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谓一无所获。

唯一知道的是,这院子里没有孩子的痕迹。

云知倒是从婢女那儿套出了一两句话——小夫人早些年有过身孕。

有过,言外之意是后来没了。

夜“色”正浓。

云知心事重重坐在廊前,望着疏疏淡淡的树影,想起茜儿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说话没有力气似的,仿佛生了场大病,身子骨很是孱弱。

和记忆里那个话匣子一样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正一筹莫展,隐隐间听到一阵琴音,从茜儿那屋中传出,盘旋于泠泠月“色”下。

云知只听了一小节,疾步穿过院子回廊,直到正房门前停下。琴的尾音拂过,她无视身后婢女的叫唤,用力将门推开。

茜儿倏然抬头,惊异之中,婢女跑来,“小夫人,我都拦过了,是她……”

云知迈步而入,望着微微失措的茜儿:“夫人可否让我也弹一曲?”

“你也会弹琴?”

“我受夫人琴音说感,一时技痒,不介意切磋一下吧?”

“小夫人……”婢女似有疑义,茜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对云知说:“我以为你们这样的新式学生不会弹这种琴。”

说着起身,腾出座来。

云知坐下,看到那瑶琴上垂着的琴穗,她指尖拨动琴弦,只一小段音节,仿佛在静谧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光,茜儿手背挡在嘴上,身子像是僵住了。

弦音低鸣而出,她抚了一曲尘封的“可期”。

方才茜儿弹的那首曲子叫“流年”,是小七编写的曲子里最令人动容的一曲,在妘婛出嫁后所创的。他看姐姐独守空房,就将所有流年谱成曲交给茜儿,吩咐她可弹给姐姐听,逗逗姐姐,可没料想茜儿第一次抚琴时,妘婛竟哭了个稀里哗啦。

昨日正韶华,今日成流年。

小七听闻后,便将这曲变更成了更活泼生动调子,改名“可期”。

往事皆可掷,来日定可期。

尚未弹完,茜儿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懂这首曲子的?”

云知喉头微微更着,没答。

茜儿的声音都抖了,“我问你怎么会这首曲子的?”

云知眼前水雾本能模糊了一下,却没眨眼,她抬眸,看到了茜儿泛红的眼圈。

琴声是不会骗人的。当云知听到茜儿所奏的“流年”时,几乎能断定,茜儿从未忘掉过去。若非是心念故人、或是故去的人,那首本没有那么悲伤的流年,如何能被弹出这无尽的思念和孤独?

茜儿是她的贴身丫鬟,而小七又总是跟着姐姐跑,说的再羞人些,幼年时嬷嬷不在时,小七拉过臭臭都是茜儿帮忙收拾的。

茜儿小她一岁,长小七一岁,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中,茜儿从未缺席。

云知决定赌一把。

“是七爷教我的。”

“你说谁?”

“七爷。”云知低声道:“祝枝兰祝七爷,以前姓爱新觉罗。”

茜儿的手从她手腕上离开,“你……认识七爷?”

“我是他……义妹。”云知垂眸:“在上海,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茜儿全然不知小七的状况,只喃喃道:“七爷……七爷还活着,还活着……”

“你不知道么?”

她摇头,“清“政府”没了,我就听说他离开了北京,我好久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了……他……好么?”

云知心中有了决意,咬牙摇了摇头。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云知看向她,“我听七爷提到过你。你叫周茜,是随格格陪嫁到沈家来的,从前……他们叫你茜儿,对么?”

茜儿眼眶一热,竟是紧张了,“七爷提起过我?真的么?他、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小丫鬟,只是在一旁瞧着,就能学会很多曲子。”

这话自是假的,小七没说过这样的话,这话又是真的,是小五的真心话。

虽然很抱歉,眼下,她只能骗茜儿了。

云知留神外边,将声音压得更低:“茜儿夫人,我既是沈二少爷的学生,也是七爷的义妹。沈大爷这回把我软禁于此,表面上是想要诱沈二少爷回府来,实际上是想要对付七爷的……否则,他抓我一个小小的丫头做什么?你与七爷曾也是主仆情深,可否帮我?”

