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解释,见到云知从外边奔进来,许音时连忙上前去,两个女孩牵手时同时问对方:“你没事吧?”

云知先问:“你怎么无缘无故跑台上去了?”

“我也是一头雾水的……起先在这儿等宁少的消息,然后……”然后什么没说完,她见一道墨绿色身影出现在门前,卡壳了一下,整个人怔怔看向前方——祝枝兰正往这儿走来。

他一走进来,所有人都纷纷喊着“七爷”,连白小姐也起身迎了上去,“七爷,今天可是出了好几次状况了,要不是看是你的场子,我可早走人了。”

祝七爷看也不看经理,对白小姐说:“我接手这里也没几天,既是这些不中用的怠慢了白小姐,回头我就把他们都换了。”

“爷……”经理一脸哭相。

白姿满意的挑了挑眉,“这个小姑娘挺灵敏的,你得把她留下来,以后专门给我伴舞。”

她指向许音时,祝七爷睨了一眼,笑说:“她是我妹妹的同学,还只是个中学生,今夜没给白小姐添乱就不错了。”

白小姐:“哦?七爷何时有了个妹妹?我第一次听说呢。”

“老一辈欠下的债不提也罢,向白小姐介绍一下……”祝枝兰走到云知身边,双手摁着她的肩道:“云知,我妹妹,这是白小姐,大上海的新星,我之后还打算和白小姐一起合作拍电影呢。”

许音时和宁适齐齐震惊脸。

白小姐垂眸打量了她一下,颔首笑:“七爷的妹妹,果然与众不同。”

云知一时僵在原地。

这小七是怎么回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她是妹妹,这要传了出去还了得?

她干笑了一声,向白姿点了点头,就拉着许音时去换衣服,顾不上打招呼就匆匆离开,祝枝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勾起嘴角说:“舍妹年纪小,容易害羞,以后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和鸣都会外,车水马龙。

“那个和鸣都会的七爷怎么会说你是他妹妹?”一出来,宁适就迫不及待地问云知。

许音时也难以置信,“对啊。你……不是姓林么?”

“小……七爷和我爸爸相熟,我也是很小的时候认的这个义兄。”云知拿当初糊弄庆松的那套说辞,“是前阵子才遇上的,他说妹妹就是客套客套,不能当真……”

“原来是这样。”许音时想起前头的经历,仍是心有余悸,“我可真是太笨了,要是一开始能把话说清楚,就没有后面那番乌龙了,还好没惹出大乱子吧,七爷会生气么……”

“你救了场,他都说你跳的很好,有什么可生气的。”

许音时的神色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好在你和七爷认识,傅闻也就欺负不了你了吧。”

云知这才想起来。

她怎么把傅闻给忘了?

“我得再进去一趟,你们先回家吧。”

云知转身,被宁适一把握住手腕,“有话和你说。”

她微愣,“什么?”

他抿了抿唇,看向许音时,意思是“是要单独说的”。

许音时有眼力见,连忙摆摆手,“那、既然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明天学校见。”

他神情严肃,似是极为着紧的事,云知选了个稍微清静的角落,问:“到底什么事?”

宁适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来这儿了。”

“什么意思?”她不懂。

“我是说,以后最好离这个祝老板远一点。”他道。

“为什么?”

“他不是个好人。”宁适说。

云知眉头一蹙,“呃,是不是因为他开了这样的娱乐场所啊?他其实没有表面上看的那么……”

“我知道他。”宁适看向云知:“我听我爸爸讲过,这位祝七爷是前朝礼亲王家的贝勒,早年败光了家业,一路辗转到了天津,进了漕帮。”

“漕帮?”

