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突然发现,她不再是那个十六岁就要嫁人的五格格,而是年仅十六岁的林五小姐。

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次,她可以试着去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呢?

*****

餐桌上放着一大盘法式吐司,楚仙捧着热牛奶专注看旁边的课本,幼歆道:“三姐,你别磨磨唧唧的,一会儿周疏临的车子就要到门口了。”

楚仙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打算坐人家的车去上课?别到时在学校惹出什么风言风语,回来叫三婶一顿收拾。”

幼歆与她并排而坐,约莫是见桌上没有其他人,不以为然“嗬”了一声:“你说我妈啊?她现在不是围着我弟转,就是盯着我爸瞧,哪有闲心管我的事?再说了,我们和周疏临家本来就离得近,顺道而已,谁要敢乱说闲话,我拧她嘴皮子!”

“那你就去呗,何必要拽上我?”楚仙挑起眉毛睨过去,“你不会是打着我的名号吧?”

见被识破,幼歆立马挤出笑脸来,一把揽住她,“我的好姐姐……”

“不去。”

“昨天大伯还交代你要好好看顾我呢……”

“那是要我们骑车,不是蹭车。”

幼歆撅起嘴,“哎,可惜了,本来周疏临还说有‘那个人’的最新行踪要说呢……”

楚仙闻言抬眸,“你糊弄我的罢?”

幼歆露出了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于是,当云知走下楼时,看到的是自家三堂姐麻利地将桌上的课本收入书包,一声招呼也没打,拉着四堂姐风风火火往外走的画面。

云知瞄了一下壁上的挂钟,离九点还有一刻,餐桌摆着些喝过的玻璃杯,看样子家里好些人都吃过早饭了。

小树拿着空托盘从厨房里出来,见到云知便问:“五小姐想喝牛奶还是豆浆?想吃煎蛋还是……”顿了顿,眼神瞄到后边,“咦,大少爷?您怎么还没有去学校?”

伯昀从楼梯上下来,捂着脸打着哈欠,“昨晚熬了通宵,睡过了。小树,给我泡一杯柠檬水,牛奶要热一些,煎蛋和烤肠各来一碟。”

“我也一样。”云知附和了一句,等桌上的空杯碟被收走,伯昀拾起一份报纸坐下,“难得今天最后一个出门,这么慢悠悠吃早餐,感觉还蛮舒服的。”

云知问:“大伯母她们平日都是这么早就出门的么?”

“三叔的百货公司最近新开业,三婶是学会计的,不时会抽空去看看账,我妈呢经常会去教堂唱诗班那儿帮帮手,一般中午前能回来。”

“大伯母是唱诗班的么?”

“算是吧,我妈妈在教会学校工作过,本来结婚后就在家中操持,后来……我大姐出事了,她每天就跟抽走精神气似的,后来实在是没有法子,我爸爸就想着找点事让她做,这两年她同教堂里的信徒在一起,的确好转了不少,习惯也就养成了。”

他的语调逸出一点点沉重,云知心领神会,不再多问,伯昀继续翻看着报纸,“你呢,接下来有没有什么计划?”

“计划?”

“虽说可以免试入学,但沪澄是全上海第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学,课题难度都挺高的,你不事先准备准备,要是会考连续不及格,也是毕不了业的。”

云知对这些学制一无所知,原本来到上海也没几天,心里始终是云里雾里的,但经过昨夜,她也有了一些想法:“我应该先在家里自学吧?”

“自学么?”伯昀想了想:“你不妨买几套中学的教材回来,试着做做题,看看目前的知识储备量到什么阶段,如果差距不大自学也行,要是有什么特别不擅长的学科,也可以考虑请个家庭教师做个私人辅导……”

云知本想问问都有哪些科目,又怕暴露了自己的无知,“那些教材该上哪儿去买?”

伯昀托了一下眼镜,“买教材的话,我们学校旁边的书局算是齐全的了,要不这样,一会儿吃完饭你就同我一起坐车过去,书买完我让司机接你回家就是。”

云知眉梢一喜,“可以吗?”

