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着自己一身猩红的旗袍,睁大眼睛不敢眨眼。

他就应当出任此般场合下的主角,而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所以,让他徜徉在他的数字世界中吧,添翼翱翔,振翅高飞。

沈流默结束了讲座,如卸下了肩头重担,终于轻松了不少。

“你今天难得听数学讲座没睡着哦。”路心和深夜奋笔疾书着系解操作报告,收到了他的短信。

她手中的水笔一顿,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小坑。良久后,又划动起来,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

腹稿已成出口不能,怎么办?

过了约半小时,手机又振动起来,仍旧是沈流默。

“这周末想去哪儿玩?”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透过手机,她仿佛能望见他正舒服地坐在书房的靠椅里,边信手翻阅资料,边等着她的回信,嘴角还溢着一抹笑意。

路心和放下笔,终于狠狠心飞快地一阵狂按键盘。统共两条短信,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初恋。

一条是给季妍妃的。

“季老师,请帮助沈老师实现他的梦想。谢谢。”

另一条是给沈流默的。

“我们还是分手吧,对不起。”

然后迅速关机。

报告还有最后一部分操作心得没写完。心得吗?她此刻的心得恐怕只有心痛。

半夜辗转于床铺,她握着毫无生气的手机,难以入眠。

他看到了那条短信会作何反应?如果他追问“为什么”,她又该如何作答?如果他说“我不想分手”,她会不会马上反悔?…

于是,忐忑不安地再次开机。

可是,杳无音讯。

第二天中午,路心和趁着一起吃饭的档儿把操作报告交给了组长付晚洲。

他诧异地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报告纸,问:“水打翻了?”

她尴尬地捂着眼睛摇头。

旁边的满可盈把清粥小菜推给她,惋惜地叹道:“你们的院花失恋了…“

路心和急忙放下手去捂满可盈的嘴。

没想到对面坐着的同组男生们一个个乐开了花。

“这意味着我们有机会了?”

“院花,你介意院内消化么?”

她肿着眼睛翻不了白眼,只能抱头装死。

付晚洲制止了男生们的说笑,问她:“要不今晚安慰宴走一个?”

她闷闷地推辞:“不好意思,晚上礼仪队还有事。”

“那好,改日。不过今天化妆师要辛苦了。”他笑答。

的确,路心和一赶到会场便被化妆师和指导老师数落了一通。她无心辩解,便听从老师的安排,和另一个同学调换岗位,得了个进场签到的职务。

这位置通常不只由一个人担当,于是她碰上了同寝室的黎糯和舒笑。但由于她今天实在外形不佳,只能乖乖坐在入口右侧的签到桌后负责递笔、指地、说谢谢。

今日是拓扑学专场讲座,主讲的是MIT拓扑数学的副教授,是个华人,据说也是季仰止的得意门生。

C大说小真的不小,虽然身处同个校区,但若要碰不到一个人可能整个大学期间都碰不到。说大也真的不大,即便分属两个校区,有些人总能不期而遇。

随着前方不远处“叮”的声音,电梯门缓缓滑开。众人皆纷纷起身夹道欢迎,她面前正签着到的几位嘉宾也匆匆向电梯口赶去。

她手头有嘉宾名单,知道来人定是季老季仰止。

等路心和回身准备完特制的签到笔和本子,再欲走进队列中时,发现已经没了位子,幸好舒笑眼明手快地将她拖到身边。

众星捧月中的季老步伐矫健地走出电梯,右手边是季妍妃,左手边是沈流默。他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只是似乎隐隐的令人觉着疏离。

她看到他默默抬头扫视着两侧的人群,仿佛在寻找着谁,便下意识地往舒笑身后躲。今日不做花瓶,不蹬高跟没加海绵,S号的旗袍套在身上还松松垮垮的,显得人形更小,往167的舒笑身后一躲,竟然隐藏得严严实实。

小个子细竹竿还是有好处的,她不禁苦笑。

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恭敬地递过笔,尽量公式客气地说:“麻烦请在这里签名。谢谢。”