茜儿眉梢间有犹豫,但也只是一霎,竟很快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可以帮我给七爷打个电话么?”她问:“就告诉他我被困在这儿了……”

“电话?”茜儿摇了摇头,“抱歉,我……我从未见过电话,也不知如何打。”

云知难以置信,“从未见过电话?怎么可能呢?沈府到现在都没有安装电话么?”

“我听说老爷的书房有一个电话。可我自从进了这院子,别说是出府门,就连正房正院都极少踏入……你忽然让我打电话,我是办不到的。”

极少出府门……从未见过电话……

云知不自觉难过起来:“茜儿,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这语气令茜儿徒然一惊,“林小姐,你叫我什么?”

“抱歉,失礼了。”云知收敛了神“色”,“我就是一时间难以想象,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怎么可能还足不出户呢……”

茜儿明白她的画外音,倒不以为意,只淡淡苦笑:“曾经有人和我说过,高门大宅的墙砌起来,不是为了防盗匪的,是为了不让墙内的人看到外边的天。”

此话,是五格格曾经说过的。

“不是的。那时是……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愿意的话,可以尝试走出去的。”

茜儿寂寂地道:“林小姐自己还出不去,怎么还替我“操”起心来了。”

云知神“色”一黯。

是啊,她都自身难保了……

“如果夫人无法帮我打电话,那么,还有一个方法……”她走近,凑到茜儿耳畔,说了几句之后,再退后一步,“我知道这是为难夫人了,但我是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当然,你若不愿意……”

“好。”茜儿道:“我答应你。”

她一口允诺,云知反倒惊了,“你说真的么?”

“此举风险不小,林小姐要想好,一旦被大爷察觉,以他的脾“性”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云知却说,“我处境如此,赌一把又有何妨?可是你……你怎么就这么答应我了呢?你……就不怕被牵连么?”

茜儿回到琴前,低眸,轻抚,“你是一时处境如此,我是这一生如此……我快有十年,没有听到有人同我说,关于我的过去的事了……我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我了,你刚刚和我说,七爷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小丫鬟,我真的很开心。”

可唯一让你高兴的话,却是我编造的。

云知在心里和她说了声“对不起”,又道:“等我见到了七爷,我一定告诉他,你……”

“林小姐,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七爷。你方才说七爷认你做妹妹,知道我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么?你像极了一个人,抚琴的样子,说话的神“色”和语气,都像极了她……我欠她一条命,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今日帮你,就当作是偿还一些这辈子都偿不了念想罢。”

第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沈琹,小时候你……

云知不知茜儿说的“欠一条命”指的是什么,但大致意识到,她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是自己。

茜儿何时欠过她什么?她本来就是得阑尾病去世的,与茜儿又有什么相干?

“我……可以听这个故事么?”云知缓缓开口,“夫人既说我像那个人,也许今日相见,也是一种因缘呢?”

她这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可茜儿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林小姐且坐下吧,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故事。”

她吩咐小婢女去厨房看炖品,拾起一块毯子盖着膝,须臾,方才开了个头:“她是我家格格,是七爷的姐姐。”

虽早有答案,闻言,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震。

“别人总说格格跋扈刁蛮,却不知她待人真诚,待我也是极好。”她娓娓道来,说着那些和五格格点滴小事,有些云知记得的,有些则根本没有印象,但回忆起过去,茜儿的眸子中好像有光,王府的岁月是五格格的青春,也是她的。

“我们家格格自幼便心仪沈二少爷,二少爷也曾说过,待他留洋回来就会娶她为妻。两人多年没见,难免生分,本来还以为处一处就好,谁知二少爷一见面却问能否暂缓婚期,将我们家格格气得不行。”茜儿说起往昔,仍旧一口一句“我们家”,说到此节,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可格格却不知,当时,二少爷被她赶出去,前脚踏出王府,又折返回来了。”

云知身子微微前倾,“他回来过?”

“他让我等他片刻,片刻后,他带了一张纸鹤,让我务必交给格格,我一看那纸鹤渗着墨,猜他是去附近哪里写了一封信,便问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同格格说’。他欲言又止,只说有些话不能给第三人听去,他还让我转达给格格一句话……他说,‘在亭子时多有不便,有些话非是真心,我相信的,只要是五妹妹,她看了这纸鹤,当明白我的心意’。”

云知乍然听得此言,再一回想,已有了三分猜:“那纸鹤呢?”

