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大她六岁,会不会是把她当女儿来疼了…也无所谓。总之,对彼此来说,应该都没有计较这个。

第三章

李述离开之后,伍月笙去了外地上大学。离立北县不远的一个普通高校,校园很小,用程元元的话说是“划根火柴能绕操场跑一圈”。伍月笙的学习成绩向来还不错,所以看到这样的学校,程元元多少表示了一点失望。伍月笙觉得奇怪,当初填志愿的时候,可是程元元自己说,进京的话离家太远了,希望在家附近的本科找一个读,这样可以没事儿开车去接她回家住两晚以解相思。

伍月笙倒也没想走远。李述离开之前,她甚至希望考不上大学,让程元元在当地给她找个机关单位上班去。重复着家里——学校(单位)——木木,三点一线的生活。

程元元不知道女儿的这种想法,对她手腕那上的那只长翅膀的红耗子可是看得很明白。程七元的眼睛,除非不看,要么总比别人看得都清。“这是啥玩意儿啊这是。这个死小木,临走到底把我儿也祸害了。”

伍月笙气结:“你用的那是啥词儿啊!纹个身又不是破处了。”

程元元没逻辑地说:“那我不管。他走都走了,你少想他。”

伍月笙怒:“别理我!”甩门进了房间。

程元元挠门:“你摔谁?你摔谁呢?”

轰烈的母女大战,一方是据城不出,一方是阵前叫骂。直到电话铃铃做响,屋里的不接,程元元也不接,没一会儿改为手机响。伍月笙的手机在客厅沙发上,程元元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声念:“来电号…妈的,这小崽子还打电话干啥?”

伍月笙开门出来,伸手。程元元老老实实交出手机来,抱住女儿,竖着耳朵听两人说啥。

李述一如继往地嘘寒问暖,问功课,问五月和寝室同学相处好不好,还告诉她试着竞选学生干部,毕业了找工作比较有优势。母亲程元元感到惭愧,黯然地离开不再听了。虽然很惭愧,临走之前还是不忘说:“差不多行了啊!”

伍月笙一挑眉,程元元瞪个眼回去,出门奔帝豪找人撒火去了。

帝豪下午两点多,宿舍里几个工作人员刚起来。程元元骂:一宿一个台都没坐上还他妈挺知道歇逼养眼儿的。

立马有眼尖嘴快的贴上来:“七嫂…今儿咱家大学生不回来么,你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程元元冷眼斜睇:“她是我妈呀,回来还得我在家侍候着?”

马屁没拍中,反被踢个重伤,口鼻蹿血地退去。

萍萍骂:“该!可他妈能不该发洋贱的时候瞎贱了。你们几个也别絮窝了,都他妈几点了,一个个跟待月老婆似的。”

有妖里妖气接话尾的:“萍姐…咱阿淼真待月子呢,歇着吧,别晚上再让人干漏了。”

那阿淼也当真领情偷懒,叹道:“这年头…婊子娘儿们下岗,逼钱难挣啊。”

程元元哭笑不得:“你们就飙吧…”心里也知道这几个妖精是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故意在这儿卖傻充愣哄她开心。

萍萍她们是最早来帝豪的一批小姐,最年轻的也都二十好几了,有的嫁了,有的攒点儿钱自己做小买卖。剩下这几个平时花销没度,搭家里的又多,也没攒下钱来,现在到了年老色衰,抢生意比不过十七八的新鲜又嫩。干脆下了台,到问能不能给七嫂打点杂儿管管小姐。程元元丑话说在前,你们带班就带班,别两天半骚劲儿一上来,又跟人滚包间里去了。萍萍说我们有数,给七嫂站一辈子吧台没问题,总不能这身皮肉卖一辈子吧。话是这么说,有些客人还是点脸儿要。一开始她们还拿自己说的当句话,后来大抵是挡不住钱砸。程元元比她们更有数,只要不出大纰露,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很多原则,从刚和这群货打交道时起她就揣住了。

