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伯昀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五妹妹,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给他晃的有点晕乎,笑着制止:“别高兴得太早,缓兵之计而已,这次的事至少敲来了一个警钟——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有风险的事,又不愿意和那些‘洋商’合作,那就得尽早为这项研究寻找一个保驾护航的人,否则最终一样是为他人作嫁。”

这几句话在伯昀心上戳了一下,他转向云知——眼前这个看去瘦弱、懵懂的妹妹好似在一霎时灌入了另外一副灵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曾经的妘婛虽是王府闺秀,但她的阿玛身为手掌军权的亲王,经历过的阴谋算计、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尽管她一直都被保护的挺好,但她见过逼宫、目睹父兄如何力挽狂澜,末代皇室的耳濡目染,辨别乱局、寻求生机的能力本就远胜于寻常的百姓。

经她提醒,伯昀心下渐渐明晰了起来:“是我当局者迷,五妹妹的话,实是令人醍醐灌顶。”

云知被夸的有些心虚,自觉失言的干咳了声:“你……还是要找祖父大伯他们商议的……不过,不要提到我啊。”

“为什么?”

“小、小孩子参与大人的事,本来就……很容易被批评嘛。我就是瞎说的,兴许是馊主意呢……”

伯昀见他如此局促,不由笑了笑:“行吧,看在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她瞬间有点接不上话,只能持续装傻:“那个,说好啦,我今天没找你聊过天啊,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啊。好啦,先撤。”

“五妹妹。”他叫住她。

她回头,“嗯?”

“你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研究,为什么这么支持我?”他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自家的大哥能做科研本来就是很值得吹牛的嘛。这可是少部分人才拥有天赋和才华,我这样望尘莫及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支持啊。”

她见有人往这边来,连忙挥挥手撤了,伯昀的目光透过鼻梁上的镜片意味难明的落在她远去的背影上,失笑:“明明是个小机灵鬼却总扮得迷糊相,哪里普通了。”

*****

云知也不晓得这番是否太过不合时宜了。

但伯昀以诚心待她,她私心里也盼着他能平安无事,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稳、更远。

回到房里,她见书架上排满了白天买的教科书,正犹豫着挑哪一本当睡前读物,就听到小树在门外悄声问:“五小姐,你睡了么?”

“没呢。”

小树推门而入,道:“你让我洗的那件羊毛外套我洗好了,我在内兜里发现了这个。”

云知接过来仔细一瞧,神色一诧。

与此同时。

月色下,法租界最高档的别墅区马路边上,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车身破损的略微扭曲的林肯长轿。

一个身量颀长、肩膀平正的男子下了车,见路灯暗着,打亮手电筒走到铁栅栏掩映的院门前,一手照上锁,一手掏兜,结果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摸着。

男子眉梢微蹙,仿佛想到了什么,收回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门前凋谢差不多的槐花树,里头无人打理的洋楼被月色衬得格外的孤苦伶仃。

他关上手电筒,转过身上了车,启动了好几次车灯才亮起,一踩油门,开进茫茫夜色里,回环曲折,消失的无影无踪。

*****

这一天的林公馆夜灯不熄,所有人都睡得不怎么安稳。

好在林赋厉的人脉还算在上海滩站得住脚,没过几日,就得来警务局捉获劫匪的消息,原来是江淮泗口新起的小帮派,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背景庞大洋行有意与大南大学的物理小组合作缺未果,便自作主张的想夺个投名状去——当日之所以敢劫车灭口,权因他们以为车里的那个小黑妞只是林公馆的一个小丫鬟。

据巡捕说,那劫匪反复重申,要是早知云知是林家小姐,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动她一根毫毛。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肤色惹的祸。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总算是给家里人吃了颗定心丸,尤其三伯母,隔日就捎来别致的首饰玩意儿的分给楚仙和云知,仿佛之前家庭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似的。

小小插曲之后,林公馆重归平静。

云知却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纠结了好多天。

因为那夜小树从羊绒外衫里找出来的,是一串钥匙。

第十五章 晚宴歌起

起先,云知想那人若想寻回还得通过警务处联络大哥,说不准她就有机会见一见这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

可等了好几日都没有动静,她又猜测那男人会不会压根不知道钥匙落在何处?如此,霸着别人的东西不还,未免太不厚道,万一钥匙是至关要紧的东西呢?

