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太太极明事理。六零虽然从小爱打架,但向来有深浅,知道自己手重从来不往坏了打人。而且这孩子就没学会瞒事,要不是真有啥不方便说的,肯定早就倒给家里听了。

连锁从哥哥那儿知道了事情起因经过,拉着他上门去给陆领说情,陆家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陆老太太也知道伢锁家的情况,反而劝他别把那些孩子的眼气话放在心上。

后来陆老太太告诉孙子:事无大小好坏,凡做了就得上心。帮人是好事,方法也得讲。

陆领把奶奶这句话记下。

他平时是大咧咧惯了,跟谁在一起花钱什么的都没特意算计过。但在别人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明摆着伢锁故意占陆领便宜。而他陆领就是傻逼。

这种推理让陆领很不舒服,原本是给伢锁抱不平的一拳,现在想想,实际上根本就是为自己而出的。

虽然因为这件事,自己平白多出来一年无所事是的日子。但事件若倒回去重来,他还是会把扯闲话那王八蛋的鼻梁问候成粉碎性骨折。

连锁要杯子,服务员给他个一次性的塑料杯,他拉过来闷头倒酒喝。烟抽完了,打发伢锁去买烟,饭店的烟有加价。陆领一个人陪着连锁喝酒,心情很复杂,很烦乱。

这对兄弟很贫穷,但有他们不能冒犯的尊严。陆领不喜欢思考,只凭感觉行事,要不是奶奶的话点醒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做法,会让敏感的伢锁自卑。

连锁趴在桌子上迷糊地看着陆领:“你想什么呢?啊?你想什么呢六零?你有什么可想的啊,你说你这辈子是不用发愁了,什么什么都有人给你安排好。伢锁也行啊,熬过这两年也行了…我他妈逼算翻不了身了。六零我跟你说这话,你…呃,可别告诉伢锁子。他打小就是个完蛋货,身子骨也不行,老有病。家里种那几垧地,都搭给他看病了。不像我…”他说着说着哽咽了,“我这什么都能干,保安、开出租,他不上学他啥也不是…可他妈的…谁不想上学啊?我操!我凭啥就得让着,我他妈凭啥…”

伢锁出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大概是想一人儿静会儿。陆领也想到大道上干嚎两嗓子找个人揍一顿呢。可面前还有个酩酊大醉的连锁,嘟嘟囔囔,没完没了。

第七章

相较于陆领,伍月笙的心情相当不错。她对新工作基本表示满意,吴以添这个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正形,工作起来还是比较挑剔。此人进媒体圈也小十年了,从采编广到策划操盘样样精,老总把电视和杂志两个主力部队交给他一人指战。伍月笙是杂志部的,她们部门人不多,每个人都身兼数职,伍月笙才来一个多月,已经开始跟几个重点客户接触。她从吴以添那儿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觉得这人又不难相处,挺适合做实习单位领导的。

这天他们去参加一个项目推介会,结束之后吴以添直接开车送她回家,随口问着:“你那佳美呢?”

伍月笙揶揄地说:“你觉得我妈还敢让我开吗?”其实是程元元开去找本市一个老同学玩了。她妈自己开车都老追别人尾的主儿,也不会真因为这事把车没收。伍月笙只害怕她磨叽,不过事故当天伍月笙火气很大,程元元也没敢拿车说事,心里埋怨那不长眼睛惹伍月笙的报社主任。这几年她花在女儿身上的钱,除了学费,就属给人赔的医药费最多了,都是对伍月笙动手动脚的男人。伍月笙手狠,不管摸着什么工具都照人软肋上打,有一次拨了头上簪子差点刺进人家肺子。自那以后一见她挽头发,程元元就心惊胆颤。这次听说只是掴出去一嘴巴,反倒感觉不解气了。程元元骂了一会儿,娘俩儿一商量,打了个电话回帝豪。第二天一个小姐到伍月笙原来实习那报社一顿闹,就说糟干主任嫖完了不给钱,扬言要他们领导出来给结账。报社最近正竞职上岗副社长呢,估计没老东西什么事儿了。

伍月笙想起这场面就忍不住乐。

吴以添见她提到车就笑,自然而然往可笑之人可笑之事上联想:“可把六零这小子郁闷坏了。”

伍月笙也跟着想到挫六零的事儿,笑出声来。

吴以添唉声叹气:“那暴碳儿这二十多年可能没那一天受的气多。”

伍月笙心说我也是啊,不过后来很解气就是了。嘴上不正经地问道:“那他怎么没当场出气?”