伯昀说:“有什么不行的?我宿舍有旧衣服昨天忘记拿了,你还能顺道能帮我捎回来。”

一个钟头后,云知站在卢家湾这栋三层高的书舍前,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书店的店员稍作询问几句,把她带到一块陈列区,介绍说:“上海本地的学校,还是以中华书局发行的教科书为准,基本都在这儿了,小姐准备读哪个阶段,是需要初等的还是高等的呢?”

云知扫了一眼柜上的几何、代数、物理化学以及外文等,迟疑片刻,道:“要不……各来一套?”

大南大学的铁阑干外,有一片水泥路专停外来车辆,司机老张下车透气的档口,看街头对面的五小姐用手推车来推书,差点没把叼嘴边的烟头喷出来,一边上前搭把手,一边说:“小姐,您一次买这么多书,看得过来嘛?哟,够沉。”

云知财大气粗道:“没事,我屋里柜子多,摆得下。”

老张呵呵两声,把两箱子书扛上后车,云知胳膊里另夹着两本大开的编年史,看车厢塞了个满,就顺手放后座上,问:“大哥还没出来吧?”

“他们宿舍楼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应该没这么快。”老张见她眼神一直盯向校园里头,遂笑道:“五小姐要是好奇,不妨进去转悠转悠,别走太远就成。”

大南大学的校门,无非就是丈把高的大柱配上棕榈树,远不如国子监来的气派,但来而又往的学生们朝气蓬勃,无形之中倒是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机。

云知被入门处的橱窗栏所吸引,上面贴着各色设计感十足的手绘海报,诸如话剧社、法语社、摄影社、国文辩论会、机械工程学会等,实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看了好一会儿,肩膀叫人一拍,回过头,看是伯昀来了,身旁还站着个金发男人,那洋人一见到她,“哇唔”了一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道:“这是你说新来的妹妹?Wow!tres beau!”

云知当然没听懂,“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法语。”伯昀笑了,对那洋人道:“夏尔,夸中国女孩子可得用中国话。”

夏尔真诚道:“五小姐真是与众不同的漂亮。”

云知干咳了一声,瞅那人神情不像讽刺,想来是来自异域的不同审美,“谢……谢啊。”

伯昀手中拎着一个牛皮袋,看着不轻,云知自然要去接手,他摆了摆手,言下之意是要自己来。

谁知刚踏出校门,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唤他们:“伯昀,夏尔!你们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一个书呆子模样的年轻人奔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不会忘了今天新任系教授要来的事吧?整个系的人都到齐全了,就缺你俩了!”

“不是说十一点前到就行了?”

书呆子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不到十分钟了。你身为咱们小组组长,可不好卡着点去吧?”

伯昀“啊”了一声,低头道:“是我的表慢了,你等一下,马上。”

他将牛皮袋塞入云知怀中,说:“回家之后先放我屋里,和小树交待一声,就洗里头的衣服,其他的别动。”

云知点了点头,“放心。”

伯昀被拉走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透过铁栅栏见妹妹上了车,方才安心一路往回奔。

***

云知阖上车门,回想了一下伯昀的举止,能猜出这袋子头装的不止是衣物,但他不愿多说,做妹妹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她将牛皮袋抱在怀中,正要抬头吩咐司机开快些,忽地愣住了。

这人不是家里的司机老张。

作者有话要说:云知的年龄是16,前面第 二 章写错了。

衣服哥是17+9=26。

第十二章 相撞为逢

虽然穿着和老张相似的衣服,但一看这五大三粗的背影,就知道他不是老张。

“麻烦停一下,我可能是坐错……”她一扭头,发现旁座上的那两本刚买好的编年史,心中“咯噔”一声。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我、我家司机呢?”

开车的男人借着倒车镜瞄了她一眼,咧出了一嘴的不怀好意,“小姑娘挺镇定的啊,别怕,叔叔不是什么恶徒,只要你把你手中的行李袋递过来,我立马就在前边的十字路口停车。”

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劫车来了?

“别怕,乖乖听话了,叔叔保准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车速逐渐加快。

云知心中悚然,手仍抱紧牛皮袋,“我、要是不给呢?”