云知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同伯昀商量是否能够让警务处代为转交,偏偏这几天大哥都寄宿在校,也只能把此事搁置,专心致志啃了好几天的课本。

说起课本,实在令她头疼不已。

她在紫禁城虽然也正儿八经的读过书,可眼下这六门科目中,除了国文历史之外,也就算术略懂,至于其他什么物理英文简直一窍不通。

自学成才是断无可能了,她掐指一算,离开学不到两个月,若是请个家庭教师恶补一下各学科的粗浅理论,不知来不来得及。

她心中没底,只能巴巴的等大哥回家从长计议,然而当夜伯昀依旧没回家,反倒是大伯带了两份宴会的邀请函回家。

“过两日,华生商会将连同教育司办一场慈善晚宴,主要为青浦新办的两所学堂筹款。”林赋厉对三个丫头道:“到时除了教育司和商会,还会有不少学界的名流、名校的名师都会参加宴席,你们宁伯伯特地嘱咐我也要把你们带去,当是见见世面。”

幼歆轻轻“哇”了一声,指尖抚摸着邀请函上的烫金字,“我还愁着上次买的那几条小礼裙没地方穿呢,这回派上用场了,三姐,你想穿哪条?我可不想和你撞颜色。”

楚仙顾不上琢磨这个,转头问林赋厉道:“爸爸,既然是华生商会筹办的,那沪澄那些校董是不是也都会参加?”

“那是自然。”林赋厉一抬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幼歆神神秘秘憋了个笑,“大伯,您是不知道,咱们学校新任的那个校……嗳!”

楚仙悄悄捏了她一把,直接将话根掐断,若无其事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我们毕竟在沪澄念书,除了宁伯伯之外都没见过其他的校董,刚好趁这次机会认一认脸,今后要是遇到了人也好打声招呼。”

林赋厉“嗯”了一声,等他上楼去,幼歆悻悻揉着自己的手臂,“不过就是个玩笑话,犯得着使这么大劲嘛……”

楚仙睨了她一眼,“噢?那你给宁少递情书的事,要不要我也当作玩笑话说出来呀?”

幼歆一听差点没蹦起来,看一旁正在剥葡萄皮的云知巴眨着大眼睛望来,忙瞪了回去:“三姐说笑呢,你也信!”

云知“呃”了一声,“我没说我信啊。”

楚仙抿嘴一笑:“五妹妹,你屋里应该没有小礼服吧?要不要到我房间来挑一挑?”

不等云知回答,幼歆道:“三姐,你比云知足足高出一个脑袋,她哪能穿得了你的衣服?”

“说的也是,一两天之内去找裁缝定做也是来不及的,”楚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五妹妹的裙子还是上你那儿选吧,你方才不还说买了好多条吗?云知,你别客气,四妹妹的眼光可好了,保准能把你打扮的体体面面,不丢林公馆的脸。”

幼歆一时噎住,“哈?”

按理说云知在大伯家屋檐下住着,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她来管,没想到楚仙一个不留神间递了一口大锅过来,还没来得及甩开三姐就笑吟吟走了,怎么能不让她气急?

云知识趣摆摆手:“不用麻烦四姐了,我柜子里有裙子……”

幼歆见她要溜,一跺脚道:“算了,你还是到我屋里去选吧,到时我们三个还不是要在一起,你穿的太磕碜,我脸上也无光,回头三姐再告我黑状,指不定还要被我妈和大伯母她们唠叨呢。”

说完,也不管云知怎么应,二话不说就把她拉到隔壁栋去,一进屋门,在自个儿衣柜前徘徊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选了几条裙子扔床上:“自己挑吧。”

说着,自己也抽出两件礼裙对着镜子比划,一回头,看云知傻站着动也不动:“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是旧衣裳呀?这些我最多就穿过一两次呢。”

云知没嫌这个。

只是这些衣裙的花色都太过明艳——桃红色、紫红色、橘红色、淡粉色……简直全是黑皮肤的灾难色,她要是穿这类色系出席晚宴,想不成为全场“焦”点都难。

“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啊?比如色泽素一点的……”

幼歆狐疑瞪了过去,云知指了指她手中的裙子,笑道:“我是觉得,四姐穿这样的水红色既光鲜亮丽,我要是和你撞了颜色反倒丢面子,倒不如低调一些,别人瞧不见我是最好不过的了。”

幼歆“噗嗤”一声,“那你还不如穿夜行服?”