天津依海河而生,自明朝起,都是漕粮运往北京及边防重镇的必经之地,连乾隆爷下江南坐的都是漕帮的船,昔日可谓天下第一大帮之称。只不过清朝没了之后,海河运输就被政府收了回去,至此漕帮四分五裂,如今叱咤上海滩的青帮洪门,也是由此分支而来。

简而言之,霸占一方,无恶不作。

可她从没听小七提过,“会、会不会是宁会长弄错了?祝老板不是做这种生意的。”

“你才来上海没多久,如何笃定他是什么样的人?”宁适手指指向身后的建筑,“这里寸土寸金,里面的歌星唱一个晚上就能赚上千块,还不包括乐队、舞乐团、酒保、服务人员的薪金,光一天的支出就数以万计,你以为像我们这样进去听个歌、吃个饭他能挣回多少?”

云知一凛。

“你还听不懂?吃喝嫖赌,前两样赚不了快钱,但是后两样就可以!”

云知慢慢回头,满目五彩缤纷的霓虹灯,莫名泛着寒气。

不是没察觉到不对。只是王府毕竟还是有家底的,阿玛过世财产自然留给小七,她也就没有多想了。

“是你爸爸亲眼见到他做的这些生意么……”

宁适听出她的话中质疑,当即打断:“我爸爸要是亲眼见到了,岂非同流合污?这一带,街头的红星俱乐部是杜老板的大本营,隔壁那半街的脂粉楼是五大金刚的产业,而和鸣都会正当其中,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你不也见到了么,我才一进门他便把枪掏了出来,在法租界,持枪是需要合法证件的,他既非巡捕,也不是政府军官,哪来的枪支?”

云知脚步一虚,脑海里不自觉回想着与小七重逢后的种种,心脏咚咚直跳。

不愿相信,昔日单纯善良的弟弟会走上这一条路。

宁适一直觑着她的神色,见她下唇微微地颤,他心底一凉:她这般难过,总不能……是对那祝七爷……不,不至于。

他满脑子“不至于”,又克制不住自己去想方才祝枝兰双手搭在她肩上的样子,那样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浑然不像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她只缓了片刻,便迈回去,宁适追上去,展臂一拦:“你还进去?”

“今天多谢你了,你也先回家吧……”

“我说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宁适急了,“你该离那个人远一点……”

“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张。”

“那个包,是祝七爷买给你的么?”憋了一晚上的疑惑,终于还是脱口问出了。

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质问之意,令她再次站定,“怎么突然问这个?”

宁适没听到她的否认,一股愤怒之意没由来蹿了上来,他明知道此刻自己不该这样说,到底还是没忍住:“我早说过,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要是你家里人不肯在你身上花钱,或者说,你喜欢什么包包,可以找我,只是像祝老板这样的人,你真的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他没往下说,饶是云知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宁少爷,你今天会出现在祝七爷这儿,是因为……缺钱?”她倒退两步。

“我……”宁适想说“不是”,但她的神色令他心头一怵,舌头不知怎么就打了结。

云知的心境本在崩的边缘,听到这番沉默,也只是冷笑一下,大步流星迈向前,只留下宁适一人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双节快乐~~

今天更新量满满哒~

衣服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就准备进入北京篇啦~

第五十章 诛心之语

灯光迷离,空气中弥漫着酒味。

才弯过走廊,就看到角落里一个打扮露骨的女子嘻嘻哈哈地挑逗着男子,绕过去,又差点撞上几个喝的醉醺醺的油腻男,轻佻笑声不绝于耳。

再度跨进,心境已截然不同,会场内的服务生都认得她是七爷的妹妹,没人拦她。贵宾室中祝枝兰正低声哄着那个舞女,门骤然被推开,七爷尚要发火,见是姐姐,立即满面堆笑起身:“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说着,示意舞女出去,看云知肃着脸,拉着她往沙发一坐,又献宝似地从边柜上抱了两大箱子的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西蒙香粉蜜、夏士莲雪花、巴黎素兰霜、月里嫦娥……好几套包装精美的瓶瓶罐罐,一看都是当下最时髦的洋货。