“这条路没有交通灯,我一刻不停的直开,等开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袋子还是归我,但那时……叔叔会做些什么,可就不能保证了。”

他说起话来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地域的腔调,听起来直叫人心里发毛,云知想也不想就去摇窗户,没转两下竟然连同摇柄一并拽下来了,她这才看清后座两扇门的门柄、窗柄都被撬开,却是这劫匪早有预谋不给她出逃的机会。

“这里有人劫车!救命!”她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本能拍打起窗户,但车开得很快,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又怎么引得起旁人的注意呢?

“趁叔叔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做没有意义的抵抗,”那人尖锐笑了两声说,“把包递给我,下个街口,我停车。”

原本恐惧的情绪涨潮般涌上来,云知甚至就要在下一刻把怀里的包袱丢过去,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作祟,听到这番胁迫,大脑反而离奇的冷静稍许——如果一直开下去,最终都能得到袋子,他何必多费唇舌和一个小姑娘谈判?

她睨向窗外,一瞬间想到了:是了,这里是法租界与华界的边缘,这样一路朝北,桥对岸就是两界领域的拦路口,对他来说,最好要在此之前就拿袋走人。

念头一转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刚上车的时候全无戒备,难道那时不是最好时机么?哪怕现在停在路旁,从一个小女孩手里夺走袋子本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这么做,因为这里是法租界,就算他带走了包袱,一旦给了她出去呼救的机会,他也是难以离开的。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小姑娘,最后一个路口了,考虑的怎样?”

方才思索之际,她一只手已借着背椅的死角掩饰,动作极缓地伸入牛皮袋中,除了几件衣物之外还摸到了一份纸质手感的物件。

云知管不住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声音反而平稳下来:“好,停车,我把包给你。”

那人将车头往路边一打,车速果然缓了下来,引擎声没有熄下来,她余光始终盯着倒车镜里小姑娘的举动,见她递上包来,嘴角一歪,正待用力踩动油门,脸色却是倏地一白。

包是空的。

也就是在他愣神的一刹那,云知高声道:“救命!这里有人劫车!快报警!有人劫车……”

轿车再度疾飞而起,在驶出去之际,掀起了漫天钞票、落下了满地银元——原来是云知掏出了钱夹朝窗外撒钱,这一幕比呼救更为惹眼,瞬间引来了不少路边行人以及来往车辆的注意。

只是车开的极快,一忽儿间便没了影,留下看客们看着散落的银元面面相觑。

倒是有一张纸钞御风而飞,来而往的车辆那么多,偏偏真的那么巧钻进了一扇窗中,“啪”一声打在了驾车人的手上。

那人拾起这张十元钞,眉梢微蹙,正困惑着,有两个路过的小乞丐冲到马路上捡钱,那人刹住了车,转眸间看到一辆轿车奔来。

两车擦身而过,有一个小姑娘正在高呼救命,一边喊着还一边掷出银元。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呼啸而过。

***

云知如此大动干戈,劫车的壮汉自是恼怒非常,那只布满青筋的手骤然挥来,她早有防备,将瘦小的身躯往对角的座位躲去;轿车本就宽敞,壮汉既在开车,一时之间还真腾不出手来收拾她,他彻底被这黄毛丫头惹毛了,从腰间抽出锋利的匕首来,“我看你这丫头片子就是活腻了,敢跟老子耍花枪……”

“我想活,你先看前面!”

那壮汉差点没控稳方向盘,车驶上桥梁,险而又险避开一辆迎来的货车。

云知哪能不惧?但她明白,越是这样的关头越需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她往后瞄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辆红色吉普车跟着他们,会不会是来救她的?

转念一想又不对,那辆车跟的这么紧,她都瞧见了,这歹徒不可能没看见。

她心下有了判断,决定豁出去了:“后面那辆红色吉普车想必是一伙的吧?”

他吼道:“知道我们是一伙,就他妈给我老实点!”

云知说:“我看就算我把包袱里的东西给了你,你也只会在第一时间递过去,我家这辆车是法租界的牌照,若我不出言示警,你能畅通无阻的开过租界,哪会真的停下来?”