“我回院子时遇到了府里的管事,他质问我二少爷在门外和我说什么了……当时才知二少爷所说的‘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我本不该交出纸鹤,可管家是王爷的人,我害怕的紧,就把二少爷的几番叮嘱抛诸脑后了。管家看过信后神“色”大变,要我严守这个秘密,若因我搅黄了婚事,王爷定不会轻饶。”

云知双手揪紧衣摆,“那、那张纸鹤上写了什么,你瞧见了么?”

茜儿轻轻摇头。

“你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格格呢?”

茜儿抬眸,“姑娘岂知我没有说的?”

云知心中纷“乱”,顾不上更周全的说辞,“你说欠了她,要照实说,怎么能算是欠。”

“姑娘说的是。我怕说了,五格格会去追问王爷,会被问责,后来格格又去找王爷说退亲的事,闹的天翻地覆,我更怕格格知道此事,恨我恼我,只能死死瞒着,绝口不提。我盼着待格格嫁入沈府,与二少爷琴瑟和鸣,再不要提及此事。此乃一错。”茜儿说到此处,更咽了几秒,“而二错,是大婚当日,二少爷从席间下来,进房门前……”

他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赶走,手搭门前,迟迟没有推开。

茜儿候在门前,却听他轻问:“那纸鹤……你有没有亲手给她……”

她心本就发虚,看他醉醺醺眼神更是害怕,连连点头。

“所以……原是我赌错了么……”

茜儿不知他所言何意,尔后二少爷跨入屋内没多久,听到他与格格争吵的声音。

“我万没料到二少爷会逃婚……若非此故,格格也不会日益消瘦,茶饭不思,才新婚半年就病故而去……”

“别说了。”云知倏然起身,紧紧攥着拳,已极力忍耐着,她夺门而出,差些撞上端炖品的小婢女,只到了庭院,还是抑制不住的落下泪。

本不该在这时失态的,可心扉被撕扯,伤疤被猝然掀开,如何再镇定自若?

当有一天,你以为能够试着与过往和解,却忽然有人告诉你,一切都错了……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琉璃亭的客套是缘自何故,她想过,是因为时间、因为距离、因为观念、或是因为变心……每一种可能“性”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她背后站的,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同沈家联姻的阿玛,是大厦将倾忙着屠戮革命者的朝廷;而他,一个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的少年,临别前夕,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终究是少年心“性”,狠不下心肠断个干净,将最后一丝不忍断开的情念寄在一张小小纸鹤之上。

他坚定的相信他的五妹妹在看过纸鹤之后,会明白他,等来的,又是什么呢?是当天夜里王爷就拿着那纸鹤冲到沈家兴师问罪,还是病弱之躯遭受了一顿惨无人道的家法?

忽然间,她不想知道那纸鹤里写的是什么了,也不想知道之后又发生过什么。

一想到,在看不见的角落,他尝尽的锥心刺骨的痛亦始于她,就难过的无法呼吸。

每一次错过,像每个人都有过错,细细想,又仿佛谁都没错。

云知“迷”惘了。

明明最初,不是很美好的么?

少女会在给他的相片后写着“等君归”,而少年郎会将她赠予的匣子密码改为“等我回来娶你”。

这苦难和背负,是从什么何时起,怎么会没有尽头?

风起树摇,有花儿片片飞落,再一看,不是花,是雪。

初雪已落,想见的人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正如她离世的时候,雪夜茫茫,回眸处空无一人;而他在她坟前跪了整整一天,天降大雪,一朝别离隔阴阳。

沈琇,小时候你总说来日方长,可我们每一次的相逢都如此短暂。

若这一回,我不能平安离开,该如何让你知晓,我早就不怨你了呢?

与此同时。

火车站前,坐在站台上的沈一拂叫人一拍肩,“一拂,发什么愣?”

