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拂“嗯”了一声,“根据校规第二十九条,男女在校生禁止恋爱,包括但不限于公开示爱、主动挑起超出同学关系等行为,加上你抢同学财物在先,斗殴在后,记过一次、罚抄校规十遍,检讨书一万字,明天放学之前交。”

里头顿时传来一声嚎叫,“十遍校规?校长你不是玩我吧?”

“或是请令尊来学校面谈,二选一。”依旧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口吻。

云知怔忡望着办公室方向,一时心绪难平,下意识转身离开。宁适却是心道:沪澄的校规是拇指厚的小本本,一遍至少五六千字,十遍岂非六万字?再加上检讨书,这是要断傅闻的腕吧。

眼见云知走出好几步,又追上前去:“哎!”

云知回头,站定,“你还想进去加倍处罚?”

“不是。”宁适本来只是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他有接送轿车,又想起楚仙幼歆她们都骑单车,她多半也是,估计问了也是白问。

见他没下文,她眉头一皱:“那还有事么?”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口道:“要是以后姓傅的再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在一班,坐靠窗的位置。”

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她不由怔住。

“你别多想,我就是……”宁适有点僵硬地抬起手,整了一下衣袖,“那个时候把你的脑袋给砸破了,答应要还你人情的……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

云知原本微蹙的眉头松开,扬起了一个笑,“好。不过这次你好心解围,我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长大的云知对他笑的样子。

宁适有些慌乱的挪开眼,心跳无端快了两拍。

在病房里,她对他怒目而视,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厉得像刀子,宛如一只炸毛的小猫;在宴厅时,她不知因什么而落泪,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不是现在这样,眼窝弯起好看的弧度,仿佛有光在眼波里划过一道涟漪,让人看着,心里也漾起笑意。

那一年,小小的他在暗无天日的恐惧中看到的那一点儿光亮,就是这双眼。

“你、你还记不记得……”

重新抬起头,人已经走远了。

实际上,宁适猜错了两件事。

云知不会骑单车,她只能走路上下课,而且,检讨书容易这种话,只是说得轻巧。

这夜预习完功课,她从大哥屋里要来了宣纸和笔,发了好一会儿呆,着实不知这检讨书要从何下笔。

虽说她今日去找沈一拂,主要是想为宁适求情,不说人家仗义出头,就是沪澄的名额也是宁会长推荐,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但还有小部分理由是想探一探沈一拂的口风——凉州词的事,与其担心他多想,不如主动“坦诚”,所以以解释事发经过为由,“顺嘴”提及典故是从许音时那来说的,之后看他没有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宁适进来之前他明明没有罚她的用意,为什么突然要她也写一份检讨呢?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教授兼沈校长,一回到大南大学的校舍里,就将公文包放下,任凭自己陷进黑色的皮沙发中,闭目歇息了好一会儿。

墙上的挂钟从一刻走到了三刻,仿佛是攒回了那么一点儿精神气,沈一拂慢慢睁开眼,撑起身换了一身棉质的睡衣,洗晾后才姗姗踱回卧房。

饶是一厅一卧,校舍的房子依旧局促,不到八平方的卧室,桌子与床是紧挨在一起的,窗台两边的墙壁上嵌着四五个小书架,所有书籍都摆的齐齐整整,书桌倒是干净,除了一盏台灯、一个梨花木笔筒、一台电话外,只倒放着一个相框。

沈一拂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两叠实验室的材料,坐下翻开,开始执笔批注。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注意力始终难以集中,他索性将笔放下,拇指捏了捏鼻梁,闭着眼,脑海里回想着早上白石在走廊说过的话。

“称张之洞为张香帅也不足为奇,但她每每提及慈禧太后,唤之‘老佛爷’,倒像是摆足了老说书的架势,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佛爷。

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如听戏文的三个字,却是小时候最惯听到的。父辈们对慈禧太后又敬又怕,不许孩子们随意提及,以免说错了话触了她老人家的霉头;但妘婛不同,她打出生起就深得太后喜爱,在他的一部分童年印象里,什么“老佛爷今日赏我一个祖母绿坠子”,“老佛爷夸我绣工又精进啦”,似乎都是从她口中听到的。