“之前你不是说周围的同学说你黑嘛,我后来就托人去置办,先挑挑……”他说着,拣了一罐递给她,“这种粉膏说是一抹就白,即时效果特好,你要不试试……”

她手一别,瓶罐跌地下,咕噜滚到角落,祝枝兰有些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还在生气?不早就约好了说我是你义兄嘛,也就在白小姐面前这么一提,她又不至于到处讲……”

看她不应声,他又接道:“退一万步来说,那家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的,这也不是圆不过去的事。我听说林赋厉一直想竞选商会会长,我要是主动登门,他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对你有什么不满。”

听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也是。我弟弟,可真厉害。”

祝枝兰笑了一下,“还……行吧。”

“能在法租界横行无忌,来上海也才不到一年半载,警察怕你,连鸿龙帮都不敢靠近你的地界,确实厉害。”云知一道道细数,说到最后,问他:“靠的是什么?”

祝枝兰眼神闪躲了一下,弯下腰去捡罐子,“当然是你弟弟我比较有经商头脑,能赚钱的事谁不愿意做呢?”

“做什么生意?”她问。

“不就是你看到的这些……”祝枝兰吊儿郎当一耸肩,说:“开戏园子、办舞厅,接下来还要拍电影……”

“在这之前呢?”她打断,“你在天津的时候,做的是什么生意?”

“怎么好奇这个来了?”祝枝兰的嘴角拎着笑,“都是陈年的老黄历了,没什么可提的。”

“是不想提,还是不能提。”

祝枝兰原本扬起的嘴角慢慢垂下。

“是不是有谁和你说什么了?外边的人都是道听途说。”

“我这不就来问你了么?”

祝枝兰抬头,终于对上了她的眼睛,尽管隔着不同的皮囊,那一双眼神却是与幼年时的记忆如出一辙。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就这么慢慢靠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显出一股世故的特质来,“我还以为姐是关心我呢,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也得有罪,才能问的动。”

“你心里已经有了罪名,只等我认罪吧。或者,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听到一个虚惊一场的答案?”祝枝兰双手交叠在一起,指节不易察觉地泛白,“五姐,我倒也好奇了,如果我的答案不尽你意,你会如何?”

云知唇色一白,没答。

祝枝兰:“好,那我就告诉你,在天津,我进的是漕帮,做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意。”

来之前,云知做好了听他搪塞的准备,也预先攒了疑问,打算用来戳穿他的借口。当祝枝兰直接说出来时,她一脚踩空,便如同跌进渊谷,整个人头重脚轻的。

记忆里的小兰,爱听戏、嗜乐曲,每回阿玛带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学骑射、开枪,哪次他不是敷衍了事,要么索性溜号去掏鸟窝,直把阿玛气的吹胡子瞪眼。

毕竟是掌军的亲王府,待他长大总还是要安排点朝中的差使——至少当时阿玛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小七最听她的,就派她谆谆教导弟弟,可人的天性岂是三言两语哪能拧得过来?那时他总说:“你知道我最厌那些舞刀弄枪的,平时听阿玛说起外边那些事,什么剿叛党、什么杀鸡儆猴的,都觉得瘆得慌,怎么可能自己干这个呢?趁早叫阿玛死了这条心,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家中男丁稀薄,阿玛将希望寄在小七身上俩,父子也为这个闹过几次,即使是她出嫁之后,小七也不改作风,照旧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酸腐书生泡在一块儿耍那套流风回雪,她虽总叨叨他,私心里又隐隐觉得如此也好。

大多数人一生都跳不出世俗成见,不得不抛下心中所好,若能简简单单做个快乐的废材,本是万分难得的福气。

所以,当听到“漕帮”两个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小七说的没错。

她内心深处企盼着听到否认,只要他极力否认,坚称是外人的愚见,抑或表示他虽捞了些偏财,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会选择相信他。

可是他承认了,她竟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兴许是不太了解,现在的漕帮,是做什么的……是开赌场,妓院,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杀过人。”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弟弟极为陌生。

好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最害怕血了。”

“早就不怕了。”祝枝兰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帝都变,家说没就没,人又有什么不能变的?”