“没什么。”沈一拂看着天空飞舞的雪花,像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的,“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还早,就怕今夜会特别冷。”

身后的同行者说:“反正都要离开北京了,到了南边就暖和了。”

沈一拂默了默。

“一拂,现在全城都通缉着你,你跟着他们,反而得给大家惹麻烦,当务之急,先保重自己。”

“明白。”

“明白就好。但愿守过了寒冬,能尽快等来阳春吧。哎,车到了……”

“哐当哐当”,列车停下时,旅客们排队进车厢,那人拖起皮箱,叫沈一拂快快跟上,见他迟疑在原地,又踱回去,劝道:“你不是说上海有你要等的人么?当年你就是这么想要两头都顾,结果两头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一拂打断他的话,“走吧。”

等到“呜呜”两声鸣笛响起,火车再度驶动时,雪越下越密,像天幕织成一面白网,什么也看不清了。

云知站在院前淋了一阵雪,拿袖子擦干眼泪,回到茜儿屋内时,脸“色”已恢复如常,“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一些自己的事,有些失态,夫人莫要见怪。”

茜儿述说着这段难以启齿的过往,亦是心神俱耗,她看得出云知是个有故事的女孩,没多计较,但听云知说:“如夫人所言,我说的计划风险不低,为策万全,我需要您更多的支持。”她再度走近她身畔,轻言说了一番话,“不知这样,您可否应允?”

沈家到底不是真的铁狱铜笼,要逃出去也并不算天大的难事。

守门的兵是站了一夜没错,但他们喝着掺了点安神效果的水后,就难免频频犯困。等次日天亮,沈一隅来时看他们靠着墙打着盹,气急败坏一顿训斥,冲入空空如也的房间,再一搜内院,哪还有云知的身影?院内的婢女仆役都被叫出来挨个问话,有婢女说方才还见过人,她就是上了个茅房怎么就不见了人?

沈一隅掐算时间,人没走远,都顾不上问责茜儿,当即带人出院搜罗。

他们前脚迈出院子,云知后脚从后厨中的储水缸里爬出来,换上事先准备的丫鬟服饰,由茜儿带着光明正大走出月门。

这样声东击西的法子,算不上高明,但要是院子里的女主人愿意配合,降低了戒心,那又不同了。毕竟人是从西苑丢的,小夫人带着人在附近转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眼下局面混“乱”,人人都依着大爷的指示去找“女学生”,谁会把目光放到一个婢女身上?

要说险还是险的,沈一隅召唤全府“关门抓狗”,一旦确认没有人离开的痕迹,很快就会发现不对,所以她们需得尽快离府。可沈府内无非一个正门,两扇侧门,这会儿出口都给堵上了,又能从哪里逃出生天呢?

云知心里早有答案,她从西园出来后不愿再牵连别人,本想自己离开,没想到茜儿坚持要一路护她——来到南院的后花园中的那棵杏树下。

沈家的护院墙高达四丈,对普通人而言没有梯、子是攀不过去的,但南苑这片果园是当年老太太的地盘,老人家还在世时最爱栽种花树果蔬,不喜住高楼,而自古建筑风水都有“围墙不可高出屋”的说法,所有满府上下只有这儿的花园墙最低,不过两丈半。

当年五格格嫁入沈府,不到半个月就“挖掘”出这么一条“路径”,后来许多次未经通报,私回王府,走的就是这条“道”。

来之前,云知也不确定这一块儿的墙有否改动,此时见到后心下稍安,又听茜儿道:“姑娘攀上此树,出了巷子一路朝北是市集,这会儿早市人最多,混入人群中就相对安全了。”

云知反倒先沉默了。今日天未亮,她曾又一次问茜儿:“原本我只求夫人助我‘声东击西’,但请你亲自带我出来,一旦被发现,怕是要牵连于你……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只是第二次,却没听到回答。

云知逃跑在即,望着茜儿,忽然说:“你要想走,也是可以一起走的。”

“我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你不同……要快些,迟了就走不了了。”

云知双手扶着树杆,单脚一踩正要使劲,腰被后边的人一托,上了树。

这个姿势,是从小到大,每回要溜出府玩耍时,都是茜儿给她托的这一下。

也许是太过默契,云知难以置信的回头,树下的茜儿一身墨绿“色”的裙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笑眯眯的小丫鬟了,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和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仿佛下一句她会撅着嘴嗔说:“格格可得早些回来,茜儿可扮不了你太久。”

