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马咏老教授大致宣布了下新文学社的培训方式——串课模式。

简而言之,在接下来几天内,所有前来的外校学生,皆可以试读生的身份选择旁听在校生的学科——任意预科学科。

这对在场所有外校生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惊喜。

尤其昨天才参观过,今天被告知能和同校生一起上课,岂不兴奋?

虽说等孟得重新上讲台,又讲明了细则:诸如每个班级最多只能有五名旁听生,需得提前一天进行登记,每天每人最多旁听两门,课后还得准备一篇不少于千字的听后感,换而言之,这群学生每天都要写近乎两千字的小作文,极为优秀的文章有望于《新青年》上刊登。

能来参加文学赛的,这点课后作业自不在话下,一散会,学生便四散开来积极地去看各学科的课表。

云知拿到满满的课表后,起初是困惑的。

这学科之繁多,单是一个文学院,就包含了国文、史学、哲学、教育以及外国语言等等,这种串门式的听课法子,用意为何?一想昨日和孟得的对话,又有些会意了:单以沪澄之前的选拔标准,能参加文学赛的几乎都是个顶个的尖子生,这种模式既算是提前甄选,再将他们当中的优秀文章刊出来,也比平时看报纸上的那种大字招生广告有用得多吧?

男孩子们行动力极快,云知只这么一会儿发怔的功夫,再去登记时,大部分文史类已经满额。其他几个女孩子们选了美术鉴赏、音乐舞蹈之类,云知对这些兴趣不大,在校区里晃来晃去,最后鬼使神差的选了地质学和物理学。

虽然十之**应该听不懂,但就是很想感受一下,她的父亲林赋约所研究的科目,还有……沈一拂这位年轻的物理学家,他上的课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法简单,根本没料到,次日上的第一堂课,偌大的教室,三十余人,她是唯一的女生、唯一的中学生、唯一的旁听生。

于是,成为了稀有品种一般,令不少倍感新鲜的大一学生们频频回头。

主讲谢老师看她一人猫在后头,说:“女学生,你坐在最后一排可实在影响我们班上课的质量,要不考虑往前边坐坐?”

哄堂大笑。

云知当然没好意思往前坐,谢老师说:“这位女同学想必是第一回 听地质学的课程,有谁主动请缨,来和她介绍一下?”

这样的开场比平日的课堂有趣许多,大家争先恐后举手,接二连三发言,前半堂课倒成了特供性质的科普课了。

虽然大半程她都耳根通红的听,但她都听懂了。

谢老师主要是为锻炼一下大一新生们的表述和理解力,后半程开始了他们的主讲科,没再与云知有什么互动。

神奇的是,她后半节课尽管听得似懂非懂,却是津津有味。

大概是因为前边拖了半节课,等铃声打响时,谢老师仍不下课,他因一个在他看来很基础的问题没人答上来而生着闷气——即“地质”一词最早见于哪里。

有人说是《山海经》,有人说是《管子》,都没答对。

又拖延了好几分钟,有男生弱弱举手:“谢老师,后边还有小妹妹呢……”

言外之意是,您要不考虑先放人家下课?

谢老师这才想起云知的存在,冲她比了个起身的姿势,示意她可以先走,云知一时没看懂这手势,以为是让她起来回答问题,于是起身,不确定道:“‘地质’一词,应该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王弼所著的《周易注坤》……吧?”

有那么两三秒,谢老师维持着一种呆住的状态。

下一秒,他一拍桌,冲着其余三十多名学生吼道:“这问题连一个中学生都能回答的出来,你们羞不羞,羞不羞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课篇其实不多,大概这章最多吧。

这个学制是参考了一些早期的北大以及燕京大学的资料,还有后来西南联大一部分的教学模式,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也受到了触动吧,就半编半结合的写进来。当然,虽然那个时候北京大学是会经常举办各种对内对外社团活动,但本文的新文学社是杜撰的哈。(希望考据党别介意)

其实这章删了不少,还是担心大家觉得上学部分太多了。以及关于蔡元培先生的一些发言,我自己是有写一个完整的版本,但是后来还是想尽量贴近史实,所以用的是他在别的一些校园讲坛上的原话。

再然后,下章会入沈府,紧接着之后会有一些……emmmmm,反正,希望能让大家意想不到的剧情吧。

感谢大家陪伴和宽容~

鞠躬~

(留言48h红包)

第六十二章 我来找你这样的姿态,这……

五格格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自是不错,也不至于连《周易注》这种偏门的书籍都念过。

谢老师提问的时候,脑海里蹦出的这个答案,来自于林赋约与女儿的对话。

“早在三国时期,魏国的王弼所着的书里,就有了地质一词。”林赋约曾说:“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翻山越岭,与石头为伍的行当,但在为父看来,我们穿梭在崇山峻岭中,有山沈远照,有砂石能解语,能与古今相通,也相信每一步路都不会白走。”

云知怔忡时,谢老师宣布下课,并叫云知上前:“这位同学是明年高考么?”

