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荒谬的是,皇宫里的太监们像是前朝臣子雇来的演员,扮演着一出惟我独尊的帝王戏,但宫外的人迈入二十世纪,小皇帝仍呼吸着十九世纪遗落的尘土,被囚而不自知。

溥仪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咦”了一下,“朕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还叹气来了?”

云知忙说没什么。她哪怕是看在“亲戚”过一场的份上“心有戚戚焉”,也对小皇帝的处境爱莫能助,还得继续哄骗着说:“天黑了,这晚上可冷了,还有老鼠,皇上还是早些回去罢。要是招来了内务府的人,瞧我吓着了万岁爷,您今后要是想找我玩,可就不行了。”

实际天一亮,她就要出宫了。

溥仪也未起疑,笑说:“我要想招你做我的贴身宫女,他们也不敢说不。”

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起了身,也没问她是哪个宫的,大概不会真的去在意一个小小宫女,就这么施施然离开。

云知亦不敢多留,溥仪前脚没踏出多久,她就后脚跟出来。

如今皇宫不比从前,大雪的天也不见几个守夜站岗的人,她依原路而返,不出所料,就御膳房方向还有灯光——规矩还是从前那套,留着一些人看着,一些菜拿火煨着,以备皇帝喊饿之需。

当然,皇帝吃的饭但凡上过的菜,哪怕几乎没动过,最终也得送到库房这里来。即使被太监们自我消化了一些,仍有几十盘大鱼大肉剩在里头。她饥寒交迫一整天,连佛堂都闯过了,眼见那些菜还冒着热气,也不忌讳多犯一条“偷吃”宫规。

待解决了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她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气,凭着记忆力和判断力“摸”到了库房外的空地——只等明日送货的车到了,她就能混上去了。

既探过了路,自当要找间小屋避避寒,没想到漆黑的路口亮起两盏车灯,竟是有辆车子驶向这里。

她一惊,连连往后回避,才退几步就撞到了一人,一回头,忍不住“啊”了一声。

溥仪叫她这么一撞,哪高兴的起来:“你看着点路吧。”

“你……皇上怎么会在这儿?”她震惊。

“在雨花阁的时候朕就觉得你怪怪的,也不像是宫女,所以来看看你搞什么鬼,哈哈,没想到你居然敢偷御膳房的东西吃。”

她听他说“哈哈”,简直令人汗“毛”倒立。

前方的车停了下来,溥仪看是货车,长长“喔”了一声,“原来你不止要偷吃,还打算偷溜出宫啊。”

“……”之前是谁说这小皇帝愚钝不堪来着,这么看分明是个很精明的人啊。

“我,我其实不是宫里的人,今天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您能不能放我回去……”

溥仪摆了摆手,通情达理道:“饶你不死,可你要出去,得带上我一起。”

云知难以置信看着他,“当然不……”

不等她回答,溥仪越过她,冲那个从车上下来的货车司机道:“这位先生,我要出宫去,就在今晚,你能带我出去么?”

云知放弃挣扎的闭上双眼。

得,这回是死的渣都不剩了。

下一刻,却听那人说:“好。”

第六十八章 思念成灾那个熟悉的身影……

云知看向那个司机。

一个中年男人,四方脸庞,有微微胡茬,一身旧青布棉袄,乍一眼就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模样。但他背梁很直,面向这里的时候有种胸脯横阔的感觉,云知总觉得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说了“好”后,从货车后箱搬出一些食物,只让溥仪原地等待片刻,先往库房方向而去,云知看小皇帝一脸淡定的神“色”,顿时拧过弯来:“是约好的么?你们方才是在对暗号吧。”

“朕又不认识他。你真不是威廉姆派来宫里的么?”他瞄了云知一眼,“算了,管你是不是,反正一个人也无聊,你陪我出去玩玩儿,就答应捎上你。”

威廉姆是谁?

莫非外边有什么人安排,真要把小皇帝带出皇宫?

看样子,皇帝是要私逃出宫,她要是跟着一块儿,可不算摊上大麻烦了么?

云知不安问:“皇上出宫,您身边伺候的人肯定已经发现了吧……”

“朕都说睡了,他们敢扰我?”溥仪却是不悦了,“还有你,想跟着就安安静静的,否则一边去。”

货车司机进去约莫不到三分钟,出来时月光正照他的脸,云知通过那极具辨识度的鹰钩鼻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不正是马老办公室里那张合照中四个青年中的一个么?

