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菲眼一闭干脆装晕,一副被惊吓过度的模样。心里偷笑,身体软倒再次满意地偎进了杜昕言怀里。

“沈小姐?!”她真有这么胆小?杜昕言哭笑不得,无奈的抱起她坐在秋千上,手握住她的手腕真气一冲。

只感觉一股热气从腕间透进来。沈笑菲本想再装,却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只得醒了。

“下官的不是,惊着小姐了。”杜昕言长叹。

“谁说你惊着了?是我惊着杜大人了吧?啧啧,折腾一宵还不忍离开。杜大人是想找昨晚绣楼窗户影上那个身材高大之人吧?”沈笑菲扁扁嘴,腿蹬了蹬,秋千悠悠晃动。

他真想一把又扯下她的面纱瞧个清楚。与耶律从飞搂搂抱抱还好意思说出口来?杜昕言望着沈笑菲,突然反应过来。她什么都知道,连自己晚间会观察她的绣楼都知道。

沈笑菲目光盯着一只翩翩的蝶,慢条斯理的说:“蝴蝶丛中飞,花香绕鼻扑。这园子重新布置过,倒比以前还美了。”

“知道私通契丹会被处以何罪?”杜昕言听到那句蝴蝶丛中飞就冷了脸。

秋千微荡,白裙下露出一双玲珑绣鞋,得意的晃动着。沈笑菲偏过头眨眨眼笑了,“杜大人不是找遍了园子,没找到人么?我爹好歹还是百官之首,当朝宰相。胡乱说话,可是要被重重治罪的!”

杜昕言被她惹得火起,烦躁不安,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再上她的当,强压了脾气笑道:“昨晚看到绣楼人影的可不止下官一人。那名身材高大之人,嗯,与小姐亲呢无间的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告诉你?夜色沉沉,没准儿是杜大人和监察院的大人看花了眼。”沈笑菲矢口否认。

“沈小姐不说也无妨,他只要还在相府中,就绝对跑不了。”杜昕言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沈笑菲笑容可掬的唤住了他:“哎,谁说人家与他亲呢了?没准儿是他胁迫于我呢?杜大人嫉恶如仇,是清官,是好官。可得好好保护小女子才对。”

杜昕言回头,沈笑菲哪有半点受胁迫的样子。想起两人偎依在一起的影子,他就火大。眼睛下意识的眯了眯,见沈笑菲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他,他赶紧露出笑容道:“沈小姐不必担心,若是受了胁迫,下官一定捉住那贼千刀万剐为小姐出气。而且,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坏了小姐清誉。”

沈笑菲笑了起来,眼珠一转道:“我告诉你,你怎么谢我?呀,杜大人还欠了我七千两银子呢,肯定没银子谢我了。这样吧,杜大人答应帮小女人做一件事,笑菲就一定帮杜大人一个大忙。哦,错了,是帮大殿下立得一功。”

杜昕言一愣,心里又好奇得不得了。难道沈笑菲真能帮他抓住耶律从飞?可是这沈笑菲奸滑无比,她要他做的事会是什么?杜昕言想了想道:“小姐要下官做什么事?”

“笑菲四更天就被唤醒,现在困得紧了。花园里阳光充足,小憩一会儿一定很舒服。可是晒多了太阳,脸上又要起痱子,无双和嫣然又要骂我。可不可以麻烦杜大人为笑菲挡了脸上阳光,容我睡会儿?”沈笑菲娇柔的说完看到杜昕言双眼一瞪,她转过头压住笑,叹了口气道,“耶律从飞秘密南下,是为了私会佳人,还是另有图谋呢?一定是另有图谋。”

杜昕言赶紧接口:“能为小姐效劳是在下的荣幸。今晨扰了小姐好梦,自当为小姐挡住脸上阳光,让小姐能在鸟语花香中好眠。”

沈笑菲下了秋千,走到一侧贵妃椅上躺了。眼波一转,杜昕言便笑容可掬的走了过去,伸开手,用袍袖挡了她脸上的阳光。

“真好。又不会起痱子,又能晒太阳。”沈笑菲满足的闭上眼睛,不紧不慢的说,“昨晚呢,笑菲突然想起虞姬来,唏嘘不己。无双便自告奋勇扮了霸王,踩着凳子强做男人状。嫣然在园子里瞧着说,那影子还真像男人呢。”

