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能买下一栋宅子了,怎么能说是小小礼物呢?你脑子糊涂了?怎么能收这个?”

“我起初不知道这镯子有什么贵重的,现在知道了,不是让你帮我还么?”楚仙也心虚的不得了,“他明天约我去喜乐堂,你帮我还,好么?”

“喜乐堂?”

“对,就是在八大胡同里,梨园,看梨园戏的。”

小七是妥妥的戏“迷”,云知当然知道喜乐堂是哪里。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楚仙眼圈发红,“我怕我去了,他会误会我是……总之,我不能去。”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云知觑着她的神“色”,“你、不会喜欢那个人吧?”

楚仙但泣不答。

她越不答,云知越是心惊:“林楚仙,你、你来北京是学习的,还是来谈恋爱的啊……那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你清楚人家的底细么你就……”

“我没有!我没有答应他!我一开始……一开始是因为别的原因,为了,对,是因为他说能帮助家里的生意,我才和他吃过两次饭,我没有那个意思的。但今晚,他送了我镯子,我才知道,兴许是之前我令他误会了……”楚仙握住云知的手,泪珠一滴滴滑下,抽泣着:“我是真的怕极了。所以,能不能拜托你……”

“我不去。”云知拒绝,“你应该把这件事直接告诉祖父,让祖父来处理。”

楚仙一听“祖父”,吓得双腿一软,坐到地上,“祖父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打死我的。而且,等祖父来处理这件事,真的成了我们收了别人的东西,到时有嘴也说不清了……必须明天还,拖不得的。”

云知没应声。

楚仙拉着她的袖子,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哭腔:“今夜他说,待明日我踏进喜乐堂,就是接受他的意思,我真的不能去啊。可你不同,他们都不认识你,你只要拿着这个东西找到一位叫冯匡的人,他会带你去见他的,你替我把东西还了,就说是我误收了,直接出来就好了。本来就和你无关的事,他不会难为你的。”

云知一时拿不定主意,楚仙竟跪起身,膝行两步,软言求她:“五妹妹,算我求求你了,这件事对我来说,要是一个处理不善,败坏名声事小,对家里而言,才是后患无穷。你就当是看在大哥、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吧。我、我也没说我不去,只是不和你一起进去,我会在门外等你的。”

这大概是云知第一次看到林楚仙低声下气、六神无主的模样。

她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云知再无动于衷下去,少不得要把其他宿舍的人引过来。只能把她扶起来,“哭管哪门子用?你起来说话。”

楚仙嘴唇仍在发抖:“你答应我了?”

“你先同我说,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姓余,单名一个岳字,是北洋军的一个少将,个子挺高的,模样还算周正……他身边的人都管他叫大少爷,外人叫他余爷,我叫他余先生。”楚仙说:“反正,你把东西给了他就走,要是早,还赶得及回来上课的。”

云知目光落在那锦盒之上,轻轻摇了摇头,“三姐姐,你都捅出这么大篓子了,上不上课还有什么要紧的。”

楚仙闻言,破涕为笑,“那你这是答应我了么?”

云知答应楚仙,并不只是出于同情心的缘故,也不是担心她被祖父打断腿。

如果只是被祖父打断腿就能解决这事,她十之八九是不会掺和进去的。

事实上,她哄楚仙睡着之后,悄然溜出宿舍,打电话给祖父——接电话的是二伯母,她说祖父和二伯都不在苏州,有事出远门去。

她又打给了林公馆,也不知怎么的,一晚上占线,等到图书室关门都没人接。

这下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了。

这种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军阀世家相中了漂亮小姐,先以世交的名义接近,再摆桌设宴、共进美食增进感情,赠完定情信物之后搭个琼台玉阁相邀,也是一套正儿八经的流程。