她重新去柜子里翻出一条尼古拉蓝的绸缎裙,递过去:“这是我妈妈去年给我买的,我不惯这个颜色一次也没穿过,现在有些小了,没准给你还合身点。”

这绸裙虽说款式简单,料子却是轻柔舒适,花季少女可能还会觉得这种衣服寡淡无味,但云知才接过手便摸出了质感,她不由笑道:“多谢四姐,我会好好穿的,洗干净再还回来。”

幼歆见她如此乖顺,好似也就忘了前几日看她的不顺眼:“瞧你这出息,都讲过这裙子小,自然就是要送你了,还什么还,你惦着我的好就是。”

*****

华灯初上。

亨威利是英资的通和洋行参与筑建的,在上海知名饭点中可谓数一数二,既然是商会与教育司协办的慈善晚宴,排场当然不缺。

高门内,呈现在眼前的是奢华的壮阔空间,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法式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宴厅都耀的纸醉金迷。欧式长案上摆满了各色糕点,台上的乐队正合奏着一曲颇为有名的巴洛克曲调,舞池中已有不少宾客伴乐起舞,男人西装革履,女士婀娜美丽,无不沉浸在酣歌妙舞中。

饶是云知自幼见惯了京城中各式各样的盛宴,像这样聚歌台、舞厅、餐桌于一体的洋派宴席也是难得一见,一双眼瞧哪哪儿都是新鲜。

今夜的宾客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宴席未开,不少人正忙着互相寒暄。

林赋厉和林赋节刚一步入,也从善如流的和各界熟人或耳熟之人握手问好,这本是成人的交集场所,孩子们礼貌性的招呼过后便自觉散开,云知一路跟着楚仙和幼歆,在靠近舞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侍应生上前来问她们要什么酒水饮料。

楚仙扫了一眼酒水单,淡笑:“一杯Brandy Alexander,少冰。”

幼歆“啊”了一声,“你喝酒啊?”

“怕啊?你们俩还是老老实实喝果汁吧。”

幼歆轻轻“哼”了一声:“我要一杯Margaret……云知,你喝什么?”

“都行。”反正一个也听不懂。

幼歆帮点了一杯一样的,看云知的目光瞟往舞池那儿,凑近道:“想不想过去跳舞?”

云知连忙摇头,幼歆笑道:“就算你想,也得有人邀请你哩……”

没一会儿,有两名上前邀请楚仙的绅士都被礼貌拒绝,她穿着轻软的蕾丝白裙,许多男士眼神不自觉会被吸引过去,但看她频频将人拒之门外,想是只可远观的矜持少女,遂不敢孟浪上前;云知却发觉三堂姐的眼神不时看向大门处,仿佛在等着什么人,反倒是幼歆,有同龄少年邀请她,便兴兴头头的下场跳了一段探戈,玩的不亦乐乎。

“哟!这不是楚仙妹妹嘛?”

云知扭过头,但见几个男男女女,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走了过来,那女子青丝卷曲,玄色旗袍贴着婀娜的身段,看去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去跳舞吗?”

楚仙斜睨了她一眼,说:“我妹妹还在旁边呢,我怎么就是一个人呢?”

那艳美的女孩这才看到云知似的,认真打量了她一下,掩唇笑道:“这就是你家走散多年的五妹妹呀?之前听幼歆提过你,真是名不虚传啊。”

后一句是对云知说的,话音一落,身后几个女孩子格格笑了起来,云知想也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十之八九是幼歆也在这群闺秀面前提到过自己“国色天香”的妹妹,专程来看笑话的。

她们笑的是云知,下的却是林家的面子,见楚仙面上微有不悦之色,那女孩下一句的说更大声了:“楚仙,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只顾着自己漂亮,不晓得装扮妹妹呀……瞧瞧,你妹妹连条项链都没戴呢,这哪儿是来参加宴会的?”