这种想法甫一冒出,像是筑了十几年密不透风的心墙,突如其来裂开了一个小缝隙,有轻风渗了进来,让人忍不住驻足于此,不舍填补。

明知是捕风捉影,明知是无稽之谈。

他掀开桌上的相框,是一张灰白色的老相片。

相片的女孩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一身旗装落落大方。

他记忆犹新,那是湘妃色的底、海棠红的坎肩,少女明明年龄尚轻,稚气未脱,也足以好看到吸引将军府中所有宾客的目光;她微微抬头望着身旁的少年,少年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笑容略显青涩。

那天本是他十四岁的生日,京中许多权贵都来将军府赴宴。殊不知那时,南北两方的名医都对他的心脏疾病束手无策,父亲已决定送他去美利坚动手术,母亲是守旧的妇道人家,若知真相必然不会同意,只能称说是留学。

他不知那是否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生日,当远远的看五格格于人群中那般明丽动人,他不敢上前,于是寻隙溜走,独自坐在后院的树下黯然伤怀。

想不到她眼尖,跟了上来。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她问。

他有些失措的站起身,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一见她就嘴钝的毛病仍然未改:“乘,凉。”

“哦。”许久未见,她也有些不知聊什么,“我听说你就要去美利坚读书了?”

“嗯……”

“那,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读多久,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他也不晓得。

“至少,要两三年吧。”他轻声说,“路途有点远,坐船都要两三个月的。”

她又“哦”了一声,语气闷闷的。

“也许会更久,如果……”他本想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别等我了。话到了喉咙口,偏生说不出来。

“如果什么?”

“如果等太久,你会不会认不出我来?”他抬起头。

“怎么会?”她眼珠一转,“除非你吃成了一个大胖子……”

他给她逗笑了,“才不会!”

她手背在身后,迈出两步,“三年后……我就十六了,那时肯定会比现在更漂亮,你可不能认不出来哦。”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想把这一刻烙进心里。

“五妹妹,”他没头没尾地问:“你能……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她愣住。

“我爹请了罗特先生来,他带了新的相机……”他解释:“应、应该可以拍得很漂亮。”

“好啊,不过我要两张,一人一张。”

也许是长大的姑娘有些羞涩,合照时他靠近一分就挪开一分,罗特先生哭笑不得:“你们,都要走出镜头了!”

他鼓起勇气,一把搂住她的肩,下一刻,镁光灯耀亮了一切。

回忆戛然而止。

沈一拂抬指将相框背后的扣环旋开,取下照片,翻转过来。

背面有三列娟秀的毛笔字。

想乌衣年少,芝兰琹发,戈戟妘横。

等君归。

妘婛。

这是离开北京那日,交换照片时赠予他的字。

也他手中仅存的合照了。

废了四五张宣纸,云知总算完整写完一份检讨书。

琢磨了半天,她勉勉强强列了自己三宗罪——不该招惹权贵之子、不该眼睁睁看着同学打架而不劝架以及不听校长劝诫非要求情。

光这些,也就凑合了五百字,后头是用来明校志、表决心的。

云知想,虽然沪澄写检讨用毛笔的传统着实奇特,但比起握了不久的钢笔而言,反而毛笔更为顺手,就不知宁适的五千字是不是要通宵了。

她瞄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十二点整,关了灯,准备睡前喝几口温水,不料在开房门的瞬间,一晃眼,看到对门轻轻阖上。

云知差些以为是自己眼花。

对门不是林公馆的“禁区”——大姐姐林楚曼的卧房么?

三更半夜的,谁会跑到一个已故之人的房里?

莫非是大伯母思女心切,难以入眠,来睹物思人的?