正所谓盛情难却,若楚仙去把东西还了,再走人,小则伤情,大则恼羞成怒,莫说什么名声了,这位能不能毫发无损的出来都尚未可知。

可楚仙要是不去,收了如此贵重的礼,后续的麻烦只会更多,这些军阀世家保不齐本就看中了林瑜浦的家产,整好借题发挥,趁火打劫,林家可就危矣。

但换成是她去,只说是楚仙的同学被打发来的,应该能先混过去。

楚仙一番话中有句是事实,东西得尽快还,留在手里着实是祸患。

喜乐堂在京城的梨园行里算是排的上号。

小七在童稚之年就爱戏入“迷”,找不到人的时候,五格格就得带上府邸里的小厮一家家翻,翻遍胡同,总能在某一家台下看他手扳台栏,踮着脚尖,目不转睛望着台上。

久而久之,她对这一代几大园子也熟络,来到街门,就让黄包车夫停下,往里走不到两百步,就看到一个大院门前“喜乐堂”的牌匾。

楚仙今天难得没有装扮,她哭了一夜,眼睛还发肿,还没走近就停下了脚步,躲在树后。

云知抬表看了一下时间,正是早上九点。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楚仙,纸上写了马老的办公室电话:“我方才在街口那家书肆门前看到电话,如果我十点还没有出来,你一定要记得通知学校,其他也不用多说,只说我被困在里边。你得答应这个,我才能进去,否则,我是不去的。”

楚仙连连点头,“半小时,半小时没出来,我就告诉老师。”

不到正午,这个时间,戏园子通常不会开锣,迈入园中,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唱戏。

园内的伙计听她说要找余大爷,不敢怠慢,领她穿过前院,不一会儿,果然有个头戴瓜皮帽的年轻人出来接应。

“这位姑娘是……”

“您是冯匡冯先生吧?”她照着楚仙形容的模样认出了人,“我是林楚仙一起来北京参加文学社活动的同学,她今天早上忽然发起高烧,起不来床,但又说同余爷有约在先,于是写了一封信托我拿来。”

锦盒在她挎包内,她也不提玉镯,只将手中的信递给冯匡,“劳烦您帮我转交给余爷。”

冯匡看她面貌清秀,一身学生装扮,应不会有假,但又不敢擅自做主,接过信后,请她稍坐片刻,便一路小跑往内。不到五分钟,很快折返回来,客客气气道:“可否请这位小姐进去坐一下,我家少爷担心林小姐的病情,想了解一下情况。”

不出所料,对方会找她询问。

云知点头,紧随他们穿过回廊,但见前方水榭上立着一个亭阁,对面搭了个小戏台子,三两人正上演一出《桃花扇》。

古调独弹,座客设两座,仅有一人一身棕“色”皮袄,手持一串碧玺手串,头微微晃着,显是正听戏入了神。

冯匡躬身上前示意:“余爷,楚仙小姐的同学来了。”

那人手里的把玩的动作一顿,“喔?”

云知主动上前,只等自我介绍之后,就从挎包里拿出锦盒,放下离开,未曾想,待那人抬起头,她才看清那人真容,整个人瞬间呆住。

这、这人哪是姓余?

他不正是沈一拂的哥哥沈一隅么?

第六十四章 重入沈府沈一隅从来不是……

本来沈一隅的外貌虽远不及他弟弟来的优越,也算得上是面貌周正——至少远看不俗。

可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兴许是眼白太过,或是脸上的肌肉层太厚,尤其盯着人笑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略微腻乎的膈应感。

没想到,时隔十年,这种冲击不减反增,直把云知看得条件反“射”地瞳孔一颤。

沈一隅觑着她的神“色”,“怎么,小姑娘认得我?”

既已“露”出讶异的神“色”了,云知再收敛也来不及,索“性”垂下目光说:“没有,我就是听楚仙说‘余爷’,还以为是个上个岁数的人,没想到您如此年轻。”

她心里却在想:楚仙怎么会和他搭上关系的?沈一隅又为什么要用化名?难道,他只是图个新鲜,想玩玩儿而已?那又何必送那么贵的镯子?

