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云知虽说还怄着气,听他话头软了,语气也缓下来,“我又不是真的要同你算账,算了,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倒霉我也认了。”

“这怎么能就算了?不能算了。”他前一刻心里头还在打架,听到这话,更是觉得浑身不痛快,“我说过的话一向算话,你的头要是实在治不好,耽误了前程,大不了……”

这时,林赋厉他们一团和气的回到屋中,宁适喉头一动,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云知恢复了先前“知书达理”的面孔,宁会长看自家儿子都跟人床边站着了,只当是两个孩子相谈甚欢,又乐呵呵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才带着宁适道别而去。

宁家父子走后,林赋厉把阿乔叫来:“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太太她们不用过来探病了,等今晚这几瓶药挂好,明天一早就可以给五小姐办理出院手续了。”

云知吃惊道:“这就出院?不需要再观察么?”

林赋厉笑了笑,“医生是说如果你到明天都不醒,才会有后遗症的可能性,现在你好端端坐着,检查下来也都一切如常,就没什么大问题。”

“那您刚才还说……”

“现在上海的几所一流中学,都十分重视学生的资历,你没有高小的毕业证书,就算过了入了学也还得在预备班读上一学期。”林赋厉道:“那个宁伯伯是华生船运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沪澄公学的校董之一,有他亲自出面写保荐书,到时入学考试走个过场便是了。”

不等云知瞠目完,他拎起皮包,“大伯另有事情要忙,迟一些会有人送晚饭过来,医院这里也打点妥当了,有什么需求尽管揿铃喊护士来。”

林赋厉说完就走,留下云知傻愣了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大伯是故意在宁家父子面前把伤情夸大了,他强调云知是专程来念书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只为了小侄女的入学推荐书,至于如此迂回的去收这份人情么?大伯又是怎么知道宁会长会专程携子前来致歉呢?

轿车中,林赋厉一面解开袖口衬衫的纽扣,一面仰着头闭目养神问:“回家去酒窖里选两瓶好酒,晚上你就去给陈探长送过去。”

阿乔说:“我记得陈探长喜欢香槟,家里刚好有两瓶99年的博瑞。”

林赋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阿乔问:“大爷,早上我们还态度强硬,下午就称是误会,陈探长会不会认为……”

“认为什么?”车座宽敞,林赋厉双腿放松的交叠在一起,“我侄女被送入急救车里危在旦夕,老家司机慌乱之下报了警察,本是人之常情;后来我们一了解状况,不就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巡捕房让他们放人了么?”

阿乔会意:“宁公馆那边,要不要也送点礼物过去,以示安抚?”

林赋厉轻笑道:“你以为宁会长今天带小儿子到医院,真来道歉的?他知道老爷子视五丫头为心头肉,要是真出了事,老爷子那儿决计不能善了,眼下他需要的是我们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何需一些无谓的安抚?”

“那……这事儿就真瞒老爷了?”阿乔皱了皱眉,“小王那儿怎么说?”

“所以才要提早办出院手续。”林赋厉说到这里,已面露疲倦之色,“你跟了我这么久,总不至于连摆平小王这种小事都要我来出面吧?”

第九章 入住公馆

翌日早上,阿乔来接她出院,司机小王一看到裹成粽子头的小姐,吓得差点没跑去拉一把轮椅来,云知忙制止他:“我两只腿好好的,哪用得着轮椅?”

阿乔附和道:“王哥,主任医生都说小姐只是皮外伤,开车时注意慢点就好。”

小王看云知精神气尚可,总算没计较,一路回去,短短两公里路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这次回林公馆,一出车棚就看到两家夫人带着丫鬟上来迎接,走在前头年岁稍长的就是大伯母,一看到云知就亲热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都怪我,昨儿个尽顾着布置你的房间了,要是早些出来接你,哪至于让你受这样的伤。”

她还没答,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妇人道:“可怜的孩子,昨晚幼歆还担心你一整夜呢,等她们放学回家看到你回来,一定高兴地紧……”

这位耳坠、项链、手链都缀满珍珠的,想来就是三伯母了。

云知简单的鞠礼道:“大伯母,三伯母好。”

