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躺在床上,脑子里除了卷子就是题目。

料想之前的所谓语数几乎满分只是巧合,所以即使这次做满了卷子,也于事无补。毕竟她的功底那样差劲,落榜也不算出乎意料。

要说不难过那是骗人的。

不仅是这段时间她投入的学习热忱,耽误了大哥他们的宝贵时间,还有……两次机会都没把握住,他该如何看轻自己。

整整一个白天,云知都把自己闷在房里,直到傍晚。

“五小姐,我刚在门房那边收到一封信。”

听到小树的声音,云知从床上蹿起身,忙不迭拉开门,“我的?”

小树递了过去,她飞快拆开,看到“沪澄中学教务处”的封皮时,心头一跳。

“那邮递员说这回录取通知书分了两批寄送,这才迟了。”小树也替她高兴,“我就想嘛,五小姐这段时间这么用功,哪会考不上。”

云知迫不及待摊开——与幼歆的印刷体不同,这是一封手写的录取通知书。

不是钢笔字,而是毫毛笔,字体是端方的正楷,一撇一捺,中无半点残遗,透亮平滑,比印刷的字体还要更为均匀平整。

这笔迹再眼熟不过,云知看一眼,便让小树先去忙活,关上门坐回到书桌前细细端详。

“林云知同学:本校本届新生考试成绩经评阅完竣,台端录取入本校高中部学习,希于九月十七日持体格检查表等件来校办理缴费注册手续。”

“校长:沈一拂。”

她一时有些失神。

是他亲手写的。

“专程为我写的?”

想到他堂堂校长绝无可能单独给她写一封通知书,又连忙拍了拍额头,将脑仁里尚未聚起的念头打散。

“不就是名字出现在同一张纸上,”她嘟囔道:“连婚书都一起上过,这算什么。”

话虽这么说,依旧小心翼翼叠好,将信封夹在笔记本里。

沪澄是大上海第一批施行男女同校的中学,虽说面向全市招生,真正入学的女学生并不多见,报道那天就没见到几个,待开学分班后就尤为明显,一个年级四个班,平均一个班级的女生也就四五人,占比不到五分之一。

也不知是否巧合,云知和幼歆都被分配到了二班,一跨入教室,有不少同学热络地同幼歆打招呼,前排的几个男生更是主动起来让林四小姐挑位置——沪澄的高中部大半都是一路读上来的,能瞧得出这位四堂姐人气颇高,云知费了好大劲才穿出包围圈,择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这会儿老师还没来,新生们接二连三抵达教室,一人一座的环境尚算松泛,然而天气闷热,教室里没配电扇,才坐下来一会儿背心就沁出汗来。

云知从书包里掏出个本子来扇,没晃两下,有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看到后座上坐着一个样貌周正乖巧的女孩子,递来一柄折扇道:“同学,你那个扇不出风的,用这个吧。”

看云知愣着,她又掏出一柄,“我还有呢。”

“谢谢。”云知不再客气,看到手柄上有手工雕出的透空纹路,展开可见用铁笔烙绘的图样,“这是苏扇,画的是西厢记么?”

那女孩笑了,“这个确实是苏州的檀香扇,你对这个也有研究么?”

“没有,只是从前家里有弟弟喜欢把玩这些。”云知见她手里扇面撒着金箔,“你这个是金陵折扇吧?能给我瞧一眼么?”

“当然。”女孩大大方方递去。

云知端详着抚了抚扇子上的绘面,不由赞许道:“做的可真像……”

“什么?”

“没什么。”云知归还,笑问:“你怎么会带这么多扇子上学?”

“我家里就是开扇子铺的,早上出门,我爸爸硬塞我包里,让我找机会送老师的。”

听她如此直言不讳,云知反倒不好意思了,“那还是……”

“嗬,平白无故的给先生递扇子,多尴尬呀。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见云知忙收扇归还,女孩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客气什么?我是特招来的,以后文化课还可以多多问你呢。”

“……我也特招生来着。”

“那太好了。”女孩笑道:“啊,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许音时,你呢?”