沈一隅端详着她片刻,笑了笑,“在京城,‘爷’这个词儿可并非看年纪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得有一群人喊他‘爷’,有些人活到老,便是连亲孙子都未必肯喊他一声‘爷’。”

他说这番话明里暗里哄抬了自己身份,换作不知情的,怕已被这气场打压了一截。但不论他是沈大爷还是余大爷,此地都不宜久留,云知礼貌颔首,将那锦盒从包里拿出来,轻放在他身旁的檀木桌上,道:“楚仙托我来让我将此物交还给您,她说,东西太过贵重,家里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她收,望您能体谅。”

她故意提及“家里的老人”,就是在暗示沈一隅这件事已经知会给林瑜浦了。

说完鞠了一躬,正要离开,冯匡“嘿”了一声,伸手一拦:“小姑娘好不懂礼节,我家大爷没让你退呢!”

沈一隅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楚仙小姐自己怎么不来?”

“她生病了,起不来床。”云知说。

“你是她的同学?”

“嗯。”云知说:“烦请您检查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条碧玺手串,指尖落在锦盒面上,轻轻点了点,也不打开,“这里头是件贵重物件,楚仙差你来跑腿,对你足是信任啊……你叫什么名字啊?也是沪澄公学的学生?”

倘若她不认识沈一隅,此刻大抵会继续乔装林楚仙的“同学”,以盼着蒙混过去。但她毕竟同沈家大少在一个屋檐下当过半年“亲戚”,对他这个手指点桌的动作是知晓的——这是他每次试探人的下意识习惯手势。

云知想起那夜接到的他的电话。

一句“故人之女”,足以说明他派人打探过沈一拂,且,他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么,他和楚仙约会数次,又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呢?

既然糊弄不过去……

“我叫林云知。”

沈一隅略略挑眉,仿佛有些意外,“云知……我印象楚仙小姐说她的妹妹就叫云知……”

“我是她堂妹,也是她同学。”云知说:“余爷,我还有课,再不赶回学校,老师可就要发现我翘课了。既以物归原主,我也也不该叨扰您……”

“林小姐何必着急?来都来了,不如坐下喝杯热茶,将这场戏看完再走不迟。”沈一隅道:“上课的事不用担心,等这台戏唱完,我派车载你回学校,不比黄包车快么?”

他说着,往一旁递了个眼“色”,冯匡当即会意,道:“林小姐,我们家少爷就是想问几句话,一盏茶的时间,你不至于给不出吧。”

瞅这架势,她要是不配合,也是走不出这大门的。

云知恐他起疑,依言坐下。

沈一隅举杯拨了拨茶盖,问:“你说楚仙家里人不让她收礼,我就不知她本人是心意如何,是否这东西一还,她先前许诺我的,也都一并不作数了?”

云知一惊:林楚仙收礼就罢了,还许诺沈一隅什么?

“我……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怎么,她没同你说么?”沈一隅靠着椅背:“楚仙小姐可是答应,愿意同我交往的。”

这回的一脸震惊,云知实不是伪装的,“……余爷说笑的罢?”

沈一隅将茶盏搁下,悠悠哉哉道:“我不姓余,我姓沈,他们叫我余爷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个‘隅’字。沈家家风严明,在某些闲散场合中,不便拿沈家的名头出来。”

他自爆身份,云知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沈一隅:“喔,我弟弟,沈一拂,是你们学校的校长,这样说你总该懂了吧。”

云知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确定沈一隅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向他,摆出一副长吁一口气的模样:“您、您是沈校长的哥哥?您怎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抬起眼皮,仔细盯住她。

“我……我可能是戏本看多了吧,还以为,您……您……”

“你以为我欺骗楚仙的感情?不然不然。这个底我是有和她交的,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我的家中,她没同你说过么?”