三伯母在旁边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对于这个外来侄女“毫无攻击力”的长相十分满意,她堆着笑脸道:“哎哟,自家人还这么客气,这太阳怪毒的,走,进里屋说话去。”

一行人穿过花园步向台阶,这座洋房构造独特,两栋合一,一楼的走廊通两房大厅,二三层又保持着各自独立的空间。大伯母领着云知在自家客厅里稍微参观了一下,从地锦、窗帘到吊灯都充斥着古典主义的西班牙风,对她而言确实蛮新鲜的,三伯母只把她当成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用那一口娇滴滴的苏白道:“我们林家家风严,这样的家居和装修在山顶这一区算是简约的呢。”

比起昔日动辄花成千上万两银子打造的亲王府邸,这里确实算是简朴了。云知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家族勤俭方能经久不衰,不跟风是对的。”

三伯母闻言,嘴角的笑意仿佛僵住了,大伯母笑道:“看看,不愧是老四带出来的孩子,丝毫没沾染上这时下的习气。”

如三伯母这样追求“时下习气”中的佼佼者,听了刺耳的话,面上也没表现什么来,只是拉着云知的手笑说:“确实是个顶懂事的丫头,只是这大上海不比小地方,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门面也还是得撑得,否则哪里会有人来和你交朋友?嗳喲,我就是怕你太客气,你三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以后你有短什么的照直说,三伯母带你去买。”

“谢谢。”

大伯母好似不耐烦听这论调,招手唤一个小丫头:“小树,你先带五小姐去瞧瞧她的房间,我去厨房看看蛋挞烤好了没有。”

房间处在二楼东侧,空间还算凑合,桌椅床柜也都很新,隐约还能闻到墙面粉刷的味道,看得出是重新布置过的;一扇葵花几何状的玻璃门后隔着一间小小的卫浴室,朝南的方向还带着一个弧形小阳台,阳光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

云知心情顿好,走到阳台外放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山坡顶上一座颇具规模的白色洋房。

她问:“那也是住宅么?修建的这么华丽?”

小树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说:“那是宁公馆,咱们这一片区的洋楼,那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

难怪草坪里的几个少年人都围着他打转,能把家修成殿宇,足见家底之厚啊。

云知又偏头看向另外一侧,却见林公馆隔壁的那栋别墅修筑了无比高的围墙,墙内百年古树遮天蔽日,哪怕她站在高处,也只能瞄到顶端的阳台——正好面朝自己的阳台。

“这又是谁家?”云知问:“这么隐秘?”

“我也不太清楚。”小树还当五小姐担心对面楼能窥视到自己,“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来这么久,都没有见过那边亮过灯。”

云知“喔”了一声,将视线落回到小树身上,“你叫小树……今年多大了?来林公馆多久了?”

“我今年十四岁了,来这儿有、有两年了……”小树的年龄小,个子比云知矮了半个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瘦弱的缘故,连说话声都是小小的。

“两年前你才十二岁吧?”云知有些讶异,“我大伯母怎么会请你这么小的人到家里做事呢?”

小树脸一红,“我不是太太请来的,我、我是跟着大少爷从北京来的……啊,不过我现在在家里主要就是照顾三小姐和四小姐的起居,呃,现在还有五小姐您。”

云知瞅她的神情为难,便不再往下问,只笑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能做的事尽量自己来,只是我初来乍到,今后有许多事还要向你讨教呢。”

小树忙摆摆手:“五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小树可不敢当。”

这会儿楼下大伯母喊她下去吃点心,云知正要出门,看到对边处一间屋门紧闭,“这是楚仙姐姐的房间么?”

“不、不是。三小姐的房间在三楼,这是……”小树顿了一下,“是大小姐的房间。”

大小姐?

云知眉头一蹙。

林家大小姐林楚曼,不是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虽然大小姐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房间还一直保留着。”小树小声说,“平日里也只有大太太会进去收拾屋子。五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去开这扇门,大太太是不让任何人进这个房间的,去年,三小姐就进过一次,被罚跪了一晚上呢。”

云知缓缓踱到对门门前,心里起了疑窦:大伯母爱女心切,想要睹物思人本是人之常情,可林楚仙是林楚曼的亲妹妹,进一下姐姐的房间至于如此小题大做么?

云知轻声问:“小树,你来林家两年,可曾见过我大姐姐?”