杜昕言一呆,手便放了下来。

“喂!知不知道我戴了面纱睡在太阳底下久了,也会起痱子?”沈笑菲睁开眼,杜昕言一副上当受骗后的恼怒模样。手已落下,人转身欲走。

想走?她磨了磨牙,懒洋洋道:“我虽然不知道耶律从飞人在哪儿。但他想图谋的事,笑菲倒也能猜到一二。”

声音未停,脸上又一片阴凉。杜昕言已站回身边,老老实实举着袍袖为她遮阳。脸上已恢复了常态,换上了一副笑脸:“适才一只蜂飞过,在下拂了拂。”

笑菲暗笑,闭上眼喃喃道:“如果再有蜂蝶骚扰,杜大人拂了又拂。笑菲担心起痱子,睡不好。睡不好精神就不好,要是忘记了耶律从飞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蜂蝶再来,在下自有办法驱赶,绝不会让小姐的脸晒到一丝阳光。小姐放心补眠就是。一觉睡醒,神清气爽,肯定不会忘记的。”杜昕言语声温柔,眼里气恼全化为阳光浅浅。果然站在睡榻前,抬着手一动不动。

笑菲满足的睡过去。想着他站在身边举手为自己遮挡阳光,嘴角浮起笑容。

隔了面纱也透出她脸上的笑意,杜昕言看在眼中直想掐死了她。可是他的声音更低更柔,像和煦的风拂过,“好好睡吧。下官亲为小姐遮阳护卫,一定会做个好梦的。”

笑菲开始还想着杜昕言的神情与心思,渐渐的,暖暖的阳光,飘渺的花香,竟真的睡着了。

杜昕言听到她呼吸声渐渐平稳绵长,知道她真的睡着,松懈了神经默默的看着她。他对沈笑菲有种摸不透的感觉。她仿佛事事都能猜到他的心意。从约了四公主去聚友客栈吃糖糕起,她一定就知道自己会疑心于她。为了诱他来,才特意与双儿上演了绣楼上的好戏。等他来了,无功折返,又独入花园让他有机会见她一问究竟。

偏偏又不肯痛快的说了,非要折腾他为她挡太阳。这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杜昕言的手举了半个时辰,好在他长年习武,也不是很难受。他其实最担心的是无双和嫣儿闯来寻她,看到这一幕笑话。若是传到卫子浩耳中,他不知道会被他敲诈多少坛好酒。

杜昕言目光一转,环顾四周,正对上无双的眼睛,骇了一跳。他苦着脸将手指放在唇间,又指了指贵妃榻上熟睡的笑菲。

无双坐在极远的一棵树上瞟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却不离去。显然是防备着他,又得了笑菲吩咐,并不出声靠近。

杜昕言心里苦笑,只盼沈笑菲快点睡醒,赶紧说完他好走人。他手指动了动想不动声色弄醒笑菲。低头看到她睫下淡淡的暗影,带了几分倦怠,又不忍心了。

风吹动宽大的袍袖,静谧的花园中几只蝶飞过。杜昕言便想起了落枫山枫红山静的景致。琴箫之音从风中传来。他的脸不自觉的变得柔和,微低下的手臂又抬高了些。

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沈笑菲才醒。她睁开眼,脸笼在袍袖的阴影中,杜昕言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目光越过她想起了别的事,怔怔出神。

他是在想丁浅荷吗?笑菲看到他脸上的柔和神色暗忖。可是他真的一动不动为自己挡住了阳光,这样一想,心里又温暖起来,她笑着支起身道:“睡得很舒服,多谢了。”

杜昕言的手移了移,始终没有让半点阳光晒着她的脸。手一个时辰不动也有些发酸。他殷勤问道:“不如移步凉亭叙话?”