站在林赋约身旁的那个,好像是叫……叫骆川吧?

应该就是他。

但他既是十年前就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者,深夜扮成货车司机进宫就不可能是来送货的……

他就是来带小皇帝出宫的,绝非溥仪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如果……大胆一点猜测,前几日沈一拂从大牢里救走的那些昔日故友,也许就有他一份呢?

莫非是刺杀沈邦未遂,打算从小皇帝身上下手?

云知背脊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时代再变,皇宫不可能没人守门。这辆货车怎么进来的她是不晓得,但……一旦溥仪上了车,骆川劫持皇帝的罪名就成立了,那是妥妥的死罪。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小皇帝上了这辆车,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在某些方面,她本就有着敏锐的直觉,认出司机的十秒里,她不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也下了一个初步的决定——必须拦着他们。

于是,抢在骆川走过来时,先拉着溥仪往后退了好几步,小声问:“皇上真的做好了出宫的准备?”

“什么准备?”

“出宫后住在哪里?有没有人庇护?有没有足够的钱?”她直接扔出三个重点。

小皇帝愣住。

这么两句的功夫,骆川看他们在角落窃窃私语,已迈上前来,“要走现在走,否则今后就走不成了。”

溥仪眉目间本有松动之“色”,又被这句拽了回去,车门一开,乍看是空空如也,但两排座位之下另藏玄机,铁片座底一开,足以容纳一人。

眼看着小皇帝就想这么钻进去,她死死拽住他的袖子,道:“北洋“政府”本来就觊觎您的‘家产’,您这么跑出去,紫禁城里的产业怎么办呀?”

“朕只是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皇上如何保证自己能回来?”

这两句,骆川倒是听到了,他这会儿大概才意识到这宫女碍手碍脚的,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往旁边一拽,她咬牙道:“你知道他的身份,还要把他带出去?”

骆川眸“色”凌厉一瞥,云知莫名感觉到一股狠厉之态,短促轻声道:“前仆后继,信仰永续……这句话您还记得么?”

他本欲劈向她后脑的手一止,“你说什么?你……是谁?”

来不及回应这个问题,隐约听到不远处的动静,云知看向他:“他们肯定已经发现皇帝不见,马上就会进入戒严状态的,先生有本事进到宫里来,应该还是有本事出去的吧。”

骆川浑身一震,“你到底是谁?”

如果她说了自己的身份,骆川不肯走怎么办?

“我是沈先生的学生,姓林,您出宫后若能联系到他,烦请告之我被困于此处。”

她说完这句话,立即拉着小皇帝退到一边。骆川既知败“露”,绝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皇帝带走,这小姑娘非要留下小皇帝,本意是要救他。

于是二话不说,关门上车。

溥仪看到车开走,当然不满,“你好大的胆子。”

云知不得不解释着:“皇上可知从这儿到宫外,得遇到多少关卡?原本的随侍的人就不说了,各宫门的太监、宫廷外围的岗哨都事先打点过了么?出宫这种事,要么就要力保周全,若是随“性”而起,不止不会成功,下回只会让人更有防备的。”

溥仪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此时,已瞧见从养心殿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波人。

等到御前太监冲过来,几个人将小皇帝护在当中,她手臂叫人一扭,硬生生摁到地上,在一片混“乱”中就这么被押了下去。

五格格从来没有想过,大清还在的时候,她没来过这里,大清亡了,她还能“到此一游”。

慎刑司。

前朝所有太监宫女们的噩梦之地,而今是荒废了,否则地下的牢房也不至于如此草满囹圄,门一关,墙上的灰尘都扑簌簌落下,与腐霉的气息杂糅在一块儿。

云知坐在已经干裂的床板上,听着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想着这一天下来的经历,自己都觉得荒谬。

这要是在学校,有纸有笔,写一日纪实心得,别人看了还得说她是瞎编“乱”造。

她本来还有些后悔自己是否莽撞了,但静下来回想,小皇帝要是上车,全都跑不了,她要是丢下小皇帝自己跑了,小皇帝还得揭发他们,除了让骆川一个人走,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就是不知他出宫了没有,要是出去了,能不能联系上沈一拂。

这么想的时候,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偏过头,看到骆川的时候,惊住了。

到底还是没逃成。

太监将他关在她隔壁间,一样没审讯,上了锁后就把他们晾在这儿,等人走远了,云知迫不及待地上前问了第一句:“骆先生怎么也进来了?”

骆川蹙眉:“你知道我姓什么?”