“不论世道变成什么样,都不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

“我自甘堕落?”祝枝兰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却已经冒出了血丝,“是,比起你那科学家的哥哥,我这样子的确实算是种堕落……”

“诚树!”她唤了他的本名。

若祝枝兰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许她会愤怒训斥他,或是上手揍他,但他不是。

她试图让自己稳住,问他:“是不是……阿玛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点什么产业?哪怕尚有一瓦遮头,你有手有脚,也可以自食其力,车夫、伙夫、帮厨,但凡能活下去,就不该……不该让自己做沾血的行当……”

祝枝兰倏然起身,踱了一个小圈,仍然抑制不住焦躁地踹了一脚身旁的边几,“哐当”一声瓶瓶罐罐落地,外头有保镖进门询问,他一声怒喝:“都给爷滚远点!”

他回头,见姐姐一脸被吓到的样子,想要过去,云知下意识站起身来,退了一步。

祝枝兰没再往前。他坐回到沙发上,从衣兜里揣出一支雪茄,点燃,猛吸了好几口,“姐,只有你还活在宣统年,我们紫禁城中所有的人,但凡从那年走过来,没死的,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活法了。”

她浑身一震。

他道:“你说阿玛的产业?他走之前,陆氏那个贱人就把地契、房产都带走了……我是东拼西凑、借债给阿玛办的后事,这是他临走前嘱咐我的,爱新觉罗家的体面,哈哈哈,我这没有用的儿子,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要求都办不到吧?可谁能想到呢,这最后的一次‘体面’,送我上了天津的头刊——你弟弟我人生中第一次上报纸,标题是‘满清虽亡,亲王之子爱新觉罗城树奢靡之风未败,堪称前朝之败类’……”

“都能来踩我一脚,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可以来骂我一句清狗!”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祝枝兰竖起左手食指,先指了一个“一”,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一个人就活不了,而是……只剩我一个了。”

云知透过依稀水气,看着祝枝兰模糊的面孔,想起儿时他撒娇时她哄着他会护他一辈子。

“姐,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你。”

“是你先走了,额娘才那般伤心,你们一个一个的走,本是谁起的头。”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开着刃,清晰无误钻入她的耳朵里,沿着血流,钉在心上。

祝枝兰缓缓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又道:“好在,如今你回来了,你我既是唯一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不要去理会别人口中所谓的是非,好么?”

云知张了张口,一个“好”字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

祝枝兰的眸光瞬间黯然下去。

这时,“笃笃”两声敲门之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外边有人道:“七爷,刘市长到了,在会客厅等您。”

祝枝兰拿出手帕擦干眼泪,又戴上墨镜:“若你不愿留在这儿,我让人送你回家。”

云知当然没坐他的专车。

今夜风大,坐黄包车上,珠串的眼泪都能被打散。

耳畔不断回响着小七的那几声诘问,直到回家关上门,躺在床上,依旧挥之不去。

她对自己说,小七只是说的气话,但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也许那些话他在心中早想过千遍万遍,直到今日才脱口而出。

如果当年她没死,或许额娘之后也不会重病离开,而小七……哪怕在阿玛额娘离世的时候,她能陪着小七一起守在孝堂里,也许他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那个时候,她是死者已矣,但对小七而言,却是凡尘俗世的弃儿。

方才,小七迫切而又充满期盼望来,她知道的,他只是渴求一个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能无条件站在他身畔的亲人,仅此而已。

至少在那一刻,她该答应的。

可是,她做不到。

若连她也默许,他在这条路上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然而,未曾经历过宣统三年,没能从1911年一起熬过来,哪有立场劝人“改邪归正”。

可生老病死,福祸旦夕非她所愿,这又岂能作为自责之过?

