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昨天你昏迷后没多久我们就到了,真是魂都被你吓飞了!爹那么样个身体状况,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都不知怎么跟他说。”

“还有菀儿。”万俟唯接口,“你以为你走了她还得活么?她的身体也许还活着,但那比死了更糟!你口口声声两讫两讫,什么事你都要两讫!可你别忘了,恩情恩情,恩和情是连在一块的,你报得了恩,可你如何偿他们对你的感情?”

沈迦蓝心头剧震,他也许是世上意志最坚定的人,但他毕竟也只是个人,再坚强的心,也毕竟是肉做的,一个万俟菀已经令他心力交瘁,何况此刻又多了一位教养他二十多年的老人,他实在、实在已经疲于应付,心理防线濒临崩溃边缘。

上天一定是在耍他,竟然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爱情和亲情赐予他,看似慷慨,其实都是讽刺,无与伦比的讽刺。

“你们应该尽快去为沈老将军找最好的医生,而不是浪费时间跟我说这些。”他勉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冷冷地道,“好好照顾他,这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说的。”

“砰!”

一声巨响传入耳膜,万俟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冲到他面前吼道:“你是猪啊?我对你不好,你想走,这我能理解,心里再难过,我也不拦你!可沈老将军哪点对不起你?他养你二十多年,如今他病了,想见你,去看看他你会死啊?如果获得自由会让你变得这么无情无义,我看你还是永远做奴才好了!因为那样你至少还像个人!”

“哦哦,小菀菀好强悍啊!”沈狐凑到万俟唯耳畔,吃吃笑道,“迦蓝以后的日子,难过咯……”

万俟唯摇摇头,示意他去看沈迦蓝。

沈迦蓝低垂着眼睛,好像他的上下眼皮被浆糊粘在一起了,又好像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已失去。他看起来那么倦、那么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随你怎么说,”他低声对万俟菀道,“我要走了。再见。”

是的,他要走,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多么多么想留,可他只能走。

是的,再见……再,不,相,见。

一股语言无法形容的痛楚从他五脏六腑深处泛了上来,此刻他的心不再强壮,竟抵抗不住,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但还是执拗地、义无反顾地朝门外走。

这已是他今夜第三次做这件事。他觉得一切都滑稽极了,他只是想走出那道门——掀帘子、走出去——只是这样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这家伙是不是属牛的?”万俟唯看着他趔趄的脚步,不禁挑起了眉,“一个人怎么能拧成这样?”

“唉……”沈狐无比沮丧地叹口气,“枉我连夜做出翠屏的面具,熬得眼都红了,本以为他看在小菀菀舍命相救的分上,会肯给自己一点希望,谁知这家伙……没办法,这就是迦蓝,世上只有这么一个迦蓝。也幸好,只有这一个。”

万俟唯瞥他一眼,“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玩了这么久,也该办正事了……”说着,一扯万俟菀的手,“走!追他去!”

“我不!”万俟菀被她拖到门口,死扒着门框就不肯走了。

其实她拧劲犯了,也不比沈迦蓝逊色。

“那家伙根本铁石心肠,我又不是离了他就会死,为什么要去追他?不去!”

万俟唯闻言先是浑身一震,继而慢慢转过脸来,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菀儿,这世上有一些痛苦,是我们预计不到,也承受不了的——相信我。”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越过了万俟菀,投向她身后那人。而那人,轻轻地回了她一个笑。

于是她也笑了,转身,再一拉万俟菀的手:“走吧,边走边说。”

“说什么?”也许是被她刚才的话触动了,这次万俟菀很合作地跟她走了。

“你误会迦蓝了,其实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二姐?”

“你想想看,自由和你,并非二者只可选其一,为什么他非要走?别回答我因为他不喜欢你,他的手被你姐夫伤成那样都没恼,可你只是被泼了一脸面粉,他就怒了,傻瓜都看得出他对你的心。另外,你再想想,他明明中了我的毒,为什么一听我不拦他了,他连解药都不拿就要走?”

万俟菀不是笨蛋,只是在这一夜,除了“沈迦蓝要走”这件事,她的大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其他事情,此刻万俟唯这么一提醒,很多点滴细节一一浮现出来,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凉,并开始颤抖,就像她的声音:“他莫非、莫非是……患了什么绝症?”

“不是绝症,”万俟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只是中了毒。”

“他体内美人恩的毒已经解了啊!”

“不是美人恩。”万俟唯略作沉吟,“你知道,影子掌握主人的生死,也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

“你们就给他下了毒?”万俟菀的脚步骤然顿住,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狐,“就因为必须控制他,你们居然逼他服毒?”