云知担心现在出去回头撞见了人反而尴尬,索性先回房,等了片刻,听到对门再度传来“咔”一声响,才缓缓推开门缝,悄然望了出去。

她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不是大伯母,而是三姐林楚仙。

第二十七章 琴音有忆

要说这三姐姐三更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的来过世长姐房里,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云知盛了一壶开水,回来时在对边房前徘徊了一阵儿,到底还是觉得这夜深了,没敢开门去探个究竟。

洗漱后,她在床上胡乱猜测了一会儿,最后困意来袭,勉强得出了一个“也许是三堂姐思念大姐姐到失眠”的结论,一蒙被子睡囫囵觉去。

次日早餐时,楚仙见自己的五堂妹不时瞄着自己,不觉奇怪:“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云知捧起碗,低头啜豆浆。

幼歆也顺着瞄了眼,“姐,你是不是最近作业写太晚了?怎么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楚仙一听,立即举起手上的刀叉对着眼睛照了一下,“很明显么?”

“还好吧,没仔细看也……”话没说完,就见楚仙“啪”放下刀具奔上楼去。

云知愣住,问:“她去哪儿?”

“我猜是……补点粉遮眼圈吧?”幼歆见怪不怪,举起手中刚剥好的鸡蛋,“你不懂,咱们三姐天生丽质、天资聪颖的形象是不能轻易撼动的……”

云知又“哦”了一声,“天资聪颖和皮肤有关系么?”

“学校的人都说她平时在家里从不复习,回头要是被人瞧出晚睡的迹象,不就打脸了嘛。”幼歆侧过头看着云知,“不过她要是你这么黑,估计熬通宵都看不出来……五妹,我觉得你还是赶紧把自行车学了吧,其他倒是无所谓,就你这种晒法……我实在是不想一天被人问三次‘那个黑妞是你妹么’这种问题……”

“多谢四姐关心,我尽量、也尽快。”

云知抬头看了一下时钟,连忙叼起土司,拎起书包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幼歆看着她慌慌张张地奔出去,又见三姐姐一边举着镜子一边下楼,一时之间对这两种极端不知如何评价。她悠悠哉哉地看报吃饭,临出门前择了一顶新买的宽边帽,待出了院落大门,竟见到宁适也踩了一台高脚自行车等在外头,眉梢扬起:“宁适哥哥?你怎么也骑车上学了?”

“新买了一台,试试脚感咯。”宁适的眼神似有似无往她身后瞟过,“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林……楚仙呢?”

“我三姐自打进了学委会,可是贵人事忙,不得早点到学校去喽。”幼歆推着车子到宁适身旁,新奇地瞧着他的新款车型,“这一款我上周才在杂志上看到海报呢,瞅着是挺新潮的,就是这后头没安座,不能载人……”

不等她说完,宁适又问:“你那个乡下来的妹妹呢?”

“她啊,她不会骑车,走路去上学当然也要提早啊。”

宁适微微一怔,“不会骑车?”

一大早到教务处交检讨,然而并没看到沈校长。

白石先生道:“沈校长有事请假了,你先交到我这儿来就好。”

开学第二天就请假?

云知忍住没多问,但见白石先生摊开检讨书,神色微微一讶,“这个字好啊……偏锋‘长肉’,中锋‘立骨’,学字的时候临过哪些名家的帖啊?”

既是教务长,也是班主任,云知尽量也想留个好印象,遂答:“早期多临柳真卿和赵孟頫,后来练行书,像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苏轼的《寒食帖》都挺喜欢的,不过学山水画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董其昌的字……”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又止了话头,“无非杂七杂八随便学学……”

“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能对书法有如此的钻研,已经十分难得了。”白石先生赞许点了点头,“怪不得沈校长对你另眼相看,连录取通知书都要亲笔书写呢。”

“什么?”

白先生见她一脸莫名:“怎么,入学通知书你没收到?”

云知呆呆的,“收到了,我以为大家都……”

“怎么可能。”白先生笑了笑:“我们让他给几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写通知书,他问起你,谈说特招生中成绩最好的理应鼓励……”

“问起你”这三个字像是几滴墨汁晕染开来。她一时迷濛地想:之前的几次交集并无特别之处,他这样似是而非地关心,若不是看大哥的情面照拂,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到白先生说:“对了,特招新生要去社团考核,这表格你先拿去填一下,十点的时候直接去二号楼三层……”

“什么社团?”

白先生眉头一挑:“你不是音乐特招么?”