笑菲忍住笑点头:“那当然好,总不能让杜大人一直抬着手为笑菲遮阳吧?又不是木头。”她下了榻,信步走向凉亭。

杜昕言在她身后眼睛忍不住又眯了眯。口中却道:“就算化成了石头,下官也乐意。”

见两人进了凉亭,无双飞身下树,唤了嫣然送来一壶茶,两碟点心。

茶香四溢,笑菲舒服的啜了口茶,也不再逗杜昕言,轻声道:“昨日,笑菲陪同了四公主前去长芦寺进香。无意中见到了耶律从飞与他的侍从。”

“哦?沈小姐怎么知道他就是耶律从飞?”杜昕言昨晚没睡,今晨站了一个时辰,手举了一个时辰,又没吃早饭,又饿又渴。却不敢动桌上的茶点。

“呵呵,这茶里没放黄连,点心里也没有巴豆毒药,杜公子放心。唉,站了一个时辰,不渴?”笑菲揶揄笑道。

杜昕言面不改色,以同样的揶揄语气回道:“下官怕了,小姐不开口,下官不敢哪。”他端起一杯茶喝了,满口生津,舒服到了骨子里。毫不客气挟起一只水晶虾饺,满口鲜香,一口一个,连吃三个。

笑菲见他狼吞虎咽,在自己面前第一次显得无拘无束,心里高兴,笑道:“是无双提醒我那二人会武。有四公主在,小心为好。笑菲便多看了几眼,无意中看到他腰间的一柄小刀。金丝缠柄,七宝镶缀。听传言说契丹国大比,胜者便会得到一柄勇士之刀。耶律从飞夺得第一勇士称号,他父王高兴,便将一柄削铁如泥的七星宝刀送给了他。不知就里的人不明白。可这传言,笑菲很早就听说了。笑菲便猜,这柄刀一定是七星宝刀,这人,一定是京城衙门这些日子一直在找的耶律从飞。”

杜昕言听了大笑:“沈小姐心思细密,举一反三,着实聪明。接下来沈上姐便诳了四公主去客栈吃糖糕,顺便通风报讯,让耶律从飞跑了。好叫在下无功而返,只能来相府要个答案,顺便再捉弄下官是么?”

沈笑菲也笑:“杜公子闻一知十,也不笨嘛。别的都说对了,只有一点说错。”

“难道不是这样?”

笑菲睁大了眼睛,很无辜的眨了眨:“当然不是这样。我不过好奇,拉着四公主去瞧了瞧,主要是为了吃客栈的糖糕。吃完就走了。”

杜昕言不信,就为了沈笑菲这副看起来单纯天真的模样,他也不信。他伸手一把拽过她冷声说道:“知道私纵契丹王子的后果?我现在就能锁了你回监察院,哪怕是沈相出面,也要顾及纵女通敌的罪名!”

笑菲抬起脸,眉心紧皱,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上回手上淤青过得好几日才消哪!”

杜昕言并不松开,语气变得狠绝:“进了监察院,莫说这手淤青,废了它也不是件难事。酷刑之下,不怕你不供出幕后主使!三殿下会如何自处?”

笑菲扑哧笑了:“我有说过我做了什么?你这么本事,何不一块把四公主也请进监察院去?罪名就是在耶律从飞住过的客栈里吃了几块糖糕?”

杜昕言闻方一怔,松了她的手。他一直盯着她的眸子,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知道一定是你。”

笑菲坦然地任他盯着,微笑道:“我放走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凭什么认定是我?”

“沈小姐当然知道若是明里抓了耶律从飞,契丹王必会大兵压境。如今国库空虚,年年战事不断。皇上为了平息战争,休养生息,索要赔偿后一定会放他回去。你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救他,顺便再卖了他一份人情。不是吗?”

杜昕言移开身体,悠然看着沈笑菲。他知道是她放走的耶律从飞,一定是她!他被她柔弱的模样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会再相信她了。杜昕言沉吟片刻后道:“我现在没有证据。但是我总会找到证据的。你信吗?”

笑菲的眼神清澈如水,仿佛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心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身体随之有些发凉。杜昕言很聪明,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她的意图。他会如何报复?

“沈小姐故意诱下官来相府,想必也有目的。差点忘了,刚才沈小姐说,能帮大殿下立得一功,说来听听?”杜昕言话峰一转,提起了笑菲说过的话。

皇上身体渐弱。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北有契丹,东有吐蕃,都对中原虎视眈眈。沈笑菲江南贡米案中顺手摆了大皇子一道的事情他记得清楚。他想暗中抓到耶律从飞不外也是想借此查出是与朝中哪位官员勾结,顺便也借耶律从飞摆三皇子高睿一道罢了。