那人浑身一僵,没立即反驳,她就想自己猜对了。

她将手中的文件伸出窗口,带着威胁意味,一字一句道:“我一个小女孩儿没有什么主张,不过想活命,大叔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无畏与你搏命,现在无非两个选择,一,我把这份文件撒到黄浦江上去,你杀了我然后进法租界巡捕房……不过到时指使你偷盗东西的人还会不会留你的性命,那可不好说;第二,你停车下去,我还是把文件丢出窗外,只要车是静止的,你完全捡得到,你趁警察赶来之前上你同伙的车,逃脱的希望还是有的。”

那人初时只把她当成是一个无知小儿,此时透过倒车镜看到她眼风冷冽,浑不似一个十五六岁孩子能说得出的话,不由冷冰冰的眯了下眼。

他收起匕首,将车窗摇下,同后边红色吉普车上的人吼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随即停下,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有种啊。”

话毕,他下车,砰一声甩上门,绕到云知所坐的右座窗前,将东西一把夺了过去,弹了两下扉页,忽地嘴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狰狞的牙齿,“可惜,还是太嫩。”

他说到“可惜”时,云知已经听到了警车鸣笛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见红色吉普车猝不及防地冲了上来,霎时间,车窗玻璃支离破碎的在耳边炸开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以为车已被掀翻了,直到睁开眼,她看到车仍在桥上疾驶,车头所向的不远处是桥尾设了路障的断栏处。

原来如此。

那人是故意选好了停车的角度,若不能及时停下,顷刻之间便将连人带车坠入江中。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扑到前座去,只记得方向盘和手刹好似都被什么定住了,饶是使出了浑身的劲都挪动不了半分,而桥梁的下坡带来的惯性加快了车速,断口之处近在百米。

死亡近在咫尺。

当恐惧无限放大,空间与时间仿佛都受到了挤压,这样的濒死瞬间,她感受过一次。

上一次,除了满心的悲戚和绝望,她还想着沈一拂闻得自己的死讯时会不会难过。

而这一回,脑海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老天爷大发慈悲让她短暂的再走一遭,仅仅是想让她看一眼他的婚讯,好叫她黄泉路上不做一个糊涂鬼。

只是,新买的课本还没有翻过呢。

云知闭上眼。

真是不甘心啊。

千钧一发间,一辆长款的林肯轿车超过她,斜插在她的跟前,“咣”一声响,车头撞上了那辆豪华轿车的车身,云知整个人被弹到挡风玻璃上,复又跌回前座之上。

随着划破长空的刹车声,两辆车终于停了下来。

前头的那辆林肯车头已超出了断栏稍许,后车盖被掀得惨烈,在围观路人的惊呼声中,驾驶座的门推开,一个身段高挑挺秀的男子跨车而出。

恍惚间,云知好像听到几声闷响,随即车门开了,一双手有力的托起她的腰和颈,带她离开充斥着机油味的车厢。

她感觉自己抵在一个坚硬而又温暖的怀抱中,可是日头太耀眼了,即使努力的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光晕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似又被放回了平地,一件宽厚的外套轻轻罩在身上,她听到他问:“小姐,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那声音略微低沉,带着磁性,仿佛隔着千里,又仿佛近在耳廓。

“这位小姐,”他问:“请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现在人身在什么地方?”

意识游走于清醒与昏厥的边缘,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她缓缓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叫妘……婛。”

第十三章 可窥一二

围观者的吵嚷声、警鸣声以及救护车的声响犹如几股交缠的杂线,拧成一股麻绳,勒的人五感错乱,思绪混杂。

云知觉得自己好像还没陷入昏迷,至少与外界并非完全隔离,从马路到救护车再到医院,身边的人换了几拨,她能感觉到空间的变换,却分不清时间的长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隐约能听到护士的声音:“先生是她的监护人吗?”

“我不是。”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先生能否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抱歉,我不认识她。”他答。

“这不太好办呀,她没有明显的外伤,脉搏和血压也都基本正常,要做更深入的检查,还得把她家里叫过来才行的呀。”护士操着地道的本地口音说:“咱们医院可不给病人垫付这个钱的。”

“没关系。”他道:“我垫。”

云知没想到在现场抱她下车的男人居然还陪同来到了医院,心下不可谓不感激,但明明人就在旁侧,她偏偏连个谢字也发不出声来,这种感觉实在糟心。

她努力好几次,终于攒足劲,将沉甸甸的眼皮掀开,看清坐在床边那人的面孔。

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大哥?”云知微一转眸,但见病房之中只坐着一个伯昀,“你……怎么在这儿?”