看她睁着大眼望来,他先答:“到了景运门的时候就被拦下了。”

云知局促着,“那他们知不知道……你……那个皇帝……”

骆川摇头,“拦下我之后也没说理由,直接进来了。”

云知原抱着两分期待,一分希望他活,一分盼他能带信出去,眼下彻底没戏,难免失落的跌坐回去。

骆川又问了她一遍:“你刚才说的沈先生,是沈一拂吧?”

云知点点头,“我是沪澄公学的学生,他是我们学校的校长……”顿了顿,想着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爸爸是……林赋约。”

骆川原本还镇定坐着,闻言倏然起身,握着铁杆,“你是云知?”

“您……也知道我的名字?”

离得近,借着微弱的烛光,骆川看清了她的样子,眉目一舒,“瞧我这眼神,前两年在仙居看到你的时候,你还黑不溜秋的,现如今生得这么白白净净,一时都没认出来。”

云知一听仙居,心下一惊——林赋约隐居仙居之事,就连祖父也是事后才知,这骆川不止知道,还去过……那是不是意味着……

“骆先生,你知道是谁害死我爸妈的么?”她问。

骆川闻言,眸光一闪,终是轻轻摇首。

云知却觉得他好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告诉她。

“那您……为什么要劫持宣统呢?”云知说:“现在是民国,他连个傀儡皇帝也算不上了,您冒此风险,又是为什么?”

“他还能住在这紫禁城里,是因为仍有许多人对他心存妄想……这些人的复辟梦一日不灭,就一日不会放下手中的屠刀……”骆川喃喃说着,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但显然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他看向她,“你又是怎么进到这宫里来的?”

云知静了片刻,将这两日的遭遇简而述之。

骆川听到沈一隅软禁她时整个人紧张的直起身,待她说到平安脱身他才松了一口气。

云知有些后悔:“可现在不又进来了,早知道,我就不逃了。”

骆川却说:“沈一隅此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你能从沈府逃脱,还是明智的。”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敏锐问:“那,刺杀沈邦的……”

“是我。”

云知并不意外,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和他的儿子……我是说沈校长,不也是结拜兄弟么?”

“当年是,现在不是了。”骆川神“色”寂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吵架了么?”

骆川这回没摇头。

“为什么……”

骆川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关心这些“八卦”,忍不住蹙眉,“你很关心你们校长?”

“我……只是不明白,当初结义时,不是志同道合,很是投契的么?”

他眼中泛过一丝伤痛,随即垂眸:“投契……又何止是投契呢……”

骆川说,初到沈一拂时,觉得这是个颇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当时他单枪匹马,越过敌区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献送到他们面前时,那份镇定,骆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时骆川比沈一拂大八岁,而他们同盟早稻田大学三人组中的老幺朱佑宁都有二十了,相比于从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宁反倒显得像个没谱的少年,成日蹦蹦跶跶没个定“性”,实在令人头疼不已。

大概他们俩在校所学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为沈一拂对此钻研见解都极是独到,朱佑宁跟捡了个宝似的,说什么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阵,好帮他指导自己的毕业研究。于是,就这么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个月过去,朱佑宁不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会,四人还结拜为兄弟。

能在那种特殊时节加入这么一个强有力且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们自然高兴,而沈一拂的能力不仅限于学术,在布阵方面也颇有所长,之后多次行动能够取胜,他所提议的计划和策略是功不可没。

骆川记得,当时盟会中有个大人物听闻后,特意来到湖北,想请他去东京见孙先生。不过那会儿国内形势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沈一拂想与他们三并肩作战,便婉拒了,那大人物离开之前还夸他有儒将之风。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着碰着,到后来稍微有些风险的场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宁总说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爱黏着一拂的……”骆川说到此处,眸中流“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不过那时的我们,终究是太过年轻,总是把未来想的太过简单……”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革命爆发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们谈和,到了当日却出尔反尔,将我们一干人全都扣押了起来,包括一些共进会的学生在内,一共六十八人,以此为挟。但临时放走两个,一个是一拂,一个是佑宁。”

沈邦当时也是朝中将军,放走沈一拂并不出奇,但朱佑宁……

“是一拂同他们说自己有心脏病,佑宁是他的医生,离不开他,必须也要带他出去。”骆川说:“这是大哥的意思……”

