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笑,陆领也噗哧一声:“懒人。”电话铃响起来,他伸就要接。

坐在另一边的陆妈妈连忙以手肘压出话机:“三五来接。”抬头训陆领:“满手西瓜汁抓电话?你小姨回来给屋子这顿擦,全是你大爪印子…”

伍月笙幸灾乐祸,接电话的声音也格外开心:“喂~”

对方沉默一下:“伍月笙?”

伍月笙的笑脸垮下来:“稍等。”话筒扔到陆领腿上:“找你的。”

陆领惯性问话:“谁啊?”

伍月笙不耐烦:“人!”

陆子鸣也对儿子这毛病很有意见:“是你电话就快接,问些废话。”

陆领张嘴发呆,这也能挨训!胡乱擦擦手,接起电话:“喂…哦,哥啊?”鬼鬼崇崇看伍月笙一眼,马上调走目光,“嗯,明天上午飞…”

伍月笙对电话那边的嗓音并不熟悉,但还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叫她伍月笙的人不多,连严肃的陆校长都朝她叫三五。她抚着沙发扶手上的小虎,这猫要会说话都得跟着陆领叫。

小虎睡梦中被打扰,抗议地哼了两哼。

伍月笙看着大家都认真听电话的模样,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人为什么叫她伍月笙?

而且叫得极其顺口。

心跳得厉害,伍月笙跟长辈打过招呼,跑回了房间,在地板踱来踱去,把所有与之有关的珠子穿成串。

第一次跟接他电话时,只觉得他声音真好听,普通话很标准,奇怪的是短短一分多钟通话,他叫了她那么多次伍月笙。当时以为这是一个人的讲话方式,这会儿想起来,感觉就是抢着似的想多唤她几声。

她大胆假设。是因为,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有人答应。

他知道她!

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并且嫁给了他堂弟。那他也没有任何意见吗?已经懦弱到连这种有悖常伦的事,都不敢站出来阻止了吗?还是…根本没有值得阻止的理由?

陆家人亲情味很重的,过年的时候聚到老太太这儿来拜年,陆领不在,每个人都问。可是对于长孙的缺席,就连老太太也不提,亲戚朋友们更是没人问及。

可是从陆校长支持陆领去北京工作这一点上看,又不像有什么家族私怨。难道就只是陆领理解的那样,离得远?那绝不止是疏远,而是客气。对外人的客气。

陆领回到房间,看见伍月笙站在地中央,恶狠狠地咬着食指节上一层肉皮,他看着都手抽筋:“你饿啦?”

伍月笙瞪他,这一瞪,又感觉哥俩长得有点儿像。

被这种呼之欲出,又不能确定的答案折磨得眼眶发热。

接下来去小心求证了,是零,还是无穷大。撞了那呆子一下,伍月笙冷笑,现在他想和局,她都不同意了。

陆领被擦身而过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冷颤,眼花了吗,她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很像是确定了大六零的死亡之后,流露出的食欲。

陆领毛骨悚然,不安地盯着她的背影:“干嘛去?”

伍月笙头也不回:“去我太奶奶房间。”

陆领被她加重音强调的称呼气到,翻着白眼上床睡觉。

早上仍在梦中,就听见小鸟叽喳,窗外光线霸道,眼睛眯了半天才睁得开。是个明媚的冬日,阳光好得让人疑似有花开。

长长地打个呵欠,伍月笙泪眼呆滞地看着沐浴在大片金光里的老太太。那一头华发被照得闪闪发亮,笑容也随之耀眼起来。伍月笙佩服:“这老太太精气神儿真足,聊了半夜还能起大早。”坐起来伸个懒腰,又蜷回去:“不想起…”

老太太坐过来宠溺地拍拍她:“耍赖看待会儿赶不上飞机。”

伍月笙埋首枕头里偷瞄她:“陆校长能不能骂我胡来?到时候您给我撑着啊。”

