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问:“后来呢?”

陆领跑过街,在那车前停下,扫过车标:公牛头。再看牌照:00035。他天生对数字敏感,这号儿又整齐,早上一眼就记住了。确认之后绕到后面看车尾。

抬脚蹭蹭那明显的伤痕,还真他妈冤家路窄啊。

第五章

自打程元元来,伍月笙就一直犯别扭。早上被追尾——当然自己开车梦游也有一部分责任;到单位晚卡钟三分半;用了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分出来的样稿,摆在椅子上(办公桌太小摆不开),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保洁又给混一起去了;最后轮到那糟干主任编辑来扎刺儿。伍月笙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盛怒之下一耳雷子甩过去…估计实习鉴定是没法看了。

左右都闹成这样了,伍月笙倒也没后悔,她从到这家报社就对这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很反感,这一巴掌是早晚的事儿。这种人在帝豪她见得多了,不等服务生上完果盘就扒小姐衣服的老色鬼。伍月笙能在他近乎猥亵的目光中忍受两个月,受益于以前在立北陪程元元逛街的遭遇。

以手指挑着瘪瘪的背包,一步三蹭地走出写字楼。想到家里有程元元在,比蛤蟆坑还热闹,伍月笙太阳穴嗡嗡地跳。拨了簪子揉揉发紧的头皮,这是啥命啊?从玻璃门转出来没方向地走了十几米,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开车上班的。翻着钥匙往车位走去,抬头看见有人正靠在自己车门上抽烟,打着呵欠,眉宇间全是不耐烦。伍月笙迅速回想起早上让她开价儿的那位。冷笑,社会主义新人还挺自觉,跟过来负责了。不过这人咋看咋不像啥讲究人…“验过伤了没?”

陆领正无聊地琢磨这女的怎么长这么高还穿高跟鞋,冷不防对方同他说话。还没等问你谁啊,车灯亮了一下,开锁的声音。哦,早上骂人那孙…女。他懒洋洋的目光瞬间转化成挑衅。

伍月笙把背包扔进后座,怦地关上车门,跟他谈判:“打算赔多少?”

陆领把烟头丢了,直起身用脚狠辗:“骂完我还想要钱啊!”

“你也骂我了啊~”伍月笙这才想到要去车后边看看情况。看完了心下一咯噔。日系车就是不经磕碰,这下不知道要得到程元元多少分贝的惩罚,没好日子过了。

原来她听见了。陆领感到公平不少,心态也平和了。跟过来在旁边看:“要不我现在跟你去修,见发票给钱。”

伍月笙站起来,边掸手,边上上下下打量他。反正也没指望他赔,好奇他怎么找着她倒是真的,不可能一大早跟过来靠到现在吧。扭头看他一眼:不像。

陆领不舒服:“怎么着,赔不起你啊?”

伍月笙盘着手别开脸,唇上弯的弧度很讽刺:“拿这套儿挂马子…”

吴以添刚张嘴要笑,恼羞成怒的陆领就扑上去扯着他的嘴角向外拉:“你妈的我让你好好笑…”吴以添连饶命都来不及叫,按着陆领的手拯救自己的樱桃口。

观众出声劝架:“大街上呢~你们俩跟同性恋似的还抱一团去了。”

吴以添挣扎:“看,伢锁都吃醋了,你还闹。”

陆领的注意力被转移,调戏地笑着拍拍长相中性的伢锁:“我要是同性恋也找你。”

“先说好。他是,我不是。”吴以添揉着嘴角:“不过为了你,抛妻弃子也行…”

两人再度抱成一团,这次是笑的。

伢锁早习以为常这种说法,翻眼睛不理这对怪胎。

陆领嘻嘻笑,问见多识广的吴以添:“单看脸蛋儿,有姑娘能比得过伢锁吗?”

吴以添郑重回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多。”

伢锁没什么表情地骂:“滚你们俩贱人!”

俩贱人又笑侃了一会儿,吴以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女的是不是挺好看啊?那个35。”他很敏锐地猜测:“大概跟她黏乎的人太多了,才把你也划成一类的。”

陆领一愣,想不起来人模样了,凭印象答道:“可倒是挺高,眼睛黑得像没白眼仁儿,头发可长了…”

也就是变相承认了吴以添的话。伢锁也开始感兴趣:“真的那么漂亮啊?”