她忙说自己才高一。

谢教授再次震惊,随即问:“那你明天还来上我的课么?”

这回倒是想也没想点头了。

谢老师跨出教室时,众人围上去问她是哪儿的学生,知识面也未免太广了。

她顿了一下,说:“我爸爸是学地质的。”

继而在一阵“怪不得”的感叹声中撤开。

小小的“插”曲一晃而过,因被拖了课,她一阵小跑才赶上了下一堂物理课。

这回,五名旁听生是凑齐了,云知意外发现朱竹文也在,还有一个是昨天问她日晷仪的男孩,一见她人就热情地挥挥手,给她腾了个能看得着黑板的座位。

物理课的董老师是个较为沉稳的老学究,对于旁听生的存在并不在意,照常接着上节课继续往下,“打开书本第二十三页,上堂课讲到光电效应……”

中学课本还只是停留在力学上,他们听的一头雾水也实属平常。但这一主题对云知而言尤为特别,一来,第一次听伯昀说物理词汇就是“x“射”线”,二来,她隐约记得在沈一拂的书桌上见过类似的论文字眼,这些蹭离她无比遥远的领域,头一次,产生了靠近的念头。

上了一堂,就有了第二堂,她意外发现物理和地质有着触类旁通的部分,一股脑连续七天都没改过课。连那位董老学究都眼熟了她,某次全班做题时,专程踱到她边上看她沙沙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不看倒好,一看是真大吃一惊——这小丫头竟将黑板上那一道难度最高的动能大题给算出来了?!

“你!”一向淡定的董老师第一句话差点没扯破音,“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云知:“……”

她当然不是自己凭空算出来的。

只是这几日地质物理混合着上,令她想起了很多属于林云知的记忆,或者原就有印象,但她此前无法理解那些公式名词的意思,一旦领会到一两处,像是能识别天书里的某些字句,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捕捉到了那么一丁点儿影子,就这么无意识的落了笔。

这一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一下课,董老师就冲到马咏老教授办公室那里,让他把林云知的档案找出来,他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奇才离开北大。

“你不知道那道题,那本是大二才学的,我是故意拿来考一考我们班的学生,岂能料到她第一个做出来了!十六岁!这姑娘才十六岁,这样的人才要是从我手上流失,既是我的失误,也是我校的损失!”

马咏老教授彻底傻眼。他傻眼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一道物理题,而是在董老师赶来前的一个小时,地质学那位谢老师也说了类似的话。

“我本来以为《周易注坤》只是一个意外,她今天连油田中的无机离子含量都能答的出来,这就绝对不是意外。”

当日傍晚,马老将云知唤到办公室询问时,云知如实道:“那是我从我哥那里听来的……”

“你哥是林伯昀吧?他不是学物理的么?”

云知总不好把大哥研究石油的事说出来。但那时候补课,天天听伯昀和书呆子他们辩论这个辩论那个的,连续一两个月下来,再不会也该会了。

“他、他对地球物理学也有涉猎……”云知说:“就像我爸爸,他虽然是主攻地质学的,但他在日本留学时也辅修了物理和化学,这物质科学,都是相辅相成的嘛……总之,真的只是凑巧,那些知识和题目都不是我算的,我万万不敢冒领这什么‘奇才’之名。”

马老失笑,“又不是写文章挪用了他人的段落,‘冒领’这词用在这里不恰当。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兄长,他们所说的你记在脑子里了,那就已是你的东西了。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我们学校也是可以有主修专业与辅修专业,明年八月份才开始报名,如何选科,还有空,可以慢慢考虑。”

云知没听懂,“考虑什么?什么明年?”