“给你撑腰。”老人家语气义薄云天,摸她头发的动作则如摸小猫一样温柔:“到那边有什么事尽管跟你大哥说不要紧,知道吗?小堂这是个好孩子,虽然没有陆家血,但他认着陆家的亲。”

伍月笙认真地点头。

被老太太这样夸奖,混账爹也算没白姓一回陆吧?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随母亲从九马山改嫁过来。那些年学藉管理没有系统化,还是相当不灵便,所以才会转学回来高考,进而认识了程元元。

他仓促的出国是继父陆子欣安排,为了保证他安全,因为他母亲嗜赌如命,惹来凶神恶煞的债主喊打喊杀。陆子欣安顿好孩子,平息了混乱,妻子却勾结前夫卷走了他全部财产,于是郁结的气火上逆,急症发作后撒手世寰。

那一对歹人据说被赌友盯上,人财两空。

这往事在陆家不至于算秘密,只是一说起来就是几句人命,难怪没人愿意提。

老太太也没多说细节,是出于“人都没了,也不好多说”的善念,并非全为掩家丑,更不会把大人的错误记到下一辈头上。有时候忽视其实是怜惜,漠不关心的温情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老太太之所以如实相告,也是免得她到了北京再向本人询问。末了还不忘嘱咐:“跟六零说也不怕,但那孩子不压事儿,你要点着他。”

说不说在伍月笙,陆领二十多年没想到要问,再有二十年也不一定长出好奇这种心。这人只看美特斯邦威的牌子名,便字面地断定此为美国货,完全不求甚解。他虽然把家人对大哥的态度看在眼里,却想当然地解释为:离得远。

他的世界简单无比,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那么这些日子做的事,只怕要伤及小半辈子的脑筋。伍月笙觉得畅快极了。陆领跟双鱼的浪漫幻想不搭调,倒颇符合那个星座容易受伤的特点,他大多是自己作的,不考虑实际的付出癖,傻好心泛滥。这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疼是缺心眼儿的惩罚。不过他神经比腿粗,受伤也不一定知道疼。

有见于此,这惩罚就显得不够严厉…伍月笙躺在床上,头脑不受控地冒出种种残忍好玩的念头,浓浓的邪气在周遭流转。

老太太叫了她两次也叫不动,出去搬救兵了。

墙壁上的挂表安静地拉近着飞机的起飞时间,伍月笙叹口气,就当去旅游了。尽管北京已经去过三四次,不过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想必是日新月异的,天安门有可能搬家了…正要爬起来,听见门外陆领的说话声,坏心思一动,眼又合上了。

他嘟囔着推门进来:“真他妈心大,啥时候都能睡得着。”

伍月笙嘴唇抽动了一下,想到接下来应该能有更好的机会逮他现形,忍住了。

但是陆领没有任何举动,在秒针精确的计时中,长达半分钟之久,他就只是站在床边,手揣兜看着她。

在摒住呼吸等待那些瞬间即可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你知道半分钟有多长吗?秒针每行一格,心就会揪起,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心还不等落回,秒针又走了。

感觉类似凌迟。

伍月笙怒了,二目魔光迸射:“你向遗体告别哪?”

陆领吓得破口大骂:“这个逼崽子你要闲抽了是吧!”

门口路过的保姆忙不迭报告女主人:“又吵吵起来了…”

在陆妈妈的催促下,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里出来,神态像刚厮杀过的蛐蛐。

伍月笙着急回家拿行李,草草吃了几个上车饺子就出门。

陆领这回没用任何人指点,主动跟到玄关:“我中午十一的飞机。”

伍月笙说:“不送。”是十一点吗?她记得一点啊,幸好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穿上鞋子和外衣,喊了句:“奶奶,我走啦。爸妈小姨拜拜。”又轻轻踢了踢跟脚过来的小虎:“拜拜。”