林赋约希望能保一个是一个,而沈一拂与朱佑宁却想把他们都救出来。

沈一拂决定回北京寻求帮助,朱佑宁与他同往。

林赋约和骆川本来不报什么希望,毕竟清廷急着“除叛立威”,而他们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最终,沈一拂当真带着一号新军的将领赶来,及时制止了那场行刑。

然而,直到所有人平安离开法场,林赋约询问朱佑宁人在何处时,沉默了一路的沈一拂,满目怆然的跪在两位结拜大哥面前。

“一拂寻得了新军的人来救我们,在临行前却被他的父亲重伤在府,并“逼”他与满人亲王家的女儿成亲。”骆川道:“佑宁不仅没能在约定的时间等到一拂,更被沈邦察觉行踪,以叛党的身份遭遇捉捕……”

听到此处,云知只觉得一颗心好似重重跳了一下,然后直往下坠。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骆川喉头微动,“佑宁牺牲的那日,是一拂大婚的前一日……”

好半晌,他没往下说,直待云知听到自己的发哑的声音:“所以,你们是怪他……”

“不,我和大哥都没怪他,那不是他的错,将心比心,他的痛只会比我们更甚。”骆川深吸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我们也不知如何开导他。但我们都知道,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而他再是内疚,再是痛苦,也还是撑着一口气带我们所有人平安撤离,我们本来打算去日本……”

但最终,当船到了香港港口时,他却没有与他们继续同行。

“他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不能一错再错。”骆川说这句话时语速平平,却是一字一句落入云知耳中:“他说,若他都无法带自己妻子挣离那个牢笼,又有什么力量去救更多的人?”

当时,骆川和林赋约听他这般说,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

“大哥本还说,有盼头就好,有盼头,不至行尸走肉。”骆川亦沉浸在回忆的悲思中,他没有察觉到这小丫头是什么神情,只自顾自道:“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之后……”

他没说完,忽闻外头一阵响动,有两个太监进来不由分说就将骆川带了出去。

不知是要审讯还是拷问,带出去见人还是放人。

很快,冰冷牢笼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只留她一人。

云知蜷缩在床板上,靠着墙,下意识抱紧双膝,一阵又一阵的“潮”湿划过脸颊。

慎刑司里风透骨奇寒,可那寒,于云知而言,不及心中万一。

骆川没说完的“那之后”,她却是知道的。

那之后,是少年怀揣着最后一分希望回到北京,然后,得闻新婚妻子的噩耗。

那之后,他在二月的北麓山跪了一天,让那枚金钗刺出了一身的血窟窿。

庆松曾说他:命算是捡回来了……捡回来的,也只剩一条命了。

到此刻,她好像都不能完全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当一个人,他知他终其一生,痛失所有;梦里梦外,是愧是悔……这漫漫十年,该是如何的煎熬?

囚室内的蜡烛灭了,没了光,再也看不到表,只能听到秒针一下一下走过。

云知在这间漏缝百出的牢笼里打着寒颤,手指慢慢被冻得失去知觉,此时,至少这一刻,困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她不再感到孤独了。

曾经有一个人,哪怕自己人生跌入深渊,脚下负着千钧重,万重劫难,仍不忘走向她。

这一世,有憾,却也无憾了。

可她偏不愿这么放弃。

饶是她此刻所处的空间仿佛都冻住了,空气也凝固起来,人倦的开始失去思考能力,只想好好睡一觉,她也不肯让自己的双眼闭上。

她知道,这一睡,是再也醒不来的。

她若就这么死了,他这一生的孤独和悲凉,又如何能得到救赎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几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终于有一束光照进了进来。

云知循声抬头,囚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距她不到三米,令她思念成灾。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直待他迈入,将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直到感觉到一股暖意……和颤抖。

她闭上眼,任凭眼泪涌出来,钻入心房,深入骨髓。

第六十九章 进退两难他放在心尖上的……

沈一拂唤了好几声“云知”,怎么都听不到回应,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握上了她的指尖,直凉的他心脏狠狠一痛,他回身,一字一顿问:“你们对她用刑了?”

明明是一身长衫的书卷气,一句问话仿佛带着凛凛杀意,直把身后的两个太监问的连连躬身,战战兢兢地说“没有”“不敢”云云。

囚室内阴风阵阵,一刻也不能呆了。

他将她横抱而起,阔步而出。

雪到了后半夜总算是停了。

慎刑司外停着一辆轿车和几辆军用车。轿车内的沈一隅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看到弟弟抱着那女孩出来,嘴角一勾,下车上前,故作关切“哟”了一声,问:“人没事吧?”