云知一遍遍自我怀疑,又一遍遍自我开解,告诉自己过几天小七找个机会将话说开,也许就没事了。

之后几天,祝枝兰没再主动联系过她,她也试着打过一次电话,却是徐畔接的,说:“七爷在会客,他先前吩咐过,若是小姐想见他了,直接来鸾凤园就好。”

云知听这语气,是这家伙还别着劲,想等她先低头。

她“啪”放下电话,心中虽堵,总算还能将精力都投入课业之中,除了吃喝睡之外就是学习,也算是过一日算一日。

只是这种状态持续没多久,许音时就发现不对劲了。

“你最近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埋在书本里,也不怎么爱说话。”

“有么?”云知打了个哈欠。

“从上次大都会回来你就这样了……是不是傅闻又想什么花招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

说起来,她放了傅闻鸽子,本以为这小爷势必要找她岔,没想到第二天他不仅主动将包还给她,还说“交往这件事要不再考虑考虑”“就当做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就不要和其他同学提及”诸如此类的话。

云知也没什么劲头去关注傅小爷滚轮似的心理波动,连带着对周围的事物都产生了钝感力——就连宁适好几回在她班门前兜圈子、或是在操场擦肩而行她都没察觉。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是念好书,能食其力,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小七生活了?

她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但除此之外,又好像找不到别的出口。

她需要更快跨越瓶颈。

没日没夜的学习当然颇有成效,然而,超负荷的学习没能持续多久,云知发烧了。

严格来说不是她自己发现的,是许音时下课拉她时摸到了不对,于是不由分说拉她去找校医,一量体温37.8°,慕医生给她检查了喉咙说:“扁桃体充血。”

尽管发烧,她也并没有感觉太不适,只问:“还能上课吧?”

“你这是疲劳引起的抵抗力下降……”慕医生在药袋里塞了根温度计,“多听几节课也不是说不行,自己实时监测,过三十八度五就先吞一粒药……”

云知连连应好,等出了医务室,许音时劝她回家,云知说:“过一阵就是月考了,我还有很多知识都还是半知半解的,这一回家,又得落下多少……”

“你不是说请家教么?”

“大概暂时请不了了,不好意思啊小音,本来说好了带你一起……”

“我没什么,怕你累着了。”许音时还是觉得她哪里不对,担忧摸她额头,“真的还好么?”

云知点头:“小感冒而已,多喝热水,睡一个大觉就没事了。”

说着没事,临近正午体温一度飙到了三十九,服过药后又降下来了,云知心道这身体果然扛造,连喝了几壶温开水,又这样混了一天课。

只是夜里体温又会反复,云知只当是感冒的正常过程,没当回事,吃过药后次日醒转,虽说精神仍没见好,但温度下来了也不算难受,又正常上学去。

她虽然生了病,但自己不说,伯母姐姐们居然也没察觉出来,等到两三天,更多症状频频冒出,她不得不叫幼歆帮忙递假条,三伯母远远听到她咳嗽,忍不住说:“云知,伯湛还在客厅里玩儿呢,你要是不舒服还是回屋里休息吧。”

她本来也就是出来盛汤婆子的,闻言自回屋,也没再出来。

大伯母总算还知道关切,午饭前就让小树将饭菜分好给她端屋里去,中途询问过一回要否让司机送去医院瞧瞧,云知蜷在被窝里,一个脚指头都不想钻出去,大伯母也没勉强,吩咐荣妈煎一服受寒常用的草药端进去,不一会儿听说她发了汗,就由着她自己睡。

云知也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晕沉沉间,周围的景致仿佛都变了样。触手处,是熟悉的湖色缎被,紫檀床榻上的高梁上挂着如意绳坠,她愣怔了一下,转过头,见床边额娘捻着勺盛汤药,说:“躺好,还烫着呢……城树,在外边捣捣什么,没看你姐病着呢麽!”