吴以添悔得直拍大腿:“早上我也过去看看好了。”

陆领不屑:“漂亮有屁用!小岁数不大,浓妆艳抹开个进口车。说话比我还不讲究,看就不是什么好蛾子,估计是卖的。”

吴以添条件反射地保护美女:“堂堂准硕士研究生,说话别那么没水平。”

伢锁吃吃发笑:“你能不能把那个‘准’字拿下去?听着这个牙疼。”

吴以添慈悲地说:“带这字儿都是抬举他,别忘了某人已经因为严重暴力事件被取消本年度报考研究生的资格了。”

陆领气不打一处来:“那就别他妈跟我提这茬儿!”越看越觉得吴以添那小子笑得奸诈,一把揪住他衣领,炮火又起:“操你大爷你是不是故意的。”

吴以添连连赔好话,不能再吃眼前亏,认识他一共没几个月,换三副眼镜了,找个做眼镜的爹也供不起这种速度啊。“我说小锁头你在前头晃了半天,到底找着馆子没有?一会儿六零饿得该吃你了。”

伢锁指着一家新疆人饭店玻璃柜里的干粮:“我们吃馕吧。”

他说话带点口音,l和n听得不是很清楚。陆领大笑,告诉他:“没有狼,那是狗。哎?咱仨去延杰吃狗汤豆腐吧。”

吴以添没皮没脸:“你这思维太跳跃了,没考上硕士真是国家损失。”

陆领忍都没忍,一个腿绊过去,吴以添笑着就躺下了。

正如吴以添拿来当笑料的那样,本该在今年读研的陆领同学,因为影响恶劣的校内打架事件,不得已又恢复备考生身份。这令他十分郁闷,尤其是他的成绩满可以通过考试。对陆领来说,硕士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完成家里的安排罢了。

认识陆领的人常常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家伙,一方面很叛逆,没耐心,超级任性;一方面对家人又言听计从。迄今为止,陆领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在家人规定的大路上。他个人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反抗的,家人总不会害他,至于他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干脆有路就走。省下选路的精力去和朋友喝喝酒、打打游戏、惹个祸之类的。他很悠哉,没有为难自己的原则,喜怒全凭喜好。今天可以为你两肋插刀,明天也可以因为跟你争执农大的菜好吃还是师大的菜好吃而插你两刀。

很久很久之后伍月笙提起陆领,用四个字来评价:野生动物。

大家都高举四脚赞成这个形容词。

而陆领形容伍月笙也非常有意思,虽然欠缺了点儿美感,但相当准确。

个子挺高…没白眼仁…长发。

当一辆白色轿车停至不远处,一个女人下车朝吴以添迎面走来的时候,他脑中直觉地浮现这些特征。眼看要擦肩而过,吴以添不甘心,头的偏转角度越来越大,直至生理极限。令他欣喜的是,对方竟也回过头来看他,脚步慢了下来。

伍月笙心里想的是:这人长得跟李述好像。

吴以添用两倍于前进的速度退至她面前,犹豫地开口询问:“35?”

“…”伍月笙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叫三五?切口?该不会是捣腾“烟”的吧?

“你是00035吧?”车停的位置没法看到车牌。

伍月笙干笑:“别叫狱号儿行吗。”交警?穿便衣有执法权吗?再说她又没违章。

中了!吴以添嘴巴张得老大:“还真是啊!”

“那你是吗?”伍月笙没头没脑地问。

吴以添不明所以,想了一下,自作聪明地回答:“是我啊。那天早上追尾的帕萨特。”

话说伍月笙日前从校方指派的实习单位英勇下岗,近些天闲在家里与更年期母亲的生活不堪回首,不出一个礼拜就放弃混时间伪造实习报告的念头,重新投简历找工作。昨天接到一家广告公司的面试电话,程元元比女儿兴奋,她说我儿你这大好年华的,哪能荒废在家里,要积极工作努力创造出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来。伍月笙心知肚明,闲在家里娘俩儿大眼瞪小眼,她上哪认识男人去啊。打心眼儿里不想让老妈又有念相,但相较在家听紧箍咒,两害取其轻,还是决定出来认识男人了。