吴以添大笑:“他可倒是想了,等反应过来你说那话啥意思,一抬头就剩一股车尾气了。气得第二天又去那儿逮你,谁知道你那是最后一天上班。”

此事就成了六零的禁忌,谁不小心提起来谁挨揍。话说回来,好像有阵子没瞧见这小子了,人家学生开学上课,他还有啥忙和的了?再一想想,六零这家伙跟啥人都能混到一块儿,朋友也不一定都是学生。

伍月笙到家下车,吴以添叫住她:“有空我约下六零,咱仨再接着聊聊这事儿。”

听出他在挤兑人,伍月笙笑着踢了车门一脚。

吴以添心里想着策划大戏,很兴奋地踩着油门走了。伍月笙一回头,不知停在小区门上多久的佳美,连连闪着大灯。

想必车里的人,此刻有一双比远光灯还亮的眼睛。

伍月笙竖起两只手掌安抚程元元:“妈、妈、妈你冷静点儿。”

程元元哪冷静得下来。清清楚楚看见有男人送伍月笙回家,下车之后两人还依依不舍,伍月笙笑得那甜蜜…

伍月笙挠墙:“多展甜蜜了!”越说越离谱,闷头喝汤决定再不搭理她了。

程元元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唉哟还不好意思呢。”

伍月笙起鸡皮疙瘩,放下勺子搓手臂:“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啥样吗?我怎么可能不好意思?”

程元元对自己说:“我相信爱情会使人性情大变的。”

伍月笙破坏话题:“吃饭呢,你不要在这儿大便小便的行不行?”

旁边一桌客人不满地望过来。

程元元不以为意,却逮着这机会教训伍月笙:“你这孩儿怎么一点儿气质都没有呢?”

伍月笙死猪不怕开水烫,捧起碗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陆领受不了地瞪着那个一点儿吃相都没有的女人,一进餐厅就听见她叭哒嘴的声音。

吴以添看她故意出洋相感觉好笑,走过去打招呼。

伍月笙一小口汤呛进气管里:“主编…”扭头剧烈的咳起来。

程元元慈爱地数落着:“哎哟哟慢点慢点,还像小孩儿似的,吃个饭也不会。”趁她上不来气儿赶紧自作主张:“领导见笑了啊。没吃呢吧?来来坐下一起,我们也刚吃。”

吴以添没道理拒绝美女邀请,和陆领一边一个坐下来。点了餐,在程元元异常热切的眼神中一派儒雅状地开口:“你是三五的朋友?”

缓过气来的伍月笙讪笑:“我妈。”大哥你就不要在这儿搔首弄姿了好不好?她妈都快吃人了。

不光是吴以添,陆领也很意外。

程元元最喜欢别人这种表情。她生完孩子也才刚到二十,恢复很快,再加上平时没事儿就是领着小姐去美容院。所以不细看她眼角皱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个穿着艳丽嗲声嗲气的女人,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一米七几的伍月笙和她站在一起,任谁都不会把她们的关系往“母女”上定义。

又开始找不着北了,伍月笙趁机一推盘子:“我吃完先回办公室了。”

程元元迅速回神,一把拉住她,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再吃点儿,宝贝儿。你太瘦了,妈看着怪心疼的。”把伍月笙冻住之后转脸问吴以添:“你们平常工作挺忙吧主编?你看这刚吃几口就要上楼。”

吴以添哪能让人指责公司:“不着急回去,再忙也不急午休这一会儿。饭总得吃啊。”

程元元满意极了,“我这女儿刚出校门,啥也不懂,您就费心多带着点儿了。”

吴以添同她客套:“没有没有。小姑娘干活儿很勤快,也挺有灵气的,帮了我不少。”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就怕她自己在外地再受苦。”

“总得出来锻炼锻炼。您家伍月笙脾气好,又会说话,这样孩子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两个话痨鬼碰面,你一句我一句,陆领瞠目结舌,看看伍月笙:他们说的是谁啊?