怦一声,消失。

陆领对着那森冷的白色防盗门瞪了半天眼,只有他一个人要出远门,这家伙道别个遍,猫都没落下,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陆妈妈有点心疼儿子:“过来吃饭吧,六零。飞机啥吃的也没有。”

陆领一转身看见鞋柜上的车钥匙,抓起来疯追出去。

哪还有伍月笙的影了。

陆妈妈本来是最早建议儿子去北京的,现在倒开始不舍得。“婚都结了,又跑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啊你这孩子。”

机场人多,没让老太太跟来,陆子鸣办好登机手续回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拎着行李,腰杆溜直,标准的司机造型。陆领看着性格迥异的爸妈,笑起来:“行了,我哥在那儿呢你惦记什么啊?”

陆妈妈听他的口气更不放心:“你哥你哥的,远了偶尔回来一次挺亲,真住近就不是那么回事。咱说这到底是外人…”又碎碎交待了一通。

陆领没太用心听她说话,抹着母亲的眼泪颇无奈地看着父亲,突然惊讶地看到,陆校长眼圈也是红的。陆领于是想是不是天下父母都受不了这种场面,程元元跟伍月笙好像就不会,她们娘俩可能会挣着命地煽情,然后看谁哭就笑话谁。

想起程元元,陆领觉得该给她去个电话,伍月笙那怪人,搞不好都没把这事儿报备上去。

果然程元元听了很意外,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在这事儿上面,她是最不具任何提案权力的了。

“伍月笙在吗?”估计是不会去送的。

陆领笑得不是滋味:“还气着呢。”他压低声音,离开父母听力范围:“先分开一阵儿吧,都冷冷。我都没想明白咋回事儿呢,她就杀回来了。你也真是的,不是说好不告诉她吗?又变卦!整得她故意不出好招算计我,我根本…让她气得有时候脑子都不转了。”

程元元打死不背这莫名其妙的黑锅:“哪是我告诉她的!她回来时候就啥都知道了。”

陆领直觉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到立北了就跟我说,你想方设法躲着她,她是不愿意让你白折腾,要不早拆穿你了。”程元元想着从伍月笙口里追问出来的那些话,“那崽子鬼得很,你露一丁点儿馅,她不声不响就能给你全诈出来,连我都蒙不住她。那天回来一说怀孕的事儿咱俩不都变脸了吗?那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电话两端同时静了下来。

程元元讷讷半晌:“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了。”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应该正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在他面前的眼泪,狠狠的一记耳光,不只是因为生气被扔下。她对他的那些无理指责,实际是替他找的分手理由。她替他做坏人,替他煽动欲望,平息想念。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他的感情。却笑嘻嘻的耍白痴,接受别人“没心没肺”的评价。

陆领失神地滑上电话,有一种被强按进水里的难过。

陆妈妈发现自己对着根木头说了半天话,提高了嗓门喊他:“六零!”

陆领兀地拉回神智:“啊?”

陆妈妈揉着额角:“你这心不在焉的可咋整…要我说你就给三五领着,我看她还是想跟你去,你不张嘴她也拉不下来脸。”

陆子鸣啧声:“三五这边好好工作扔了不要,就为了跟过去看着他?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六零你总说三五霸道,那是你不拎事儿。不是我说你不成材,你都没有三五一半懂事你知道吗?”