众人听罢,又看楚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光可鉴人的珍珠链,皆是心照不宣,楚仙冷笑道:“赖小姐站着不坐是来跳舞还是谈天来的?若是想要跳舞,这儿可没有男士,要聊天尽管请坐,也好教一教我妹妹要如何装扮,才能惹来那么多络绎不绝的舞伴?”

一个先是冷嘲“假清高”,一个立马反讥对方“招蜂引蝶”,也算是高手过招了。

云知作为两方争奇斗艳的幌子,正犹豫着该不该介入,又听那赖小姐笑道:“来到舞会不跳舞,岂不是不给主人家面子?你干坐在这儿,不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林家的三小姐是如何的艳压五小姐吧?怪不得都没有人请你妹妹跳舞呢。”

这话实在是说过分了,云知本也不是任人好惹的脾性,正待开口还击,忽然听到有人说:“谁说林三小姐艳压五小姐的?”

众人循声回头,一位俊秀少年款款而来,他身后另跟着两个同伴,三人均是西装笔挺少爷做派——围着瞧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宁适的,只见他走到云知面前,左手扶胸,右手轻轻向前伸出,“不知云知小姐,可否陪我一舞?”

这下,不止是赖小姐的脸色变了,周围的小姐神情各自精彩,连跳完一曲舞乘兴而来的幼歆都撅起嘴来——谁不知这宁少爷仗着显赫的家世向来目中无人,平日纵然现身各色宴席中,何时见过他主动邀请人跳舞的?

何况,还是一个如此不惹眼的小姑娘?

云知也颇是讶异。

这在外人看来本是“灰姑娘得王子垂青”的一幕,落入她眼中却是突兀且异常——她自认为与这位少爷唯二的接触都是不欢而散,这当口儿出手解围,莫非有诈?

实则,他一直坐在吧台的角落,悄悄盯着她看了许久。

说来也奇怪,这里人头攒动,她的穿着也不显眼,偏偏一眼就能认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灯光迷幻,她比在医院那回顺眼多了,虽然模样远不如记忆中那般娇俏,还是别致的,幸好……想到这里他自己都有些懵,幸好什么?宁适尚没醒过味来,那头找茬的人就出现了。

他想也不想出了这个头,哪知她并未露出什么欣悦的表情,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宁适维持手的姿势:“怎么,云知小姐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她不擅这种舞蹈。

这情形实在不好拂了他的意,在一些围观少年的起哄声中,云知递出手,心想由他带着跳便是。

新的圆舞曲奏起,两人于舞池之中随曲而动,一手搭肩,一手交握,这样的距离于他们而言都太近了,云知只好低着头默数着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结果有好几次都差点没让宁适绊着。

宁适没注意这些,只是觉得她的手软软的,裙摆不时蹭过他的膝盖,脚下步伐更乱了。

云知轻声提醒:“宁少爷,请你认真一点儿。”

宁适这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紧绷:“抱歉,我不擅跳舞。”

“不擅跳舞?”她惊诧抬起头。

“……我之前也没有和人跳过这种舞。”

“那你还邀请我跳舞?”

这一个疏忽,她一脚踩中他的脚尖,宁适踉跄了一下:“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云知傻眼了,倆没跳过交谊舞的上台瞎转悠,岂不是更让人看笑话?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停下来,“多谢宁少爷一片好心,我们还是下去好了。”说着,松手转身欲走。

“那怎么行……”哪有人开了场就不跳的?