“我叫林云知。”

“云知?这名字真好听。”许音时问:“你是哪方面的特长生呀?”

“音乐……吧。”当初她这名额是大伯从宁会长那儿坑来的,她琢磨着自己琴棋书画也就“琴”过得去,就随手填了。

许音时眉眼一弯,“那今后我们不就可以进一个社团了?”

她没来得及消化“社团”二字,班里倏地安静下来,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步入教室,体型偏矮,看上去也有四十大几了,他在黑板上写了“白石”两个字:“我姓白,你们可以叫我白老师,也可以叫我白先生。”

白石先生瞧着是个刻板模样,谈吐却挺有意思,一上来就说:“再给你们一次反悔的机会,三分钟一过,这座位可就不能轻易变动了。”

班上尚有几个空位,话音方落,大家东瞧瞧、西看看,先是两三个人起身,待他们空出新位置,又有两三个人跟着换了,等所有人都坐实了,白先生将一份表格分传而下:“新学期,班上有不少事务需要人帮忙打理,担任过班委的同学可以自荐,没当过的也可以,明天我会定下名单,嗯,当然只是暂定,三个月后会根据实际情况另行调整……”

有人笑着举手问:“那如果想当、并且当过班长的不止一个人怎么办?”

“班长一职,还是要投票决定。”

那人又说:“可是很多新同学相互之间都不认识,怎么投啊?”

白先生瞟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肖洋。”

白先生扶正镜框,“肖同学这么积极,明天自荐会上就第一个上来发言吧,不凡试试你的口才能得到几票垂青。”

满堂大笑。

从前云知是上过那种循规蹈矩、上课不能轻易发言的女式学堂,第一次看到到这种活跃的课堂氛围,新鲜之余也不免受了感染。

十点整全校师生都要到礼堂参加新学年会,白先生大致交待了几句,强调了入场的秩序和站位后,匆匆离去。

班上恢复了前头的闹腾,大家先后出门走向礼堂大楼,许音时本想搭云知一起,忽见前排那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踱来,蹙着眉头问云知:“你怎么坐的这么远,我刚刚打手势让你坐我后边没看到么?”

云知茫然了一下,“没看到啊。”

“人家都往前边挤,就你往后面躲,是不是傻啊你?”

云知当然不傻。

所谓三姐不在,四姐为大,要是离幼歆太近,今后少不得被使唤,顺便还要当一片服帖的绿叶来衬托幼歆的聪明与美貌——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她一旦处在以追捧幼歆为中心点的包围圈,往后但凡不从善如流,一个不小心被推到对立面,那日子可就难捱了。

当然要避得越远越好。

“我觉得这个位置挺好的。”

幼歆翻了个白眼,“到时候一个两个大脑袋挡黑板的时候,看你还觉得好不好。”

云知主动挽上胳膊,哄小孩似得道:“我瞧你那么受欢迎,不少人都想和你坐,我要是占了位置不就得罪人了嘛?”

这话听入耳中还算受用。幼歆嘴角禁不住翘起得意起来,“可有点出息吧,你是我妹妹,谁敢欺负你,那就是打我的脸。”

云知“嗯”了一声:“四姐待我自然好的。”

幼歆算是耳根子软的,一两句话便重新眉开眼笑,看云知手里揣着一柄木扇,“这扇子哪来的?”说着拿来掀开,“之前都没见过。”

“是新同学借我的……”

她说着转过头,发现许音时离得蛮远,就没招人来。幼歆顺着她的目光多瞅了两眼,不以为然说:“嘁,凳子都没坐热呢就学人拉小团体,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做派……”

云知不自觉松开手,“一柄扇子而已,哪至于夹什么心眼呢……”

“说了你也不明白。”说着快走两步,摇着木扇子同别人搭话去了。

这小女孩的心思云知哪能不懂。

许音时皮肤白皙、身形姣好,属于讨师长喜欢的干净气质,论漂亮兴许幼歆略胜一筹,但也是得益于她精致的妆发和自信的风采,一眼看到这种“所谓天然去雕饰”“看着没装扮不还是拾掇了”的清纯派,要能成生出什么亲近之意,那才奇怪。

从前宫里的女人一个看不顺眼可能就是丢半条命的事,相较之下,云知觉得幼歆这种“看不顺眼就写脸上”“看顺了就拉入一国”的性子,算是单纯可人的了。

第二十五章 扇子风波

云知走神的档口已到了礼堂大门前,廊道前都是入场的学生,忽然听到后头有个大嗓门突兀地嚷了一声:“许音时?”