“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我差点没给你吓出心脏病来。”伯昀看她迫不及待想坐起身来,忙将她摁了回去,“才从鬼门关里绕出来,还不老实躺着。”

“啊?”

“你忘了?”伯昀说:“两个小时前,你经历一场车祸,要不是有辆车及时把你拦下来,现在只怕还在黄浦江里泡着呢。”

车?拦下来?

云知回想起那横空而出的黑色长轿,才恍然意识到那并非偶然的“车祸”,而是专程的“搭救”,她猛地坐起身来:“那车主还好吗?他、他掉下去了么?”

“都叫你乖乖躺好了,放心,人家没事儿,听说还把你从车上救下,送到医院来了。”

就是那个男人?

她问:“那他人呢?”

“我来的时候说是人刚走,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伯昀给她垫了个枕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怪大哥,但凡多走几步,亲自把你送到车上,也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

云知不明所以,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伯昀解释道:“有人扮成学生的模样骗老张说我昏迷了,他找到我之后发现上了当,赶到门口的时候车都不见了。我们立刻报了警,刚到警务处就得到消息,说摆渡桥那边发生了一起车祸,其中一个车牌和我们报的一致,当时我们就吓坏了。等到桥那边,他们说车上的姑娘被救护车带走了……所幸你没事,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你主要是受了惊吓,之所以昏厥是因为诱发了之前的脑震荡,静养几日就好。”

她脑中仍是一片纷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又听伯昀问:“你还记不记得劫车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巡捕说车上只有你一个人?”

云知自知搪塞不了,便道了一遍始末,为免他生疑,将那斗智斗勇的一节略去了,讲到尾声处,见伯昀脸色铁青,忙道:“……那个情况如果我不把东西交出去,就怕那人会破罐子破摔……”

“我哪是怪你?我是气我自己,重要的东西不自己看管,倒差些给自己的妹妹惹来的杀身之祸。”伯昀道:“好在没出大事,否则我真的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到那些人如此抢法,想必是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要物……当时情形紧迫,我也只能胡乱扯下中间几页,那个……我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

伯昀闻言眼睛一亮,“你是说他们拿走的并不完整?”

云知“嗯”了一声,“撕下的那几页夹藏在我新买的编年史里边……”

“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先让老张去找,你在这儿稍等,我马上回来。”

等伯昀一瘸一拐的奔出门去,云知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喉干舌燥。保温壶就在边柜上,她正要下床给自己盛杯水,掀开被褥时边上掉下了一件外套,她愣了几秒,有些迟疑的弯下腰捡起来,发现竟然是件黑色的男式羊绒开衫。

举起外套,展开,发现右袖上染了不少血迹,血迹没完全干,有处还勾破了个口子。

这时,护士推着药车进房,一见她便道:“哎呀小姑娘,咱们医院的地砖可阴潮了,怎么好光脚踩呢,你这会儿人还虚着,仔细招凉了。”

云知认出了她的声音,正是昏迷时耳边絮絮叨叨的护士,便问:“护士姐姐,这衣服……”

“是给你办理入院的那位先生的,”护士一边赶她上床一边替她量血压,“你来的时候这衣裳就披在你身上了,兴许是走得急吧,他没带上。”

真是他的?

“这衣裳上有好些血……”她问:“他受伤了?”

“可不是?肘臂那块扎了好多片玻璃碎片,挑出来后还费了点功夫呢。”护士啧了一声,“医生问他是怎么伤的,他也没详说,不过这先生缝了五六针,是连个眉头都没皱过,看着生得眉清目秀的,倒比不少壮汉都还要硬气。”

脑海里骤然响起困车中时听到的几下闷声,云知握紧了手中的羊绒外套,心道:莫不是车门从外头打不开,那个人便用手肘硬生生把车窗给撞碎吧?

不至于,不至于。

云知光是靠想象,都觉得肘子发麻——哪会有人用如此搏命的方式去救一个路人?

可是……不惜用自己的车来阻挠失控的车冲出桥梁,岂不是更为匪夷所思吗?

护士将血压仪的数字填好后,将检查报告夹在病历本里一起递过去:“好了,云京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云知倏地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云京。是那位先生付医药费时给你填的病历本,怎么,写错了?”