“见过……我还伺候过大小姐三个月呢。”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

小树面色一慌,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

连贴身伺候的丫鬟不知情,说明人不是生病死的,之前在苏州老家,只听过是意外身亡,但究竟是怎么个意外,也没人提及过。

小树见她紧盯着门瞧,生怕这新来的五小姐真起了好奇之心把门开了,她很想上前把云知拉回来,偏生又不敢靠近那扇门,只好站在两步远的距离急道:“五小姐,您就别看了,我们、我们还是下楼吧。”

云知没有理会她,不但没退,反而伸出手搭上了门把。

小树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差点没惊叫出声。

云知当然没有更进一步,她回过头看小树一脸的错愕,心下有了答案。

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这个小丫头何至于连稍稍靠近门都如此害怕呢?

由此可见,林楚曼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既成了家中的禁忌……那恐怕不是寻常的死亡。

云知松开门柄,冲小树吐了吐舌,“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

小树舒了口气,只当是五小姐起了玩心,说:“我胆儿小……这玩笑可不好乱开的。”

楼下又传来大伯母催促的声音,云知应了一声,同小树下楼去,吃了一顿精致的西式茶点后,方才回房午休。

住在已故之人的对屋,要说全无芥蒂,云知自知还没通达到这份上,但她转念一想,身为一缕魂魄,真要闹个鬼什么的,大家半斤对八两,也就没什么好惧的了。

如祖父所言,大伯母为她准备生活用度一应俱全——雕花小书桌靠窗而置,窗台上有一盏绿色台灯、一面圆镜,镜旁的木盒子里除了牛角梳、各色小发卡外,另有未拆封的雪花膏、豆蔻香粉以及一支印着“美琪唇膏”的小金管,都是新式的玩意儿,她好奇的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原位。

橱中的衣物悬挂着不同样式的小洋裙和传统的中式套裙,旁侧的五斗抽屉里则分门别类的摆好衬衣和外裤,都是春季的薄款式;鞋袜放在最底层,前一日她来时所带的箱包也被一并安放在里头。

她简单洗漱后小憩,醒后已近黄昏。

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叮铃铃”的声音,她下了床走到阳台上倚栏望去,但见两个花季少女骑着自行车从大门进来,正是楚仙和幼歆,她们穿着别致的中学制服,一先一后绕着花圃你追我赶,越发衬得朝气无限,美丽动人。

天气闷热,幼歆人才刚到走廊,书包就已经脱了下来,一个劲朝里头喊着:“荣妈,给我们来两杯冰镇的酸梅汁,今天这太阳快把人晒脱水了!”

楚仙额间也有涔涔细汗,但她哪怕脸蛋热得红彤彤的,身形依旧保持着那种随时能跳一支天鹅湖的仪态,幼歆换了拖鞋蹬蹬蹬往里跑去,见客厅空旷,又问:“我妈和大伯母她们呢?”

“大太太和三太太去许公馆打牌去了,说是傍晚就回。”荣妈应道。

幼歆哦了一声,半瘫在沙发上抱怨说:“三姐,这都四月天了还让我们骑自行车上课,你就不能和大伯说说嘛,你看我们班除了那些个住里弄里的,谁家不是用轿车接送的?”

“家里就三辆车,我爸和三叔工作要用车,大哥腿伤都没好,也是要用车的。”楚仙坐下,拿起手帕去擦发梢的汗,“有本事,你让三叔给你买一辆,也让我沾沾光?”

幼歆不乐意了,“你别打趣我,咱家又不紧车子,老宅不是还有一辆Nash,一辆庞迪克成天闲置在家嘛?我觉得这回王叔开来的小福特就挺适合我们的,咱让大伯同祖父说说,留下来给我们用呗。”

楚仙接过荣妈端上来的酸梅汁,“要说你说,反正我都行。”

“嗬,我看你是打谅着要我出这个头罢。”幼歆撇了撇嘴,“大伯要是不点头,我爸可搁不下脸来……欸,不是说这次小土妞脑震荡了么?要不就说她要使车怎么样?再怎么着,总不能要一个摔坏脑子的人骑车出门吧?”