云知回头,见一个方脸高个的男生插着裤兜走到许音时跟前,“喲,我还真没眼花啊,你说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来人语气不善,许音时的脸色更是难看,她想绕开又被挡住路,那男生笑:“今后咱们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躲去哪儿?”

这会儿人来人往,许音时意识到有不少人已注目过来,她压低了声音:“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啊。”那男生见她怂了,嘴咧得更欢了,“我就是奇怪,沪澄这么难考,你怎么进来的?咝,该不会是作弊的吧……还是,又耍那一套摇尾乞怜讨得哪位公子哥的欢心了吧?”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少不得要惹来指指点点,许音时气的浑身发抖,“傅闻!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

“本事?”那个叫傅闻突然抢过她手中的扇子,“唰”地掀开,“如果说‘孔雀开屏’算是本事的话,许小姐也算是个中翘楚了啊,无怪大上海那么多高中,你偏要来读这所男女同校……”

话没说完,他手中的折扇忽然一飘,被人夺了去,却见夺扇子的并非许音时,而是一个肤色偏黑的少女。

“男女同校乃是受政府鼓励的,难不成所有来读书的女学生都是别有居心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轻而易举地给傅闻招去一顿不满。他愣了一愣,“哪冒出来的货色?敢抢老子的东西……”

云知挡在许音时的跟前,神色平静看向傅闻:“不好意思,扇子是我的。”

许音时没来得及出声,云知淡定将扇子阖上,对她道:“我刚才借给你的时候不是说过了么?没经允许,别把扇子借给别人。”

“啊?”

“啊什么?还不走,马上点名了。”说着,拉起许音时的手往内堂方向走去。

傅闻抬臂拦住,“她家里就是卖扇子的,你说着扇子是你的,你当老子傻啊?”

云知:“要是因为她卖扇子,就愣把我的东西说成是她的,那我家要是卖鞋的话,你脚上皮鞋的所属权难道就归我么?”

边上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舔了一把牙槽,上下打量着云知,“嚯,我本来还觉得沪澄无聊得很,想不到开学第一天就能遇上个不知好歹的。”

许音时想把云知拽开,“他是冲着我的,和你没有关系……”

云知半步未退,“出言污蔑人在先,抢人东西在后,现在还拦路不让我们参加开学仪式,接二连三违反校规校纪的人都不怕,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傅闻好似见到了一个神奇的物种似地盯着云知,不怒反笑,“行,你要是能说得出这扇子的名堂,我就信它是你的……否则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存心和我过不去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云知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下却默默犹豫了一下。

本来她也不是非要出这个头。

但许音时很好心的送了扇子,她对这小姑娘印象很好,眼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等无赖如此欺侮,又实在有些憋不住火。

现在这家伙摆明不肯善了,单看他前头对许音时的态度,便知认怂也是无济于事。

云知松开许音时的手,将阖上的折扇在指尖中转了一圈:“寻常的金陵折扇,竹木为骨,韧纸为面,多出自于秦淮河扇骨营一带,但我手上的这一柄,用的是象牙玉柄宫绢面,写的却是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

她唰一声摊开扇面,果然见扇面上题着洋洋洒洒一首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过,这上头的‘间’字却不翼而飞,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云知问。

傅闻冷笑一声,“怕是个次品吧?”

