在眉睫!

自从进入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罗织着一张巨网,他精心布局、细心安排、必要的时候还推波助澜,而现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等待已久的收网的时机,终于即将来临了。他就像一名最高明的猎手,看似悠哉游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其实早已暗中部署好了一切,他一步步地、耐心无比地把猎物诱入陷阱,无论经过有多复杂、过程有多艰辛、等待有多漫长,他一一忍受,为的就是最后的一击即中!

是的,他必须一击即中,因为他的对手握有一样他不得不惧的武器,倘若他不能完胜,给对手稍以喘息、反击的机会,倒下的就将是他。

他不能倒下,因为这一次的倒下,他失掉的将不仅仅是生命,而是其他一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从灵魂深处渴望着的东西。

幸好,快了……很快,这一切就能终结。他会竭尽所能、尽善尽美地走完这最后一步棋,然后,最迟不过明天,他便能丢掉背负已久的枷锁,用一个全新的自我,去追寻那样从灵魂深处渴望的事物。

一念至此,他的心竟咚咚狂跳起来,脑海中犹如万马奔腾,轰隆作响。他不禁想苦笑,可真正笑出来时,心中却满怀喜悦与期待。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他从来不会提前享受喜悦,一切尚未切实握在手里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虚幻的,毫无意义的,他总是习惯于到了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所有变数都已不可能存在的时候,才慢慢地去体味那份快乐和满足。可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即将拥有”的念头而心跳加速,是因为,那份渴望太强烈了吧?强烈到只是憧憬一番,已经足够令他心旌摇动。

好了,沈迦蓝,现在的你,简直就像个少不更事的惨绿少年!他在心底笑骂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现在就开始高兴似乎还嫌太早了一点,如果你此刻能够站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明天等着你就是实实在在的喜悦,而不是憧憬了。

是的,一切就在明天。

“明天……”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充满着无尽希望、承载了无限喜悦的字眼,睁开眼睛,看向天际——

月已中天,夜色深沉。可是,再浓的夜色,终将被曙光取代,夜既已降临,明天还会远吗?

他霍然从岩石上一跃而起,因为心情格外舒畅,内力流动于四肢百骸,一时不加控制,竟差点窜到另一侧的岩壁上去,莫名其妙地,他又想笑,然而毕竟是深沉内敛惯了的,偶尔的放纵,无妨,一再的肆意,便连自己亦不允许了。

当即强行收敛心神,下到那个山洞,点起火折子,着实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被荷衣扔掉的东西——一堆香灰。

其实在这个案子里,物证并不重要,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用帕子包了一些香灰,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把山洞彻底翻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错漏了,这才转身离开。

下得山来,他隔得老远就看见从云居内外灯火通明、车马林立,熊熊火光中,无数丫环侍女正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仿佛在搬什么东西。

他皱起眉,旋即又松开,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一名锦袍男子正站在一旁监督众人搬东西,转头见了他,忙上前打了个千道:“沈公子。”

“徐执事。”沈迦蓝冲他点了个头,目光四下里一扫,“这是……要搬家?”

“是。您还不晓得呐?出事啦!这地方啊,没法儿呆了……”徐执事叹了口气,“刚才公主和我们方总管商量,说是要连夜迁往郊外别苑。”

动作倒快。沈迦蓝笑了笑,颔首道:“那我进去看看,失陪。”

进了院子,沿着小池塘一侧的回廊向左,刚走到尽头的月门处,一抹鲜红便闯入眼帘。

是万俟菀。

她就坐在从云殿前的一个小花坛边上,坐得很端正,腰杆挺得笔直,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月门,见他出现,她的眼睛陡然一眯,然后,又慢慢恢复了正常,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几乎是深恶痛绝的。

他倚着门站住,冲她笑了笑。

她不吱声。

他歪起脑袋,又冲她一笑。

她还是不吱声。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前极近处站定了,然后蹲下身去,双目平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解释,听么?”

她瞪着他,好半晌,霍然张开嘴,大概是想骂他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听。”

他眼内迅速充盈起笑意,声音愈加柔和了几分,“外面冷,进屋再说好不好?”

低沉的声线,恍惚中仿佛连无边夜色都为之轻颤起来。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不过失踪了一个时辰而已,可怎么,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意,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势……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面对这样一个他,她的心跳居然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五脏六腑中似乎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在流窜,暖醺醺的,懒洋洋的,好像喝下了醇酒一般。

这感觉降临得是如此莫名,又如此强烈,迅速将她心房挤满,刚才的怒意和愤懑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你还知道外面冷啊?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腿都冻麻了!”

她撅着嘴说,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撒娇,不禁大窘,忙不迭地抬手去捶自己的腿,以表示自己是真的腿麻了,不是在跟他卖娇。

然而,刚捶了一下,她的动作就顿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整个人都呆掉了。

因为,她的手——她那一直莹白如玉的手——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紫色。

黑得发紫的那种紫。

开什么玩笑?她眨眨眼,又皱皱眉,把那只手朝沈迦蓝面前伸过去,好像很奇怪、很纳闷似的说:“你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突然发现沈迦蓝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她一直嫌他面部表情极度匮乏,总是淡淡的好像白开水一样,此刻见他的脸色在刹那间惨变如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得意、开心,正想损他两句,视线里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就和周遭的夜色树影模糊成了一片,犹如落入清水中的颜料,袅袅晕染,层层氤氲……

活见鬼!她心里倏地冒出这三个字,然后——意识全无。

绝望如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恶意的手调慢了。

又或许被调慢的是他的心跳。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对自己举起那只乌黑发紫的手,眼睁睁地看她的瞳孔急速收缩、再扩散,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倒向地面……向来引以自傲的机敏迅捷的反应,在这一刻竟统统消失不见。

他无法作出一丝应有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数着自己慢得不可思议的心跳:

“扑——通!”