正从旋转扶梯往下走的“小土妞”闻言:“……”

荣妈看见云知出现,立马唤了一声“五小姐”,沙发上的两个小姐这才回过头,看到一个头缠纱布的小黑妹立在台阶上,面色稍窘,也不知是不是不悦了。楚仙先反应过来,放下杯盏起身说:“喔?云妹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

云知索性大方走上前来,由着两个堂姐溜着眼珠子端相着自己,礼貌一笑,“中午回来的,刚刚才睡醒,听到三姐姐和四姐姐回来,就下来打声招呼。”

昨天在草坪,幼歆前一刻还放话说自家五妹是远超三姐的美人儿,下一瞬本尊直接给砸池子里去,当时大家惊魂未定,她匆匆一瞥被捞起妹妹只觉得人有点土气,这会儿仔细打量,整个人都有些傻眼了,“云知妹妹,你、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住了?你小时候明明挺好看的,怎么从一颗水煮蛋变成了卤……哎哟,三姐你踩着我脚趾了!”

实则,云知除了肤色黝黑、脸颊略瘦外,也不能算是真难看。

她的眼型介于杏眼与丹凤之间,眼尾微微上扬,虽是内双瞳仁却非常灵动,鼻梁不高但弧度极佳,小嘴唇厚重圆润,有些营养不良的欠着血色;单看均不突出,搭在一起又秀的恰到好处,但凡肤色稍微正常一点,本不会是泯然与众人的五官。

奈何如她们这般大年龄的少年人,审美还局限在“唇红齿白”“大眼嘟嘟脸”的范畴,包括云知自己,因曾经也是此类型的美人坯子,导致重生以来她就不大爱照镜子,此刻站在两位堂姐前,虽然还未到自惭形秽的程度,也确是生不出多少自信来。

楚仙对云知淡淡笑道:“你别理幼歆,她就这直脾性,嘴里没个把门的。”

这话客客气气,却也没有否认幼歆的那番嘲笑。

云知犯不着和小女孩计较这些,“我确实是晒多了,让两位姐姐见笑了。”

“你真是纯晒晒成这样的么?”幼歆听完,一跺脚唧唧哝哝说,“我就说吧,女孩子家不经晒的,接下来日头只会更毒,哎,都怪大哥,当时要不是他挑起了那个什么‘戒奢戒躁’的名头,咱们用得着受这样罪?晒黑也罢了,要是晒出雀斑来,那可成了茶叶蛋了。”

这时,突然听到门外有个孩子哈哈笑了起来,几个女孩扭过头去,见大堂兄伯昀带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跨进门,伯昀一手拎着牛皮包,一手拿伞做拐徐徐踱来,“谁在背后嚼我舌根?”

幼歆笑嘻嘻迎上前去帮他拿包,“哥,今天回的好早啊,怎么同伯湛一起回来的?”

那小男孩正是三伯的二儿子,也是幼歆的亲弟,虎头虎脑的一进门就对幼歆吐了吐舌头,“大哥怕我晒着,专程来我们学校接我,就不接你——”

幼歆扬手假作要揍他,伯湛笑着蹿到伯昀身后,伯昀说:“我听我妈说云知出院了,她叮嘱我要早点回家,好给五妹妹接风洗尘……云知,你伤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

云知点点头,“好多了,多谢大哥关心。”

伯湛歪出脑袋盯着云知看,“你就是我姐口中‘全家最美’的五姐姐啊?”

不等云知搭腔,他又扭头朝幼歆问:“姐,你该不会是得了色盲不告诉我们啊?”

所有人:“……”

于是当幼歆追着伯湛满厅到处乱跑时,伯昀只好陪笑说着“童言无忌”,云知心里怙惙着:童言无忌才惨啊,要是白不回来,以后出门少不得要周而复始重复这一茬呢。

作者有话要说:问:小五会变美吗?

答:等白了就美了啦。

问:衣服哥什么时候出来?

答:明天吧。

第十章 物是已非

这一日的晚餐吃的尚算融洽。

饭桌有大伯坐镇,不仅是楚仙和幼歆,就连伯湛都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乖巧的判若两人。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点“欢迎欢迎”“以后就这就是你自己家”之类场面话,起头的是三伯父,等伯母们接下话梗之后,气氛总算回暖了一些,但大人们都还懂得分寸,云知之前在乡下的事不宜多言,一通嘘寒问暖过后话题自然就延伸到其他地方去。

三伯母说:“这回幼歆升学考试也过了,下学期还能继续和楚仙在一所学校读书,到时上下学两姐妹一起用车,也是极方便的对不?”

