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又扯到哪儿了?曼儿那事能一样么?”见妻子落泪,林赋厉只好将脸色收了回去,“出不了什么大事,大南实验室新来了那个沈教授你知道吧?”

乔氏问:“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

“他们沈家是从同治帝开始做将军,现如今北京**里可谓举重若轻……沈教授要是在大南出了什么差池,整个上海滩都要动荡一回。”林赋厉道:“你当**那次,警察厅怎么会那么快就捉到凶手?”

乔氏琢磨着这番话:“可上回你找他合作,不是没有回音么?”

“毕竟项目还没成形,他也是需要多番考察的。你没发现伯昀和他走近了许多?近来实验室也没再出过什么乱子了。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在家中自然不晓得这些。”

“原还有这些瓜葛。你早些告诉我,也省得我担惊受怕……”

林赋厉拍了拍她的肩,“行了,你别给弟妹一两句话就戳慌神,她没见识,你也和她一般见识?”

这种捧高踩低的安慰法最是奏效,乔氏一听推了他一把,“我只是关心则乱,哪是真的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的?”

“我看你们要好的时候,弟妹说的那一套套,你听着也挺是受用,”林赋厉重新打开报纸,“上回你把五丫头的钥匙拿来的时候,不就跟着一惊一乍么?”

“钥匙才不是我拿的,是艳芝给几个丫头送头饰时无意中发现的……”乔氏说:“这个你也可不好怪我,谁都知道当年婆婆的嫁妆是占满一整条阊石街的,公公也说过,他没有动过一分钱……”

“父亲那么说是为了教育兄弟几个好好振兴家业,你倒听了个十全十。”

乔氏道:“婆婆还在世的时候,是成天揣着一把钥匙嘛……你也不是没见过……”

“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我娘的东西。”林赋厉懒得再说,“好了好了,我让你把钥匙放回去,你放了没?”

乔氏含糊其辞,“我交还给艳芝了,东西是她拿的,可不得由她去还。”

林赋厉递去了一个“别又节外生枝”的表情。

乔氏:“别这么瞅我,我明天再问清楚就是了。”

云知写完作业,打电话给伯昀问他借留声机,然则大南宿舍也不知是占线还是出了故障,接线员始终联络不上,她只好先去楚曼屋里搬机片。

傍晚那会儿走得急没给带上,等见家中灯大多熄了,她才拧开手电筒摸到对屋去。

毕竟白天走过,这回再进去,倒也不至于犯怵了。

这间房较她那间宽敞不少,不论是床还是书桌都大了不止一圈,一眼扫去是雕花式的北欧风格,成套的沙发可比伯昀的书房讲究,架上书籍之琳琅满目不遑多让,足见大堂姐也是个爱读书的人。

机片的箱子被宁适随手搁在一方小桌子上,她想拿了就撤,挪开时却看到了一幅半人高的相框——是林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厉、行、节、约四个林家兄弟携家带口,围绕着祖父祖母而立,姑姑林骄华端着一副林家大小姐骄矜神色,楚仙幼歆还有二伯家的孩子们都半蹲在前排,而她……应该说是小云知是被人抱在怀中的,抱她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大堂姐林楚曼。

虽说在苏州老宅时也见过不同时期的家族合照,但这张她是第一次见。

她举着手电筒凑近端看——照片里的小云知目测不过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很是惹眼,看神色像哭过鼻子,母亲拉着她的脚踝想让她从楚曼身上下来,小小云知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楚曼顾着腮帮子哄小妹妹,都没顾着瞧镜头。

看起来姐妹关系很和睦的样子。

心里莫名浮起一种复杂而又难以言喻的感觉。

有些暖……有些难过……这也许是属于身体原主的情绪,但她还感觉到一丝怪异。

云知下意识收回胳膊,碰到了桌角的罐子,灯照过去,发现是一瓶空香水瓶,旁边的开口木盘里还放着胭脂盒、几只口红以及粉扑等化妆的小工具。

这是楚曼生前用过的东西,换而言之,这张桌子……是梳妆台。

云知终于觉出某种违和感出自何处。

这张梳妆台上没有镜子。

大伯母如此爱女心切,连过期的化妆品都原封不动的保留着,那么现在屋中的所有陈设,大抵还维持在楚曼去世时。

本该是放梳妆镜的地方摆着全家福,已经不大对劲了,整间屋子一面镜子也没有,更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

云知心道:难道楚曼姐姐病重之时觉得自己形容狼狈,不愿照镜子?