“可听说过张香帅与慈禧太后的故事?”云知踱出两步,“当年老佛爷到翰林院观赏书画,让大学士张之洞新扇子题词,便是这一首凉州词。但后来,老佛爷发现这扇少了一个间字,以为大学士笑话她,恼怒之下想要将他斩首,随行者皆惶恐跪劝。便是此时,张之洞说道,‘凉州词本就是没有间字的,只是后人为读写通畅,才添了字改成七言绝句’。”

她吟诵道:“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为原诗。”

本是紫禁城里的小孩才知晓的趣闻,此时大家听来,皆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就连傅闻都一时怔住,仿佛满肚子戾气有些发出不来——与人比横他在行,要是在人家附庸风雅的时候充当一搅屎棍,他倒也不甚娴熟。

他咳嗽了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难不成你这扇子还是慈禧太后给你的不成?”

不是吹牛,小时候,老佛爷还真给她把玩过那扇子。

云知索性索性装蒜装到底,含糊其辞:“反正……是她老人家的东西。”

许音时闻言惊诧地盯向云知,云知趁着转身时对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别说话。

围观者都有些吃惊,更有人私语:“咱们学校可真是藏龙卧虎啊,居然有人会随身携带这么贵重的物件……”

三言两语,已将重点悄然转移,傅闻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蛮不讲理”的做派,反驳道:“随便拿了个破扇子就说是慈禧太后的东西,糊弄傻子啊!”

云知面不改色道:“扇的正面是缪嘉惠所绘的江河图,钤“嘉乐”长印、及“慈禧皇太后”朱方,但凡懂书画的人,一辩便知真假。”

傅闻原是不信,但听她说的如此详细,有谁会把一个赝品摸的如此透彻?他指着许音时,“就凭她,拿得到慈禧太后的扇子?”

“我早说过扇子是我的,你非是不信,现在我说出了名堂,你还是不信……”云知漫不经心地踱回到原地,将扇子往前一递,“你大可现在就把它拿走,出校门请行家鉴别真假,不过,若有破损、或是其他异样之处,还请傅公子后果自负。”

刚要伸出的手被后一句话撅了回去。

这话乍一听是坦坦荡荡,往深处想却是挖了坑的——要是在他鉴别之后发现是假的,她只需要一口咬定被他调包索要赔偿,那就是吃了天大的闷亏;但是硬拉着她一起,万一扇子是真的呢?不说其他,单听这丫头的谈吐怕真是有来头的,不知招不招惹得起?

云知心知这一节算是蒙混过关了。

论气势、比阵仗,讲究的是理直气壮,在过去一十六年中,她还真没怎么输过。

见他愣着没动,她把扇子收了回去,正要拉许音时去内堂,忽然听到幼歆喊她:“五妹妹,你怎么还杵在外边啊,都要开始点名了。”

五妹妹?

傅闻本来还懵着,看到幼歆立刻反应过来,问:“林幼歆,这位该不会就是你之前说过从乡下回来的妹妹吧……”

幼歆眨了眨眼,“是啊。”

“……”阿弥陀佛,大上海的圈子真是有够小,这位四姐姐来的可真是时候。

傅闻这才知道自己给人当猴耍了——林公馆的古玩字画要是真有慈禧之物,早就给他们家三小姐、四小姐溜了个遍了,哪轮到这位野丫头在这里大出风头?

此时始作俑者已飞快步入内堂,傅小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骂骂咧咧追上去,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云知的马尾辫——云知脑仁儿吃痛,忙顿住步伐——她猜到这人不肯罢休,但没想到他敢在师生齐聚的礼堂里动粗,正打算呼来师长,忽觉到头皮一松,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云知捂住辫子,一回头,但见傅闻被人从背后揪住衣领,一扯扯出三米开外。

“谁他妈的……”傅闻摸了把被勒疼的脖子,看后边竟是宁适,高举的拳头顿了一下。

“怎样?”宁适闲适地挽起衣袖,“是想拼拳头还是拼老爸?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必定奉陪到底,绝不坏了傅小公子的兴致。”

半个小时以前,沪澄中学校务处。

教务长白石先生低着头盯着只有薄薄一页纸的演讲稿,眼镜差点没滑下鼻梁:“一拂啊,毕竟是开学典礼,你就不打算多说什么吗?”