伍月笙狼狈地和他对视一眼,看着对面神采飞扬的程元元,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一些关键事宜呢?伍月笙的嘴角不由得坏坏地勾起来,习惯性地摸出了烟,四处找不着火时,陆领递给她一个打火机。伍月笙道谢,烟盒推过去。陆领也没客气。伍月笙点燃烟,想了想,上次误会人家了,我应该说点什么。换一想,他就算不是想泡她,也没安好心,本来等在那儿也是准备干仗的。有意思…照理说你撞了我,我不让你赔钱,不赶紧躲远远的免得我反悔,反倒找上门儿来就为逞口舌之愉。冷哼一声,没经济概念的傻狍子。

她没想想自己不让赔钱光骂一句就过瘾了,也不是什么有经济概念的人。

陆领素来对敌意感觉敏锐,一边点烟一边斜眼瞄她,正看见她鼻子里面往外喷烟。打火机的火焰熄灭,烟没点着,心头的火却烧开了。叨着烟含糊地问道:“什么意思啊?”他不过是来这附近给老太太买茶叶,正好赶上饭点想先蹭老吴一顿饭再说。遇到她根本是碰巧。这女的眼神怪怪的…该不是以为他是特意来看她的吧?

伍月笙讥笑:“说什么了吗?”

陆领把烟摘下来,扔还给她,轻嗤:“有病。”自恋也算幻想症吧?

伍月笙默默把烟收回盒里,揣进口袋,手一扬,半杯清水泼在陆领脸上。

几秒钟之前才结成的烟友,正式绝交。

程元元和吴以添一齐跳了起来。他们聊得太投机,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事,但对自己带出来的宠物具有多高的攻击属性却是十分了解。所以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情况,而是各自把人抱住。

伍月笙先发制人却完全不解气,但程元元是拼了命也要在男人面前维持女儿正常的形象,不容她原型毕露。

而暴走的陆领可是任凭吴以添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制住的。拖着一百多斤的负重,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一伸手捞住了伍月笙头发。

以程元元的经验,调戏伍月笙反被修理的男人,即使恼羞成怒也是先还口嚷着“你以为你多了不起”之类的话,还没见过直接动手的。这一下程元元也急了,扯着他的手腕:“你先松开!”

伍月笙那边已摸起一只不锈钢叉子,直刺向他抓自己头发的手。

陆领放开她头发,稳稳地掐住那把凶器,另一只拳头已经上好了油。

吴以添大呼:“六零,她是女的。”

陆领听不进话,只迎上伍月笙发狂的眼神,激怒的野猫一般。莫名有种熟悉感。他推着她肩膀拉开两人距离,抹一把脸上的水,说道:“你就欠人揍一顿。” 百年不遇地,炮弹没有爆,说一句“不吃了”,踹飞脚边碍事的椅子,转身离开闹哄哄的餐厅。

伍月笙深知追上去也打不过他,反正谁也没占着便宜。坐下来平息火气。靠!她在自己心里骂他,他居然骂出声了!

吴以添尴尬地站在原地。这餐厅就在公司楼下,还有不少同事呢…

程元元则是被彻底震住。

陆领的那句话,算说到她心里去了。

第八章

伍月笙先上楼回了公司,吴以添留下向程元元解释了一下伍月笙和陆领的纠葛。刚才他们俩谁都没注意这两人之间发生对话,记得还相互借火敬烟来着。六零一般是不抽外人烟的,可见也不在乎之前的恩怨了,不可能又出言相激。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伍月笙为什么拿水泼他。

只有程元元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不讲理,六零也许不找后账,伍月笙倒绝对有可能还记恨什么。毕竟那天因为这小事故才迟到,引发离职战争的。但她不准备说这番话在吴以添面前造成负面影响。

吴以添苦笑道:俩人脾气都不太好,可能相互看着不顺眼就动起手了。

程元元也没辩驳太多:“孩子还小,不太懂控制火气。”那死孩子到了哪儿都是一个损样,吴以添和她也同事一阵子了,不可能完全不了解。

吴以添猛然意识到失礼:“是是是,岁数还小。六零也是,不考研的话今年刚大学毕业。哎?他们俩应该同年的,明年本命年是吧?”

“嗯,那还真是。”程元元很高兴,连我们明年本命年都知道,估计是有戏。“那——吴主编哪年生人啊?”

