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此时的细微表情好巧不巧地落入了沈一拂的眼中。

他本来看那小丫头桌前也放着酒,正犹豫着要否叫人换成果汁,谁知她只摆了个仰头的把式,眼珠子却往夏尔那儿瞟,下一刻,就听到夏尔喊酸。

继而,是少女得逞般狡黠的笑。

他一转眸,不露声色地放下酒杯,笑说:“应该是在运输或是贮存不当,以至酒水变质,下回开瓶我得亲自来,否则这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众人都笑了。

书呆子接了这一茬:“难得今日吃着如此地道的北京菜,配酒还是要入乡随俗为好,我看红酒留到下回夏尔请我们吃法国大餐再喝!”

夏尔:“ca marche!”

起完哄,再唤来老板,点了一两白干、二两烧刀子,加了一叠麻辣爆羊肉,听隔壁间的客人在行酒令,遂也起了酒劲,猜拳猜数独、斗酒斗公式——到最后除了没沾酒的云知与看去千杯不醉的沈一拂,其余人皆不胜酒力,东倒西歪成一片。

伯昀醉倒前差老张先送书呆子他们四个回校舍,随后在沈一拂去结账时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云知瞧大哥醉得面红耳赤,忙开窗通风,看到路边有一蔬果摊子辘辘推去,好像摆了荸荠。

想起荸荠汁有醒酒的功效,她奔下楼,出门追去:“欸等等,老板,给我来一斤荸荠!”

摊主是一位上了年龄的老大爷,停下车,她又问:“能帮忙剥皮么?这荸荠的皮儿难剥。”

“能。”老大爷拣了一大把上称,“小姐外地来的吧?我们南方管这叫马蹄。”

“马蹄?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这形容倒还蛮形似的。”

老大爷笑了:“许多人第一眼都以为我卖的是栗子呢,小姐这么大晚上的都能认得出来,想必是很喜爱吧。”

云知伸手捻起一颗削好的,咬了一口:“我小时候嫌这个不够甜,喜欢也谈不上,但那会儿我有个玩伴喜欢这个,还总拿《食疗本草》举例子,说荸荠,下丹石,消风毒什么的……”

她没把话说完。

意识到自己又提起那个人,云知恨自己没出息,简直想给自己来一榔头。

付过钱,她捧着一大包荸荠,正要回饭馆时,扭头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将这个故事放在民初,不单限于表达成长,对我来说,也是借云知的眼睛,看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人。

第二十章 警局风波

是沈一拂。

前一句还提了他,这会儿看他乍一出现,云知打了个磕巴,“你怎么……站我背后?”

“你该庆幸站在这儿的是我。”沈一拂道:“一个女孩子走夜路,胆儿倒是肥。”

他语调是一贯的平淡,话音却仿佛透着一点儿……情绪。

云知怔了怔。

自重遇以来,他说话处事样样在理得体,该谦逊时谦逊,该严厉时严厉,任何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可方才那一瞬间……就好像是那副完美的面具不留神被风掀开了个小角。

面具?

她为何这样想?

云知没缓过神,瞧老大爷推着车远了:“我瞧我哥醉的厉害,给他弄点马蹄汁醒酒。”

沈一拂没说什么。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刚走过来,没听到她和老大爷的谈话。

否则,应当会奇怪,林家小姐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会不晓得荸荠在南方叫马蹄?

她仍有点儿心虚,低着头绕开他,差些和一辆骑来的自行车撞上了,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兜回,她整个人结结实实被揽在他的臂弯里。

也就那么一下,他松手:“醉了?”

她强自镇定下来,“我什么都没喝,怎么会醉?”

“喔?林小姐是怕我依葫芦画瓢,才不敢动的酒杯?”

她一惊,矢口否认了,“我没有。”

“没有什么?”

巷子里只有一盏破旧的路灯,背着光,他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那双眼眸浮沉,仿似轻而易举就能看透一切。

她不觉噤了声。

这一默然,便是默认。

既被看穿,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云知反剪着手,说:“行,我承认,醋是我倒的。怎么,沈先生追出来,是想找我赔您的酒么?”