陆领点头:“嗯。”

陆妈妈推推丈夫:“你可别啥时候都训了。”

陆子鸣缓下来语气:“这回我不让三五跟去,就是想让你锻炼锻炼,你自己没事的时候多想一想吧。”

陆妈妈见儿子神情晦涩,也不知这话听进去没有。六零的犟脾气,她给惯出来的是一方面,也跟他从小到大的这些朋友太顺着他有关系。“我知道你跟你大哥关系好,六零,但你不能像赖着我和你爸还有三五,这样赖着人家知道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你自己总也没个数,小堂对你怎么样,那是人心的事,咱们不能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多为难人家。”

陆子鸣低声唤住她:“越说越多。”

陆妈妈怪罪地回视丈夫,觉得他太多心:“唉呀,这有什么可瞒的,家里头都知道的事。之前孩子小,不告诉他是怕他有口无心乱说话。他这都这么大人了,啥不懂啊?再说你现在不跟他说,他到小堂那儿就这么横冲直闯的,你让人怎么想啊?知道的是在家就这样,是把他当亲哥了,不知道的以为咱家觉得人欠咱的,故意耍着呢。”

陆子鸣被说服,默许了她的做法。

陆领刚受了一个大刺激,正昏昏噩噩着,猛地听到父母奇怪的对话,句子句子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不明白在说什么呢?

陆妈妈看看安检口:“我跟你长话短说吧,你大娘跟你大爷俩人后到一起的,小堂是你大娘跟之前丈夫生的孩子。他没什么义务帮衬你,就是这些年的人情…”

剩下的话陆领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迟疑地朝机场入口方刚指去:“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被电到似的拔腿就跑,一边掏出手机拨号。

陆子鸣伸手抓了个空:“你上哪去快登机了!”

陆领挥着手高声回答:“我少带一件行李。”

眼看那孩子消失于人群之中,陆子鸣急得顾不得形象暴吼:“六零你站下听见没!这兔崽子!”

陆妈妈被眼前急转直下的一幕惊呆:“我就说小堂不是大哥亲生的,他也不至于连北京都不去了吧?”

陆领像个大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扎,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反正就是要离那个能把他跟三五分开的地方远点。伍月笙的手机始终关机,他给吴以添打过去找人。

一接通就听见那厮风度尽丧的干嚎:“我还想找她呢!一早来电话说请长假,我说不给,她就说预支产假。这他妈能预支吗?完了电话还关机,你赶紧找着她让她来单位,这个死丫崽子气死我了…”

陆领吼回去:“不行骂我媳妇儿!你他妈什么领导不让人放假?”

切了线往奶奶家打,保姆说早上出门上班就没回来呀。

再往他自己家打,没人接,嘟声中突然想,三五请长假干啥呀?

想起她早上挨个儿点名道别的举动,不会是收拾东西回立北了吧?

急急忙忙拦辆出租,没等停稳就拉门钻进去,跟司机说完家里地址就忙着给程元元去电话,完全没看见前边车里款款走出的长发女郎。

程元元当然是一头雾水,伍月笙认定了她跟陆领串通一气,所以并没透任何信息始她。陆领说我过会儿再跟你说。下车冲进小区,几秒钟又跑出来了,没带钥匙。问保安看没看到他们家车开回来,

保安认得陆领,告诉他:“你媳妇儿刚拽个皮箱走了。没开车。”

陆领大惑不解,这人能哪去了?上天了不成。

他一路都在用手机找人,陆子鸣打过去就占线,打到家里问老太太,人是不是回去了。老太太拨通了孙子的电话:“你爸咋打电话说你没在机场呢?一会儿飞机走了,你快点的啊。”

陆领正在风化,一脑袋锯末子木头楂。

老太太听不见声音,急了:“你听着没啊六零?别误了飞机,三五自己到北京找不着人就坏了。”

“…”陆领一肚子脏话不敢骂出来,打车再返回机场,一边在电话里跟老太太问仔细了情况。

司机倍感恐怖地听着旁边乘客的磨牙声,还有类似于咒语般的“这虎娘们儿这虎娘们儿”。

伍月笙在登机前是刻意躲着陆领的,起飞之后开始下地找人。很得意地发现这波儿空姐全没她高。愈发挺拔起来,女王出行一般在过道上穿校,用眼角偷瞄,她希望陆领先看到她。

惊喜嘛,惊在前。至于要不要现在就把那个喜告诉他,伍月笙还在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