“嗯。”沈一拂坐在办公桌前,随手翻了翻典礼流程,“除了宣读校规,几位校领导致辞之后还有教师代表及学生代表发言,天气闷热,仪式时间过长容易引发学生中暑,我这边简单点就行。”

“可校长致辞才是重中之重……”

“我只是代校长,等赖先生回国继任,理当再开一次校会,有什么具体的教育方针和定向,那时再说不迟。”沈一拂说:“何况男女分校的首次合并,少不了碰撞摩擦,在新学期里没有比遵纪守律、规范秩序更重要的了,与其长篇大论,不如简明扼要,反而能记住。”

白先生无言以对,只能通过厚厚的镜片,投去幽幽地眼神:“能考进沪澄的学生,哪个不是知书达理,你多虑了。”

半小时后,当白先生看到有两名新生在礼堂内打了起来,气得就差没当场冲上去一人记一大过,但毕竟一个上海商会宁会长家的少爷,一个北方晋系军号称“傅五爷”家的小公子,都是在校董会立有一席之地的,总不好下手太狠,见到两个小子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呵斥了几句,吩咐拉架的老师道:“行了,开学典礼不容延误,先将他们送去校医处就医……”

话没说完,便见周围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沈校长徐徐踱来:“留在原地,仪式结束再去医务室。”

傅闻听到声音都没来得及回头,一个劲指着自己流血不止的鼻子,“我这都被这浑小子打成这样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负责?”

沈一拂淡淡道:“我负责。”

傅小爷本想来一句“你负责不起”,一回头看清来人,登时噤声,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宁适幸灾乐祸朝傅小爷做了个“怂”的口型,顾及沈校长的权威,还是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没有提出抗议——他这会儿正沉浸在自己“英雄救美”的情怀中,对于之后的处置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宁少爷的余光瞟向云知时,并未如预期般收获到关切的神情——他发现云知默默退到人群之后,那双眼睛似有似无地望着沈校长的背影。

莫非她是怕学校将这次的打架源头怪到她身上,这才躲得远远的?

等老师们走远些,周疏临他们忙迎上来,幼歆边递手绢边念叨“还有其他地方伤到没”,宁适没去接,拿拇指擦了把嘴角的血,心情莫名低落,是什么原因说不上来。

云知也不知自己怎么一看到沈一拂就下意识退避三舍。

兴许是心境还停留在那夜分开的前一刻,总归有些起伏不定的,不晓得刚才在前厅讲的典故有没有被听到,要是再被质问,要怎么去圆?

她一时懊恼先前的鲁莽,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这时台上主持典礼的老师已经开了腔,新生们纷纷归入自己班级的队伍,只有宁适和傅闻略显尴尬地站在较为显眼的位置,犹如校方用来以正视听的反面典型。所幸这两位当事者都忙乎着用眼神继续干架,一时还腾不出功夫去经受来自同窗们的注目礼。

但他们俩很快感觉到了不对劲——眼下临近正午,恰是太阳最烈的时候,他们所处的方位于向南落地窗,才站不到半小时已是大汗淋漓,傅小爷热得连逞凶斗狠要事都暂搁一边,一个劲抖着自己湿漉漉的衬衣:“这破厅是见鬼了吧,怎么比站在外头还热?”

宁适也松开自己的衣领扣子,“室外空气流通,玻璃下只聚热不散热,当然比在外头热,这叫greenhou色eff,‘花房效应’懂不懂?没有文化别来考沪澄。”

“小爷我要是早知道考沪澄第一天就给这么‘烤’着,求我也不来。”

宁适呵呵一声,“没人求你,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傅闻牙槽一紧,将一肚子火暂且憋回去,宁适看他歪着脑袋不时往后方睨,道:“姓傅的,我把丑化说在前头,林五小姐不是你能动的人。”

“怎么,你马子啊?”