反正买卖越来越大,她总得有几个信得过的帮手。这几个跟了她这么些年,人品方面先不谈,起码知根知底,懂得怎么用。现在招的一些小姑娘,本来就说只站吧台,站着站着,看见别人差不多的都能大把大把进钱,也就都下来捞了。有要卖有要买的,居间抽干股还能嫌钱烫手不成。早些年的污泥里能长出白荷花,现如今的夜总会可走不出清倌人。自甘堕落,谁都没话可说,这种浮华环境,孩子还都小,很容易学坏。

在这方面,程元元就完全不担心伍月笙。从小就比别家孩子见的世面多,人情冷暖门儿精着呢。也许某方面来讲很残忍,比方说剥夺了童年本该有的一些天真无知的乐趣。但话说回来,象牙塔里的公主很清纯又怎么样,男人来了她就把辫子放下去,弄出小公主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何况摊上这种家庭了,成长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的事。她程元元不是超人,里外就这一双手,抓得这个抓不得那个。不盼着伍月笙出人头地,能顾全自己平平安安长大就行。而伍月笙也确实很懂事,懂事得叫程元元想想都恐慌,她不能阻止女儿机器一般快速接收各种良莠知识,并消化进脑。

不过这并不糟,程元元除了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反受女儿的教育之外,对一切感到满意。

可是直到最近,伍月笙上大学了,程元元那一点不太成形的不安渐渐扩大。

没错,这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个儿长高高的,一头漂亮头发,还会化妆挑衣服。又考上了大学,有文化有层次,舍得花钱却不乱花钱。吃亏的事从来不干,惹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方圆百八里,整个立北县,相信在现在学校里,也没人敢犯她。问题就出在这儿。伍月笙好像就没什么朋友,这很不好。女朋友也就罢了,无外乎放假一起逛逛街买买衣服,她程元元自己就可以胜任,但男朋友她就不能担当了。

伍月笙过这个年二十岁,也到谈恋爱的年纪了,怎么没见她跟一个或多个男同学特别亲近呢?纹身店那个小木不算。再说伍月笙跟小木是亲近,却也绝对不是搞对象。这一点她当妈的还是清楚的。

按理说伍月笙要盘儿有盘要条有条,怎么看也不该是没人理的主儿,只有她不理人。程元元正是担心这点,见多识广和看破红尘可是两码事儿。所以特意在伍月笙开学之前做了一番动援:“到了大学,功课就不重要了,多交些朋友,好好玩玩。别光闷头琢磨自己。”

伍月笙答她:“我不愿意搭理他们。”

程元元抽她:“你傲个屁。”

伍月笙哎哎两声:“妈你看阿娇,头烫得跟傻逼似的。”

程元元扭头瞧瞧那新来的小姐:“那就是个傻逼。”烫一大爆炸,客人想亲她都得先给头发按下去。“昨儿电力的那伙人来,她又上去黏乎人家。就找萍萍她几个挠她!”

这种时候,伍月笙得训就训:“你别老向着萍萍她们行不行啊,人小姐还不得挑理?啊,一个月领你那么多工资还抢台。妈不妈姐儿不姐儿的像什么呀。你还跟着煽乎。”

程元元词穷:“唔,客人偏要点她…”

“我听说萍萍进房结帐从来不知道给服务生要小费,这你咋不说说呢?该管的就不管了。”

“真的吗?咋没人跟我说。”程元元转着眼睛,想了一想突然急了:“你赶紧给我找个人嫁了。”这孩子把帝豪的买卖看得太透,她可不想让她接班儿。

伍月笙皮笑:“你都没嫁我急什么?”

程元元更恼:“我起码有你了。”她也知道没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她的失责,可她非常不高兴伍月笙把单亲这两字做独身的借口。

伍月笙第一次表态:“妈,我不想结婚。”

程元元惊呆了。

第四章

萍萍劝程元元别太急,伍月笙还没到愁嫁的年纪:“人家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啊,结婚都晚,有的快三十才结婚呢。”

程元元一听差点没疯了:“她要拿这话拖我还了得!”她才不是愁嫁早嫁晚,愁的是伍月笙压根儿没打算嫁。

伍月笙不是那种会拿“不想结婚”来表示羞涩的女孩儿,更不可能开这种玩笑找揍。

“能是真看上小木了吗?”程元元尽可能地往乐观的方向想,因为被管着来气了,就说这种话来气人。这么想着,李述再来电话的时候,程元元换态度了:“这孩子还挺有心。”

再过渡一阵儿,试探伍月笙反应:“你跟小木一天都聊啥啊那么乐呵?”