“我这不是怕那些烦人的知了吵着五姐了么?”小七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袖子和裤腿都挽着,是十岁出头的毛头孩子模样,一见床上的姐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姐!瞧你!你的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去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前仰后合,没瞧见额娘使的眼色,直到身后一声冷哼,他一个激灵:“阿玛……”

阿玛斥他这不伦不类的毫无王府的体统,继而跨进来问药怎么还没喝,额娘说:“还不是妘儿怕苦,不掺冰糖不肯喝嘛……哎!”

阿玛接过药碗,示意额娘起来,他占了座,舀了满满一勺,吹了吹:“良药苦口,咱们妘儿早喝早好,不矫情……”

阿玛说“阿”,她便呆呆张嘴,也不知怎么,一连串泪水从眼眶中无声流下来,阿玛蹙眉说:“有这么苦的么?”

五格格摇了摇头,她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都不在了,我成了别人,住进了别人家里……”

“傻孩子,烧糊涂了吧,瞎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阿玛低声笑她,额娘和小七也笑了起来,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真把眼前当做了现实,都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忽听“哐当”一声落碗脆响,前一秒还在屋内欢笑的人,蓦然间消失了。

忽尔,一阵脚步声临近,一个身穿豆青色锦袍、手持金陵扇的男人现身门前——是祝枝兰,他摘下墨镜,深不见底地瞳色带着某种怨念的气息望来:“姐,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你。”

仿佛是将她身体里属于妘婛的灵魂一丝丝抽出来,生生剥离躯壳,织出一副灰暗的颜色,泰山压顶般地袭来,将这小小的屋子里弥成一片怪石嶙峋。

而她在坠落,风声呼啸而过,所有美好都在消逝。

有一声呼唤由远及近,仿似萦绕在耳,又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云知,云知,云知……”一迭声又一迭声。

“妘婛。”

当她听清最后一声唤时,一双手接住了她,她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她艰难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小七凶姐姐,他只是太患得患失了。也别怪小五不理解小七,她只是因为最亲的人陷入泥潭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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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病来山倒

沈一拂是前一天傍晚五点半回到的上海。

从火车站一路赶回来,回到洋楼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恰是放学回家的时间段。

整出行李时,他还不时惦记着开口窗外,倒是有几个沪澄制服的学生,或骑车或步行,但都不是她。他索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简单拾掇了一下,煮了碗素面,便伏案投入到工作中。

一晚上下来,他神有些分散,中途去过几次阳台,她房间窗帘始终是拉上的,好不容易等到灯亮了,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

应该是在做功课吧。

沈一拂将二楼朝北的两个屋灯都开了,想着她应该能看见,也才片刻不到,又见她屋里的灯熄了下去。

他心想:才八点半,应该不会睡觉,莫非是见他回来,过来了?

沈一拂回到书桌前状似工作起来。只是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等到人,又想是否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他披了件外套出来,五分钟的脚程来来回回踱了两轮,又回到客厅电话机前,给庆松去了个电话:“你能不能帮我给林公馆打个电话,找一下云知。”

那厢加班到昏厥的庆松听懵了,“你自己不会打啊?”

“我不大方便。”毕竟校长发言过,万一接电话的是她家姐妹,很容易认出。

“我看你是不大清醒!再见!”庆松毫不犹豫挂断。

不一会儿,云知屋里的灯又亮过一阵,沈一拂意识到确实是不太清醒了,洗了个热水澡,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熬到半夜方才去睡。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七点就到了学校,白石先生看到他都有些惊喜:“一拂,你不是说最快后天才到么?”

“嗯,提早了。最近学校还好么?”