“沪澄的音乐社这两年在上海算是小有名气了,像大华社的小凰仙,还有那个鸾凤园的齐玉芳,都是从沪澄毕业的呢……”路上遇到许音时,为了感谢昨天云知的仗义相助,特她意买来了汽水,见云知听的一脸茫然,还有些讶异,“你不会全没听过吧?”

“我不太关注这些……”云知默默吸了几口气泡水,“只是,沪澄男女同校不是最近一两年新施行的么?过去就有这样的社团了?”

“我听说沪澄早期的女校在街对面,招的多是才艺生,教材和男校这边是分开的,因为考不了大学,多数人毕业后不是嫁人就是进剧院……”许音时说:“现在虽说并校了,艺术社团的底子还在,学校对特招生的艺能还是很重视的……唉,可惜我对乐器一窍不通的,就只会唱歌,云知,你擅长什么乐器没?”

“谈不上擅长什么……”云知一时间答不准,只反问道:“你来沪澄读书,是冲着学艺,还是考大学?”

许音时摸了摸鼻子,“没想清楚,最初我是只想报考专职的艺校,后来给傅闻搞黄了,我爸爸托了很多关系给我才争取到这个名额的呢……”

许音时和傅闻早有过节,其实昨日就猜到一点儿,只是碍于**没有打听,听她主动提起,云知方问:“他为什么要为难你?”

“我也不是非常懂……”

云知眨眨眼,“他都那么欺负你了,你居然不知道他欺负你的原因?”

“大概知道点儿?”许音时叹了口气,“主要还是为了他的一个兄弟迁怒于我……”

“兄弟?”云知看她一脸的难以启齿,又结合了昨天傅闻说过的那几句挑衅之言,脑海里飞快掠过一出常见的戏码,“该不会是……姓傅的追求你在先,他的好兄弟喜欢上你在后,然后他们闹崩了,他就把账都算在你的头上?”

许音时一脸震惊望向云知,“你听说过?”

“这又不难猜。”云知轻轻揽过她的肩,“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喜欢傅闻的那个兄弟?”

许音时连连摇头,“那人就是……他住的离我们家的店很近,会经常来买送人的礼品,我们只是聊过几回天,我爸爸请他吃过一次饭,仅此而已。”

“那傅闻呢?他怎么喜欢你的?也离你家近?”

许音时听到“喜欢”两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什么喜欢啊,之前他是我们隔壁校的,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经常来搅扰我们,最喜欢玩打赌的戏码,我们班的好几个女生都给他害的可惨了……”

“害?”云知捂住嘴,“难道是那种,骗了身子……”

“不是。”许音时留神着来往的同学,把声音压到最低,“就是,追到手没几天,就……反正她们都伤心难过了好久,他又去追求别的女孩子了……”

云知听懂了,狐疑望向许音时,“那你……”

“我、我绝对没有……”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那个好兄弟呢?”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好像是留学东洋了。”

云知若有所思,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听说傅家是北方的军阀,那他怎么会在上海读书,而不在北京呢?”

许音时眉头一蹙,“这我哪知道啊……”

“那他在家里排行老几?”

“第八还是第九?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你傻啊。”云知说:“咱俩昨儿个把他整的那么惨,这个混世魔王岂会善罢甘休?当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这倒是句大实话,许音时蔫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犯不着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云知一身轻松地拍她的肩,乐了,“听你说完,我倒不觉得是个麻烦了。”

许音时不知她从何得出的结论,两人聊着聊着已走到了社团门口,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但见敞亮的教室内,有个身材姣好的少女在跳芭蕾,弹琴的人是楚仙,百叶窗上的一抹阳光映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盛雪,倒比正在翩然起舞的新生更加瞩目。

“她就是楚仙学姐啊……”许音时一脸神往,“我听说她不仅长得好看,成绩好,而且还写了一手令人拍案的好文章,登过好几次报纸呢,想不到她连琴也弹得这么好……”

这也是云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林楚仙弹琴。

虽说偶尔听到她和幼歆在家里练琴,但那时她心不在焉,没太留神,此刻从侧方看她纤细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舞着,忽尔悠扬忽尔顿挫,发自肺腑地觉得位三姐姐美极了。

一曲舞毕,考核的老师唤“下一个”,音乐社的新生三三两两、男女参半,有人拉小提琴,有的吹萨克斯,弹琵琶的也有,总得来说都有两把刷子。

轮到云知时却犯了难——这教室里不论是吹的还是弹的,她都不会。

楚仙作为社里的前辈,多抵是趁课间过来搭把手的,她看云知她们被老师卡在填表环节,主动上前问:“老师,这是我妹妹,哪里有问题么?”