马咏老教授笑道:“我前头说那么多,竟是白说了。两位教授都称要将你收做学生,虽说你年龄小了些,但我校向来是广纳贤才,不全然拘于规章形式,对考生的年龄本就没有限定,四十岁的学生都照收不误啊。”

云知这回听懂了,整个人呈呆滞状,心脏砰砰跳得极快,“您弄错了吧,我才读高一啊……”

“是的。关于这一点我们还需再做内部讨论,提早高考的事,最好还得同你们学校的老师商量,看看能否在接下来十个月内令你提前修完后两年课程。当然,等明年进来,我们也会做个全面的评估,若有欠缺,就先念一年预科,巩固一下基础知识,我校今年收的七个女学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我刚把你这几日写的小结都看了,私以为,以你这记忆力和领悟力,念本科问题不大。”

云知一时都顾不上区分什么预科本科了,只觉得马老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她两眼开花,走出红楼时看着满天星,都像在看天方夜谭。

三位教授都提议她提早一年高考,言语间不吝溢美之词,说毫无窃喜是不可能的。云知起先觉得飘忽,吹了一路夜风后,方始清醒回来。

什么奇才,数月前连沪澄的入学考试都头疼,这回讨沾了父兄的便宜,就忘乎所以了?

可能来到这样的学校读书,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么?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再要回头可是要遗恨终生了。

云知内心此起彼伏,吃过饭,回到宿舍,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电话祖父商量,楚仙回来了。

她这几天一般傍晚之后就没了人影,晚饭时间也极少在食堂见过,自上次那么一回,云知也懒得询问她的去向,但看楚仙回来褪下大衣,里头都是一身精工裁剪的小洋裙,便知又去哪里赴约了。

只是她一阖上门,看云知坐在书桌,主动开腔说:“恭喜你了,五妹妹。”

云知愣了一下,莫非是马老教授说的事已经给传开了?

“听说妹妹的文章被社里选中了,下一期《青年》会刊登出来。”楚仙微笑着说:“你这段时间这么拼命努力,总也算是心愿达成了,不得恭喜么?”

“你哪听来的?”

“通知栏上写着,怎么,你还不知道?”

云知这才想起,上回好像是说一周之后会公布文学社的评选结果,她一晚上尽想着马老教授的事,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楚仙看她满面懵然,又说:“你毕竟是沈校长亲推的人才,得此殊荣,有什么好意外的。”

云知听懂了弦外之音,“这和沈校长有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北大一直想要招揽沈校长啊?这回你入选,不就等同于给沈校长面子么?好啦,我就是为你高兴嘛。”

云知忍了忍,把“你有病”硬生生咽回肚里去。她委实不愿和这位三姐姐起口舌之争,便起身罩上外衣,这回轮到楚仙不解,问她要去哪里,云知说:“姐姐都能为我高兴,想必大家会更为我高兴,我可不得去热闹啊。”

说着拾起作文本跨门而出。

人一走,林楚仙嘴角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砰”一声,用力将门关上。

廊道前堆满了人,云知兜了一个大圈,往图书室方向而去。

和楚仙单独呆在一个空间,她宁可去阅览室挤一挤,等关门回来,想必楚仙也该睡了。

这个时间的图书室早没了位置,她挑了几本物理学的书,拣了份京报,找了个窗台半倚着,心里还惦着马老的提议,心不在焉地掀开报纸。

某个版面一晃而过,她觉得哪里不对,复又翻回,一眼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刊登寻人启事的是沈司令府,要找的人正是沈家二儿子沈一拂,甚至贴了清晰的近照,还有上千块大洋的赏金。

她的心重重一跳。

沈一拂失踪了?

不对,他和沈家既然断绝了关系,不论多久不联系也实属正常,突然刊登寻人启事反倒是反常了。

云知迅速将报纸翻到最前边,找到了另一条关于刺杀沈邦的刺客险些被追捕到的新闻。

沈邦……刺客……沈一拂……寻人启事……

她看着这几个关键词,心中生出了莫大的惶恐。

迅速放下报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三口气,决定先打个电话给庆松。

电话区就在图书馆楼下,此时还排着七八个人,她心急如焚,不是没想过“插”队,但仔细一想,若是要找庆松说沈一拂,也不方便让后头的人听去,只能等在最末。

学生们多是电话给家人,时间短的说一两分钟,有的人一聊就是十分钟,轮到她时,距离图书馆关门只剩不到十五分钟了。

图书馆的电话员着急上厕所,给她本子让她自己记一下通话时长,就匆匆抛开了。

云知左右四顾,四下无人,心正慌着,好在庆松的电话接通了,一听到云知的声音,他都惯“性”似的紧张了,“小丫头,你不是在北京学习么,怎么又来找我了?”