宁适脸色一变:“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傅闻不以为然,“有本事你把小爷赶出沪澄,否则就做好准备时时刻刻当她的保镖吧。”

“看来你是揍没挨够。”

傅闻贱兮兮地把脸凑过去,“再来两拳,就现在,本小爷绝不还手。”

于烈日烘烤中,互为激将也算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了,好不容易熬到尾声,两位少爷都有些摇摇欲坠了,一散场,双方小跟班都迫不及待地拥上去,就差没把人直接扛起来。

眼看着他们被搀往医务室,白石先生不由摇头晃脑,朝沈校长方向递去了一个“不人道”的眼神:“不是说入学演讲要言简意赅么?怎么一讲都快半小时了……”

“不妥?”

“倒不是,你肯讲,有的是人愿意听。”白先生同他并肩前行,“我就是在想你延长时长,不会是成心要体罚那两家少爷的吧……”

沈一拂:“不是体罚,充其量就是锻炼身体。”

白先生:“……”

“一会儿叫人去医务室把他们叫来,犯了校规,还是要秉公处理的。”

白先生听得出“秉公”二字的分量,颇为苦恼的叹了口气,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道:“王老师和我讲了一下情况,这事因一个女学生而起,还说了个张之洞的故事……”

“张之洞?”

“喏,就是这把扇子,少了个‘间’字的凉州词,他们这一辈的学生可能还没听过……”白先生将没收来的扇子递过去,“咝,不过有一点,我听王老师说的时候,觉得很是新奇……”

白先生开始复述,沈一拂展扇,但听不语,讲到一半,他的步伐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不远处校务处门前徘徊的云知。

白先生“咦”一声,“这不是我班上的学生么?”

第二十六章 妘兮琹兮

宁适和傅闻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喝过降暑凉茶后才悠悠回魂,周疏临和祁安一人拿着一柄扇子给宁少扇风,傅闻的一个跟班也不甘示弱,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台电扇,照着傅小爷的脑袋一阵吹,整得医务室的慕医生都乐了,“以前我在法租界开诊所,你俩就是常客,现在好不容易换个地方工作,怎么又来光顾了……”

傅闻冷哼:“别赖我,这回先动手的可不是我……”

宁适没功夫扯皮,眼神不时瞄向门外,越瞅越是面色阴郁。周疏临他们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倒是傅闻嗅出了点什么,“白出头了吧,看来人家丝毫没把你放在心上……”

宁适凉飕飕回敬道:“总好过傅小公子,为了兄弟不顾女人,却还总被兄弟插刀……”

傅闻原本一脸坏笑的脸瞬间垮下去,猛地坐起身,“宁适,是不是还想约一架?”

慕医生连忙阻挠:“别,二位小公子,我这可刚包扎好,再来一次就浪费药了。”

宁适没有搭理傅闻的意思,正要背过身去,忽然看到门边一抹蓝裙飘过,他径自坐起来,一出门,却是看到了幼歆,没来得及翘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给你解渴呀。”幼歆手里拿着两罐冰镇的汽水,递上去一罐,笑嘻嘻道:“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凉气呢。”

里头传来慕医生的声音:“中暑不能喝冰的,对肠胃不好……”

宁适接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就你……一个人么?”

“是啊。怎么啦?”

“我是说……你那个五妹妹,我是瞧在你的面子上帮了她,居然连声谢也没有……”宁适低头吸着饮料,“果然是乡下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

幼歆没听出“你的面子”只是个虚掩,不免露出几分欣悦的神气:“就说嘛,你都跟她没见过两次,那么帮她做什么?不过,我妹也没那么不懂事,她觉得这事她有责任,就去校长那儿帮你求情啦,你啊犯不着和她计较……哎,去哪里啊?”

“谁要她帮我!”宁适将汽水塞回到幼歆手里,快步奔离。

幼歆双手拿着开瓶的饮料,跑不起来,也就没追去。

傅闻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晾着一张看戏脸,“呵,都上赶着领罚么?”

边上的小跟班不由提醒道:“傅少,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在校长跟前抹黑你怎么办?”

傅闻这才醒过神,骂了句脏话,跳下床夺门而出。

校务处内,白先生听完云知的解释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知道了。”

“知道?”云知呆了一下,“那可以不处罚宁适么?”