窄窄的小路前后无遮无拦,夜风不时兜来。

她下午梳好的马尾辫这会儿有些乱了,刘海被吹开,露出了轻轻挑起的眉梢,纵是气焰嚣张依旧难掩稚气,但与在外人面前的乖巧懂事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原以为她是记仇才耍了那样的小把戏,想着要教育她两句,哪料才开了个头,她倒像个被激怒的小兽,迫不及待的露出了尖尖的小爪子。

这样顽劣的女学生,倒是少见。

他没恼,也不再和她搭师长架子,“就因为我下午出了卷子,请你离开?”

“不是。”

“还是我当着你大哥的面揭了你的短?”他看着她:“空四门的事儿,是你自己招的。”

“不是。”云知道:“我不会的科目读到会读为止,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比起生离,比起死别,这些都算什么?

“那为什么?”他道:“我非追责,只觉得明明素昧平生,你对我似乎有些敌意。”

是啊,既然素昧平生,那为什么?

现在这一段,与他们的过去毫不相干,总该编个理由的。

可她不是个擅长忍耐的脾性,有些事压抑太久,就像锅里煮沸的水,即便盖着盖子,也会控制不住的发出动静。

云知答不出,见他也不像是要数落自己的光景,索性先不予理会,径直往饭馆走去,没走几步,忽然听他问:“从前,我们认识么?”

这一句话,让云知心头骤地一停。

未及回应,民都荟的老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喊道:“沈先生,梅间里的那位林先生有点儿不对劲……”

两人一先一后奔回包厢里,一进门,看伯昀半瘫在椅子边吐得不成样子,呕吐物中竟混着不少鲜血,她吓得手一抖,荸荠全洒在地上:“大哥!”

沈一拂立刻扶伯昀平躺在地上,看他面色赤红,浑身肌肉抽搐,先检查他的皮肤和瞳孔,又凑到他嘴边闻了闻气味,脸色白了一白。

她在心焦如焚:“我大哥怎么了?是喝酒喝太多了么?”

他摸着伯昀的颈部,数了几下脉搏,旋即挽起了袖子,二话不说,替伯昀做心肺复苏。嘴里同时念了一串号码道:“这是慈仁医院的电话,你打过去,说麦琪路23号民荟都有人疑似坤中毒或是乙醇中毒,速派救护车过来!”

*****

入夜风大,巡捕房外的棕榈树沙沙擦着窗,办公厅空荡荡的,脚踩在地板上都能有回响,初时还有两个被揍得嗷嗷直叫的小毛贼,等被关进铁窗后,总算安静下来了。

值夜的巡捕看云知干站着,替她拉了把椅子:“林小姐不用担心,刘处长亲自打了电话过来,我们哪敢怠慢沈先生?只是今晚这案子还有不少细节需详询,做笔录也得费些时间,你稍坐片刻,喝杯茶,沈先生很快就出来了。”

云知哪有坐下来喝茶的心思。

两个小时前,她和沈一拂陪同伯昀上了救护车,一到慈仁医院,急诊科同时推来四五张急救床,夏尔、书呆子、单子他们都躺在上边,症状和大哥如出一辙,都是面色赤红,四肢痉挛,呕血不止。

老张说送他们回学校的途中发现不对,忙送到医院来,一口气来了一批病号,全院的值班医生都出动了,诊断结果和沈一拂判断的差不多,中毒成分含有三氧化二坤和乙醇。

听医生解释完,云知和老张的脸色同时吓得煞白。

医生说:“好在你们送来的及时,洗过胃后初步脱离危险了,不过还需留院观察,补充维生素和生理盐水,以防脱水和休克……幸好,这吞服砷化物的含量要是再多些,一旦引发了急性肾衰竭,那就凶险了。”

“不就是去馆子吃顿饭,怎么就吃上砒。霜了?”老张急得在走道团团转,“不对啊,五小姐,你不也和大少爷一起吃饭么?若是吃岔了什么,你们怎么没事儿?”