云知飞快地道:“你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了么?”

“什么寻人启事?”

“是沈,是我们校长的……我在京报上看到的,他爹重金寻子,也没讲是哪里失踪,只寻人。”云知声音微微的抖,“我想问问,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上次和你通话之后,我有接过他一回电话,把你说的转述过了,他说他有分寸。”

她紧紧握着话筒,深吸一口气,试着说出自己的判断:“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你不觉得这种特殊的时期,这样的启事,像是一种变相的……通缉令么?”

虽令人不可置信。

庆松那头默了一瞬,肃然道:“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小丫头,你们家校长上回说,如果哪天你电话我,让我务必和你转达一句话,你到了北京只管好好学习,其他事勿要理会。”

她一时没留意庆松说的“你们家”这三个字,只道:“我……”

眼看着电话员回来,她说了声“好吧”,挂上电话后丢了魂一般折返回图书室。

距关门时间只剩下十分钟,阅览区零星几人,她把拿起窗台上的书,一一放回书架上。

如庆松所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的确都无能为力。

可她就是忘不了临别那一夜,他坐在床边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要是早知这一面如此难见,当下她就该坐起身,问他究竟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

最后那本《物理学概论》既厚且重,梯.子不知挪到什么地方去,她踮起脚尖举高书,怎么都塞不进去,给手心的汗一打滑,书角差点要砸中她的脑门,一双宽厚的大手适时的托住了。

“谢、谢谢……”

“这本书起码两斤重,你这后脑勺,禁不起再得一次脑震“荡”了。”

那人如是说。

若有一日,你想见到一个人,是时不我待,是不抱期望,是有千言万语想问,是又无处可说,然后,他就忽然从天而降了。

那瞬间,你会如何?

云知缓缓回头。

他一手撑在书架上,另一只手把书放回原位,却微微弯着腰,这样的姿态,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阴影覆盖,如同被拘于他的怀中。

图书馆的灯熄了大半,使得他整个人轮廓都看不真切,但柔和的光斑落在他那高挺的鼻梁,深沉如静水深流的眼眸看来时,世上除了沈一拂,又有谁呢?

“你……”她听到了自己拔高两度的声音。

“嘘!”他竖起手指,凑近:“图书馆内,要保持安静。”

“什么时候来的?”

“你打完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柔和,往后一比,“忘了交钱,给你补了。”

“那你都听到了?”她鼻头一酸,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你到底……”

她有太多的疑问,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话在喉咙卡壳了半晌,“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近乎没有血“色”的唇微微扬起,没直接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这时,图书管理员清场,催促着要关门。

“找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被关在这里的,出去再说,好么?”沈一拂问。

第六十三章 你的答案(二合一)一校……

夜不知深,月不知远,风此起彼伏,人随光随影,话无从而始。

两人一前一后从图书馆出来,到了一片林荫道间,沈一拂驻足,微侧着身,待她走近。

方才是怕被人察觉,此时周围再无旁人,云知终于得以开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图书室的?”

“我到你们宿舍楼下问了个学生,请他帮忙叫你下来,结果他说你不在,我就过来这儿碰碰运气。”

云知一呆,“你就这么直接问?他们……没奇怪你是谁么?”

“我就说,我是本校的学生。”他笑,“倒是没人怀疑。”

“……”脸皮有够厚。

但他这么一说,云知才发现,他这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不知从哪来一副平光眼镜,似模似样架在鼻梁上,额发搭着,微微飘拂,说是大学生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沈一拂看她没吱声,问:“你刚给谁打电话了?火急火燎的。”

“庆松。”

他愣了下,她看向他,直言:“我看到你的寻人启事了,就想问他是怎么回事。”

“什么寻人启事?”

“你居然不知道?”

云知忙将报纸上所刊的复述了一遍,见他蹙着眉,徐徐踱步思忖,她跟着问:“你来北京不是来探望你爹的么?是否没有见着面啊?可是,就算没见着,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找你?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你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个。”他笑。

“都答啊。”她理所当然说,复又想起自己学生的身份,收敛了一下语气,“不妥么?”