说个鬼。

原来那天下午楚仙突然没影,竟是去沈家赴约?可为什么呢?沈一隅都三十岁了,且是有妻室的,楚仙没理由看得上他啊。

沈一隅淡淡笑道:“楚仙小姐着实美丽动人,后来几次约会,我亦有些心动,只是我娶过妻子,对她不敢唐突,表白时,也明说了情况,她一口答应,我才赠予信物的……今日见她将此物退还,着实不知是何缘故……”

此时那台上演到侯方域送李香君定情信物那一段,正唱:“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

沈一隅述说这些,面上却未见得失落,云知心中局促,说:“我对此本不知情,若沈先生实在疑“惑”,我这就回去,待问清后再来答您不迟。”

说罢,正要离开,冯匡奉上茶来,沈一隅道:“戏马上就要唱完了,喝完茶再走不迟。”

云知不愿碰这里的食物,只得作势抿了唇,沈一隅本是用余光瞟她,不知瞟见了什么,眼神一凝:“我听闻林小姐这回培训的名额是我弟弟推荐的,看来你是颇得他看中啊……”

“沈爷有所不知,是我们学校名额有限,校长才挪了一个来,并不是专程推荐的。”

“林小姐谦虚了,我弟弟的脾“性”我了解,非是有过人之处,他决不会过问这些的。我同他也有许久未曾联系了,对他的近况我也是不甚了解,前几日我听说他来了北京,正想约他一见呢,不知他这回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云知从见到沈一隅开始,心中就有某种预感,最坏的那种他约见楚仙,哪怕此刻绊住自己,都不是所谓对楚仙的“爱慕或追求”。

而是冲沈一拂来的。

云知当然说没有,“我们是和复兴中学的老师一起来的,到了北京之后我都没出过校门呢……”

“这样啊。”沈一隅眼睛微微眯了眯,“那就可惜喽。”

风从架空的戏台横空穿过,吹得老艺人的衣服猎猎飞扬,那苏昆生放声悲歌:“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等不及落幕,云知放下杯子起身告辞,“沈先生,再晚我就赶不及了。”

沈一隅这回没说什么,只是才刚奔出几步,冯匡忽尔一挥手手,几个带枪的北洋军士兵从后边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回头,但听沈一隅“咦”了一声,“林小姐,你不是来还东西的么,怎么送了个空盒子来?”

但见沈一隅举着那空空如也的锦盒,投来一瞥,无需辩解,云知看清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你今天是回不去了。

不等她想好对策,后颈忽然重重一下钝痛,头重脚轻的感觉扑袭而来,她视线移至身后的刹那,最后一眼是举掌的冯匡,腿一软,眼前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云知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在一度无尽的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搬动,方位在不断挪移,仅存的意识告诉她,她被带离了喜乐堂。

不知楚仙报警了没有?

一片混沌中,时间和空间被扭曲成奇形怪状,她分不清过了多久,五感逐渐恢复,忽感到冰冷的手指自脸颊掠过,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牟足了劲睁眼!

头顶是罗绸幔帐,床边有个婢女拿着一块湿润的方巾,见她突然醒转,讶然了一下,踱到门边对外边道:“那位姑娘醒了!”

云知捂着后脑勺坐起身,在陌生的空间里,先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袄子,随即才开始观察四周。她发现自己人处在一间屋子里,单看床几椅案的装饰摆设,是最经典的清式风格,此时天“色”已黑,推开窗的时候,只见外头有个小小的院子,两士兵,带着枪,守着月门。

她终于醒过神来。

这里是……沈府。

毕竟是昔日住过的宅邸,哪怕这个院子不是她婚后住的东院,这种四方院落的设计,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一头思绪凌“乱”交错。

她想不明白,沈一隅把她掳到自己家来做什么?

但听皮鞋踩地之声临近,门帘被掀开,果然是沈一隅。他换了一身深“色”锦缎长袍,看到她醒来,不哭不闹的站在屋里,眼中带起一阵讶异,问一旁的婢女:“醒来多久了?”