她说“对不”时脑袋转向三伯父,眼神却瞄向林赋厉方向,云知会意——准是幼歆央求自己妈妈提坐车上学的事了。

三伯笑呵呵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林赋厉淡然说:“沪澄离我们家近,骑车不到十分钟,楚仙,以后你看着幼歆一些,尤其是过十字路口,别尽顾着聊天不看路。”

“哦……好。”楚仙的语气中也略有失望。

云知在一旁默默地扒饭,心想着这大伯父果然是一家之主,他这一开口所有人一个屁都不敢反驳,骑车十分钟虽然很近,但女孩子不喜欢日晒淋雨也实属正常,家里三辆车,让司机多跑几趟接送也不是难事啊。

想当初她出门时,别说十分钟,哪怕只有十米路,五格格想坐车还是坐轿谁敢不依?

想到这儿,她无意识的摇摇头,林赋厉坐得近,见着了,问:“怎么了?”

云知回过神来,忙道:“没、没事,脖子有些酸,动一动。”

“毕竟还是伤了头,吃过饭后早些回去休息。”林赋厉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和沪澄的校长今天通过电话了,过两天你填一份免试入学的申请书过去,等开学时直接去报道就可以了。”

这事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幼歆忍不住问:“沪澄也可以免试的么?”

林赋厉:“有免试的名额,不多,就几个。”

这下楚仙也有些讶异,“爸,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你们又不是考不过,何必占这名额?”

“那凭什么云知就……”幼歆被三伯母一掐大腿,没往下说,实际上她成绩平平,为了升学考试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着,这一听气哪能咽得下来,遂恶狠狠瞪了云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伯日理万机,平日里连楚仙姐姐都不怎么管的,如今能亲自操心你的学习,五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云知心知这档口说什么都白搭,只能讪笑不语。

晚饭后,待三伯一家散去,楚仙也早早的回到自己屋里,浑然没有和新来的妹妹多坐一坐的意思。

云知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本来像林三小姐、四小姐这种“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姐妹简单关系,她只要不自带攻击性、侵略性,降低存在感以及稍稍嘴甜,日常和平相处不是难事,可才进门第一日,大伯就当着全家人的面演绎一出 “一碗水端不平”,这不是平白无故被拉了仇恨么?

天色还早,云知正琢磨着如何打发时间,但听房门“笃笃”两声,有人问:“云知,可在屋里?”

是大堂兄。

云知打开门,见伯昀手中抱着一个空空的纸皮箱,“大哥有事么?”

“我是来搬东西的。”伯昀笑了笑,“之前这屋没人住,我把我一些报纸杂志都存放在这儿,现在你来了,我总不能还占着柜子吧。”

“书柜不是空的么?”

“在那下面。”伯昀说着走近房间,就着入门的墙柜蹲下,将最下层一排格子柜打开,果然见里头塞满了各种报纸刊物。

云知“咦”了一声,“这么多?”

“是啊,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有收集报纸的习惯,只是早先许多都被丢了,这些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攒的。”伯昀把报纸塞了满满一个纸皮箱,柜子里还剩下大半,“真的比想象的多,先让我把这些抱过去。”

云知看他起身时还有踉跄,立刻上前扶稳,“让我来吧,你腿都没好全呢。”

“这可重了。”伯昀自是不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脑袋还伤着,瞎逞什么……”

“能”字尚未出口,纸箱已被这瘦弱的妹妹夺了过去,头也不回径自跨出门:“你房间在哪边?”

“……”

*****

伯昀的房间也在二楼,只是布局与东侧这边大相径庭,除卧室、卫浴之外还给他单独配了一间书房,以一堵琉璃门作为隔断,算是大别墅中的一个小套房。

第一眼感觉书房偏乱。

与其说是乱,倒不如说是书籍过多,两面高高的书墙都容纳不下,以至于长案上下也都叠满了各类书刊,唯一一堵空墙悬挂的不是画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各色英文和公式,下头横着一个老檀木柜子,在一众西式家具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是我从老家顺来的。”伯昀打开檀木柜面,里头还有一些储物空间,“你就把箱子搁这儿,我自己来收拾。”

“没事,我闲也闲着。”

云知放下纸皮箱,将里头的报纸拿出来,这才看见侧边都用了铁环装订,收纳有秩,申报、京报、民报、铎声报之类的都是单独成册,不少英文报纸上有用蓝色钢笔批注的记号,和黑板上的那些字符大同小异。

“这些外文报纸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么?”