吴以添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到自己头上:“我过这年32。您还是叫我小吴吧,主编主编的不敢当,也就是给人打工的,混着养家吃饭嘛。”

程元元没听那么多,正算算术:32?比伍月笙大将近十岁呢…不过大点儿也好,会疼人,抗击打能力较强,岁数太小的可能受不了伍月笙那脾气。想到这里愈加眉开眼笑:“那我不客气了。吴儿啊,以后你就替我多看着点儿吧。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家的,我们伍月笙人可不坏,特仗义,又聪明,打小脑子就比别人家快。就是孩子气重,唉…被我惯坏了。”以后就交给你惯着吧。

吴以添理解:“天下父母心嘛。我那闺女才两岁半,混世魔王一样。我媳妇儿班儿都不上了,跟家看着她。要不咋整,太小了,送托儿所也不放心…”他掏钱付餐费和破损餐具的罚款。

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刺痛人眼睛。

程元元心里那星小小的光芒,在这个混乱的午后熄灭。

伍月笙那人精,以前到帝豪的小姐,说话之间就能让她听出人家里啥情况,上这么多天班儿,怎么可能不知道同事是否已婚。报复!这绝对是报复。死丫头是故意不说,好让她白激动白忙和。程元元大叹失算, 没精打采的开着车驶出停车区,拐弯一上路,看见站道边等出租车的陆领。

陆领一路踢飞脚边石头子儿,走出挺远了才想起正事儿还没办,又绕回来把老太太要的茶叶给买了,才出茶庄就看见这辆熟悉的车。但他没看清车里的人是谁,还以为是伍月笙,下意识地往马路牙子上站了站,感觉那女的像是会一脚油门踩下来把他辗过去的人。

佳美在他身边一停,陆领全身的肌肉自动成备战状态。车窗摇下,程元元隔着副驾的位置朝他招招手。

陆领犹豫了一下,开门坐上去。

程元元开门见山:“刚才跟伍月笙到底咋回事儿啊?”

陆领怒:“你家姑娘有病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程元元也很不正常:“她好几样病呢?你指的哪个?”

“她——老以为我想泡她。”

程元元明白了:“那也不能都怪我姑娘啊。我这岁数还有人对我动花花心眼儿呢,那你说长太漂亮了有啥法?不装厉害点儿,那不是不正经了吗?”

陆领为这番理论折服:“你们真是亲娘俩儿啊!”

程元元撇嘴:“听着不像好话。”

陆领哧哧发笑,往车外一看:“我说…”实在叫不出阿姨。

程元元看他一眼,立马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叫七嫂吧。”反正帝豪比他小的都这么叫,她也习惯了。唉…太年轻了。有罪…

“七嫂,您这儿往哪开啊?我去东边。”

“哦,我送你过去吧。”程元元打着方向盘并到转弯线:“不过你跟伍月笙是朋友,这么叫还是有点儿岔辈儿…”

“打住!我跟她根本不是一个星球的人。还朋友。”陆领从CD箱里发现半盒“555”,正好刚才忘买烟了,拿出一根点上,剩下的揣兜了。

程元元笑他:“你抽的可是那小怪物的烟。”

“你不抽烟吗?”

程元元摇头。

陆领不愤儿:“那她大模大样地嘬个烟嘴儿像话吗?你也不管管。”

程元元听了一个好大的恭维:“我能管得了她!”

“我七哥呢?也不管?”

程元元沉默一下。

陆领知道自己触及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

程元元笑道:“没人能管了她。伍月笙不用人家管。”

从刚才那一幕,以及吴以添的描述,虽然陆领也算是伍月笙身边数量不多的男人之一,但程元元没打算把伍月笙推销给陆领。再说她也知道陆领是肯定不会接收。这俩人胎里带仇似的,而且一个比一个暴燥,到一起也过不了日子,净干仗儿。所以她也不怕陆领知道实情,同他一起在背后讲究伍月笙。最后说:“我现在就想早点把她送出门子。”

陆领拉开烟缸,里边满满的烟灰,想也知道这个位置还能坐过谁:“不是我说话晦气,你这姑娘啊,难~”

程元元面色土灰,像被判了极刑一样。

伍月笙不知道母亲的伤痛,只是发现这几天怎么明显地话少了。猜测可能处于服丧期,吴以添的已婚身份扼杀了她那株唤做希望的幼苗。

耳根是清净了,但是一早一晚要被迫面对那种怨念的神情,还是有点不舒服。

伍月笙决定讨好她一下。

选了个好天去采访,早早结束了给程元元打电话。

家里电话没人接,打她手机,好半天才接起:“开车呢。干啥?”

伍月笙直接说我在哪哪哪,今天开资了,你过来咱俩逛街我给你买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