听是楚仙的妹妹,考核老师语调稍稍缓和了,“她们说不会乐器……我们社总不能收一个外行吧?”

许音时小声说:“我会唱歌。”

楚仙问:“你想唱什么,我给你伴奏。”

“谢谢……我就这么唱就好了。”

许音时脸一红,挪了几个小碎步到教室中间,看大家投来眼神,颇为紧张的清了下嗓子,壮起胆子开口唱起来。

是一首简单的江南小调,云知记不得曲名,但依稀也对这调子有点熟悉。

许音时的唱法谈不上多么有技巧,但她的音色透亮、空灵,宛如翠鸟弹水,直唱到人心坎上,云知一时听得失神,等余音褪去,教室静默须臾,方听众人鼓起掌来。

考核老师连连点头,应是满意了,但瞅向云知时神色又斜了回去,楚仙知道她的名额是父亲硬塞进来的,便想帮着暂打个圆场:“我妹妹年龄还小,虽然她现在什么也不会,但只要有心……”

“老师,我会的乐器教室没有,能多给我一天时间么?”云知问。

小东门自是名店从生,附近的里弄亦是南北杂货,样样都有。

放学后,许音时带云知去逛乐行,但见巷子边摆着各种小摊,除了琳琅满目的箫笛埙笙外,还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民间乐器,云知忍不住感叹:“没想到连乐行都能整来这么一条名堂来。”

“只要能挣钱,别说是红事白事,连烧香拜佛都能折腾出一条龙生意。”许音时拉着她的手,在一家名为“万利琴行”的商铺前停下,“你若只想买小玩意儿,外边这些都能凑合,要想正儿八经的买把好的琴,这儿算得上是整条街最靠谱的一家。”

云知问,“你怎么知道这家靠不靠谱?”

“这家店的沈老板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许音时推开门,“你得留神点,别磕着碰着了,我听说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单闻着空气中漂浮的古木香,云知便晓得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凡品。

见有客人进来,前台的伙计热情上前来,“二位小姐想看点什么?”

铺面不小,陈列出来的民俗乐算得上是齐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筝的品种就更多了,许音时瞅不出门道来,问云知:“你会哪种?”

云知目光径直掠过排列较显眼的,一路往内厅走去,实则那些板材和漆面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惯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面纹理及灰胎,便知晓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货架另一头的茶座边,见到桌上摆着的一张较为古朴的瑶琴,方才驻足细瞧。

许音时这琴既没有雕花刻纹,也不如其它的光鲜亮丽,便道:“咦,这是旧琴吧?”

云知拉开椅子,坐下身,不等伙计开口,左手压弦,右手拨弦,“咚”一声,滑出韵响。

二楼会客间内,琴行周老板见客人跟前的茶凉了,讨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师程老请来亲自为‘鸾凤园’的新戏奏乐,祝七爷,恐怕整个大上海也只有您有这份面子了……”

“祝某不过是仗着点故日的情分,以曲会友罢了。”被称之为“七爷”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岁,坐在屋里也没摘掉墨镜,身上穿着青黑色的长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里头豆绿色的秋绸,是一股京味极浓的老派作风。

周老板说:“您谦虚了。谁不知道您七爷是京城梨园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开的鸾凤园、和鸣都会也是场场爆满、夜夜笙歌……这上海滩啊,追逐洋风、兴洋学本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但总也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