再后来直接用自己的感动来感动女儿:“现在这样男人真不多了,女人到处有,谁不图方便就近下手?”

伍月笙一概不理。

程元元下最终通牒:“让他回立北县,妈给他办个公务员,你俩结婚吧。”

伍月笙动容地说:“你死心吧,噢?”她对程元元的转变感到无聊,但也不制止。并不是因为脾气好,实在是这个妈无聊的事儿干太多了,每次都爆发的话,早就累夭折了。

而且渐渐的,李述不再频繁来电,程元元自然也没词儿可唠叨。

大学三年混差不多了,伍月笙一个男人也没带回家来,领了毕业生安置表去省城一家三流报社实习。程元元万念俱灰,加上多年忙碌买卖,近来连着好些天辗转难眠,随便去医院查查,竟诊断出来个神经衰弱!调理的中药开了半后备箱,每次喝药的时候都破口大骂伍月笙不省心,激动地呛了好几次。

伍月笙抚着她后背顺气,再看那些药,坚持认为老妈其实是到更年期了。四十出头,换别人是早了点儿,但程元元太能操些没用的心,也该更了。

程元元咬牙:“你不更年期!我求你快点童年更少年更青年吧…你自己转圈看看,谁家你这么大姑娘还没个对象呢?你也不怕人再寻思是不是有点啥病啊。”

伍月笙脸一绷:“哎我说你这嘴太损了噢。”

程元元不在乎,只要能刺激到伍月笙麻木的感情神经,比这更损的都有。“我又不图你立马嫁出去…咳咳,拍死我了你个祖宗的…总该挑个差不多的交往交往啊。”

伍月笙陈述事实:“是人家挑不上我。”

“放屁!”程元元在她大腿根狠锤一把:“大一时候你一放假多少男生往家打电话,你跟人家说话都好像要一棒子打死谁似的,谁敢挑你!”

“你能不能别把偷听人电话的事儿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

“你就是成心!”

“我就是成心,那些男生都小孩儿似的,给我当儿子我都看不上。”

“那年开奥迪去学校接你那个呢,你们寝室小塌塌鼻儿说人家可是什么大学的教授。”

伍月笙崩溃:“他家孩子都快一生日了。”

“我说当年!”程元元把药碗重重放在玻璃茶几上。

伍月笙啧一声表示不满:“这是房东的家具,你可别给砸坏了。”

程元元轻嗤:“我赔~~”姿态优雅地侧倒下去,“唉哟破沙发这么硬。你怎么着,将来毕业在不在这儿啊?我给你买套房子?”

“实习结束答完辩再说。就你事儿多,我住着挺好。”

“要不这两天我好好找找,租一大点儿的。这个咱俩人住有点儿挤。”

伍月笙吓一跳:“你你你才能这儿住几天啊。”

程元元听出来了,很不愉快:“你烦我啊?”

伍月笙直言:“我可不烦你么!天天磨叽我,要了命了。”

“我的妈呀,这亏了我没指望你养老,要不哪天你还不得给我活埋了。”

“你赶紧回去吧,帝豪交给那群鸡贼的我可不放心。”

“切~她们还没胆儿坑我。哎?伍月笙,我想在这儿开个网吧。”

“想想就行了,早点睡吧。我把这稿子校完。”伍月笙打个呵欠,她是真听困了,伸手去拿烟,发现空了,转身去翻程元元的皮箱。嚯,带好大一箱衣服,看样是真打算长住。一直摸到最底下才抽出一条“555”,嘻嘻一笑,迅速撕开点燃。

程元元总骂她抽烟作死,倒也不死管:“死崽子。一个月能挣上几条三五啊?”

伍月笙甜嘴:“我妈供着就行了呗。”程元元自己是不抽烟的。

“唉~有我供到头儿那天,你赶紧找个人给你买烟吧。我也好早点儿退休给你们哄哄孩子。”

伍月笙估计她就快绕回来了,弹弹烟灰,翻看纸稿漫不经心接道:“你别退休,我没孩子给你哄,再闲坏了。”挨了一拳,不痛不痒地接着说:“为啥偏得找男人?我自己挣,一样抽得起三五,也饿不死你。”

程元元变了套路,扮慈母:“我主要就是想找个人替我照顾你。”

伍月笙笑得直呛:“让我自己消听几年吧。”谁照顾谁啊?