云知接过病历本一瞧,但见上边工整的“云京”二字,想是她迷迷糊糊地说漏了嘴,他倒是没听岔,可谁又能想到原本的名字还额外带着偏旁部首呢。

“嗯,我叫云知。”她抬眸:“这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们他的名字?”

护士不得而知,当日下午伯昀带她去警务处做笔录,也没能问出这人姓甚名谁。

一个巡捕说:“那位先生不愿对外透露自己的姓名,我们警务处理应尊重他的隐私,还请二位见谅。”

按理说,此人为了救她,先是豪华长轿被撞出了个大坑、再是受伤缝针,于情于理都应当等被救家属过来偿补修车费、医药费才对,结果他不仅分文不取,还替她担了一笔入院体检费,完了还悄无声息的走了,“做好事不留名”做到了这个份上也太超凡脱俗了吧。

云知和伯昀都震惊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缭绕在耳畔,挥之不去似的,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脚都迈出了警务处大门,又扭转回身,不死心道:“我就是想要当面感谢一下那位先生,还有……还有他的衣服还落在我这儿……”

巡捕大哥递去了一个“抱歉”的笑容:“小妹妹,那位先生连七座的林肯轿车都能撞着玩儿,哪还会差一件衣服呢?”

回家途中,伯昀见妹妹对着放在膝盖上的羊绒外套发怔,便劝道:“那位先生多半是不愿惹祸上身,毕竟这也不是撞了车这么简单的事。”

云知欲言又止:“我明白。”

*****

劫车一事在林府引起了轩然大波,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敢劫林公馆的车,几欲闹到车毁人亡的地步,如何不让全家人又惊又后怕。

林赋厉傍晚就带着阿乔出门去了,林赋节窝在书房里一直通电话,也不知是打给黑道还是白道,总之是要动用一切人脉把劫匪掘地三尺就地正法的架势。

客厅沙发边,其余人围着开家庭会,大伯母一整晚挨着伯昀坐,不时喃喃念叨着“天父保佑”;三伯母听到撞车那一节都傻了眼,拈着帕子去戳幼歆的脑门,道:“就你还成天念叨要坐伯昀的车上学,现在还敢不敢了?”

四堂姐挠着发麻的头皮说:“这要是换我坐在车上,准是要吓得什么舌头都捋不直了,五妹妹,你都、都不怕的么?”

“怕啊。”云知搂着自己的胳膊,装装样子抖了两下,“我这会儿腿还直打哆嗦。”

三伯母端起一杯茶,尖着嘴轻轻地吹着:“以后你们坐车都得先看清楚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这次得亏云知命大,那绑匪要是挟刀带枪的,哪还有逃命的机会。”

一旁沉默许久的楚仙问:“大哥,你那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怎么会接二连三的招贼呢?”

云知一愣:“什么接二连三?”

幼歆说:“你还不晓得大哥这腿是怎么折的吧?之前就是他在他们实验室熬通宵的时候,有小偷爬窗拿着竹杠去够他那个包,大哥为了和贼对抢,都从楼上摔下去了。”

云知“啊”了一声,“你是说大哥坠楼?”

“二楼。”楚仙补充道:“大哥压在了那贼身上,只摔断了腿,那贼却磕到了脑袋,直接就给压死了。当时我们还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小贼,现在看来……并非偶然啊。”

伯昀交握的手有些无处安放,见瞒不过了,低头说:“其实就是我们新研究的一些报告,近来也不知这风声怎么传出去的,有洋商主动上门提出项目合作,我们拒绝了……且不说还没有出成果,就算真研究出什么来,也自然是要先献给自己的国家。”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

谁都知道在这十里洋场之都,所谓的“洋商”背靠的都是洋人政府,那些帝国主义为了抢夺资源连世界大战都能挑起,若真铁了心要抢你的东西,又有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

三伯母这下真怂了:“要不你还是重新考虑考虑吧?家里竭力供你们读书,一步步爬到顶尖儿上,可犯不着为了这些不着边的实验,让家里提心吊胆的……”

伯昀抬头正色道:“三婶,这些实验是我和同学从英国就开始研发的了,后来一路辗转到了北京再到上海,这是所有人的呕心沥血,假如真有所成,那是大大利于救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给直接相遇不是吊胃口,是打照面的场合需要更香一点。