“是啊,主要是一些学术上的文献,我觉得可能对我有帮助的都会留下来。”

云知一直都知道这位大堂兄是个一心钻研学术的书痴,但究竟是如何个“痴”法并无具体的概念,真站在这黑板前才后知后觉升出一股钦佩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脑海里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画面——是一个人用粉笔在地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图线,并和她讲解着什么。

仅此一幕,是属于小云知的记忆。伯昀见她神色专注盯着,笑问:“你看得懂?”

云知摇摇头,“这黑板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近研究的主题,主要在寻找X光漫散射和电磁场之间的合振关系,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过还没有算平……”

云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说的如此详细的……”

伯昀边整理边说:“我换个说法,比如你这次脑袋受伤了,医生光从外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通过照X射线就能判断出内里有没有其他损害,如果发现内出血就需要及时做开颅手术了。”

云知“咦”了一声,“开颅?那还能活命么?”

伯昀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我都见过子弹穿过脑壳卡骨头缝里还活着的人呢,有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要救治得当都能活命,可就是因为他们对科学、对医学一无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云知一瞬间有些失神。

如果当初……沈家及时把她送进洋人医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伯昀见她颔首不语,“怎么?是不是我又说的太抽象了?”

“有,我这次能听懂。”云知不想让自己一味沉浸在过去,把话题一转,“我就是觉得……大伯父真的很开明,本来大哥身为家中长子,换别人家应该会被押着继承家业……”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着旧报纸,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为了去学物理,简直是连夜出逃、先斩后奏,连家里安排好的亲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时可气狠了,足足两年都没给我寄过一分钱……哎,往事不堪回首。”

云知一怔,“为了学业退亲么?”

“可以说是吧。主要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还是独女,如果真的结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了。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华侨,过的十分不错。”

“那,大哥也是因为学业到现在都不结婚的?”

“什么叫到现在啊,我也没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虽然我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还想等个真心相爱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云知有些怔忡。她又问:“假如你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和她结婚可能会影响学业,你会怎么选?”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么问起这个了?该不会是我妈妈派来的吧?”

“就是随便问问。”

伯昀心情不错,还真想了想,答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会让我无法继续学业的女孩,我应该一开始就不会过多接触。”

“对男人来说,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么?”她用蚊绳般细小的声音问。

他正在认真思索,没留心到那个“都”字,只道:“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并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对啊,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负责,又哪有能力为别人负责呢?”

心脏地突突声莫名牵动耳膜。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人生追求是与娶她相悖么?

眼圈不觉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云知不想让伯昀察觉到什么,便拎起空箱子说:“我再去拿一箱过来。”

回到房里,她努力压下波澜的心绪,又收拾了一摞出来,正要搬起,无意间瞄见最表面《大公报》的一则头版新闻。

——陆军中将沈邦为长男沈琇与赖庆之女赖莹莹订婚启事。

标题下附着一张古槐树下的合影,女的穿着中式裙装,容貌俏丽,笑得尤为灿烂;男的穿着休闲的衬衫,身如玉树,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饰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轮廓。

图文配字:兹承王佩之先生介绍,谨詹于民国五年八月初八于北京潇湘饭点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第十一章 突发变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头一次听到他自我介绍时,两人都还是乳臭未干的稚子,那时她正不情不愿的闹着别扭,得闻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名儿?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脸微微涨得红,“琇,是‘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的琇,拂,是‘春风一拂千山绿’的拂。”

见他如此正儿八经的解释自己姓名的来历,她觉着颇为有趣,“你说话怎么那么像我们府上的教书先生,字正腔圆,老气横秋的。”

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这是褒是贬。

她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个妘婛。”

***

一霎时,箱子宛若沉了千钧,云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该想到的。将近十年的光阴,他怎么可能还没有成家?这是四年前的报纸了,丧偶五年,哪怕是伉俪情笃,续弦也是无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来就无她,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他的妻。

云知以为自己不再留恋过去。

可当真的亲眼见到报纸上的合影,心还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经的童言无忌,是她太当真,这兴许是她的过错。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过的、盼过的时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视作从未有过?