云知的脑海里飞快晃过今夜桌上所有的饮食——其他人都碰过,唯独她和沈一拂没沾的,是那瓶加了醋的葡萄酒。

此时乱作一团,尚没来得及捋清楚这里头的因果关系,医院外就响起了警车的鸣笛,随后,进来了两个警探,说是在民都荟的酒里查到了毒物,请他们去巡捕房问话。

沈一拂听他们也要带走云知,蹙起了眉头:“这位林小姐尚未成年,此事与她无关,何况她的兄长尚在急救。”

“沈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问过医生,林小姐的堂兄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也通知了家属,人很快就能赶来。”年轻的警探道:“作为现场重要证人,请她巡捕房去做笔录是流程所需,还希望沈先生不要为难我们办案。”

沈一拂正待开口,云知说:“我去。我也想早点把害我哥的人给揪出来。”

说是“请”字,但开车的警探一路上频频回头,不给两人什么机会交流,俨然是把沈一拂看成第一嫌疑人盯梢了。

云知自知他是绝无可能下毒害人的。

但毒若确实来自于那瓶酒,怎么证明是别人下的?他说那瓶酒是他外公所留,万一是许多年前有人要害他的外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警车也就拐了三个弯儿,云知的脑子里已是山路十八弯,她恨不得调动自己全身的心眼儿,好找到突破点让他摆脱嫌疑。

沈一拂看她小小眉毛紧紧揪着,只当她是怕的紧,下车时说:“如果做完笔录我还没出来,先回医院去。”

言罢,他随警探步向讯问室去,她则留在大厅。

再后来,负责询问她的年轻警探接了通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询问室去,等回来的时候态度大变,专程她泡了一壶热茶,客客气气的,全程没有问过一句难为的话。

想必是上头有人好办事。

云知这才收起不必要的担忧,把关注点转回了事发前后。

人家警探还想走过场,反倒是她满腹疑问,一会儿问“确定只有酒瓶子里有毒吗”,一会儿又问“有没有检查摆外边的酱料台”,想了想又说:“那酒一开始盖子打不开,伙计去厨房开瓶,说不定是在那档口被人下了空子……民都荟的后厨都查问了么?”

“现场仍在取证,要不咱巡捕房哪会这么清净?”年轻的陈警探一边记录一边笑道:“林小姐,再问下去,我都快搞不清楚咱俩谁是警探了。”

“我只是想尽快帮我哥查到凶手。”这一句捺低了声。

陈警探又忍不住咳了声,“你堂哥尚且健在,下毒的人怎么能称之为凶手。”

“……”

约莫是因为周围没人,或是因为对着小姑娘,这位年轻的警探忍不住想要卖弄一二,便道:“通常坤毒要是置于酒瓶中超过半个小时,酒水会变色,我个人是认同开瓶后下毒这个观点的。当然具体的还得等现场勘验的报告才能下结论……如果你想到什么可疑之处,不妨说说,比如那个帮你们开瓶的伙计,有否举止不妥……”

她想起接住酒瓶那一瞬的画面。

“有。”云知身子微微一倾,“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她重新回忆了一遍,很肯定说:“带着酒出去的,和送酒回来的,不是一个人。”

*****

讯问室的老警探记完最后一句话,特意起身握手:“劳烦沈公子来走这一趟,之后有消息我们会随时通知,请问现在沈公子府上住址是……”

“我就住大南大学校舍。”沈一拂道:“王探长还是叫我沈先生就好。”

“噢噢,沈先生真是勤俭朴素啊,我听说近来沈司令……”

“笃笃”两声敲门声打断了话音,老警探收敛了一脸奉承的笑容:“什么事?”

陈警探开门进来,“头儿,那位林小姐说送酒的伙计和拿酒来的伙计是两个人,没准是外人混进来冒充的……”

“那还不容易,带她去民都荟认认人。”

“不妥。”沈一拂一口回绝。“人没抓到,让人知道林小姐认得出嫌犯,有风险。”

老警探一时犯难,“那这……”

“听、听我说完,林小姐画了幅肖像,要不我们先看看能不能用……”年轻警探说着,递出了一个横格笔记本,上面画着一张手绘图。

沈一拂先接过手,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副肖像图用的是钢笔,手法则是传统的工笔画法,尽管不如素描写实,但笔锋细致,画中人的轮廓与神情,很容易让人辨识出来——彼时他正与伯昀攀谈,并未留心送酒的人,此时看到这张画,竟大致想起了那人的样貌。

老警探凑上前来看,“哟,这神态抓的很可以啊……都赶上专业的了。阿陈,你就拿这个去现场核对……”

陈警探伸手拿回本子,拽了一下没拽动,见沈一拂还握着,讪笑了一下提醒,“先生?”