“回大爷的话,刚醒。”

“都先退下。”

沈一隅发了话,身后几个仆从婢女一并退到门帘外。

“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女学生遇到这样的场面,早就哭爹喊娘了。”他撩起袍子坐在圈椅上,看她神“色”冰冷,不以为意:“林小姐不必紧张,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带到自己家里来。来,坐。”

云知站着不动,“沈爷此举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仍持着那串碧玺,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神“色”,“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中了,我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沈一隅从来不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

她抿了抿唇,不接这一茬,“哪怕是我姐姐得罪了您,你也没有必要抓我。”

沈一隅重新打量了她一次,“你倒是挺有戒心的。不过,到了这份上,咱们又何必兜圈子呢?林云知小姐,不瞒你说,我第一次想要请到家里做客的人从来都不是林楚仙,而是你。”

云知一凛。

沈一隅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拖着低哑的嗓音道:“怎么,是不是又要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

她脸“色”白了白。

沈一拂说过他的父兄要利用他来诱出那群革命者,那么,没有比她这“故人之女”更适合的鱼饵了。

看她依旧不吭声,沈一隅起身踱到她身侧,她不自觉往边上缩了一步。

“最初,我只想请你到家里来坐一坐,未料到来的人竟然是你姐姐。后来我送她回学校,不过随口说了句‘我爹急着想给家中那不成器儿子找个新媳“妇”’,她便巴巴的往上凑,有意无意的问起我二弟,你说有趣不有趣?”

原来如此。

楚仙以为他说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是沈一拂。

实际上,沈家的两个儿子都结过婚,有过妻子,且没了妻子。

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冲着沈一拂去的。

“我本来还以为她和我二弟有什么,想问出点什么呢,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她的错觉,她对我弟弟根本毫不了解——”沈一隅停顿了一下,语意有些轻蔑,“我二弟,也是瞧不上她的。”

云知目光微微滑过去,“你知道她的心思,又为什么……”

“向她表白?”沈一隅说到这里,啧了一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

不对。

沈一隅固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刺客被劫,弟弟失踪,他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把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

云知意识到关键点,倏然抬起头盯向他,“你知道她会拒绝,但又不敢当场拒绝。你让冯匡暗示她,倘若今日踏入喜乐堂赴约,就代表她接受了你的心意,只怕这后边还有一句……‘若是不愿,就让你妹妹拿着玉镯还来’之类的话吧?她不同我说你姓沈,只能是你们的提点……因为你知道,我若一开始就知晓你是谁,根本不会踏入喜乐堂。”

沈一隅原本在她身侧踱圈,闻言一顿,手中的烟丝掉在地板、以及她的皮鞋上。

“能一叶知秋,不愧是我二弟看中的女人。”

云知的心徒然收紧,当即否认,“沈公子,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同沈校长并不是这种关系,他对我虽有些照顾,也只是看在我大哥……”

“小丫头,你看着外表纯良无害,说起话也颇是周全。白天在戏园时,爷都差点给你蒙混过去了。”沈一隅弹了弹烟头,复吸了一口,极是遗憾道:“可惜,你还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勾起唇角,抬了抬自己的手腕。

她下意识瞄向自己手中那块表,心一下子坠到谷底。

“这块表,是我大娘临终之前送给我二弟的,他向来随身带着,宝贝得紧。”沈一隅笑道:“前几日我见着他时还看他戴着呢,这会儿却出现在你的手上,不如林小姐来告诉我,这是何缘由,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六十五章 偿还此债可唯一让你高兴……

她与沈一拂算是什么关系呢?

那夜天太晚,夜“色”太黑,她的心太过急切,问了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他是什么神情也看不清。就连这块表,也是在仓促中戴上,饶是心里有过一些猜想,更多还是彷徨的——兴许沈校长只是为了给她定定心?

此时却被告知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七,距离早上踏进喜乐堂,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小时。

她心如擂鼓。

沈一隅原只是试探。

他打心眼里是不认为自己那死脑筋的弟弟能够铁树开花,更别提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姑娘,至多就是看在故人的面上给她照顾。此间分量本就够足。

可他将自己的手表给了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一隅看她像被他戳中了什么,不给她酝酿说辞的时间,假惺惺道:“林小姐,我无意为难于你。你只要开诚布公的告诉我,我弟弟何时何地,为何要将这块手表给你,他此时人在何处?话说清楚了,我自然送你回去。”

云知有点站不住了,扶着边上的凳子坐下,半晌,道:“既然被您瞧出来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没错,我同沈校长他……私定终身了。”

沈一隅闻言,差点给烟头烫着了手:“什么?”