“中国人始终是中国人,骨子里喜欢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咱把洋人的好处学到手,才不致频频让他们捞走我们的好处。”祝七爷也不去碰他推来的茶杯,只拢了拢袖子,“周老板家的琴自是正统的,只是像程老先生那样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称手,若要祝某说服他改用万利琴行的琴,怕是爱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板讪笑说,“我不指望程老亲用,但他的随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从周老板开始说到“夜夜笙歌”,就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琴音,祝七爷起初没太留意,听着听着却是坐直了身子,微微变了颜色。周老板本还想继续谈生意,听七爷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也听到了琴音,虽才几声响,已然听出曲音幽谷,淳淡中有金石韵,不觉讶然。

乐曲停在了一个节点上,没有继续往下奏,祝七爷等了等,没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楼踱去,摘下墨镜,一双明眸往茶座上扫去,琴仍在,而店内除了伙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

周老板问伙计:“刚刚弹琴的人是谁?”

伙计以为老板是不乐意古琴让人动了,忙答:“是个女学生,就拨弄了两下,我说这琴是老板的私藏,不给卖的,她听后就走了。”

“女学生?”周老板更是惊异,“我听琴音,还以为弹琴的至少该是个……呃,七爷?”

祝七爷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玻璃门,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织,上哪儿去寻个女学生?

周老板跟上前来,困惑问:“七爷,您这是……”

“没什么。”祝七爷将墨镜重新戴了回去,“兴许世间好曲大同小异,听错而已。”

 

第二十八章 来而有往

回家路上,许音时盯着云知手中的埙,还是忍不住嘀咕:“你古琴弹的那么好,为什么不用琴呢?那把不卖,还有其他的啊。”

自是与琴无关,她也是摸到琴时才忽然想到的。

真正的林五小姐前些年都蜗在乡下,多半没有机会学到瑶琴,她何必为了应付社团就惹来家人的怀疑,制造新的麻烦。

“我就会那么几曲,现在课业重,没法子在这上边花费那么多精力。”云知晃晃手中的埙:“这就不同啦,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技艺可言,需要时帮着和个声,能蒙混过关就好。”

许音时略感遗憾的点点头,回想了一下方才听到的曲调,问:“你奏的那首是什么曲子?我分明是第一次听,又觉得韵味十足,是古人谱的曲么?”

“哪是什么古人,是我弟弟作的曲。”云知不觉露出一点微笑,语气似有缅怀之意,“他打小就喜欢看戏听曲,两三岁的时候就盯着戏台瞧大半天,坐凳子上挪都不挪的,七岁的时候拜过名家为师……后来家中长辈觉得沉迷曲乐是玩物丧志,便不让他接触了。”

许音时“啊”了一声,“曲乐是艺术,又不是遛鸟斗蛐蛐,怎么能剥夺他的兴趣呢?”

“哪怕现在,大部分人不还是认为男儿读书入仕方是正道么?只是我弟弟心里始终对曲乐记挂在心,独自温书时候也会自己哼着小调,自己作曲解馋……”云知顿了一顿,“他作了曲,又无法碰琴,就来找我帮忙弹奏,或是参谋或是品鉴……我嘛,原本只是怡情,被他缠得没辙,不得不下点苦功,倒成了他私人的琴师了。”

许音时忍不住笑了,“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之前你提过家里有弟弟喜欢把玩扇子,就是他吧?”

“嗯,他喜欢作曲,也喜欢画扇。”

“画扇?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

云知笑了,“我看呀,也就只有你会这么想。”

许音时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古玩扇面有什么意思,后来我遇到过一个人,才改变了这个想法。”

“什么人啊?”

“反正……有这么个人。哎呀,我怎么把话题给岔开了,你弟现在人呢?也在上海么?”

她垂眸,“我也不晓得。”

“啊?”