他眸色之深邃宛如盯着了一个通缉犯。

陈警探不由问:“沈先生,您……认识?”

沈一拂摇头,目光仍未移开。

两个警探相互对视一眼,均有些莫名,片刻才等到他将本子递回来,“陈警探,如果用这幅画去现场核对,别提谁画的。”

*****

云知在大厅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本想问问情况,但看沈一拂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反应怎么回事,就听他说了个“走”字,大步流星迈出巡捕房。

陈警探亲自载他们回去,这次不仅没限制他们说话,反而主动攀谈,倒是沈一拂一言不发,云知心中犯了嘀咕,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等辗转到了医院,护士说人都转到了病房,除了伯昀在三楼的套房,其他人分配到二楼的普通病房。

大伯和三伯两家子早就到齐了,没到廊道都能听到他们手忙脚乱地动静,云知循声跑过去,刚推开一个缝,就听到三伯母的声音絮絮叨叨飘出来:“之前是坠楼,然后被劫车,这回是中毒,咱们家是要上演《汤姆索亚历险记》么,怎么尽摊上这样的事……”

三伯一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内间是病房,想来大伯母他们正在照顾伯昀。三伯“嘘”了一声,提醒道:“你留神点儿声,伯昀还睡着……”

三伯母不理会他,继续说:“都闹出这样大的事,云知怎么也不懂得留下看顾,来了好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瞧着……”

幼歆从里头出来:“妈,老张说五妹是去巡捕房做笔录去了。”

三伯咳了一声:“就是。你不知道情况,别瞎说。”

幼歆坐到一旁剥着荔枝,嘴里嘟囔着:“我也是奇怪了,大哥带她去聚餐,怎么所有人都出事了,偏偏就她没事儿?”

三伯母“哼”了一声,“说不准这事儿和她还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做个笔录,用得着这么久?”

幼歆“啊”了一声,“这个,不至于吧……”

说“不至于”,语气里却夹带着一点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云知眸色稍稍一冷,不由想:之前她住医院,除了来交款的大伯,半个探病的也没有,这会儿听说她被带去了巡捕房,也不差人去打听,背后反倒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可真够有“意思”的。

搭在门柄上的手松开,她终没选在这时候推进门去,打算先去看看其他人的病况。

谁知刚退两步,忽撞到一人身上,她回过头,看到了沈一拂。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今日的小五疑惑:每天回头都会看到我前夫怎么破?

掉马不是一个刹那,是一点一滴的加载过程~毕竟要逼疯(bushi)一个科学家,需要循序渐进。

第二十一章 我不信鬼(三合一)

他走路没动静的么,怎么总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边?

她不愿招屋里人的注意,径直绕开他,穿廊下楼,余光瞥见他跟过来,慢了步来:“沈先生不去看我大哥?”

“不急叨扰。”他问:“你不进去?”

她踱到二楼的飘窗前,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大哥在休息。”

她停步,他也停下,“不愿打扰令兄,被嚼舌根也无妨?林小姐的脾性还真是因人而异啊。”

云知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沈教授,您的话里有话我可听不懂,我笨得很,解读能力和考试能力一个水平。”

他眉毛微挑,“喔?解读有误,所以倒醋?”

怎么又提这个碴?

“沈教授是小孩子么?”云知仰头道:“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不嫌幼稚?”

沈一拂瞧着她这般执拗的神情,竟一本正经道:“不嫌。我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大的姑娘称自己为孩子的。”

云知听出了戏谑的意味。

是啊,无关痛痒的恶作剧,除了让你显得更为难堪,还能如何?