宁适一把拽住她的腕,想把她带回到自己怀中,哪知手中力道一个没控制好,竟把云知行云流水的一撂,使得她脚一崴,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去了。

众目睽睽下出了这样大的洋相,不少人好事者不留情面的嗤笑起来。

宁适呆了两秒,忙要弯腰去扶她,云知却不领他的情,自己站起身来,才迈一步,发现脚下的一只舞鞋跟都断了。

“……”

云知也没看他,捡起鞋跟,垫着脚一瘸一拐头也不回的离场。

*****

外头下起了雨。

粗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叭叭直响。

亨威利后侧门边靠着一条窄巷,下边有停靠自行车的车棚,阶梯向上直往酒店二楼后门,云知无意中出错了门,发现这儿是个僻静之处,索性坐在台阶上,揉揉脚踝。

她其实没有责怪宁适,虽然胡闹,毕竟也是一片好心。

只是那一幕太过丢脸,以至于她回想了一遍自己都气笑了。

“华而不实……”她脱下那只皮鞋,试着将脱了钉的鞋跟摁回去,无果,“什么意大利手工,都不如过去那花盆底结实……”

正嘀咕着,忽闻底下传来“隆隆”的车鸣声,云知从高处朝下望去,见一个披着黑色雨衣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穿入巷中,仔细一看,那人并没踩着脚踏板,车却开得极快——她想起前几日在报刊见过的摩托车图片,不觉来了兴致,侧身趴在铁栏杆上,探出脑袋去,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鞋子一滑,掉了下去。

“砰”。

堪堪砸到了那人的头上!

摩托车停了下来,她下意识缩回脑袋,只听下面那人问:“谁?”

云知心里一阵打鼓,若此刻丢鞋就跑,把人惹着毛了追来,反而难看。

也确实欠人一声道歉。

云知起身,从楼梯下去,停在台阶的最后一节上,微微躬身道:“先生,这是我的鞋子……我方才坐在上边,一不留神砸到了您,实、实在抱歉。”

他从摩托车上下来,将鞋子从地上拾起来,她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眼前。

“鞋坏了?”他问。

云知抬起眸,宽厚的大兜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弧角非常好看的嘴唇和下巴。

她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别开视线。

他看向舞鞋的断根处,“跟呢?”

她怔了,慢半拍似的将手掌摊开,“这儿。”

他接过,转身从摩托车的后箱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手法娴熟的开盖、将滴管内的半液状物质涂在鞋跟上,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扳起的火舌舔了一下鞋底。

火光倏尔晃过,照亮了他浓中见清的双眸。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也就是这愣神的一个瞬间,她甚至没看清怎么来去,断掉的鞋跟便已扣合而上。

“请稍等。”他的语气平和,偏生给人带去了“不必多问”的意味,云知的眼睛一时无处安放,只好盯往鞋看,却见到那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这不像是鞋匠的手,可他往鞋上涂的又是什么呢?

此时巷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影,然而在这个陌生男人跟前,她竟然不感觉害怕,两人在原地等了约莫三分钟,他看了一下怀表,将鞋子放在她脚边,说:“试试。”

云知将脚伸入鞋中,尝试着轻轻踩了两下,又迈开步伐来回踱了几步——跟还在,她难以置信一圈,“这、真给修好了,也太神了吧……”

他没说什么,将瓶子放回摩托车后箱里去。

云知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把先生给砸了,您还帮我修鞋,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

这人分明只是路过,并好心帮助了她,但说话好像都不会超过三个字似的,清冷冷的。

她心中好奇,终究不敢逗留,道谢后,匆匆奔上楼梯,不敢再回头去。

宴厅的靡靡之音淡了下来,宁会长在里头念着开席的致辞,不时传出掌声阵阵。

云知仍回想刚刚遇到那人说话的嗓音……总觉得再哪里听过。

尤其是最后说的“没关系”。

“没关系。我垫。”

云知睁大了眼睛,总算回过味来。

——是在断桥上救他的那个男人。

她心头突突直跳,想要折返回去,却在旋身时看到那人推开后门,阔步而来。

他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厚重的雨衣,露出了剪裁合身的黑色西服,衬得身段修长笔挺,摘下大兜帽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宴厅的灯如梦似幻,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上渡了层淡淡的光晕,时光将记忆中熟悉的轮廓绘得更为深邃,昔日温润已淡,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英锐之气,几乎要让她认不出来。

但她认不出天下人,又岂会认不出他?