他认定是沈笑菲放走的耶律从飞。她认不认他都无所谓。放长线钓大鱼,他总会抓到高睿的把柄。现在,他只能找着机会助大皇子高熙得到更大的好处。

沈笑菲沉默了会说:“我在长芦寺中发现耶律从飞之后,让无双盯住了他们。发现耶律从飞单独回到了客栈。他的侍从却偷偷宿在长芦寺外的船上。听说这是一艘来自大名府的船,今日要运送开光佛像前往大名府。那佛像精美壮观,浑身贴金。若是生铁铸就怕是有几千斤……”

她话未说完,杜昕言已然明白。塞外少铁,耶律从飞用佛像聚铁,明里运往大名府。暗中到了边境再拆散了送往北地,他是想要多铸刀兵。

他看了看天色,心急如焚。对笑菲一拱手道:“多谢小姐指点。下官告辞。”他为赶时间,轻功施展开来,像只黑色的鹰飞掠而出。

笑菲痴痴望着,长叹一声。她取下面纱,白皙的脸上挂着寥落的神情。

无双和嫣然这才进来凉亭。嫣然不解问道:“一切都在小姐计算之中,杜公子还为小姐遮了一个时辰的阳光,为什么小姐不高兴?”

笑菲取了面纱,露出容貌。苍白的脸上挂着寥落的神情。她懒懒的撑着头说:“他哪里是为了我遮挡阳光?他是为着帮大殿下。他心知肚明是我放走的耶律从飞,此时不深究是为了将来能抓住把柄一举击败三殿下。哼,得了消息像兔子一般跑开,心里没有半点留恋。我能高兴吗?”

嫣然嘟了嘴道:“契丹贼子,人人得以杀之而后快。小姐为什么一定放过耶律从飞?”

笑菲叹了口气道:“他不是说了?耶律从飞一回到客栈就发现了暗探监视,密捕他是不成的了。一旦公开抓了耶律从飞,契丹王必然起兵。战事不断,再打国库里也没银子了。皇上收点好处还不是要放了他。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借机要点好处。这不是又将耶律从飞聚铁器铸佛像的事告诉了杜公子?能拿获铁佛,总也能帮自家军队的。”

笑菲懒洋洋的坐在亭子里,觉得嫣然太笨,事事都需要她解释。无双依然一声不吭的站在亭外。笑菲这时倒觉得她安静的好,省得她再说言不由衷的话。

她回想起送耶律从飞出城的那一幕。那个男人让她觉得危险。看向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有种浸进雪水的感觉。纵然他穿着汉人衣裳,衣袂带风书生气十足。可是他身上却有种杀气,那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凌利。

只等他道谢时,眼神变得柔和,那层杀气才消失不见。下意识的,她便说自己是四公主高婉,受人之托放他走。

她不想让耶律从飞知道,与契丹勾结的人是她。

江南贡米案已经了结,那些掉包的水寇一个活口没留。没有人知道那些被掉包的新米去了什么地方,以为粮运副使贪财全换了金银。而她去江南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掩饰被掉包运往北方契丹的粮食。

她用粮食成功与契丹王达成协议。耶律从飞此番南下就是为了把五船粮食成功运走。至于铁佛,那是顺水推舟掩人耳目之用。这是连高睿都不曾知晓的秘密。她没有民族大义,没有家国荣耻,她只为自己。笑菲只是想为自己多重保障,有了契丹这个外援,高睿将来想踢开她只怕没那么容易。

在她眼中,人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三皇子高睿在朝中政务上不能与大皇子高熙相抗衡,就只能掌握军权。耶律从飞这次借运粮之事南下亲视边境我军布防,怕是要起兵大打一场了。

笑菲微笑的想,反正战事是免不了了。武威将军丁奉年的河北东西路大军分别驻守大名府与真定。耶律从飞首率军南下当其冲会在真定与他对战。

她冒充四公主放走耶律从飞的确有条件。她告诉耶律从飞,两军交战,各凭本事。若是丁奉年不敌,不能杀他,只能生擒为俘。而且还要找个机会让三皇子救回丁奉年。

耶律从飞听了,盯着她直笑,上马离去时回头说:“四公主聪慧过人,有你这样的妹妹,实在是三殿下的福气。”

笑菲其实打的主意并不是让丁奉年被三皇子所救,感恩之下支持于他。她向来定计都爱一箭双雕。她还很想知道,丁奉年会不会经此一役后将丁浅荷嫁给高睿,巩固关系。她更想知道,如果是这样,杜昕言会怎么办。