“即便见义勇为,违反校纪也是事实。”

“明明是傅闻对我动手在先的……”

“身为同学,他可以批评和阻止,而不是挑衅和斗殴。”白先生说,“学校自然会公正处理,你先出去吧。”

沈一拂由始至终都审阅教案,连头都没抬一次。

云知心里对宁适过意不去,仍想争取一二:“傅闻起初抢了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的扇子,我都出言批评和阻止了,结果他反而要来打我,大家顾忌他的家世就只是围观,就宁适一人出手相助,最后还刻意去罚宁适,今后还有谁敢见义勇为?”

白石先生没想到这新生开学第一天就敢在办公室叫板,颇为严肃道:“同学,注意你的措辞,并非是学校刻意处罚谁,而是宁适违反校纪在先。”

云知一时无可辩驳。

白先生挥挥手。

沈一拂忽然问:“傅闻抢扇时,你真的是出言批评阻止而已?”

云知一时愣住,白石也看向他。

他问:“我听说,你是告诉他扇子是你的,又骗说那扇子是宫廷御扇?”

“要不这么说,他怎么会知难而退?”

他问:“他知难而退了么?”

云知答不上来。

“不仅没有,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于是将气转嫁到了你身上。”沈一拂手中的笔转了一圈,“你有否想过,等他打听出真假,一样会找你麻烦,难道今后你身边能随时跳出来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她噎了一下,“我、我在说宁适的事……”

沈一拂轻轻打断她,“傅闻今天打了你了?”

“……没来得及。”

“等会儿他来了,完全可以推卸说追你只是闹着玩,却莫名挨了一拳。”沈一拂道:“而校务处,若因宁适见义勇为而免去责罚,傅闻也无需为斗殴负责……今后大家只会认为,学校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而不敢处罚他们,一旦开了先河,如傅闻这样的人会变本加厉,而其他人更为退避三舍,长此以往,校规校纪就只能形同虚设了。”

这段话令云知哑口无言,连白先生都匪夷所思:往日我同学生多唠两句都被他嫌,今日他倒耐起性子和一个不懂事的学生说清道明了,这位还是我认识的沈琇嘛?

她说不出道道,索性说:“那,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要罚就一起罚吧……”

门外有人大声制止道:“不关她事!”

云知回头,宁适飞快踱进门,往她身旁一站:“我早就看傅闻不顺眼了,借个缘由讨他的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谁要你多管闲事。”后一句是对云知说的。

沈一拂翻开宁适的学生档案,道:“依照校规,记过一次、罚抄校规三遍,检讨书五千字,需得用正楷毛笔,如果发现书写不工整或是他人代笔,罚双倍。明天放学之前交,有没有异议?”

“没有。”

沈一拂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嗯,认错态度良好,就这样吧。”

宁适正要推云知出去,又听到沈一拂道:“至于云知,检讨书一千字。”

宁适皱起眉:“校长,她犯什么错了?”

白先生亦不明所以。

沈一拂重新低下头,思索了一下:“那就要问她了。”

一时都分不清沈校长这是意有所指,还是自己都没想出来。

宁适:“??”

“好,明天一早我就交来。”云知说完,转身离开。

宁适忙追出门去,“你是不是傻啊,又不是你打架,你认什么罚?”

“一份检讨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沪澄,检讨书也是要存档的。你没犯错,就一个字也不能写,这是原则问题。”

“真的不用了。”云知说:“他让我写,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宁适:“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用意?”

路过的傅闻听到他们俩的对话,洋洋得意地使了个眼色,随即进入校务办公室,很快,就听到了那句神预言从傅小爷口中溜出来:“我就是和同学开开玩笑,想问她名字所以走快几步,哪晓得就被宁适给打了,我还不得还手啊?这是正当防卫啊校长!”

宁适一听就上火,立即就要冲进入,云知连忙拉他:“你等等,先听着。”

她心想着,沈一拂早猜着他的辩词,不知会如何应对?接着,就听沈校长说:“你追问她名字,是因为她先前惹了你?”

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傅闻卡壳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就是……那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云知:“……”

宁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