转念一想,又否决:果真如此,这些胭脂水粉她也该一并丢了去。

她环顾一圈,目光停留在身后那张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立在床铺四周的铁艺栏杆呈现着微微的扭曲感。

屋内一切陈设装饰处处讲究,这不平行的床栏,想必挂上床幔也并不美观,何以不拆?

正犹疑,忽闻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她忙关上手电筒,一时无处可躲,只好蹲藏在沙发后边,但听“咔嚓”一声,有人旋开门跨入。

来人带着手电筒的光束,阖上门后并未拉灯,云知心下有了猜测,待听到玻璃柜被拉开的动静,她稍稍探出脑袋,见到林楚仙将一本黑色笔记本塞入柜中。

楚仙的注意力都在柜上,没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匆匆忙忙挑了一本红皮的夹在臂弯里,出门时不忘挡着手灯的光,左右张望两眼才安上门。

等脚步声远了,云知重新拧开手电,踱到方才楚仙所站的位置。

书桌一角堆了两沓女性时尚刊物,上方悬的是玻璃柜,其中一排放着七八本颜色不同的牛皮本,云知取下黑色的那一本,信手翻看了两页,不由一怔。

是楚曼姐姐在世时写的日志。

每一篇结尾都标注了日期,但从书写习惯来看非限于日记形式,有随笔、有散文、有读后感也有正儿八经评论时事的文章。

原本只是好奇楚仙偷偷摸摸拿什么,这会儿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不是因为什么文采斐然,虽然楚曼的文笔确实不错,但字里行间的奇思妙想、语意革新,即使未见过字的主人,也能看到一颗有趣的灵魂。

譬如春郊,一句“听蚊声咂咂,死缠烂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挠痒。”半是逗趣半是无奈;或是一篇《嫁人有险》,笑称“男人自我进化有限,约束自我无限;所谓宜嫁男子多是靠了祖传的财产,若无才干,总要败光,若有才干,总会纳妾;女子被动,此乃社会之不公,指望依仗男子,倒不如多读几年书,在这不公的社会里谋得立足之地。至于爱情,可信,不可迷信。”

读到这里,云知忍不住一笑。

妙笔生花,莫过于此。

但不仅限于此。

看日期,大抵是在17年末,一篇名为《探病记》小札写道:“总说学生当以学业为重,蚍蜉若想撼动大树,是求死。小志在游街时被**打中的膝盖,我和孟瑶赶到医院,看他一只腿吊着,双手捧着一本《化学史略》。我恍然,于小小蚍蜉,冲锋是求生,求的是‘**、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惧而钻回地洞,才是求死。树烂了根,土崩瓦解后没有幸存者。”

回屋时,天降绵绵细雨。

云知将留声机片收好,整个人躺在床铺上,一时心绪起伏难平。

无怪楚仙几度潜入姐姐的房里,连她都差些没捎一本回来……但毕竟是日志,即使是逝者的**,她也无意冒犯。

只是此等女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难免令人惋惜。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见到几只飞蚊围着灯打转,才起身关窗,去柜里找蚊香。

这儿之前塞了一堆伯昀的报纸,后来大多都让他拿走,腾出的空间用来放杂物。

云知开了几个铁皮盒子,总算找到蚊香和火柴,放回去时瞄见了一叠刊物。

与大堂姐书桌上的刊封是一种画风。

她将杂志拽出来,松了绳,拾起最上一本《玲珑》,末页上面印着:民国八年三月九日出版,每册宝价法币一角。

“今年是民国十年……”云知喃喃自语,“两年前……”

不正是林楚曼去世的那一年么?