印象中的七弟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儿,左一句“五姐”右一句“五姐”,小嘴一张一合地变着花样撒糖,家中兄弟姊妹没有人不疼他的。偏偏他打小就喜欢围着她转,大抵是一母同胞的情分,哪怕成天受她欺负哭成包子,也从不敢同她置气。

她记得,婚后半年,七弟弟为了招她回娘家来,总是巧立名目的“惹事生非”,一会儿病了一会儿伤了,等她火急火燎赶回王府,见他安然无恙等在屋里,方知又上了他的当。

阿玛叱他顽劣,她晓得,弟弟只是怕她在没有夫婿的夫家无人谈心解闷。

当时,沈一拂远走异国,阿玛额娘固然愤愤不平,却从来没有提过“和离”之事,只有七弟弟,明知她不爱听、不想听,仍会一遍遍劝她放下执念,离开沈家。

不知得闻她的死讯,他该有多么伤痛,后来府中遭逢那些变故,如今可安在,可安好?

许音时见她发怔,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我就在想,我那、远房的弟弟现在会在哪儿……”

许音时恍然,“原来是远房的亲戚,我说呢。”

已不是血脉相连的远房,远的杳无音信,怕是当街走来,也要对面不识。

云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本该时刻警惕着将过去捂得严严实实,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人谈谈心——即便过后还要想着圆谎。

至少,思念的情绪是真的,回忆也是真的。

在五格格眼里,陶埙虽算不得是什么高贵的乐器,但其音质古朴,文化悠久,信手可奏,别有一番音趣。但像在沪澄,尤其是经历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学生们而言,这种看上去土了吧唧、遍体只有六个孔的地摊货,能不能称之为乐器都有待商榷。

更别说,云知吹埙吹得并不娴熟——处于能找准音,离顺畅还有点距离的水平。

“我听说,千年前,这只是个诱捕禽鸟的玩意儿……”

“也不能这么说,唐书提过埙乃立秋之音,曾是皇家的宫廷乐器呢。”

“那都失传多久了?古籍还说箜篌是天籁之音,你晓得长啥样?”

社团的同学们听完云知的表演后窃窃私语,负责评审的老师默了良久,勉强给她打了个及格分。

自此,她也算是沪澄音乐社的一份子了,尽管在其他团员眼中她就是个浑水摸鱼的存在,也恰合了她的心意——她能够腾出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文化课。

对云知而言,学习是一件趣味无穷又极具挑战的事。

趣味,在于满足认知新事物的好奇心;挑战,等同于将知识量摄入并化为己有的能力。

这话最早是大南实验室的书呆子说的,彼时她似懂非懂,如今方能领会其中奥妙。

不知是不是该归功于身体前主人遗存下来的“理科天赋”,在高小知识储备量明显不足的情况下,新课堂所学也不会吸收不良,她能够很轻松地掌握欧姆定律、配算出浓硫酸与稀硫酸不同的化学方程式,甚至偶尔数学课上听老师解题,她能够在纸上同步算出答案。

所谓食髓知味,一旦享受过一次解难题的快感之后,自然就会惦记着第二次、第三次,于是乎,除了上课听讲,下课做题就成了云知在校生活的第二大乐趣。

沪澄向来不缺聪明的好学生,她这样热乎劲落在旁人眼里,撑死了也就是个“将勤补拙”派,鲜少有人会留意到她。

原本存在感越弱,自由度越高,云知巴不得这么长此以往度日,然而没清净几天,麻烦就找上了门。

傅小爷哪是不记仇的,开学仪式险些中暑不说,次日还接到父亲的电话,被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他忍了一整周,在得知沈校长会继续请假一段时间之后,总算憋不住劲儿了。

最初只是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

譬如当云知经过操场,总会收到一些“飞来横球”,那些网球、篮球到足球,都跟长了眼似地朝她的身上撞。听说她一天摔了好几跤,傅闻笑得直不起腰来,要不是为了避嫌简直想亲自去看看她的倒霉样。只是没过两天,几个“帮凶”纷纷表示不干这一票了。

“今天早上,她的书包被我们的球给踹坏了……”

“有什么可怂的?”傅闻莫名,“你们说不小心的不就没事了?”

“她书包里放着白主任新批阅好的试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试卷满天飞的时候,白主任正好路过……他说,今后别说足球,就是羽毛球砸到女生,也扣品德分……”

傅小爷:“……”

好说是抄了十遍校规的人,在欺负人的范畴里,傅闻自诩道行高深,他暗中观察了云知一整天后,重新规划了一番,采取了第二方案——骚扰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