“不是逼。”沈狐苦笑,“那种毒叫‘三月三’,每个影子都要服的,你知道他那个人,怎么可能独独让自己例外?于是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我爹他……从那一天起,就再没跟迦蓝说过一句话,直到二十多天前,才把他喊去书房,要他进京辅佐你——原因刚才我已经说了——没想到迦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爹后来才告诉我们,当时他的感觉就像被人生生摘了心肝似的,比十四年前迦蓝提出要给我当影子以偿亏欠时还难过。我爹又气又失望,于是……唉,于是……”

“于是什么?”万俟菀急得直嚷,“死狐狸,你讲话能不能别跟说书似的?能不能痛快点一次把话说完?”

“还是我来说吧。”万俟唯瞪了沈狐一眼,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公公就命迦蓝当着他的面吃下三月三的解药,以表示从此以后他与沈家再无任何瓜葛,迦蓝照做了……”

“既然他吃了解药,怎么还说他中毒了呢?”

“三月三是专门为了控制影子而研制的,是以毒性非常怪异,吃了以后百毒不侵,有护体奇效,但每隔三个月零三天必须再吃一粒,不然会筋脉寸断而死。反之,一旦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在三个月零三天之内,绝对不能再中毒,否则三个月零三天之内必死无疑……菀儿?菀儿?!”

突然间发觉万俟菀的正站在原地不断打晃,万俟唯连忙噤了声,扶住她的肩以防止她摔倒。

此刻她们已经走出了藏幽苑,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四下里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将至未至,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而就是在这样的仿佛能让人窒息的浓黑中,万俟菀脸上的水光却依然清晰如斯。

她在痛哭,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好像心都碎了似的,但是竟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有人说,发出声音的哭泣,是为博取别人的同情,唯有无声的痛哭,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绝,那种眼泪,是心尖上滴出的血,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

一声叹息幽幽地响起,百转千折到令人心悸,然后一条人影从路边的树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现在你们满意了?”他低声问道,“我宁肯她恨我入骨也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你们就这样说了出来,她这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现在,你们满意了?”

月亮一点点在云层后移动,他的脸也一点点被照亮,海一般深邃的眸子里盛着海一般深邃的痛楚。

沈迦蓝……沈迦蓝……沈迦蓝……

万俟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她喊着他的名字,在心底,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其实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看着他的脸,再度想起这句话,她心口直如万箭齐攒,痛得气也接不上来。

苦?不!他不是苦,他是在受罪,活活、活活地受罪!

怪不得自从那天在小柳的尸体内发现阿脱卜骨利扬后,他就突然变了。

怪不得在那么多次的目光相触时,她会看见他眼底缭绕着淡淡的悲哀和难言的压抑。

怪不得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身上却仿佛总是背负难以对她明言的秘密……

原来他早知道了!

在发现对手如此擅长使用毒药时,他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这是他的劫数,他知道自己终究躲不过,所以他渴望她但不敢靠近,他渴望靠近而又害怕毁了她一辈子,在她无数次地怨他恨他气他如此难以捉摸时,她又怎能知道,其实他心里早已成灰,却还在对她微笑。

最讽刺的是,他本来可以没事的,凭他一身本事,他完全可以自保,若非她多嘴多舌跟荷衣说了不该说的话,荷衣就不会想到杀她,那他,也就不会为了救她而中毒了……彼时以为他是在为她以身试毒,现在才知,他是在向她献祭,而祭品,就是他的命。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知道就算李太医配得出解药,可同样的解药,救得了她的命,却解不开他身上三月三的魔咒。

是她!是她啊!她把他推上了黄泉路,她让他失去了所有的选择,而她,居然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什么:“我不会让你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疯了!这世界,何其疯癫,何其残酷!

“我把你害死了……”

她做梦般地、软绵绵地、轻幽幽地说,抬手抚上他的脸,以指尖描绘他刀削般的轮廓,动作深情而眼神破碎。

“我居然把你害死了,我把我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沈迦蓝摇头,坚定地摇头。

他抓住她的手,那么用力,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嵌进她的骨头里,“你听话,不要让我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不要让我死得那么不值……”

在这种时刻下,任何识趣的人都应该走得远远的,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两个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人。万俟唯是聪明人,也许是世上最聪明的一个,但现在,她却走上前去,用一种谁也不可抗拒的坚定语气道:“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言生死,迦蓝。我告诉过你,给自己一线希望。”

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似的,一心一意看着万俟菀,用口型对她说:别哭……

可万俟菀的眼神却颤动起来。她看看万俟唯,又看看沈迦蓝,最后又看向万俟唯,“二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办法救他?二姐,你有吗?”

沈狐在旁笑道:“说到底,他还是中了毒,只要是毒,就一定有办法解!小菀菀,你精于毒术,怎么还要我来提醒你这一点啊?”

“四少。”沈迦蓝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你再跟她说一个字,休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见你的鬼!迦蓝,你看看她!她快急疯了你看不出来吗?”沈狐今夜第一次发怒了,一向没正经颜色的脸上,此刻看上去居然很严肃,“她有权知道!你自己不抱希望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抹杀她的?”