“妥。”

她也就是这么一问,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一一道:“我本该是来探病的,到京才知我父亲并无大碍,是我兄长想利用我做圈套诱出我的故友。我踏进医院时,我故友先被引至病房,他没料到我在场,为顾及我的安危无法下手,这才中计被捕,我……这几日只能先在家装装病,再趁我父亲没有防备时借了他的车,费了点功夫,才把人救出来。”

若换前几日,这番解释她断然是听不明白的,但既知沈一拂进过同盟会,这口中的‘故友’十之八九是昔日一起革命的‘盟友’,个中缘由虽不得详知,但并非联想不出。

此时此刻,两人明明走得很慢,他在说这些话却微有些喘。

于是口气的越是轻描淡写,那场景仿似越是惊险万分。

她无法想象沈一拂是如何把被捕获的人给救出来,但沈邦可是千年的老狐狸,对亲生儿子都能加以利用,区区“装病”,如何糊弄的过去?

云知心下不安,“你真的只是装病?你看你这个眼下的青“色”,这么厚的镜片都挡不住。”

他看出她的担忧,“我只是有两天没合过眼。”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云知更是惊诧:“两天没睡了?那你还不去补眠……跑这儿来做什么?还是说,你把你朋友……”

“不是。”沈一拂先默了默,像斟酌着如何措辞,一开口,依旧卡壳了一两秒:“我就,路过这儿。”

好一个路过。她瞪了他一眼,“哪怕是找借口,好歹注意一下逻辑吧,沈教授。”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端的是“训人”的架势,正当韶华,凶人也怪可爱的。

沈一拂的心脏又有些失控了,不得不再度停步,说:“云知,我,可能要先离开了。”

“去哪儿?是现在?”

她才发现他们已走到校侧门外,门外巷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见他出来时,车的尾灯亮起。

“我朋友受了伤,我今晚是出来给他找“药”的,“药”找到了,得送回去。方才说路过,并不是在诓你,真的是路过沙塘路,就想进来走一圈,想着……”却没说“想什么”,他淡淡一笑,“总之,我运气好,没白来。”

他的一声笑异常温柔,可从云知耳里溜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本是几日未曾合眼,亲生父兄正对他进行全城的通缉,更不知明日要面临何样的境遇。

却在这样的时刻,说是路过,进来看她一眼。

一校之长对学生说这样的话,何其不成体统,沈一拂焉能不知?

可对她,无论如何想,都想不出更合适的借口,对自己,无论如何劝,都劝不住自己想要来见她一面的脚步。

他欲言又止,终说:“我上回留的字条语焉不详,后听庆松说你打过电话,我也不晓得这回离开北京又得要多久才能回上海,总该……亲自见一面,才好叫你安心。”

饶只是这一句,说完,他自己耳根先暗暗的烫了。他怕被察觉,示意她先回学校,她却站着不动,他又道:“回去好好上课,早点休息。”

她望向他,“沈先生,你确定,你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么?”

他愣住,她抬起自己的手表看了一眼,道:“从图书馆走到这儿,十二分钟时间,都是你在说,我在听,可我也有话想要问你,就……就三分钟,可以么?”

沈一拂说,“好。”

其实,云知只是情急之下这么说的,她也不知该从哪儿问起。

假设当下有充裕的时间,她应会先问他和林赋约的关系,再问他关于他们同盟会四君子的故事,或者单刀直入的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若不知,直言亦无妨。

但她也知道,他现在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去做,不应用这些“容后再谈”的事来牵住他。

故而,她越是想用最简短的话求证些什么,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秒针一下一下走过,再不说,人就走了。

于是先脱口而出道:“马咏老教授问我要不要明年就来考北大……”

实则,她没想问这个……

他闻言反是有些意外,她忙补充道:“具体的,来不及说,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件事。”

他道:“此事,取决于你的意愿和能力,明年考学未必不行,只是……”

她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只剩一分钟了,这么点宝贵的时间,她居然主动挖坑听他说教?

“我听明白了,打住,我还有一个问题!”她举手打断他。

车灯又闪了两下,沈一拂冲车上的人打了个等待的手势,回头,耐心等着她,“你说。”

眼见不到十秒,她伸手将表冠往外一抠,秒针戛然而止。

像耍赖的孩童一般,让时间停在他将转身的那一刻。

好巧不巧,四周风静,树静,人静,她的心也静了那么一霎。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抬眸:“我,我是个耐心很不好的学生,一道题目解不出来,我会较劲直到解出来为止,一个故事没看完,一宿不睡也想知道结局。我这一生,最不擅长等待,可我做过最久的一件事,就是等待。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给我一个答案。那答案是什么,我至今无从得知,若听过之后,我会如何反应,我亦无法想象。可他就像风一样,走了八千里远,来去匆匆,每一次都没有归期。沈先生,你是双学位的科学家,所有人都尊敬的教授,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这一题我该怎么解?”