这招好象对丁浅荷最不公平,笑菲偏着脑袋想了想,不得不得出一个让她很伤心的结论。那就是如果丁浅荷不想嫁,杜昕言不想她嫁,他有的是办法让她离开。这个结论一出,笑菲就不想再深想下去。

棋子落下,棋局立时千变万化。她也只能因势而为。

第二天,大皇子高熙上奏,抓获契丹奸细四名,缴获佛像和四大金钢五尊,全系生铁铸就,重七千余斤。

明帝大喜之下重重夸了高熙,心里又生忧意。契丹人南下聚铁,显然是为了铸兵器,准备开战。他迅急下旨,令武威将军丁奉年加紧边境防备,随时应战。同时令兵马指挥使杜成峰抽调西北道与淮南道兵马随时准备增援。

高睿请旨前往大名府助丁奉年一臂之力,明帝允了。

第七章

白水河是条只在夜晚喧嚣的河。蜿蜓从京城内流淌而下,经过下游的柳巷而出时,带尽了浓浓的脂粉香。

灯火与丝竹构出的故事总是绮丽香艳。四月暮春的晚上,一个锦衣公子走进了柳巷里的春风阁,扔下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要了靠湖的一间雅居。

老鸨瞧着银锭边缘的霜花就知道这是实足的雪花银,堆满了笑容正待开口,锦衣公子又扔过一锭银子,表情木然的说:“一壶上好云雾茶。我等人,莫要叫人来搅了兴致。”

他要的不过是清静,有银子自然能让老鸨满口答应。

锦衣公子掩了房门,推开窗户。一轮银钩当窗而入,一川河水似浮起了碎冰,荡漾中反射出冰冰凉凉的静谧。

耳侧欢歌笑语,楼里公子姑娘调笑声细细碎碎。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三公子好坏……”又一阵大笑爆出。

锦衣公子只负了手站在窗前,似站在了遥远漆黑的河对岸,孤独的望尽隔岸的灯火漫天。身上的繁复精巧的绣花锦袍像夜里的烟花,灿烂到了极致,偏偏却是带了一身的寂寞。

门吱呀一声,又一声关闭。

她蓦然回头,隔了映出万千条绚丽烛光的珠帘看着来人。

锦衣玉带,如玉树临风,正是三皇子高睿。他往前走得几步,隔了珠帘停下了脚步。望着珠帘后男装打扮的沈笑菲轻声赞道:“夜饮醉复醒,玉人月弄影。菲儿,你换了男装锦袍差点认不得了,比穿素白衬得脸色好看许多。”

沈笑菲嘴一扁:“三公子好坏……”声音甜腻,柔媚到了极致。偏生脸上还是副木然神情。

高睿卟的笑出声来,分开珠帘大步走近。嗅得云雾茶香气,口中叹道:“还是爱喝这个。回头打发人将今年的女儿云雾茶给你送来。怎么还戴着面具?取了吧,粘在脸上也不舒服。对了,上次听说在洛阳又晒起痱子发了烧?难道还没好?”

他一连几句,话里透出呵护之意。笑菲丝毫不为所动,笑道。“三殿下时间不多,说不了几句话,懒得再粘回去。”

高睿微微一笑,眼里噙着一点柔情,“时间再少,也要见你一面再走。我过两日就起程。不知道这场仗何时起,又会打到几时。菲儿多顾着自己,等我回来。”

笑菲素白的手指在茶杯上画着圈,抬起头望着高睿。清癯的脸,墨黑深沉的眼神,谁说三皇子高睿一双眼睛看不透的?她从来似乎在他眼里都只看到了绵绵深情,只不过,笑菲还是不信,因为她觉得她从来没看透过他。

她转移了话题扯到了高睿即将去督军的事情。“耶律从飞是我放走的。这场仗如果胜,三殿下自然在军中威望增高。只要契丹这个威胁存在一天,皇上就难以将太子位传给高熙。如果败,耶律从飞答应过我,他会让你顺利救回丁奉年,三殿下就能得到丁奉年手中二十万大军的支持。”

高睿眼中露出惊喜,他伸手握住笑菲的手缓缓说道:“沈相一直陪着父皇作壁上观,菲儿却毫不迟疑的相助,叫睿如何不爱你?”