“不是您问我同校长的关系么?”云知说:“校长说,他心悦于我,以此表为信物定情。”

沈一隅的脸沉了下来。

他本来只因沈一拂劫走要犯,在此期间同这小姑娘见面而奇怪,私心里认定是有其他紧要之事。他前头一口一句“我二弟看中的女人”,为的是突破她的心理防线——这般涉世未深的年龄,乍然被掳到家中,醒来第一时间受到如此盘问,自然要吓得什么都给抖落出来。

没想到她竟顺着话茬承认了。

沈一隅眸“色”变冷:“林小姐,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真是奇怪,方才是您“逼”我答的,我现在答了,你又非说我没有想清楚……”

沈一隅“呵”了一声:“好好好,你既然和我弟弟定了情,开始怎么不说?”

“沈大爷用这样鲁莽的方式将我‘请’到您家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棒打鸳鸯来着,我哪敢认啊?”云知用手捋了捋散在额前的碎发,“但被你发现了,我也没必要非要藏着掖着啊,认就认了,我又不是配不上他。还是说你们不满意我,想让我离开沈校长?”

沈一隅咬了咬牙关。

这小姑娘说起话来绵里藏针,再这么“友好”的聊下去,不知要被绕到几时。

“林云知,你是林赋约的女儿,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你我心知肚明。”沈一隅终于直入正题,“你父亲身故之后,他的那些同伙群龙无首,便攀上了我弟弟,如今犯案后逃离……”

他说到“群龙无首”时,云知却是心头一震。

沈一隅冷冽道:“你可知晓,光凭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我就可以把你抓到陆军大牢中审问!我客客气气请你到我家来,好茶好水招待,你最好不要有恃无恐……”

云知截断他的话,“可我确实不知他们去哪里了,而且我不认识他们。”

“你若没有戴这块表,我还能考虑信你一次,可小姑娘……”沈一隅道:“我弟弟会在危难之际见你一面,你说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信你?”

云知:“……”

这算不算是天大的乌龙?

“沈大爷,我爸爸做什么,向来不会将家眷牵扯进来,沈校长也是一样,我说过了,他找我只是纯粹因为……他想见我,并非你想的那样……你要是不信,可以等他回来自己亲口去问他,何必要刁难我呢?”

沈一隅闭了闭眼,没憋住气,一脚踹翻了边上的圈椅。

他不怒反笑,“想不到林小姐还挺‘上道’的。你就没有想过,你和我弟弟既然有情分,我这做兄长的,要是不好好‘招待’你几日,岂不是说不过去了。”

这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我是个学生,旷课一天已是违规的,要是见好几天,学校也不会同意的!”

“要是因为这个,林小姐不必多虑。你家里有急事,必须即刻离开北京,相关的离校手续你姐姐都会帮你办理的。”

云知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崩坏的神“色”,“不可能。她不会……”

林楚仙再讨厌她,还不至于恶毒到这种地步。

沈一隅冷笑:“楚仙小姐拒绝我心意在先,将我那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弄丢在后,妹妹不见了还赖在我的头上,非要报警,结果反被警察当成了贼,要不是我出面保释,她都还没办法回学校呢。你说……闹了这么一出,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云知的第一反应是:楚仙这猪脑子,和她说了让老师报警,她怎么自己出面了?