香樟随风摇曳,他人未动,那双始终深沉镇静的眸却在颤。

她知道他无法回答的。

甚至于,他根本听不懂。

十秒钟,哪里够?

她将表冠摁回去,十秒钟走完,果然一片沉寂,一声不吭。

她看着他,尽力微笑,“这个答案,就等下次见面回答我吧。”

月光映入她的瞳,宛然两点明星,仿佛能照亮心里至暗之处。

她鞠一礼,正要转身,他却突然伸出手,一手拉她入怀,一手揽住她的背,拥住她。

不重也不轻,但能听到他的心跳。

沈一拂喉头连动两下,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又松开她,却没后退。

而是拉起她的手,将她的表解开,又将自己手上的表摘下来,绕上她的手腕。

皮面表带的扣针穿过最后一个孔,箍好,表盘调正,“你是二十号回上海对么?”

她讷讷点头。

他指着表间的日历盘道:“现在是十五,在三十一号之前,我会回到上海。假使被什么事耽搁了,回不去,那……”

指尖挪向这一刻的时分和分针,“十点二十分。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会想办法,让你接到我的电话。”

他将她的表收入怀中,“你的表坏了,留在我这儿,修好了,还你。”

“我的表哪有坏……”

车上的喇叭响了两声,他不能再久留了。

他说:“我必须走了。”

她抿了抿唇,不敢再耽误他的时间,知他顾虑什么,倒退几步,跨回到校门内,他往车方向迈步,车窗拉下时,冲她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快回宿舍”。

等车离开,她的大脑才后知后觉恢复反应力。

踱到校园里,走到路灯较为明晰的位置,开始端详这块手表。

表盘是不同角度不同“色”泽的深蓝,表壳和指针呈金“色”,黑“色”表带戴着有些年头了,表镜却几乎没有划痕,可见手表的主人对此很是珍惜。

可是,她明明在等他答话,怎么忽然换起表来了?还让她回上海等……

等?

他让她等他。

……这是听懂了她的话了么?

云知在“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她”这个问题上纠结到半夜,连入了梦都在彷徨,以至于第二日上课都差些迟到。

第二个问题虽然答案未明,第一个问题她心里倒是有了谱。

蔡校长说自己因年龄大来不及重学许多知识,她尚且年轻,又何必急于一时?

下课后,她当机立断去找马老,告诉他自己决定要学完高中课程再考学,她将竭尽所能,但凡能成,明年自会来试,要是实力不允许,还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做好基础。

三位教授听她这么说,固然略表失望,又难免欣慰,皆觉此女踏实谦逊,目光长远,不仅是学习能力强,尤其人品也难能可贵。

而教授们的办公室都在一栋楼内,此事一传十,十传二十,之后两三天换了课的云知依旧没逃过成为关注点的命运。

等流传到学生堆里时,又裂变成了多种版本,再加上文学赛获奖的光环,她简直快成了新一届的启明星——所有同期学生都在等看辩论论坛那天她的表现。

云知心里多少有些慌“乱”。

一有空都要去图书馆看报,半颗心用在关注沈一拂的安危,半颗心用在准备论坛的稿子,每天早出晚归的,回宿舍时通常见不着楚仙的人,直到她睡着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姐才回来。

是以,在这三四天内,两姐妹做到了几乎零交集,直到来京培训的第十夜,她推开门,一开灯看到楚仙坐在床上,吓了一跳。

待看楚仙穿着睡裙,以为是自己打扰她睡觉了,正要拉灯,楚仙忽道:“等一下,五妹妹,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语气温和,不像是来找她斗嘴的,云知放下书,拉了凳子坐下问:“什么事啊?”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什么忙?”

楚仙起身,从床头拿出一个锦盒,递到她跟前,低声问:“明天能不能去个地方,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一个人。”

云知不明所以,先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只翡翠玉镯。

她自幼见多了奇珍异宝,只看这糯冰飘花的种质,颜“色”绿的纯正且通透,就知是极贵重之物,哪怕是在前清也是要值上千两白银的。

“你……你这打哪来的?”云知忙将玉镯收回锦盒当中,轻放在桌上,“谁送你的?”

“是我……我爸爸的朋友,他说,只是个小小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