照片里的女子捧着厚厚的书本,长发时髦的卷曲及肩,看去既有学识又洋气十足,果然是他会喜欢的类型——是不论前世、不论今生都与她南辕北辙的那种女孩。

云知盯着多看了几秒,突然觉得有些刺眼,正要给那叠报纸翻面,忽然听到伯昀问:“是不是太重了?”

云知方才回过神,“没,没有。”

说话间重新抱起纸箱,伯昀看见了面上的报纸,“咦”了一声,“他……居然结婚了啊。”

她顺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们国家物理界新兴的人物啊。”伯昀捻起报纸,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这位沈先生十三岁时就考取了清廷游美学务招考的首席,留美时主修数学,辅修物理,康奈尔大学啊,我十八岁的时候申请了两次都没过。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老师曾拿他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做范例呢。你相信么,当时,我的那些同学在听说那篇文章是一个中国学生写的之后,对我都友善许多呢。”

云知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向来知道沈一拂是会念书的孩子。但在她身边会念书、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对于他究竟多么会念书并没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来,她隐然对这位全心钻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听他颇为神往地念叨着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实感。

伯昀兀自道:“不过他不知道什么缘故没继续攻读,回国之后还一度当过天津陆军军营的少帅。”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对吧,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好在去年听说他去了北京的大学执教,否则真是我们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损失啊。”

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些范例论文的事,但那些名词太过陌生,她既听不懂,也听不入耳。

伯昀离开后,她盘膝坐在地上,那张《大公报》订婚启事的合照就放在脚边。

如果说,看到照片时涌上心头的是愤懑,那在听完伯昀的话后至少有一半的情绪转为了怅然。

其实小时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读过上书房的课,她常常被夸赞聪慧,不论是诗词还是算经,同龄的孩子里她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个。

紫禁城里有一棵比照片里还大的古槐树,每回下课几个孩子们会聚在那儿乘凉玩闹,她和沈一拂则会坐在角落里做一些先生额外布置的算术题。

沈一拂总算的比她快,她便不乐意地将树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宁静又清澈的,只有这种时候会流露无措的神态。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声,逗他:“算啦,比我聪明就聪明吧,以后就可以带我飞啦。”

“飞?”

“就是……展翅高飞,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她开玩笑的学着小鸟扑翅的动作。

他是怎么回应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之后的一年又一年中,她被一圈又一圈的规矩画地为牢,而那个少年,早已飞到她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于是即使穿上了婚服,也等不到他回家。

那封信,一开始就是一封体面的休书,是她愚钝,后知后觉。

她摁干眼泪。

这样也好。

碎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能换来一丝清醒,也算值当了。

诸般心绪兜兜转转,不知为何,再看到那张报纸时,先头的戚戚然不自觉冲淡了。

睡意姗姗来迟,她洗了个澡,人靠上软软的床就昏昏沉沉的入梦去了。

实则这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梦里的情景千变万化,一会儿在亲王府见到了阿玛,一会儿是处处陌生面孔的将军府,最后居然转到了仙居县村屋中,她看自己小小的手用粉笔在地板上写满了数字方程式,笑嘻嘻扭过头对身后的人说:“不就是De Moivre定理么?我早就学会啦。”

云知倏然睁开了眼。

阳光透过窗帘在她的脸上飘来荡去,梦境的尾巴仍在脑海中缭绕,楼下隐隐约约传来楚仙诵读英文的声音,她困困顿顿地走进浴室,随手夹起刘海洗了一把泪,挤了牙膏刷牙。

镜子里的姑娘黑黑瘦瘦的,睡了一夜的头发炸开,窘窘丑丑的,她用头梳就着水过了好几轮,才梳了个勉强过得去眼的马尾辫。这要是以前在王府,准要让嬷嬷摁回床上一顿收拾,缀着各式各样的钗子才能出门。

其实马尾辫就很好啊,轻轻松松,又显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