“若两年前我不去观灯,又怎么会帮你?”笑菲轻笑道。

高睿低头,捧住那双柔软雪白的手放在唇间轻轻摩擦。“可惜,那年你去了灯节……”

笑菲的手像被一片轻羽来往拂过,高睿唇齿间略带濡湿的热气激起她阵阵酸麻的感觉。她心里挣扎着想挣脱,却被那双氤氲的眼睛魇住了。像是觉得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笑菲忍得身体已忍不住的微微发颤时,她挣脱了出来。

望着靠在案几旁喘气的笑菲,高睿有些遗憾:“呵呵,难得见你惊惶失措,就是瞧不见什么脸色。”

笑菲知道他说的是脸上的面具,她扭过头掩住目中的杀气道:“三殿下回吧,前方战事一触即发,被人发现三殿下来了烟花之地不妥。”

脸上突的一凉,高睿伸手已揭了她的面具。他定定望着她略显张惶的素颜轻叹了声:“三殿下?认识你两年,你从来只唤我三殿下。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菲儿心里其实没有我的,对吗?”

笑菲心里的勇气被激起。她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是,我心里没有你。三殿下难道不也在利用我?咱们不过是交易罢了。”

她的神情语气让高睿失笑,他眼底又生出烟波浩渺,目光飘浮不定。然而他知道,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没有放过她眉宇间闪过的一丝神情。

“你心里的确是没有我。那年灯节上我也不是意外遇见了你。我是特意去看看能做出比《十锦策》更好文章的人是什么样子罢了。”高睿笑了笑说:“只不过一见之下,睿便心驰神往了。”

笑菲眼中生出一丝恍惚。京城一时纸贵,都为沈相这篇字字珠玑,匡扶社稷的锦绣文。有谁知道就因为她少年意气,一腔热血写得此文断送了自由。笑菲仍记得十三岁那年满心欢心捧了《十锦策》去见父亲,换来的却是一顿严斥。他敦敦教诲女子当无才是德。他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理所当然困她在高墙内宅之中。不让她轻易见人,无事不准她踏出相府后花园半步,杜昕言一句后花园风光好,他就能把墙头加高三尺。

一年到头,她几乎足不出府,出门也以面纱遮脸。便成了皇后皇贵妃嘴中称赞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

一荣俱荣,利益相关。她不可能说父亲拿了她的文章向皇上邀宠,在清流中博得好名声。但是她也不甘心困在相府后花院,任父亲摆布。她要自由要权势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笑菲微抬起下颌,单凤眼飞出笑意:“是我让嫣然去结识殿下府中的丫头,让她告诉殿下相府家的小姐满腹经纶,能写出比《十锦策》更好的文章。也是我让嫣然透出风去,我要去看花灯。三殿下若是不上心,自然不会有那场巧遇。笑菲与殿下各取所需,如此而己。”

“哦?笑菲为何不让嫣然去结识我大哥府上的丫头?”

“笑菲偶尔进宫见过大殿下,他性情温和,行事稳重,乃守成明主。最重要的是,他的舅舅是兵马指挥使杜成峰,他还有个中了榜眼文武双全的表弟杜昕言。我爹呢,只要不偏向你,大殿下就满意了。他不需要笑菲,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三殿下却偏偏极需宰相的支持。不巧笑菲是他的女儿。我爹是想两不相帮,偏偏他最舍不得的人是我。我帮了三殿下,他有什么法子。”

“你连自己父亲都要出卖?”

笑菲大笑:“不帮你找到制服我爹的弱点,如何与你合作?”

他悠然平静,她镇定从容。他的目光清明,眼底带着欣赏与笑意。她的双眸清澈,成竹在胸。

不过片刻,高睿眼中神色又转为漫不经心,笑菲也放松了,闲闲站在窗边。他不信她,她又何尝相信他?只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三殿下就不用再以情动人了。”笑菲讥讽道。

高睿却长叹一声:“你不信我,我又有何办法?我再有心计,心也是肉长的,不是铁石无情。菲儿论面容比不上身边的丫头,风姿却是无人能及。睿当然心动。”

笑菲感觉手臂上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与高睿合谋,他马上给了她武艺非凡忠心耿耿的护卫无双。他婉转托辞,让父亲忌惮,给了她出府的自由。他的金银任她索取用度,让她有能力发展势力丰满羽翼。她需要高睿。