云知一本一本翻起杂志的发行日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一个月四册的周刊,直到七月份一本不落,也仅到七月第三期为止。

因为大堂姐没有活到八月。

小树说过这屋子曾是给少爷小姐们放杂物的,楚曼就住在对屋,把看过的刊物放在此处本来不足为奇,只是常理挪旧留新,怎么就反其道而行了?

拿起最后一本时,偶然间掉出一沓红线竖纹的信纸。

纸虽空白,仍有一两个模糊的字迹,应是前一页叠写时力透纸背,才渗了墨。

一个“救”字,一个“求”字,皆在信的开端。

云知瞳孔一颤。

虽然仅凭一隅,不好臆测,但这零星二字,实是令人难以漠视。

她捡起信纸,飞快踱到书桌前放平,从笔筒里拿起铅笔,轻轻斜扫着纸面,字的痕迹很快浮现眼前。

然而她只涂完第二列,手已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先生,冒昧通函,甚歉。”

“恐我不日将遭灭口,身畔亲人皆不信我,无力自救,唯有求助于您。”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哪怕是楚曼的小作文,我都要琢磨蛮久,虽然我知道正常看文节奏可能就扫两眼,关注点还是在情节上,但有时候看到有读者留评会g到一些小细节,我真的很感动,特此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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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夜游空楼(二合一)

“三月初,我有幸于广华园结识先生。虽短短一叙,但先生之灼见使我撼动,我方知何以恩师临终前念念不忘先生。

先生既为可信之人,我不敢隐瞒实情,自上回一别,我于广州被人绑架,后虽获救,仍不幸被注射吗啡含量的药物。

先有恩师遭刺,今我遭遇此劫,纵是家中父亲以为是我纨绔染上毒瘾,我亦不能辨白。

我知敌人不得恩师遗物必不罢休。本该将此物及时送出,但家中杜绝我与外界一切联络,后才得知几个社员举家遭灭,更不敢轻举妄动,使灾祸降临无辜家人。

我曾一心想要戒毒,但药物之烈胜于鸦片,毒瘾侵蚀我的意志,日夜难辨真实与虚妄。死局已定,无需赘言。今我服下红丸,恢复稍许神志,无力走远,只可寻隙离家片刻,您若能收到此信,我已将恩师遗物藏于先生府邸双亭之内,虽您久未居住,但我未经首肯毁锁入园,祈恕不恭。

我知先生非社中成员,然此物系千万人之生死存亡,非同道中人不可交托,兄长远在他乡,身畔无信任之人,迫不得已连累先生。

踏上此道,我心不悔,唯有家人是我牵绊,此间种种,既盼先生保密,又唯恐兄长受我拖累,步我后尘,还望先生届时提醒一二。

楚曼。”

故日的字迹透过薄薄的纸就这样一字一句被描摹出来,仿佛写信的人近在身畔,风声呼啸被隔档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点撞击如泣。

云知手心无端出了一层冷汗,她忽觉瘆得慌,下意识放开纸笔,退开书桌两步,目光却无法从信纸上挪开。

“吗啡”“毒瘾”等几个词刺着眼,脑中浮现着对屋里种种异常,一切又能解释的通了。

妆前镜也许是楚曼摔坏的,全家福是为了安定自己的心神;当毒瘾发作时被捆缚在床上,几度奋力挣扎之后床栏才会弯曲……

原来楚曼之所以会成为林公馆的不可言说,是因为她是吸毒而死的。

只是家中竟无人知道……这背后还另藏着这样可怖的秘密。

云知的心脏砰砰直跳。

第一反应是将信给大伯父决断,但看信尾强调的“保密”二字,又止住了脚。

单凭信上语焉不详的描述,根本连迫害者是谁都无从知晓,提及到社员举家被杀、又说关乎多少人生死存亡,可见对方势力不容小觑,若非忌惮颇深,岂有不求助父母的道理?