她不甘示弱仰起头:“沈教授大我足足十岁,我在您面前还不算个半大孩子?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您贵人事忙,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说罢,也不给他驳回的机会,转身就走。

他见着她走出了气鼓鼓的步伐,常年淡漠的唇角稀罕地勾起了忍俊不禁,只一下,又愣住,仿佛对于自己会笑这件事都不太习惯了。

较之总统套房的待遇,普通病房的空间就略显局促了,云知本以为他们那儿应该也有家人照顾,没想到除了书呆子床边有个年轻的女孩坐着,其他三床竟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

没人帮忙看针,那三个也都没睡着,见云知过来,顿时来了精神,夏尔先道:“哎哟,云知小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隔壁床的广东腔坐起身来:“叫咩小姐呀,该叫救命阉人。”

云知瞪大了眼睛,“阉什么?”

“他是说恩人。我们都听沈教授说了。”对床的中年老学究笑道:“如果这回不是你在葡萄酒里灌了醋,我们早就给那瓶玛歌灌得穿肠肚烂了,哪还能躺在这儿说说笑笑的。”

“……”

就一会儿工夫,姓沈的还专程来拆她台子?

“我不是有心的……”话一出口,就说不下去了。

都灌醋了还不是有心的?这压根没法自圆其说啊。

“youngpeopleare妇llofvitality,”夏尔说:“weknow.”

单子瞅云知满脸写着“没听懂”,笑说:“他就是学不好中国话,莫理他。等大家伙好好教你一阵英语,准怼他个哑口无言!”

他这回没飙广东腔,云知反而听不懂了,“啊?谁教我英语?”

“我们和你哥约好要给你补所有的功课,直到你考入沪澄。”单子奇道:“咦,沈教授没有和你讲吗?”

出病房时,沈一拂还伫在飘窗前。

一袭长衫随风飘拂,他的手背在身后,本是个老学究的古板色调,偏偏给他穿出了几分风流雅致。

记忆里,沈一拂极少这样穿,即使是念学堂那会儿,他也就是着对襟窄袖的马褂,长不过膝,总被大家笑是休闲衣服,难登大雅之堂。

她倒是问过,他说他不喜欢那样空荡荡的衣裳,衬得瘦弱。

谁能想到十数年后,在各色男女都兴洋服的大上海,他倒怀旧的披上了长褂。

大抵是夜深了,走廊的灯只留了一两盏,窗外的灯亮得更甚,打进来,将他的背影铺得长长的,正好落在她的脚边。

云知迈步的时候下意识绕开,不愿踩上去,但越往前,影子越宽,窄窄的廊道无处可避,她停了下来,莫名有些懊恼,拿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影。

沈一拂忽然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被抓个现行的云知忙把腿收回去,轻咳了一声,“呃……沈教授还没有走啊。”

“嗯。”

她也不知自己局促什么,“我听他们说,我,国文和数学,就是,那个卷子……”

他看着她,“你的文章,修辞和见解都有独特之处。”

作文的题目是“如何看待鬼神之说”,大部分的学生知道这新式学校最为痛恨封建糟粕,都力证唯物主义论,也只有云知通过几个论点分别辩证讨论——因没有证据证明存在,所以不存在,同理也可能存在,只是人类观测手段过于落后而已。

她以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又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为引,但最后以“不论有或是没有,都无法主宰人”为落脚点,那么短的时间内,算难得了。

林五小姐嘴上矜娇,听到夸赞时会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飞快摁了下去。

“只是……”他道:“若今天阅卷的不是我,这分数就不高了。”

“为什么?莫非沈教授信鬼神?”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他道:“只是,欣赏不刻意讨好的文章。”

她挑眉,咕哝了一句,“那就好。”

话本来已说完,她这一细致表情尽收眼底,他反倒微微失神。

见他递来一丝困惑的神色,她的舌头不争气的打了个磕绊:“你,不是说让我另择良校……怎么还有闲工夫阅卷的?”

他难得没去计较她语言上的“冒犯”,却说:“你字写得不算好,本来不想批的,好在端正,而且看你答卷时很认真。”

云知本在想她的字连天子都夸过的,只是用不惯钢笔罢了,听到后半句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很认真?”

“我有眼睛。”他语调平静,“不是听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

她瞄见了,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视线,心里头却是狠狠一跳——这话又是哪个意思?