那人微仰着头,直视前方,从她身旁缓缓越过。

有那么一刹那,云知甚至怀疑时间是不是休止了。

他一现身,台上的宁会长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众人顺着宁会长的眼神往门边望去,待看清来人,偌大的场子不觉静了。

宁会长亲自迎了上来,宾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邀他入场。

“刚说到大南大学,正好,我同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南大学校董会副董事长,也将担任沪澄公学的校长……”宁会长道:“沈一拂,沈先生。”

 

第十六章 今非昔比

沈一拂站在人群之中,彷如电影里被打了特写的主人公,显得十分翘楚。

这宴厅之中多得是锦衣华服、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却没有一个人似他这般好看。

不知是他这一串的头衔够响亮,亦或是从他身上弥散的气质分外独特,以至于连台后的演奏队都慢下了节奏,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宁会长的话,稍作介绍,随即掌声彻响满堂。

云知的目光呆呆的定在他的身上,挪不开。

他变了许多,变得比从前高挑,比从前清冷,比从前更加派头十足。

不变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他浓墨重彩登场,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吸走,而她只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

前尘往事,本以为都放下了。

直到他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眼前,她才意识到,那些痴与怨始终印刻在魂上。

所以才会毫无缘由的对一个陌路人的声音念念不忘。

哪怕耳朵认不出,心依旧有记忆。

即便那些记忆……并不友好。

此时台上的灯光并不刺眼,云知只觉得眼眶涩然,下意识想要逃离,刚转过身,不留神和人撞了个满怀,她仓皇致歉,忽听那人问:“你怎么哭了?”

云知一讶,仰起头,又见到了宁适。

她哪晓得这位宁少爷找了她好会儿了,一见到她便条件反射的去观察她的鞋,没成想却瞧见了滴在皮鞋上的水珠子,再抬眸,便看那张小小脸庞上挂着的两行泪痕。

他并非没有见过女孩子哭,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哭竟有些慌了,“你还在生气?”

“生气?”

“你要是恼我害你出了洋相,我替你把场子找回来就是了。”宁适道:“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跑了,躲在角落里哭,给旁人见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

云知这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不是……”

“那好好的,怎么了?”宁适不依不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参加晚宴会哭的。”

云知抿了抿唇,“可我就是想哭,想哭的时候为什么要憋着?你不想被误会,离我远点就是。”

“哎,我是在……”

“关心”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幼歆就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哟,原来你们在这儿!”

她见云知侧头去抹眼泪,奇怪的看了宁适一眼,“宁哥哥,你又趁着我们不在,针对我五妹妹啦?”

“针对她?”宁适将神情一敛,恢复了标准的少爷讥诮,“我犯得着么?”

“我五妹妹才来上海多久,脑袋给你砸破了不说,今儿舞会上还给你摔了个屁股墩儿,你还说你没有欺负人?”幼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揽过云知的胳膊,一边拉着她走一边小声说:“宁少爷就这样,从来都不知什么怜香惜玉的,你啊,以后凡看到他避开点儿,就不会再惹出什么幺蛾子了。”

幼歆讲这样的话,也算是变相的暗示了,但此时的云知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听这些,见离舞台愈近,她不由顿下脚步:“四姐……我有点儿想回家了……”

“你傻啦?宴会才开始回什么家?点的鸡尾酒一口都没喝呢。”幼歆拉着她回到座位边上,不觉凑到云知耳边,悄声笑了:“瞧,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三姐这副模样?”

楚仙没察觉到两位妹妹回来,一双漂亮的眸专注的盯着台上,仿佛在听什么稀罕的讲座似的,然则沈一拂连说场面话都言简意赅的,签完了善款书便踱下台去,没走几步,就有不少宾客蜂拥而上,或问候或攀谈,无论周围多么嘈杂,他始终持着礼节,除了面对师长前辈时会多加停留,耐心回应,在那些政客豪绅跟前,又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幼歆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嘿,怎么你也瞧入神啦?”