但是两度提到伯昀,“受我拖累”“步我后尘”又该从何说起?两年前楚曼出事时,伯昀人还在英国,若此横祸是因为加入了什么社团,与大哥又有什么关联?

莫不是毒瘾的副作用,才使大姐姐神智错乱才写下的这封信?

云知一时被这封绝笔信惊的失去了思考能力,但她很快抓回了重点——假设这封信真的寄了出去,这位“先生”当不会无动于衷,伯昀但凡有被“提醒一二”,也当“知晓一二”才是。

她将信纸叠了几叠藏在贴身的口袋里,心想:不管怎么说,还得先联系上伯昀才是。

经历了一个不眠夜,天一亮,云知就到客厅打电话,然而不论是大南大学的教学楼还是宿舍电话,几轮下来都未拨通。

“五小姐?”小树本还在打哈欠,看见云知坐在沙发上,吃了一惊,“这么早打电话么?”

“……昨晚睡得早。”其实压根没睡,“我给大哥电话来着……”

小树揉眼瞄了一眼时钟,“这还不到六点呢,大少爷还在睡吧。”

这不是睡不睡的事,而是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打不进大南的电话,实在过于反常了。

云知到底没说什么,等到家人们纷纷下楼,只好先把打电话的事暂时搁到一边,吃过早餐后,一路小跑赶到沪澄教务处去询问沈一拂的情况。

“沈校长这一假确实……”对于久未归校的校长,白先生似乎也觉得反常,“最初没说要这么久……”

云知急切问:“上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周二吧,他给我打电话延了假。”白先生见她神色有恙,不觉托了托眼镜,“你不止问过一次,找沈校长有什么要紧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云知握紧兜里的钥匙,同白先生鞠了一礼,匆匆出门。

本来还想借还钥匙为理由和沈一拂见一面,这下好了,大哥失联他失踪,三分担忧升成了七分,整日下来魂不守舍的课也听不进去,只能机械的抄好笔记,好容易才熬到了放学。

她一出校门便奔向车站,打算直接去实验室去找伯昀。

可是,等到了大南,校门被警车围个水泄不通,有不少瞧热闹的被警察局拉起的警戒线堵在外头,云知踟蹰着钻进人群中,听到有人说:“说是一栋楼起火了……”

“不是起火,是爆炸,刚听到‘轰’一声,差点还以为是空袭袭到上海来咯……”

“可怕,不知道有没有出人命哩……”

云知一路挤到最前头,被一个警察拦了下来,“警察办案,闲杂人等一律散开!”

她忙道:“我哥哥在学校里当教授,我同他约过了来找他……”

警察道:“走走走!警察办案,整所学校都被封锁了,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又询问两句,奈何警察全然不理会,只一个劲地赶人,边上有知情的老大爷说:“姑娘别急,我听说就是个实验室爆炸了……”

云知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您怎么知道的?”

“我家就在这边上,前头警察还没来的时候,我见着火了还进去瞧见了,听里边的学生讲有几栋楼昨儿开始就停电了,电工修了大半天都没修好,不过我在这都一个多小时了也没看到救护车,应该没什么大事儿,放宽心啊。”

听完这话,只有更提心吊胆的份儿,她问:“那您知道是什么实验室么?是物理实验室,还是化学实验室?”

“那就不晓得喽……”

眼见等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云知也不自己吓唬自己,她当即回赶,想着第一时间把消息带回去,到家才发现林公馆已乱成一团——原来在发生爆炸后的第一时间,大伯就得到了消息,确实来自大南大学的物理实验室,人员倒是没见伤亡,奇怪的是,伯昀及团队的几大干将都不在实验室内。

云知听幼歆没头没尾的陈述,忍不住打断,“大哥他们不在,不是很好么?”

幼歆的手绞着手绢,“我爸爸联系到警察局的朋友问了情况,说有人见到在爆炸前大哥他们都在里头的……可是到现在也联络不上人……”

云知心下一凉,又问:“这事同祖父知会过了么?”