“过得去吧,有老赖帮衬着也没出什么大事……”

白石同他交待了一些学校近况,见攒了两大沓的材料堆桌上,又大致拣了紧要的工作事项说,翻到一份关于学生处分的文档:“哦对了,开学检查书还有罚抄都在里边,我是觉得林云知同学的处罚有些多余,要不就划掉吧……”

沈一拂点了点头,目光不动声色停留在她那份毛笔检讨书上,只一眼,就不自觉扬起笑,白石说:“既然如此,这检讨也就撕掉吧……”

“我来处理吧。”沈一拂顺手一折,放入抽屉里,“她最近课上的如何?”

白石以为这是要问云知表现,“上课专心,功课也做的很仔细……”

仿佛被表扬的是他本人,沈一拂另一边唇角也扬起,又听白石说下半句:“就是这两周有些太拼了,课余活动也不怎么参加,这不就把身体熬坏了……”

“什么叫熬坏了?”沈校长抬头。

“她昨天下午开始就请假了……”白石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叩门,见楚仙捧着本子,示意她进来,“来了。这次新文学社举办的文学奖是面向全国中学,入选了是可以去北京的大学参加半个月的集训,机会难得,要好好把握……”

楚仙乖巧点头,将作文本和表格一起递过去,趁白石先生翻看时,余光不时瞄向沈一拂。

白石先生大致看了下篇幅和格式,“嗯,我先看看,你回去上课吧,下午放学前过来。”

楚仙应好,不想立刻走又没理由留下,正慢吞吞挪着步子,忽听沈一拂叫住她:“你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楚仙见他目光看来,确定是在问自己:“啊,是。”

白石先生这才想起楚仙是云知的姐姐,也关切了两句,楚仙说:“就是感冒了,小感冒。”

沈一拂蹙眉,“什么症状,去过医院了么?”

楚仙有些发愣,“就是有听到她咳嗽几声,还有点低烧,医院……不太清楚,我有看到她吃药。”顿了顿,“沈校长……怎么关心我妹妹了?”

沈一拂低头,执起笔说:“听说她是在学校病的,最近有个别地区出现流感迹象,所以了解下基本症状,如果还没去过医院记得回家提醒,秋季的感冒也是可大可小的。”

楚仙莫名舒了口气,“您说的是,放学回家,我会好好关心妹妹的。”

人一走,白石起身给自己倒了壶开水:“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听说最近流感名为‘风瘟’,广州那一带尤为严重,申报都用‘枕尸待装不知其数’来形容了,哎,这北洋政府根本也没做好防疫措施,说什么食用绿豆汤防疫……”

话没说完,白石见沈校长倏然站起身来:“马上就要开教师会了,你去哪里?”

沈一拂坐回去,指尖揉了揉眉梢。

久而未归,积压的工作不少,好在他效率高,放学铃声打响之前就将教学计划拟好,白石和其他几位老师看过后都觉得没问题,想再聊聊文学奖名单的事,就见沈校长收好牛皮袋,“循惯例就好。”

“主要名额有限……”

“可以让赖校长定夺。”

“好吧,你这么早回去?”

“有事。”

之前实验室出事,大家有所耳闻,想他在大南也是身兼要职,忙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都惯了。

沈一拂是直奔林公馆去的。

原本感冒请假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沈一拂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是先前见过这家人如何薄待于她,又或说是这段日子相隔甚远,好不容易回来却连一眼都没瞧见,实在不安心。

摩托车握把拧到最高,很快到了公馆前。门房听到“隆隆”的油门声就探出了脑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清隽青年骑着摩托停在门前,着实愣住,“先生,您是……”

他下车:“我是林教授的同事,今日来……是想拜访一下林赋厉先生。”

暂时也只能找这个理由了。

门房先差人去通知大太太,乔氏听是伯昀的同事,赶忙让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她之前在医院见过沈一拂,一看来人,立即眉眼一舒,“沈先生请坐。荣妈,家里有贵客来,去泡壶碧螺春……沈先生要是喝不惯茶,家里也有咖啡。”

沈一拂客气地说不用,人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由自主扫向二楼廊道,但听乔氏道:“也没听我家老爷说您要来作客,就什么都没准备了,沈先生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