程元元目光灼灼:“你找个男人,我立马回立北去,一天儿都不烦你。”

程元元到省城探亲兼疗养的第一夜,在与女儿的舌战中熬去了大半。没睡几个小时就醒了,看看表,推伍月笙起床。

伍月笙神智不清地嘟囔:“你打鸡血了啊?”

“几点上班?”

“…”

自己回答:“九点吧?”之后又问:“那你不得早点起来化个妆拾掇拾掇啊?”

伍月笙怒吼:“谁看我!”半天没有声音了,她疑惑地拉下被子露出脸。

程元元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酸楚目光盯着她。

“我服了我服了。”她爬起来,洗脸刷牙蹲大便。出来的时候,她妈正拎着两件衣服煞费心思地挑选着,门口一双高跟鞋擦得锃亮。伍月笙又一次喊服了:“你有这功夫倒给我做个早饭啊…那件儿灰的,有条同色的围巾给我找出来。”

“嗯。配个围巾是好看。”女儿就是有眼光。伍月笙饿着肚子描完整张脸,挽头发的时候程元元大叫:“那头发盘起来干什么!显得挺大岁数的。”

伍月笙耐心干锅儿,多一句话也没有,插好簪子出门了。

伍月笙受不了,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神经衰弱,或者直接神经了。得想法赶紧给她打发回去,要不给萍萍打电话让她造个假乱子?萍萍怕她更甚于程元元,肯定是会听令行事的。问题是这招已经用过一次,人是回去了,没过两天又来了。

驾着程元元的新款佳美,堵了一阵车,昏昏沉沉地打个盹,变灯的时候没瞅准,一脚刹车踩下去。

车身震一下,熄火了。

叹口气,伍月笙无奈地看着内视镜里追尾的后车。

司机把车倒回一些,下来看情况:“怎么处理啊?”他搭着伍月笙摇开的车窗问。

伍月笙一股邪火:“你追的我。”

对方也很不耐烦:“是,我知道。让你开价儿呢。”

伍月笙对这词儿极其敏感:“我开你妈逼价儿,滚!”启动了车子。

“我操…”他慌忙退后,“没什么毛病吧你!”

后边肇事车里另外一个人本来蹲在车前看保险杠的擦伤,忽然听见引擎声,发现事主竟然没追究责任开车走了,自己兄弟却在原地骂人。后头被堵住的车子已经开始鸣笛抗议。他连忙叫人上车:“你干嘛呢六零?”

六零转回来,一脸大便色:“碰一精神病儿。”

吴以添大笑:“可能真是不大正常,没让你赔钱。”

“骂我!不看她是个女的,扯脖子拽出来连医药费都一起赔了。”

“你看你又来了,脾气…还是我来开吧,这车让你开得我都直恶心。”

“滚,你这速度送我到学校下课了个屁的。”他拧着火,车冲了出去。

吴以添心有余悸地系上安全带:“我一直就想问你,谁给你起的外号这么有创意?太恰当了!太贴切了!太神奇了!”

“吴以添你要死啊?”真他妈夸张,还全用叹号。

吴以添只当没听见:“不是很神奇吗?跟你大号陆领谐音,同时又符合个性。”

六零瞥他一眼:“你说符合个性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吴以添讷讷地回答:“就是解放前的一种小钢炮,个儿不大,火力巨强…”

“去你妈的。”六零爆笑出声:“除了你还没人这有这创意。我妈生我那天正好我奶六十大寿,我们家人都这么叫我。你不愧是当编辑的啊…又是跟陆领谐音又是六零炮的,可真没屈了才!”

还有刚才那傻妞儿也够有才的,挨撞了不要钱,嘴上讨个便宜就溜了。

钱是省下一笔,可钢炮陆领没受过这种骂不还手的窝囊气,下了课跟同学出来还在发牢骚:“早上给老吴的野驴撞了。一丰田佳美,我跟她讲理她骂我…”

话停了下来,目光也停了,定在马路对面,走过了还回头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