“我没有……”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就透着奇怪,这里明明有那么多有身份的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

幼歆又“嘿”了一声,“你还挺会用成语的。晓不晓得今晚这儿的宾客分为哪些类型?”

“企业界、教育界呃,还有……”

“不不,不是这么分的。”幼歆显摆挑眉道:“应该分为男人和女人。”

“啊?”

“男人结交朋友,要么看身份背景要么看才学或是知名度背景之类的,这位沈先生一人逐条全占,到了这样的场合被围着有什么稀奇的?”幼歆摇了摇手中的酒杯,“至于女人嘛,虽说每个人标准各有不同,有谁会不喜欢青年才俊呢?尤其是生得这样俊的……连我们冰清玉洁的三姐姐都难以免……”

她和云知小小声说话,见楚仙睨了个白眼来,忙装装样子抿住唇,“……俗。”

看云知傻乎乎的没应,幼歆又说:“不过嘛,这种人远远看看就好,离太近,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云知:“?”

幼歆捂着嘴说:“你别看这位沈校长看着是一表人才、有礼有节的,实际上脾气又古怪又特别严苛,我听我同学说,他之前在南京的大学任职还有个绰号,你晓得叫什么不?”

云知摇头。

“一枝玫。”

“什么意思,梅花啊?”

“玫瑰的玫,玫瑰动人,但带刺啊。”幼歆笑起来。

四姐兀自调侃,云知却是心事重重,还待再问点什么,余光瞥见“一枝玫”身影靠近了,忙端起酒杯,眼神不自然的瞟向别处。

等他路过这里,楚仙端起酒杯,主动上前道:“您好,沈先生,我叫林楚仙,去年您在南京金陵女院做演讲的时候我们见过面,那时我是学生代表,不知您可还有印象?”

见是学生,沈一拂微微顿足:“没有。”

果然一凑近就被刺着了,美如楚仙姐姐也不例外。

她握酒杯的手紧了紧,微微一笑道:“没关系,我想说,我现在也在沪澄念书,还有我两个妹妹,她们都仰慕沈先生才华已久,之前同我说想要听一次您的讲座,得闻先生今次担任沪澄的校长,不胜欣喜,若能得指点沈先生一二,必能够受用终身。”

幼歆被这一幌子“我妹说”惊傻眼,见沈一拂瞄来,更激的站起身来鞠躬,就差没当场蹦出一句“校长好”,而他的目光微微滑了过去,落在了云知身上。

云知垂眸避开视线,含着吸管一个劲的吸酒,不知其味。

沈一拂也只瞟了她一眼,回楚仙道:“我只是代校长,受用终身不敢当。”说罢跨步而去。

待他走远,幼歆蹿到楚仙身后去拍她的肩,“要死啦,没看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还真敢上去搭话……”

“别人不敢做的事我做,才能留有印象。”楚仙望着他的背影,一边嘴角翘起,“你没看他对我笑了,我观察了他一晚上了,他对其他人都没怎么笑的。”

“嗤,少自作多情。”

云知见冷若冰霜的三姐对着自己曾经的丈夫露出一脸少女的娇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转念一想,爱新觉罗妘婛都不知埋黄土底下多久了,这吃味儿的行为实在全无立场,更何况人家早就有新的妻子了……

等等,他不都订过婚了么?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莫非三姐并不知情?

******

“那桩婚事早不作数了。”回家路上,三姐妹坐在一辆车中,约莫是心情好,又见大伯不在,楚仙破天荒开了话匣子,“据说本来就是两家长辈的意思,订婚现场沈先生甚至都没有现身,后来没过几天,沈家就登报宣布和沈先生断绝关系了。”

云知大为诧异,“为什么?”

“这里头的道道外人哪里知道?”楚仙道:“据说沈司令一直都有栽培他继承父业的想法,甚至早些年还把他揪入军校中训练,天津一带的人还一度称之为沈少帅,只是他根本无心军政,为此也是几度忤逆沈司令了。”

幼歆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道:“我听说他那时候可荒唐啦,风流韵事不胜枚举,后来逃婚还闹的满城风雨的……”

楚仙哼道:“尽听那些嚼舌头的货色瞎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