“你过来些。”他说。

云知乍然抬眸,“什么?”

见她没动,他主动步上前来,一步、两步、三步停下,不足一肩之距。

他缓缓弯下腰,低声问:“你学过画画?”

“啊?嗯。”

“哪儿学的?”

“我额……”她顿了一下,“我妈妈教我的,怎么了?”

这回,沈一拂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确定?”

云知想起伯昀提过云知的妈妈是学语言的,便及时纠正道:“我妈妈找学过宫廷画的先生教我的……”

“什么时候学的?”他的语调好像晃过某种意味,“你不是很早就随同父母住乡下了?”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之处极多,”云知理所当然扯说:“乡下就不能有会宫廷画的先生了?”

沈一拂无声看着她,没立即应声。

她被瞧得心里有些发的虚,“沈教授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他直回身去,只是那么一霎时,又恢复成以往的克制和内敛,“别和其他人提起你见过嫌疑犯,也不要和人说你画过图。”

原来他只是怕隔墙有耳才就近而谈。

“安全起见,你的家人那边也暂时保密。”他嘱咐:“包括巡捕房的所见。”

“巡捕房里有什么不可说的……”她嘀咕了一句,反应过来,“沈先生是指一通电话就让那些警察变了脸的事,还是……”

“嘘。”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食指虚空一搭,没碰着她的唇,“都保密。”

云知耳根有些发热,状似无意的伸手揉了揉,平平说:“哦。”

沈一拂以为她是怕冷,道:“你兄长醒了,你可以上去看看了。”

正要撒丫子开溜,又听他说:“我周末不在上海,一般周一到周三都在大南实验室。”

怎么就主动汇报起行程了?

见她投来迷茫,沈一拂提醒道:“你不是说要还我钥匙?”

“我……尽早送去。”云知差点没咬到舌头,一路小跑上楼。

她心里乱,进房的时候也仓促,一见到三伯母的脸,才记起来前边听到的话,正忖度着措辞,大伯母上前来挽着云知的手,带她往床边去坐,“我们都听说了,今天要不是有你在,伯昀可就未必过得了这一劫了。”

“什么?”

伯昀躺在床上,手里还插着针管,血色稍稍恢复了,“沈教授刚刚过来,说亏得有你电话打的及时,还有你那恶作剧,咱们大南实验室五口人没喝上孟婆汤,全仗了你那口神仙醋啊……”话没说完,给大伯母直接打断,“嘴里没个把门的,不说丧气话不舒服?”

幼歆笑道:“你可真有本事,连沈先生都敢作弄,好在这回是歪打正着救了人,否则就是把你开除了也不为过。”

楚仙觑着云知的神色,没作声。

这会儿就连三伯母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就跟之前那番怀疑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似的,她还关心着做笔录的事,问道:“你去巡捕房,有没有打听出来是什么人下的毒?”

云知摇头。

大家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别处——沈一拂说这个,只是凑巧么?

楚仙看她掉转头出门,忙跟着到走廊上,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云知愣了下,“我……上厕所。”

楚仙问:“你今晚为什么要在酒里下醋?”

“不是说了,是恶作剧……”

楚仙说:“别人信,我才不信。”

云知莫名了,这三姐姐没头没尾耍什么脾气?

“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为什么。”

“当然是引起他的注意。”楚仙:“虽然……我承认,你是救了我哥,但这由头搁我这儿不能含糊。”

云知这下听懂了,敢情林楚仙是提前宣占主权来着?

“我没这么无聊。”她想绕开,楚仙却不松手。

“无缘无故的,你跟着去我哥学校的聚餐,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先生也在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在他酒里放醋?”楚仙道:“你不是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么?”

“这些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他突击考核,把我今天入学报到搅黄了,我就作弄了他一下,有什么好质疑的?”

楚仙没想到一向软糯的五妹妹忽然转变的如此强硬,不觉愣了愣,又迅速恢复了气场:“那他为什么会替你说话?”

“他说什么了?”

楚仙抿了抿唇,“他说,今天如果没有你的配合,我哥也不会抢救得那么顺利。”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