而此时,茜儿催道:“姑娘,留神底下的苔藓……还有……”她略微一顿,“离开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前院隐约传来人声,云知不再犹疑,踩着枝干,三两下翻、墙而出,消失于这深宅中而茜儿,微仰着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唇角却是带着笑。

“因为,本就是我欠你的啊。”

她喃喃,念着那个说不出口的答案。

从沈府一路出来,一路往北,果然很快看到不远处的市集。

早市刚开,摊贩们的一声声叫卖连绵不断,有卖瓜果的、有卖肉的、以及各“色”日用杂物,迎面而来嘈杂的烟火之气,瞬间浇灭了萦绕着周身的恐惧。

失去自由仅仅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一刻呼吸才通畅起来。

但她不敢懈怠,寻了个偏僻之处褪去丫鬟服饰,正想着如何回学校,忽然间听到一阵急喝,一探头,竟见一拨沈府府兵包围了市集,口口声声说有个女逃犯逃到此处。

怎么会这么快就找来的?还锁定在市集这一带……

她藏在角落,看到这种地毯式的搜罗,暗叹“不好”,需得想法子脱离搜捕区域。

好在此时市集人并不算少,云知一面盯着来者动向,一面往后退,退到一间带门面的蔬菜店铺,差点给满地半人高的藤编筐子绊倒。

眼见搜人的兵往这个方向走来,她趁老板没注意,飞快掀起一个箩筐盖,钻了进去。

筐内原本装满了菜叶,她一脚踩进去,空间往下一陷,整好够多蜷她一人。

听到皮靴落地的声音临近,云知屏住呼吸。

有经验的士兵不会在搜查时放过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一走进,便不由分说踹倒边上一个箩筐,正当他们要继续搜下去时,那老板“哎”了一声,疾步上前拦住:“两位军爷这是做什么……”

府兵冷叱:“我们沈府可是走了要犯,谁知道犯人有没有逃到你们这里?”

云知全身僵硬,脖颈发凉,看那人走来,绝望闭上眼,突然间听到一个颇为尖锐的嗓音:“谁敢动我的货?”

透过藤筐的细小缝隙,云知看到一双暗红底纹的靴子停在前边,来人不知从衣兜里拿出了什么物件,两个士兵见了,立即赔礼道歉。

很快,工人们将这十几筐蔬果搬上货架车,云知成了压箱底的“货”,平安的离开市集。

她不知这辆车要往何处开,也不知是谁家竟有这么大面子,能一言劝退沈府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需要一口气购进这么多蔬菜?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才爬出一个坑,又掉进更深的坑,但事已至此,除了静静等待,也无计可施了。

车子开了约莫大半个钟头,连马路上的车声都听不见了。

她听到“咿呀”一声重门开启的声音,猜到车子大概是开进了某个宅邸,怪就怪在又行驶了一段路,七拐八弯的竟都不见停,又觉哪里不对。

等到货车停下,车门打开,有人上来将藤筐搬下车,云知将脸埋在蜷起的膝盖上,一口气高高吊到了嗓子眼上。

好在那些人只负责搬,货落地之后便不管了,等车重新驶离而去,周围恢复一片寂静时,云知扒开一个缝往外探去。

是一间屋子……很大很大,简直像是一个仓库,抬头可见之处是云顶檀木做梁,哪个仓库会长这副模样?

她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人,这才掀开筐盖,跨身而出,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但见这偌大的屋子除了这些菜筐之外,其他货箱传出“咕咕咕”的声音,她凑近一看,有鸡有鹅,还有一个长条大桌,上边摆满了各种鱼肉食材。

这里莫不是什么酒楼的后厨?