下一秒却反应过来——她是怕事情告到学校,一旦闹大,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她报警只说妹妹失踪,兴许警察进了喜乐堂沈一隅就会放人。

云知一时气极,只恨自己低估了这位姐姐的下限,把人“性”想的太简单。

可话又说回来,对方既是沈家,就算是学校出面,又能如何?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兵匪子,沈一隅还能和她这么聊几句,顾忌的不是什么大学,而是林瑜浦吧。

她道:“林楚仙就算有意隐瞒,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我们本该下周就回上海的。”

“可不是么?”沈一隅很乐意看她失态的样子,“可细细思量,倘若你再也回不了家,就像……消失在这个世上一般,你认为,她敢告诉家人,你是她弄丢的么?”

云知心里“咯噔”一声。

“你可知楚仙小姐最让我欣赏的地方是什么么?”沈一隅说:“是她懂得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拿指甲死死抠着掌心,强迫自己再冷静些,到底还是漏了怯,“沈先生……我不明白,你将我困在沈府,到底想要什么?”

沈一隅拢了拢袖子,“林小姐兰质蕙心,我都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可能还会想不明白呢?当然,你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想,希望明天等我过来的时候,能听到满意的答案。否则,之后会不会发生一些不尽如人意的意外,我也不能保证啊。”

言罢,径直跨出门去,云知想要追出去,却被仆役拦下。

“今夜人就留你院子里,这丫头鬼得很,可得看好了。”她听到沈一隅对别人吩咐说。

“是,爷。”却是个女子的应和。

他人一走,云知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从她醒来发现人身在沈府之后,沈一隅将她藏在此处必有其他用途。

所以她才反其道而行之说自己与沈一拂私定终身,从沈一隅口风中,她唯一能挖出来的一点有用信息大概就是……他想用她做饵。

沈一拂说过,他的父兄能够利用他瓮中捉鳖,更别提是她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多留一日,对她,对沈一拂,只怕都多一分危险。

云知重新攒回力气,扒开窗缝,开始观察四周。

此处不是沈家的正院,应该是西南方向的偏院,府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别说逃离沈家,溜出这个院子,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总不能坐以待毙。

这时,门外传来刚那女子的声音,正同门外的婢女嘱咐着什么,云知越听越觉得声音耳熟,不等回神,看那女子跨入屋中,视线交接时,云知张口结舌,一刹那呆了。

这女子光看脸庞大概二十四五岁,一头平髻贴着头皮,末端的发带形似燕尾,这一副少“妇”装扮,少说又平添了几分老成。

云知盯着她好半晌,心里有了答案。

茜儿。

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可在五格格过世前夕,却成了沈大少爷的通房丫头,再也没有见过。

多年不见,云知一时间无法将眼前这深闺“妇”女同记忆里那爱吃爱笑的茜儿视若一人。

一旁的婢女唤了一声“小夫人”,这女子轻轻颔首,同云知说:“姑娘且在我院中安心住着,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下人,只要不出院子,亦可自由走动。”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明面说着客气话,眼里更多的是冷淡,对于沈一隅突然在她院中藏个女孩子这件事,根本毫不关心,也无所谓。

茜儿说完之后,转身欲离,云知上前一步:“这位夫人,我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么?”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的婢女和仆役都看了过来。

茜儿眸光微转:“姑娘有话,直说无妨。”

云知抿了抿唇,沉声问道:“我……我听她们喊你‘小夫人’,你是这儿的夫人吧?沈大爷将我软禁于此,你都不好奇我是谁么?”

“爷的事,我只听吩咐,不问因果。”

茜儿看她不再说话,径自离开。

云知不敢鲁莽。

茜儿住在这单独的院落中,说明已抬升为妾。依沈府规矩,想来是她已和沈一隅生儿育女,出嫁从夫,她自是不能同茜儿相认的。

且不提她不会信,哪怕是信了,又岂会帮她呢?

茜儿虽然不关心她的因果,但晚饭还算打点妥帖,三菜一汤端进屋中,云知简单垫过肚子后,索“性”以消食为由,在院内晃起趟来。

毕竟小夫人说她可随意走动,小婢女不好多拦,只能尾随。

只一圈下来,她大致得出几个结论——墙太高,翻不了,唯一能通向外的垂花门有两个人轮番看守,都持着枪,没有硬闯出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