如果高睿对她无心,却还能把戏演下去,她就怀疑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如果他对她有心呢?转念一想,她又懒得再深究下去。他有没有心都无关紧要,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渠芙江上熬得一碗巴豆粥。落枫山上煮得一壶黄连茶。积翠园中倒得一碗毒酒。菲儿,你几时对人这般上心过?你喜欢他?”在她发愣的时候,高睿突然问道。

笑菲下意识的警觉起来,瞟了高睿一眼。也就这么一眼,高睿已经了然,脸色难看之极:“你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笑菲心里的勇气又被激起。她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本来是听了他写的诗气不过想捉弄他。每天都算计着该怎么引他上当。后来么,就想毒死了他算了。省得我每天都为他牵肠挂肚!”

“这就是你帮大哥破了铁佛案的原因?”

高睿的多疑她早就料到。笑菲扁了嘴很是委屈:“杜昕言知道是我放走的耶律从飞。我只能用这个来交换。”

他释然地笑了,温柔的说:“不用担心,这事我还没放在心上。菲儿为我冒险策划,此行不管胜还是负,我都会将丁奉年收为己用。丁奉年若是想让我娶了丁浅荷,你说我该怎么办?堂堂相府千金不可能嫁我为妾?对么?”

一个人的心事被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也不会太愉快的。就像孩子挖了个沙坑陷井,偷偷的等待别人上当时的喜悦。结果有人经过,不仅看出来了,还用手捅了捅,把陷井破了。这样的人虽然聪明你却觉得很讨厌。

笑菲干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三殿下将来如登大宝,还愁没有美人?笑菲不过蒲柳之姿,三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菲儿,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如果得了天下,一定要你呢?你这么聪明,抵得上一支军队,我实在不舍得把你让给别的男人。那人还是小杜,一个帮着大哥从小就和我做对的人!”

笑菲眨巴着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你杀了他也好,省得我成天想着他。”

“好,我这就让无双去杀了他。”

“咦,我突然觉得很奇怪。无双在我身边还叫我喜欢上别的男人,你早该把她零碎剐了。三殿下这回怎么心软了?还要继续用一个没用的侍卫。”他要继续摆出深情款款,她自然也配合作戏。

高睿微笑:“听说她大哥和小杜是朋友。让她去杀小杜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卫子浩帮她,二是卫子浩拦着她。一边是大哥,一边是自己效忠之人。我很想知道无双会不会对她大哥下手。若她下不了手,我会怀疑昙月派百年教规。自有昙月派的人替我收拾她。若她下了手,那张冰山脸会有什么表情?你不也很想知道吗?这可比抽她一顿鞭子有意思多了。谁叫她没有尽责护着你,这样处置她,菲儿可满意?”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那么她让无双从卫子浩口中套得杜昕言行踪他一定也早知道了。笑菲并不意外高睿知道。她心里暗自庆幸,没有用高睿的人去杀江南水寇。否则,高睿一定会知道她勾结了契丹。

她啧啧两声,不敢置信的瞅着他道:“三殿下真狠,笑菲可想不出这么毒辣的招术。”

高睿卟的笑了,他柔声道:“这就吓住了?呵呵,菲儿,你不会害怕的。让我猜猜你这一计真正想要得到的……”他凝视笑菲良久,目光一变,利芒闪动:“但愿你莫要真的喜欢了小杜。把他心爱的女人设计嫁给别人他只会恨你的。喜欢上一个恨自己的男人会很痛苦。”

“恨有多深,印象就有多深。我要用恨,抹去他心里丁浅荷的痕迹。一丝不留!”笑菲挥了挥手,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清澈的双眼看不到一丝阴霾。心中早把高睿骂了千万遍,他连这个也猜对了。

“打个赌吧。如果他最终对他的敌人心动,我放过他,你必须进宫陪我。如果他对你始终没有真情,我就杀了他,你也可以死了心跟着我。”

笑菲嗤笑:“三殿下,你若是输给大殿下。你根本没资格提这个赌约。”

高睿也笑:“菲儿,我最爱你的聪明与狠绝。你也明白,你要的自由权势富贵也只有我能给你。你还是盼着我赢对你有利一点。这个赌约其实是他的一条命,等我有资格提这个赌约时,你再选择赌不赌吧。”

“三殿下不是对我情深一片么?难不成能容忍心爱的女子去喜欢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