她飞快踱到门边,耳朵贴着门面听了听,好像是没动静,于是深吸一口气,手指叩着虚掩的门,缓缓推出,身子一点一点前倾。

直到看清了门外景象,她才直起身子,迈出门外时简直生出一种脚踩棉花上的飘忽感。

一派恢弘印入眼帘,四望茫茫,红墙白雪,雕栏玉砌应犹在。

五格格彻底傻眼。

这里是紫禁城。

第六十七章 小小朝廷“……”之前是……

显而易见,这间堆满鸡鸭鱼肉菜的屋子还真是间“仓库”——专供大内御膳房所用食材的南库。

长廊自东往西,有数间这样的库房,只是负责清点厨役们还没点到这里,才给云知拣了个空。

她的大脑大约空白了那么几秒,听到隔壁库房的人声,方醒过神,眼疾手快先跨出走廊栏杆,矮着身,顺着小道钻入园中。

这可真是白日奇谭了!她怎么就到皇宫里来了呢?

她回忆起那声腔,莫非在市集,那个同沈府府兵叫板的人是内务府的采办?

正困“惑”着,忽从不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传膳——”,正是典型的小太监声音,从养心门方向一声声传递到这儿,不等回音消失,便见几十名套着白袖头的太监们抬着摆满食具瓷罐的长桌,浩浩“荡”“荡”地往明殿方向而去。

云知蹲在一面影壁后,约莫等了七八分钟,才等这一长长的行列走出西长街。

她又不禁生产生新的疑问:大清都亡了,这养心殿的御膳怎么还似从前那般阵仗?

尽管,皇宫对她而言曾算“半个家”,但现如今的紫禁城是个什么状况,她知悉不甚。报纸上能说的,无非是民国“政府”建立之后,给了些清室优待条件,大致上就是同意小皇帝溥仪和太妃们继续住在宫中,只是如何个“优待”法,宫墙外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莫名进了宫,要说心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比起被沈一隅逮回去,眼下的情况又似乎好了那么一丁点。只要等到那辆货车再来,想办法混上去自然就能再回市集,不就能顺利出宫了?

如此,反倒不宜离开御膳房太远了。

最好能找一处相对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

她思来想去,记起离这最近的有个佛堂,既无僧人也无太监,除非特殊节日,大多时都是门庭紧锁的,或是个适宜她藏身的好去处。

这么想着,一面留神着墙外的人迹,一面动身。

皇帝用膳,大多管事太监都候在养心殿外,她另辟蹊径,潜往佛堂,这一路竟十分顺当,没撞见什么人。

佛堂门前悬着乾隆御题的“智珠心印”匾额,上了锁,里头没人。

雪愈发大了,她抱着略微单薄的肩,跺着小碎步给自己增添热气。也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绕行一圈,意外发现一扇窗没关全,捡漏似的翻过窗,总算得一瓦遮头,喜出望外。

光看佛像和供物上的灰,应有一阵没人来打扫过了。虽说暂时脱险,可这么冷的天,她要挨饿受冻一整天下来只怕够呛。

于是翻翻找找,从案条边寻到一盒火柴,将殿堂前的烛台点燃,手心凑过去补补热气。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起先自己把自己逗笑,听外边一阵风声呼啸的,寂了寂,她忍不住想:说不定我真的会冻死在这儿,没冻死,被宫里的人发现了,一样要遭殃。

她下意识去看时间,一抬手腕,这块墨蓝“色”的表面瞬间将她带回换表的那个夜晚,想起他许诺她的“三十一号”之约,委屈之意涌上心头,鼻子不受控制的发酸。

明明这么这么努力的逃出来了,怎么还是见不到人呢?

她一个人委屈巴巴的哭了一会儿,不晓得是因为那零星火光发挥了一点作用,还是临近正午,熬出了日头,身上总算恢复了暖意。女孩子一旦舒坦,心绪就跟翻书似的转得快,她一下子又从悲观主义转换成了乐观主义,掐指一算,再熬六个小时天就黑了,皇帝晚膳通常不会太迟,库房那儿天一黑一般没什么人,到时回去应该稳妥。

云知对着佛塔,虔诚的磕了几个头,心里默默许愿平安出宫。

只是不等天黑,忽闻门外锁头被开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她原本跪坐在蒲垫上,整个人被冻的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声响时要躲都来不及了,一回头,却是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门边,用同样大惊失“色”的望过来:“你是谁?!”