“没呢,他老人家最近血压一直不稳,暂时还不敢说。”幼歆踟蹰道:“再等等看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三伯母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整层楼都烧焦煳了,如果伯昀逃脱了,至少也应该打电话报平安啊!上回他们中毒那次我就说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可伯昀根本没人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儿,这回人都消失不见了,也不晓得是不是被什么歹人掳走了……”

幼歆越听越是心惊:“妈妈,你可别乱猜了,大伯母才晕过一回,不经吓的。”

“我这不是担心么?不说了,我瞧楚仙也吓坏了,得再上去和她一起陪着你大伯母……”三伯母转头对荣妈道:“荣妈,我是半小时前打的电话吧?你去大门口等一等,看看慕医生到没到……幼歆,你就守在这儿,你大伯和你爸爸现在都在外头,随时有可能电话回来,一有消息你就上来告诉我们……”

三伯母又吩咐佣人们关好门窗,去厨房盛了粥匆匆上楼。

云知:“大伯母心脏不好,怎么不去医院?”

“劝过了,这当口她哪里肯离开啊?只能等慕医生来看看了……”

“慕医生……是我们的校医?”

“以前他也在这一带做家庭医生,对大伯母的身体情况比较了解。”幼歆反复搓手说:“现在症结还是在大哥,他要是一直失联,那真就……唉,别说大伯母呢,我这心脏现在还蹦的厉害,五妹妹,你不是在大哥实验室学习过么?会不会只是不小心烧了什么器械?”

云知摇摇头,“物理实验室并没有什么可燃易爆物。”

“那……”幼歆忍不住汗毛竖起,“该不会真被我妈说中,是被人给掳走了吧……”

“咱们先别吓唬自己。”云知边想边说:“傍晚那会儿楼下来往的学生老师都不少,而且他们实验室五六号人,又不是阎王爷抓小鬼,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把人全部带走?”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使大哥他们今天真的有在,应该是及时逃脱了才对。”云知缓缓踱步,“只是,我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实验楼里。”

幼歆“啊”了一声,“不会的,我爸爸说,有人看到他们的。”

“那只能说明……”

“轰隆”一声雷鸣之响,掩去了云知后半句话,幼歆被吓出了一个激灵,见外头瓢泼的大雨顺着窗打进来,连忙唤佣人们去关窗户,等回过头时,发现五妹妹已经上楼去了。

云知关上卧室的门,坐回书桌前,随手抽了一张草稿纸,拣起钢笔,梳理着疑点。

今天是周五,大南的课程每一学期都是固定的,每周五下午书呆子朱黎光和老学究蔡穹都要为大一新生授课,实验室通常只有伯昀、夏尔以及单子三个人,爆炸的时间大概在五点,如果有人在这个时间段看到他们,要么这人说谎,要么当时在实验室里的人并不是伯昀他们。

此为疑点一。疑点二,伯昀近来住校,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几乎每天都有电话回家的习惯,可从昨天开始她就打不通电话,即便是线路出了故障,大南大学对面的书局就有电话,出门一趟应该不难。他没有联络家里,直到现在都没有报平安,极可能是客观条件不允许,换句话说,很可能从昨晚起,他们人就都不在大南大学里了。

那么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云知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实验室所做的研究比此前想象的还要危险,到了有人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地步。

如果沈一拂的失踪也与此有关的话,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

云知飞快地在心里否认。

草稿纸上支离破碎的线索根本无法窥得全貌,她撕碎了丢入纸篓,只觉得忡忡忧心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的林公馆被笼罩在一层白蒙蒙的雨雾中,她披着衣踱到窗前,望着渺茫的夜色,只有在闪电时才划出一线亮光。

又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景象——正对面那栋别墅外的围墙,红的尤其刺眼。

一霎时,脑海里浮现了楚曼的信。

她迅速将信从书包里掏出来,展开,目光在“无力走远,只可寻隙离家片刻”及“虽您久未居住”两句中游走,再度抬眼望向远处雨幕中的别墅阁楼,脑海里回想起初来林公馆那天小树说的话。

“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来这么久,都没有见过那边亮过灯。”

幼歆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隐约听到“喀嚓”一声关门的声音,下意识睁开眼朝门边望去,“大哥?”