沈一拂抱着怀里的冰人儿,面如冰霜看着沈一隅:“我要带她去医院。”

“半夜三更的,医院里值班的医生哪有家里的军医强……”话没说完,沈一隅猝不及防被对面的人瞪的心里一“毛”。

“你还想顺利带我回家交差的话,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沈一拂说。

周围的士兵默默瞄过来,没人敢吭声。

“行,去就去。”沈一隅将手中的烟头踩在脚下,咬牙一笑,“一起去。”

从医院外到走廊门前,沈一隅布了几十号兵守着,连病房唯一一扇窗户都事先让人钉了个严实,副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二少爷就一个人,也不至于用这阵仗吧……”

沈一隅看着病房方向,嘴角咧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弧度,“对他放松警惕,是要吃大亏的。”

但沈一拂对这些浑然不觉,他守在病床前听病况,医生说:“主要就是没休息好、进食不够加上受了寒,如果之后没有发烧,可适当考虑用中医的手法祛除寒气……”

他听的极认真,不时询问照顾的注意事项,等医生说完,护士要再做全面的体检,沈一拂才踱出房间,沈一隅主动走向前道:“既然没事,人就好好在医院养着,你就随我回去……”

沈一拂无视越过他,坐在楼道的座位上,沈一隅就他身旁一坐,“爹可是亲口说的,今天就是打折你的腿,也得把你抬回去,可这毕竟接兄弟回家,能和和睦睦的何必动枪子儿呢?你就不要给大哥出难题了嘛。”

“我既然来了,就做好了回家的准备。”沈一拂面无表情道:“我要等她做完检查。”

“行了。”沈一隅“嘁”了一声,“爹又不在这儿,还真演上瘾……我还不知道你,你心里除了那位五格格,还能装得下别人?你要保这小姑娘和大哥直说便是,何必编这种理由?”

沈一拂无意识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你私囚我的学生,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

“就是请到家里来坐坐,何至用个‘囚’字。”沈一隅一笑,“这小丫头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这一逃还能逃到皇宫里去,真是名师出高徒……不过她才逃出来多久,我都不知道她逃到哪儿去了,你怎么知道她人在慎刑司里?”

沈一拂没答。

其实也确是阴差阳错,险而又险。

昨夜那班京奉列车他是上了的,只是抵达站点时,见整好十点,想起了和她的“十点二十分”之约,忍不住在站台的电话亭给了她电话。

并没有期望她能接的到,毕竟这个时间她未必会在图书馆里。

只是想她了而已。

但也不知是否因为云知最近在学校颇有名气,电话员都认识她,还去图书室内转了一圈,回来后同他说的是“有人说林云知临时被家人带走了不在学校”。

沈一拂一听就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联系马咏主任,了解了大致情况后更觉不对。他心里本就隐隐不安,这就等不及了,当即买了回北京的票,等清晨抵达后,第一时间赶到学校里去,只看了一眼那张“请假条”,脑子内一声轰响,知道她是出事了。

沈一拂这一生除了做少帅的那一年里,鲜少对人疾言厉“色”过。但今日就在北京大学的教务处内,林楚仙在他遽怒之下,坐倒在教务处里崩溃痛哭。

到底是心系云知的安危,才拂袖而去。

一想到云知落入沈一隅手中,便难受的无以复加,总算理智尚存,没直接杀回沈府,稍作打探,方知早前几个小时,她已脱身。

失联的大半天里,他因自己还是被通缉的身份,兜兜转转,竟无一计可施。

若非是到了自溃的边缘,也不会求助旧友,世上的事竟也如此巧,他联络上的人,是刚从慎刑司出来没多久的骆川。

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前。

在听到“慎刑司”三个字时,系在沈一拂心弦上最后一根理智也断了线——他甚至没有犹豫一分一秒,直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皇城里的“小朝廷”虽今时不同往日,但要救云知脱困,没有比求助沈邦更快的方式了。

这段日子,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近乎掘地三尺,此番他“自投罗网”,以救出云知为唯一要求,沈邦岂有不应之理?