他一身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个眼镜,梳着齐耳的短发,端是普通洋派少年的模样。但半秃噜的前额说明他辫子没剪多久,她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小皇帝溥仪。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她一心想着躲着人,谁能想到这紫禁城的主人反倒找来了?

出乎意料的,她这一刻并没感到多么的恐惧:“我是……来打扫佛堂的,你是谁?”

溥仪仰着下巴说:“你是新来的么,朕可是天子。”

他说着“天子”,真端出了“天子”的姿态,就这么大喇喇走了进来。云知一想到大清都亡了,这位宣统皇帝孩童时就被发了“辞职”诏书,这一身拿腔拿调的皇帝范儿倒是分毫不差,难免觉得逗趣。

此时人已近到跟前,小皇帝看她见君不拜很是不满:“朕都告诉你朕是谁了,你怎么还这么没有规矩的,头都不懂磕么?”

“……”

她本来就跪坐着,就当陪这小少年玩个过家家,拜了一礼,但听少年满意“嗯”了一声,仿佛是免了她大不敬之罪。这时,就听外头不远处传来一迭声“万岁爷”“皇上”的叫唤,溥仪极不高兴的皱皱眉,将门往内一栓,也拉了个蒲垫在她旁边坐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知从善如流地将烛光一并熄了,听得那些小太监远去,溥仪吁一口气,说:“算你还有点眼力劲,你要是把人喊过来,朕就得治你得罪。”

“皇上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她问。

“整个皇宫都是朕的产业,朕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人都走了,你还不把灯点上?”

重燃的微光将少年不悦映的一览无遗,她知他不是冲着自己的,但小皇帝要是一直呆在这儿,只怕很快内务府的人就得找回来,指不定要给她安个什么行刺的罪名,便试着问:“皇上此时来礼佛,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皇上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呢?”

他“嘁”了一声,“today,朕look了一下晌的marryphoto。”

“……”

“看,听不懂了吧?”

“……”这糟糕的英文到底是谁教给他的。

云知当然听懂了,这分明是有人希望皇帝“立后”,下午他在养心殿对着照片“相亲”呢。估计是都不合心意,这才闹了孩子脾气跑到这里来。

她咳了一声,试学了一下这种中英混搭的表达:“iknow,不知you有没有like的girl?”

说完她自己先羞愧了一下——学校的老师要是听她这么表述,一定不给她毕业。

但溥仪却是眼睛一亮,“你也会engilsh?”

“一点点,肯定不如皇上。”伴君礼仪中最基本的“谦让”她还是记得遵守的。

“那可太good了,我宫里的那几个笨太监除了哈喽之外,其他怎么学都学不会,平时除了庄师傅,都没人和我练习对话。”这会儿倒又不说“朕”了。

他一来劲,兴匆匆和她飙了几句英文,一来二去的,云知才知教他英文的庄士敦是个英国人,前阵子小皇帝将长长的辫子剪了,就是听了这洋人师傅的话。

近来他又“迷”恋上了外国画报,产生了留洋的想法,可把那些“元老”和太妃们都吓着了,于是火急火燎的要他结婚,方能定下心,才好乖乖留在紫禁城。

之前她就听小七提过这些“前朝元老”,自袁世凯去世之后,他们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两面派”,一面背靠北洋军,一面又撺掇着皇帝“恢复祖业”,前两年不到12天的丁巳复辟就是这么折腾出来的,直到现在,这样的声音在紫禁城中依旧未灭。

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仍心存妄想,而更多的是因为民国“政府”给清室的优待政策,只要天子一天没有离开紫禁城,民国“政府”依旧要养着他们,一年几百万元的岁用上哪儿搞得来?更别提皇宫中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小皇帝一高兴,随便赐一两样,拿出去卖了半辈子都不用愁。

如此一来,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就连皇帝的亲生父亲醇亲王都希望他的皇位能延绵不绝下去。至于皇帝本人如何想又有什么要紧,他就得这么象征“性”的供在龛上,就像这座佛堂,若是佛像都没了,留着空壳子又有什么用?

云知不免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惘然。

于她而言,这一套宫中的“规矩”离她不算太远,甚至可以说是自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彼时是觉得理所当然。而仅仅重生半年,她在新时代下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再回这深宫之中,看到的是满目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