门边空无一人。

她喃喃自语:“我幻听了?”

这场瀑雨被风吹得如烟如雾,即使身披雨衣,单手握住帽檐,步出林公馆时,额前发就浸了个透。

云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出来了,正如她根本毫无依据,却直觉般地将伯昀与楚曼的那封信联系在了一起。

假设大堂姐当年真的把那件“事关重大”的物件送出去,幕后人未必知情,那么他们将目标转移到伯昀身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云知所了解的伯昀,他对科研热忱而执着,但对于处理各种危机的能力较薄弱,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警惕性,浑不像有人提醒过他什么。

楚曼将如此要物埋在别人的宅邸里,随后寄信告之,应该是孤注一掷了。然而她并不能保证那位先生能够收到信件,如果没有收到,那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恐怕还埋在某一处,至今无人发掘。

当然这一切只是凭空猜测,云知甚至无法分辨信中所诉是真是伪。

除非……

“呼”一阵冷风袭来,云知不禁打了个寒战,止步于这栋空旷的别墅前。

这儿离公馆大约不到四百米,平日站在阳台上看就觉得构筑隐蔽,此时走到近处更觉得围墙高耸。她绕到正前门,透过铁栅栏只能迎面看到那栋洋楼的正面,根本难窥后园是个什么光景,门锁是把陈锁,也未见任何撬痕。

莫非猜错了,不是这里?

虽说这一片区的空屋子不会只此一处,但楚曼会在信上提到“久未居住”,说明潜意识里对房子的“空”印象深刻,有什么比近在眼前更令人熟悉的呢?

云知将手电灯光往内晃了一圈,只觉得这门庭的花圃虽然杂乱,但方位及树种颇是考究,西栽榆南栽李,门前还植了一排“挡灾化煞”竹子——典型的风水论。

正所谓有前无后的宅子是大忌,如果建宅主人信风水,应该另设个后门才对。

沿着另一侧围墙行去,这条窄巷种了不少垂槐,彷如天然的屋檐一般,连倾盆大雨都能挡住大半,只是死胡同没有路灯,越往内环境越发昏暗。

就在她打起退堂鼓之际,竟然真的看到墙面的尽头安了一扇铁门。

云知第一反应是去看铁门上的挂锁——一把小号的广锁,锁身光滑,槽口处似有弯曲,她拉了两下,没拉动,又解下头上发卡,插入锁芯中拨动了两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云知站在原地瞠目了好一会儿,一时间竟不敢推开这扇门。

但既然走到这儿了,不亲自看一眼,如何证实这宅院里是否真有信中提到的亭子?

念及于此,她将锁旋转,取下,缓缓推开铁门,一步步朝前迈去。

茂密的竹林将整个后院隐秘在其中,绕过最大那一棵古树后,她看到了一个亭子。

双亭。

富贵人家的宅院有亭子本是稀疏平常,但不是每家每户都会筑个双顶双亭。

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袭来,心率飙到了极处——本来只是瞎猜,没想到歪打正着,先是一把簧片受损的锁,再而是眼前的双亭。

锁未换,说明那位先生并未收到信……抑或是,人已经不在了。

云知踏入亭中,正在她僵立着不知该如何寻找信中提到的“要物”时,一声低哑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后:“谁?”

她吓得狠狠一哆嗦。

手电筒应声落地,尚未来得及回头,她感到后脑勺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随即听到一声“咔嚓”。

是手。枪扳机的声响。

过渡的惊惧令她连惊叫声都发不出了,只喃喃道:“我……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我们家的猫丢了,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下一秒被一枪崩了。

然而一张口,身后的人仿佛顿住,云知感觉到枪口缓缓挪开,她战战兢兢回转过头,只看到一双男士皮鞋,一身黑衣,尚没看清楚人,但听“扑通”一声,那人居然直接趴倒在了她的身后。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余光所见是一片黑,她不敢逗留,头也不回的奔出亭子。

那的男人是谁?