一大早就被程元元包装完毕踢出来,还是个混浊的脑袋。所以听到陌生男子提到“那天早上”,伍月笙猛地失忆了一下。

吴以添很激动,有幸见识到让六零连着吃两次蹩的传奇人物。“就是在松雷对面啊。那天我哥们儿开的车。肇事儿了下车跟你说话你骂他来着。后来他在他们学校对面还见着你车了,等到你出来想付一部分修理费,让你给当成…搭讪的了。”挂马子,吴以添汗颜,人姑娘家好意思说,他倒不好意思重复了。

伍月笙的记忆正渐快地读取,吴以添一说到松雷,她就想这回事儿了。毕竟谁也不是成天遭遇追尾的。但这人说话太快了,她也打不断,只好一直听到他说下去。

不是,说起话来就不像了。李述的音色更沉一些,而且也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记起来没有?”

伍月笙点头。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事儿吗?”

吴以添很大方地说:“没事儿啊。”想想又贼溜溜补充,“你要真不打算让我付修理费了就没事。”

修理费自然是六零掏。

让我们与吴小人一同期待三战爆发。

第六章

听完吴以添的话,伍月笙没多想:“拜拜。”

光赔钱有个屁用!要是有可能,她希望抓一个替身摆在程元元面前挡唾沫。问题是没可能,程元元是狮子又不是疯子,只会对帝豪的小姐和她女儿发飙,在外人面前一律披着华丽的母猫皮。

抱着了一事是一事的态度,伍月笙快速处理完这起交通事故后续。之后按记下的地址走进了不远处的写字楼。

电梯下行的指示灯前,两个人面面相觑。

伍月笙面露鄙夷。

不是她自恋,是男人太闲。这年头果然没人无缘无故哭着喊着要赔钱的。

吴以添又不傻,当然理解盯穿他那两道目光是什么含义,尴尬地抢白以表立场:“我去17层。1709,凯亚传媒。工作证没带,名片你看吗?”

伍月笙轻轻地“咦”了一声,把手里便条举起来。

吴以添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地址电话,第一个反应就是过会儿想着多买二十注双色球,天底下的巧事今天可全让他赶上了。

被男人开车追尾,肇事车主就是她即将效力的杂志社主编,年纪相当,有正式工作,加上巧遇两次这么有缘。这一串事儿要是程元元知道…伍月笙冒了一身冷汗,回到家里只字不提,倒头就睡,宣称为了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去新的岗位建设社会主义。

程元元没被这些假大虚空给诌晕,跟在女儿身边关心她,工资给多少啊?公司规模如何啊?男女比例是否均匀啊?

嗡嗡声今天一天就萦绕伍月笙耳旁,新公司那位吴主编的碎嘴程度一点都不比程元元逊色。这日子还能继续吗?家里公司一边一个话痨鬼。公司那个叫吴什么来着,名字还真难叫。

那个叫六零的她可是记住了。伍月笙想起话痨吴对六零做法的解释,忍不住哼哼笑了。笑那小子真有将儿啊,耗了半个多小时就想把她等出来骂一顿。也笑自己真是嫖客见多了,瞅哪个男人都不正经。

程元元被女儿睡梦中的笑容给震住,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陆领猛地打了个喷嚏。

伢锁停下倒酒的动作:“喝冷啦?要不咱们回去吧?”

旁边坐着膀大腰圆的连锁,对哥哥的话表示鄙视:“你当六零也是你这小格子啊!这天儿还冷!”

陆领搓搓胳膊:“我是有点儿冷。”可能酒喝太多了,视及快缩成一团的伢锁,噗地笑出声:“你说你们也算一对双儿吗?长得没一点像的地方,小的快把大的装下了。”

连锁嘿嘿地笑:“我就说我妈可能整错了。”

伢锁表现得很有大哥风范:“行行行,是咱妈整错了。”

连锁白他一眼:“就你可能将就了,人说什么都行是吧?完事儿让六零顶雷。”

陆领“哎”一声阻止他:“喝高啦?”

伢锁挺直了背:“你怎么还没完了?”

连锁跟哥哥对视,到底什么也没说,一口把半杯白酒灌下了肚。不知道酒精的作用还是由于气愤,他的脸涨得通红。

三人静了一会儿,陆领看看手表:“结账吧,喝差不多了。伢锁儿明天白天还有课。”

伢锁也绷着脸,听见陆领的话,伸手招来服务员。

连锁忽然拿了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员尖叫着躲开。这是个路边的小烧烤店,连跑堂带老板都是自己家人,以为是摔服务员呢,冲出来好几口人。伢锁连连给人道歉。

做小买卖的会看脸色,没追究什么,只说:“啥事儿好好说,这玻璃杯子没几个钱玩意儿,你说真伤着人咋整是不是?”