“扑——通!”

……

……

一共七下,他记得很清楚,从她说“你看”到她倒下,他的心一共跳了七下……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般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心里的某根弦也随之“噌”地崩断了。

那根弦里面藏着千万条细丝,弦一断,那些细丝便猛地回抽、反弹,狠狠抽在他的心肝脾肺上,道道见血,痛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冷汗冒出鼻尖的一瞬,他整个人如遭雷殛似的一震,意识霎时恢复清明,抬指疾点她手臂大穴,打横抱起她,脚尖一点,人已窜出。

后殿的东厢房!

她是在那儿给王妃看病的,那儿就是她最后呆过的地方,他要去后殿!

从前殿到后殿,即使是步履蹒跚的耆耆老者,也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到,他轻功卓绝,此刻又施以全力,自然快若流星,但这一段路,还是成了他这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终于,后殿的大门已在眼前,他身若惊鸿,直掠而入。

东厢房的房门紧闭着,两名垂髫丫环站在门外。

他不想说话,更没时间解释,肩头一撞,屋门霍然洞开,临窗一张坐榻,他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万俟菀放在榻上,一手扣住她脉门,一手探至她鼻下。

其时,定南王妃早已服下安神的药物,在里屋沉沉睡去,璟鸾与杏儿、荷衣等几名大婢女均守在榻前,听到外面的巨大响动,忙一齐冲了出来。

一看万俟菀的模样,璟鸾顿时把脸都吓白了,惊呼一声便扑了过去,抓住万俟菀的胳膊晃了两晃,一迭声问:“怎么了?她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为何……”

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花,却是沈迦蓝突地站了起来,然后,就听“铿”的一声,银色光芒乍然掠起,刺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别过头去,而等她再度转过头、睁开眼时,她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肤色古铜、骨节遒劲的手。

——沈迦蓝的左手。

自相识之初至今,璟鸾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使用左手,心头,顿时一阵剧震。

因为,他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银光照人、刀身弯曲如新月的弯刀。

就在这一刻,长久以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问有了答案,璟鸾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将自己的左手隐在腰间,那是因为:他的刀在那里。

——在他的腰侧,在他的衣服下面。

他是时时刻刻与危险为伍的人,当致命的危险降临时,他惟一能够倚靠的就是他的刀,所以,他的刀在哪,他的手就在哪,须臾不离。

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使用这只手,那就是:他的刀必须出鞘时。

而今,手已伸出,刀也已出鞘,那道薄得几乎只能看见一线寒芒的刀刃,正贴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那人的脖子,已被冰凉的刀锋激起颗颗寒粒。

而那个人……那个人——璟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居然是荷衣!

十四岁就跟在母妃身边的荷衣!

刚进府时,连打碎一个盘子都会吓得瑟瑟发抖的荷衣!

沈迦蓝为什么要突然对她发难?而荷衣的眼神……璟鸾倒抽一口冷气,荷衣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奇怪?

好像很惊讶、很意外,但是——没有害怕!

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可她居然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一个渺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婢女,当生命都受到威胁时,她哪来的这份镇定?

“到底出了什么事?”

璟鸾蓦然叫出声来:“沈迦蓝!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沈迦蓝没有理她。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一刻,他的眼睛,已布满血丝。

他就用这样一双红得活像嗜血恶魔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荷衣,然后一字字问:“什么毒?”

荷衣冷冷地回望着他。

“她中的是什么毒?”他再问,嗓音嘶哑得好像下一刻便要喷出血来,“我不会让你死,但如果你不说,我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你想试一试么?”

荷衣的回答是闭上了眼。

沈迦蓝的心“咚”的跌入深渊,手中的刀锋竟轻轻颤抖起来。

“几个字,只是几个字而已!你说了,我就放你走,并且保证绝不会有人追究,你一根寒毛都不会少,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我……”沈迦蓝的声音蓦然卡住,再响起时,已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我只想知道她中了什么毒,只是几个字而已。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荷衣轻叹一声,睁开了眼。

“还有什么?”她静静地问他,唇边居然好像带着一丝笑,“威逼、利诱,高压、怀柔,你都用尽了,你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接下来,你是打算一根根切掉我的手指,还是一片片割下我的肉?”

沈迦蓝的呼吸骤然加重,突然上前一步,使刀锋更紧地贴住她脖子上的大动脉,低吼:“你想要这些?你想要?回答我!你是不是想要我那样对你?”

“我不想。”荷衣平静地回答,“而且我也很清楚:那种痛苦,没人能受得了。”

她忽然顿住,慢慢扬起眼,用满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轻声说:“但我至少能忍到她咽气。”

轻轻的一句话,窒住了沈迦蓝的呼吸,他的世界,骤然坍塌。

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他的眼神变得空泛无比,眼角、嘴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无意识地抽搐……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那么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你会得到最直观的感受。

就在这时,璟鸾突然扑了过来。

“荷衣!荷衣!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想告诉你,那都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你能救菀儿是么?那你救救她,她快死了,你救救她!只要你肯拿出解药,我向你发誓过往的一切全部既往不咎,我……”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