她平安就好。

至于之后有多少硬仗要打,是顾不上了。

等医生再出来,确知她身体没有受到别的伤害,沈一拂始终紧攥的拳头才稍稍得缓。

“这下,你可不能再推脱了吧。”沈一隅站起身。

“我要带她一起回家。”

沈一隅愣了一下,“我方才说回家,你说要来医院,现在住院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说要带她回去,弟弟,你挺会玩儿的啊。”

“确保她平安是我唯一的条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信不过任何人。”沈一拂淡淡道:“如果兄长希望我配合的话。”

沈一隅面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一跳,旋即,做了个摊手的手势,“依你,谁让你是我的好弟弟呢。”

反正这回二弟回家,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沈一隅认定二弟是为了保故人之女,才做了这么一出“用情至深”的戏码。

当年父子决裂,便始于此症,沈邦虽气急发狠登报断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其是……大儿子房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也没什么动静,沈邦心底又开始盼着嫡子能回到家里,听从他的话娶个妻子给沈家添个后。

若非如此,沈邦不会允诺沈一拂的请求,毕竟前几天,这宝贝二儿子还把刺杀自己的刺客给放跑了。

即便是手染鲜血无数的司令,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逆子叛逆还能教,要是真断了后,那就是愧对列祖列宗的大罪过了。

“爹,你说这二弟,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就快修道成仙了,”沈府内,沈一隅来来回回在书房中踱了好几轮,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喔,突然和您说他看上了他的学生,还是个中学生,您信么?”

年过花甲的沈邦靠在沙发椅上,敛着眸,未表态。

看他一言不发,沈一隅又道:“那小女孩的爹是那个林赋约,这些日子不断生事坏爹计划的那些人,不都是从林赋约手下出来的么!而且我这边可靠消息,那‘东西’最后落在林赋约手中,咱们只要从林云知身上下手,定能顺藤“摸”瓜,大有所获!”

后一句话,似乎说动了沈邦,“一拂人呢?”

“他昨晚带那女孩回房后就没出来过。”

沈邦闭着眼:“这么说,他们睡在一个屋里?”

“那肯定是假的啊!爹,林赋约是领二弟走上同盟会的人,对二弟而言要说是人生导师都不为过,这老师过世没多久,二弟照顾他的女儿,说白了那就是托孤,别人能丧心病狂撬这种墙角,二弟能么!您可不要被二弟给蒙蔽了。”沈一隅唯恐父亲心软,又补充道:“当年,二弟可是在大娘的牌位前发的誓言,说这辈子只有妘婛这一个妻子,这您总不会忘记吧?”

沈邦倏然抬眸,深陷的双眼泛着一丝冷意,“去把一拂叫来。”

二儿子劫囚可谓是将国法家法都犯了。沈老爷心里窝着气,本是想好好整治他,或杀鸡儆猴让他知道忤逆父亲的后果。但短短几日未见,看他清瘦不少,想起昨日电话里听到的他恳求自己的声音,又不由心软。

有没有十年,没有听到老二同自己这样说话了。

沈邦叹了一口气,看向沈一拂:“你房里那姑娘如何了?”

“还未醒。”沈一拂站在他身前,态度还算恭敬。

沈邦让人给他搬椅子坐下,又让沈一隅也坐,随即问道:“昨夜你在电话里和我说的话,可是真的?你确实看上了这个小姑娘?”

“嗯。”沈一拂低着头,神“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沈邦紧紧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片刻后,道:“可你大哥似乎不信你说的话。”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

沈一隅双手抱在胸前冷笑。

沈邦:“听说这小姑娘寄居乡下许多年,不论是学习还是容貌都不及她的姐姐……虽说是林瑜浦的孙女,林家已无往日风光,单要说门户,我们沈家自是瞧不上的……”

沈一拂眉头一蹙,刚要开口,沈邦手一抬,示意他把话听完。

“何况,一校之长搭上了自己的学生,若这桩事公之于众,莫说是有损你的声誉,也有损我们沈家脸面……只是,这么多年,头一回听你开这个口,为父不是不能信你一次……”沈邦看向他,“你如何证明你所言不虚?”

“父亲要什么证明?”

“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男女之事,如何证明,还需多问?”沈邦意有所指。

沈一拂心脏“咚”地一跳,难以置信道:“父亲……此事太过荒谬了!她、她还小……”

“妘婛嫁给你的时候,比她还小一岁。按照民国民法,也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

沈邦语调虽缓,但一字一句都极为严肃,仿佛不是谈论婚嫁,而是在下军令。

沈一拂脸上“唰”的一些变白,跪下身,“林小姐是大家闺秀,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父亲不妨多给我一点时间,待她病好后,若她同意,我再去苏州向林家提亲……”

意识到父亲的意思,他第一反应是拖延时间。

沈邦焉能看不穿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