伢锁说是是是,这杯子我们得赔,肯定赔。

陆领掏钱:“账先结了。完了跟这儿坐会儿醒醒酒。”

连锁说:“六零我知道你有钱,但你别和我抢。我说这顿算我的就是我的,你别跟我抢。”

陆领切一声:“谁拿还不一样,也没多少。”但还是把钱收起来,他知道连锁的性子。

连锁给陆领和自己各点一根烟。望着被服务员扫走的碎杯子,叹一口气:“俺哥儿俩算还不完你了。”

陆领骂一句:“你他妈能不能别磨叽?再以后少找我出来喝酒。”

连锁凑近了脸:“你听我说六零…”

“你听我说!”陆领以指尖敲敲桌子:“你听着,张连锁,这事你再多说一句,咱俩就算处到这儿完了。”

连锁默默地摇头。他心里翻腾着很多话,可六零把他噎住了。六零这个人火脾性热心肝,帮他们肯定也没想过图什么。不过不管伢锁怎么想,反正连锁自己觉得欠了陆领很多。

他们家是偏远农村的,条件特别不好,兄弟一起考上大学,家里供不起。伢锁录取的是个重本,连锁的是个普本,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录取通知书撕了,跟进了市里四处打散工。跟伢锁同一个寝室的陆领知道这情况后,介绍连锁到一个亲戚的车队去开出租,也不算是什么体面活,但起码有了进账,也不怕拖欠工资。一个月赚得够伢锁的开销不说,还能往家里邮点儿。单凭这件事,连锁就在心里认了六零这个人。让他想不到的是,不但没还上陆领的人情,反而因为他们兄弟,担误着了陆领。

打仗的前一天,他们还一起下馆子喝酒,连锁大着舌头说:“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啥,但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六零用得着人了,千万找我。什么事儿都行。”

第二天陆领打了一上午球,等伢锁下课了去食堂吃饭。打完饭端着餐盘正四处寻摸空桌,听见旁边坐着吃饭的一个男同学语气鄙夷地说:“…还不是因为六零家有权有势,傍着想留市里么。让人使唤得跟儿女似的,那是他弟呀还是哥呀什么的,开个傻逼夏利,像狗似的跟着校里校外的,也他妈算老爷们儿。”

陆领就纳闷了,你们就算爷们儿吗?三八节学校都应该给这伙人放半天假。

伢锁刚打完汤跟过来,就算没听见头儿,也知道这番话的主语所指为谁。沉默地扭开了头:“那边好像快吃完了。”

方才出声的男同学对面,有人猛地抬头看见了陆领:“六零你怎么跑东区食堂来了?坐这儿吧,我们俩吃完了。”桌子底下踹了同伴一脚,把位置让出。

那家伙很不自在地站起来。

陆领指骨节咯咯作响,犹豫着。

是放下餐盘用拳头招呼他?还是直接扣在他脸上,让大食堂五毛钱一两的砂子把那一脸骚皮疙瘩都硌平了好呢?。

伢锁用肘子撞撞他:“赶紧吃饭。”

陆领说我吃个屎饭,扔下盘子抓回那小子…

陆领打架也不算正规军,他就是什么运动都赌气似地喜欢,成天跑跑跳跳,练得体格特别好,正手引体向上做七八十个跟玩儿似的。

他只打了一拳,那男生也有防备,可陆领这一拳落下来,他直接就鼻口蹿血不省人事了。

在师生密集的食堂,这起打架事件影响很不好,尤其是陆领的特殊身份。那男同学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家长得理不饶人,道歉赔钱都没用,一门心思要告陆领。系主任出面调解也不行,最后校长亲自登门,承诺校方一定会严办该生,才算把事儿压下去。

校长也就是陆领的父亲陆子鸣,在儿子的学籍档案上记大过,取消了当年研究生报考资格。更可气的是陆领对打人的理由再三缄口,怎么问都不吭声。陆子鸣第一次动手打了陆领,陆妈妈因此大病了一场。反倒是陆领的奶奶十分看得开,全当让孙子反省思过一年。老太太八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就是早些年上火,满口牙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