他手里有枪,是警察还是黑道?受伤了是因为刚刚与人搏斗过么?

深更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纵然疑窦重重,她也只想着尽快逃出这座宅子,刚奔向正门前,却看到三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马路外经过,三人均未穿雨衣,看样子是在找人。

云知连忙止住脚步,但已经迟了一步,其中一个男人道:“老大,那边有人!”

她心里“咯噔”一声。

这三个黑衣男人要找的恐怕就是亭子里的那人,现在跑回去,只怕会被误认作是同伙,若是主动举报,他们要是冲进来补枪……作为目击者,也难保不会被灭口……

真是上天作弄,避无可避。

眼见那三人走近,云知强行镇定下来,隔着铁栅栏大门:“你、你们怎么都不打伞啊?”

那三人闻言皆是一愣,其中一人道:“什么?”

云知手指一比身后的别墅,“今天晚上突然就停电了,我爸刚刚在电话里和我说他要在巡捕房值夜,给我叫电工来了,我可等了好久了,辛苦你们这么大雨还赶来……”

那个站最前的头子飞快抓住了关键词,“你爸爸在巡捕房工作?”

“是啊。”云知点了一下头,又蹙起眉,“不是我爸爸叫你们过来的么?”

另一个人忍不住道:“你看我们像电工样么?”

云知“啊”了一声,状似无措的愣在原地,那头目语调平和地说:“小姑娘别怕啊,叔叔们呢和你爸爸一样,现在正在追捕一个犯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说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路过?”

“我没看到什么人……雨这么大,哪听得到什么其他的声音。”云知惊慌问:“是跑到我们这片区来了么?是很危险的人么?”

那头目盯着她小鹿似的眼睛,片刻后道:“确实不大安全……我看这么大雨,小姑娘一个人在家还是锁好门,有什么事等你爸爸回来再处理稳妥些。”

“哦……好。”云知拢好雨衣,回过身,往洋楼走去。

身后两名黑衣人想说什么,头目一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本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他们仍站在原地,她能感受到几道目光沉甸甸地缀在背后,每多迈一步,心就沉下一分,她死死咬住牙根,走到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假作开锁的姿态。

一把不对,再换一把,露馅在即,心跳几乎快跳出嗓子眼,就在她打算拔腿就跑的时候,第三柄钥匙严丝合缝地插入了门锁内。

有那么一时半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机械地旋开门锁,推门,入屋,关门。

黑衣头目见她入内,这才转身离去,身后一个跟班问:“老大,这就走了?”

“这小姑娘要是和他一伙,躲在屋里就行了,何必上赶着来搭话?走吧,继续找。”

云知背靠着门,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里,剧烈地喘着气。

此刻手心里攥着的,是前一日失而复得的钥匙。

她忽然想起那次沈一拂用摩托车载她回来,他说:我顺路。

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把她从混沌中拉出来,刹那间,萦绕已久的迷雾倏忽散开。

她几乎是冲出洋房的,奔到亭子前时,看到刚才倒地的那个男人仍躺在原地,雨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耳畔轰鸣作响,指尖条件反射一般地痉挛着,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是紧绷的。

云知也说不上自己的意识到底是清醒的,还是模糊的,她本不该贸然上前的。

又或者,那只是一个本能的反应。

她靠近,蹲下,动作极轻极缓地,将那人的肩膀扶正。

雷光乍现,她终于认出了那张苍白如死、英俊如斯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钥匙:我要带我的女主人救我的男主人╭(╯^╰)╮——脱马甲倒计时~

连续两天双更,明天让我休息一天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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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又见松松

云知的心头狠狠一悸。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电闪一霎而过, 亭内陷入昏暗。她来不及多想,跪爬了两步拾起方才掉落的手电,将光源照到了他的身上, 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

右胸口处鲜血仍在泊泊涌出, 连衣衫前襟都浸透了, 发现他竟是中了弹, 她的脑子“嗡”一声, “沈一拂……”

她的声音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一时之间不知该先探他的鼻息还是先止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