也是马上的事了。

第十四章 谁的钥匙

大堂兄平时瞧着斯斯文文,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但当他生起气来,却隐隐遗传了林赋厉那不怒自威的仪态,饶是三伯母嘴利如刀,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和他辩下去,只道:“我这不是也是担心我们家人的安危嘛……”

伯昀抿了抿唇:“三婶若是不放心,我会尽快搬出去住,不会为弟弟妹妹引祸上身。”

三伯母看伯昀起身就走,“哎,哎哟,这倒成了是我胆小怕事了?你之前又是闹退婚,又是离家出走的,三婶什么时候说过你的不是了?咱们都是一家的血肉至亲,还不是担心你的?哎……这怎么就走了呢?大嫂,你看看伯昀,怎的连话也不让人说完!”

满屋子没人开口,这场没有主题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三伯母话虽说的不大好听,实则却说出了大部分人的顾虑。

只是谁也不敢去劝伯昀放手。

当夜,祖父得知此事,立马打电话给云知追问她事由。原本因为天津银行的保险柜需她本人亲自去才能开,林瑜浦还犹豫要否让她前去,这一桩意外登时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不提这茬,云知自也不知,只答了今日相关的事。林瑜浦让她把电话转给伯昀,大半个小时的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待她晚些漫步后花园,无意间发现伯昀坐在秋千架上看月亮,背影极是落寞的样子。

她踌躇了一下,主动坐在他身旁,“三伯母的话听听就过啦,不用太放在心上的。”

伯昀依旧微低着头,“我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我想坚持的理想有可能破坏家里安宁,那么,是否还是一如当初,一往无前。”

“理想”二字对云知而言颇为遥远,她答不上来,他褪下眼镜,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指痕:“本来同我们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只有我,从来没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不是已经认准了要一生追随物理与科研,什么娶妻家业的,都是摆在其后。”

伯昀自嘲地摇了摇头,“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涉险,要是我再无动于衷,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岂不是又自私又可恶?”

她唔了一声,问:“你当初回国时,难道没想过这项研究会带来什么样的风险么?”

“想是想过……”

“那就不是预料之外的事了啊。你该考虑的是如何解决,而不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能够去探索和攻克研究上的阻碍,但没有把握能抵御一切外来的危机。”他转头看她,“你不怕么?今天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怕啊。”她道:“那好吧,我很害怕,大哥就不要做这个研究了,赶紧回来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吧。”

他再次愣住。

“我这不是好言相劝了么,你听完之后,心情好么?”

伯昀垂眸。

云知发现有些冷场,蹬了一下腿,晃动秋千,试着能不能给他出点主意。想了好一会儿,道:“你研究的项目已经遭人觊觎,即便离开了大南,宣称自己不再做了,最终还会被人盯上的。除非,你直接把他们想要的都给出去,人手一份,那就没危险啦。”

伯昀摇头:“别的倒也罢,可这个若然外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那些资料不是已经被人抢走了么?”

“今天给你的,更多是第一阶段的方向,新研究的不在其中,而且结论性的总结也被你抽走了,问题还不大。”

云知哦了一声,又晃荡了一会儿,忽然顿足,转头:“那不是正好么?”

伯昀疑惑蹙起眉。

“你不是说,之前有洋商主动上门提出项目合作,你给推掉了么?这次总归是谁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三番两次的偷资料抢文档吧。索性让他们拿去,爱怎么观摩就怎么观摩,他们就会晓得,你这项研究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出手,根本就没有意义。”

伯昀听着直起身,又有些犹豫:“要是他们看得出来拿走的不完整呢?”

云知“扑哧”笑出来:“大哥,你别这么实诚嘛,你的研究进展到哪一步,旁人怎么会知道那么详细呢?即便你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他们一样可以有这样的质疑啊。你换个角度,就当作自己只研究那么多,结果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劫,你会怎么做?”

伯昀的眸光瞬间亮了起来,“我可能考虑暂停项目……”

“那你先缓一缓,不妨放出一点风声,只要让一些人知道你研究的材料被窃取了,需要重头来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人还会把盗走的东西吐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