“因为我不想让她承受那种失望的滋味。”

沈迦蓝神色平静依然,这是不是因为他的悲怆已入骨?

“你试过前一刻还躺在石头上对着天空傻笑,以为自己拥有明天,可转眼间,什么都没了的感觉么?我试过,而且我认为,天下恐怕没什么感觉比那更难受了。”

“你们别吵,我头很疼。”万俟菀轻轻地说,她努力对沈迦蓝微笑,尽管不怎么成功。“你说得对,不去希望就不会失望,但姐夫说的也没有错——天下没有解不了的毒,不管最后会不会失望,现在我想拥有一点希望,你放心,我要的只是一点、一丝,所以就算失望了,也不会太难受。让我问他,好不好?我真的想知道。”

她仰脸看着他,用那样热切的眼神。他向来不知该怎么拒绝她的眼睛,从走进王府的第一天,到现在。

叹了口气,他点点头,但还是补充一句:“别抱太大希望。”

“嗯。”万俟菀点头如捣蒜,其实事已至此,她心里很清楚那个法子沈迦蓝应该也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他却还是如此绝望,只是两种可能:一,那个办法根本不可行;二,法子是真的,但是极其难办。所以,她没有骗沈迦蓝,她真的是不抱太大希望的。

于是她转向沈狐,态度平静地问:“既然三月三是你们找人研制的,那个人一定会告诉你们,如果服了解药后又中了毒的话该怎么办,是吧?”

“不错。办法,他的确是早就告诉我们了,但是一直没人能做到。”沈狐道,“因为制作那种解药需要天下地下、河里海里共计四十九种东西,但这还不算什么,慢慢凑总能凑齐的,最要命的就是那味药引,无论你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钱财,也不可能找到。”

“是什么?”万俟菀屏住呼吸。

“十城半。”

“十城半?”万俟菀骤然失声惊呼。

“对!”沈狐耸耸肩,“就是那个百年前安窨国国王用十座城池外加半城波斯女奴从菹越国换来的远古龙骨。据说……”

“据说,那是真正的龙骨,将之置于暗室中可见其骨骼上隐生金色龙纹,常年与其共眠可葆容颜不衰、青春永驻,若是得其骨粉就水服下,可得长生。”沈迦蓝背书似的念出这段话,嘴角泛起一丝苦得不能再苦的笑,瞧着万俟菀道:“这是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就连小孩子都已不再相信了。而且,几百年来,安窨国皇室一直在发表声明,说用城池换龙骨纯属……”

“纯属谣传。”万俟唯淡淡地接口,“可是,其实这才是真正的谎言。”

她口气笃定,沈迦蓝不觉一怔。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那颗已经停止跳动很久的心,就在这一瞬,仿佛扑通跳了一下。

低头,他望进万俟菀的双眸深处,他们相互凝视,相互在彼此眼中去阅读对方所思所想,然后,不约而同地问:“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万俟唯笑了笑,缓缓地、无比清楚地说,“以城池换龙骨的消息泄漏出去以后,不但在安窨国国内引起百姓的极度不满,还引来了无数觊觎的目光,大至周遍强国,小至江湖帮派,均三番五次地派高手入皇宫行窃,安窨国皇室不堪其扰,于是出面辟谣——但,龙骨确在安窨国国王手中——绝绝对对、毫无疑问。”

沈迦蓝不说话。

万俟菀也呆呆地。

万俟唯看看他们,眉头轻轻一蹙,盯着万俟菀的眼睛一字字道:“菀儿,你二姐的确是善于撒谎之人,但她这一生唯一没骗过的人就是你。”

“啊,什么?哦不,二姐,你误会了,我怎会不信你,我只是……只是……”万俟菀如梦初醒般地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捂住脸,等她把手放下去时,她的眼睛已经再度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但笑意,却也在她唇边如花绽放。

“你有救了……”她微笑着流泪,流着泪投入沈迦蓝的怀抱,一遍遍地、欣喜而又欣慰地说,“你有救了……有救了……三个月零三天,我们一定能把龙骨从安窨国偷出来。”

沈迦蓝看着她漆黑的头颅一点点、温柔地贴上自己的胸口,那瞬,他真的清楚地感觉到有一株小草似的东西在自己内心悄然破土而出……

希望。他想:原来这就是希望在萌芽的感觉。

“是,我们会。”他笑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紧紧拥抱的一双男女,万俟唯如释重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她淡淡地对沈狐说:“走吧,我们去前面等他们。”

“嗯那!”沈狐快步跟上去,挽起她的手,“知道么,老婆,我喜欢那个词——我们。我喜欢这个词……啊,听说安窨国又叫春之国,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我想我会喜欢那地方……”

“是啊。”万俟唯看着他,温柔地笑了,“谁会不喜欢春天呢?”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线鱼肚白隐隐现出,黑暗业已退场,晨曦正在降临。

谁说明天很遥远?

他们的明天,势必会成为另一则传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