眼前那双熟悉的手接过笔,停顿许久,握笔的那只恍如用了很大的劲,青筋于白皙的手背上尽显,一览无余。

她不敢抬头,接着拿过另一支笔递给他身边的另一双妩媚纤长的手。

那双手做了香槟色水钻的美甲,肌理纹路中透着一丝高贵和欢愉。她亦顿了顿,然后接过笔签下大名。

再正身坐回,原本面前的嘉宾已悄然离去,留下心猿意马的几笔几划,拼拼凑凑方能看出个内容——沈流默,和平日里俊秀飘逸的签名大相径庭。

她终于心不忍,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他留下的痕迹,却触手湿漉。不知是笔迹未干,还是眼眶已湿。

两条回信都在清早太阳未露面前发了过来。

季妍妃说:“谢谢,放心。”

沈流默说:“都听你的。”

医学院和药学院的考试周来的比其他学院的都要早。说是考试周,其实要持续两个多月。

国庆长假一结束,路心和就把所有社交软件的签名改成了“此人已死,明年复活”。她们寝室更像逃难般,席卷各类充饥提神物资如泡面、饼干、面包、咖啡、红牛,摆下拼掉小命的局。

复习也分两种,一种是寝室派,一种是自习室派。黎糯和满可盈属于后者,她们早早提着睡袋抢占通宵教室,至于空下来的两个床铺,正好给寝室派的路心和和舒笑放置救难物资。她们自己的床也没空着,课余时间足不出户所产生的杂物全都往上扔。也是,谁考试周还有空睡床?

每个老师都残忍地丢下一句“重点就是这本书”,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望眼欲穿的同学们痛哭流涕。命苦的孩子们只能自寻出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向前辈讨要或者自己整理,各种版本的重点人手N份。难怪这段时间学校打印店生意火爆,老板立马买来了四轮奔向小康。

日子过得不分昼夜,除了不得不出门去上还没结束的课程,其他时间一概不见天日,手机也彻底沦为交流重点和复习进度的工具。

茹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连呼几十个骚扰电话,才见着了路心和一面。

许久没接地气,走在路上整个人都是飘飘乎乎的。

她依稀看到不耐烦地坐在二餐靠窗位置上的茹姣,缓慢地晃悠进去。

茹姣待她走近,不禁哑然失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颓然坐下,“什么样子?”

“像只病危的国宝。”

路心和撇撇嘴,一头载上餐桌,懒洋洋地问:“说吧,什么事?”

茹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听说沈流默和季妍妃,好像要订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听听《有一种爱叫放手》,但不推荐原唱阿木版本的,太激昂了╮(╯▽╰)╭

预计后日更

5

被考试压力折腾得心如死水的路心和,心脏猛地一抽,然后发疯似地奔腾起来,眼前的茹姣跟着模糊不清,脸孔时远时近。

茹姣紧张地跑到她身边,无措地拍抚她的背,声音发颤地问:“怎么样?受得了吗?”

幸好半晌之后它自动恢复了。

她抬手抹过额上涔出的冷汗,劫后余生般笑笑,向身边的人道:“忙考试忙昏了,今天早晨的药没吃。”

茹姣深吐一口气,在她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手仍不安地不愿离开她的背。

“继续说吧。”她说。

“额?”茹姣还没回过神。

“订婚。”她本以为她有做圣母的潜质,不料听人提及他的名字心底仍会隐痛。

“哦…”茹姣心有余悸地瞅瞅她,“我听赵航程说的,数院人人心知肚明,季仰止这次肯赏脸出席数学年会,就是因为他想把他孙女的终身大事给结了。”

看路心和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方大着胆子继续说:“我听到季妍妃是季仰止孙女的时候就崩溃了,听到季老在沈老师读研时就相中他的时候直接精分…”

“心和,你是不是都知道?”

她默认。

“那你们分手的原因…”茹姣整了整声音,小心翼翼试探,“我和最最看着你们一路走来,觉得不可能是什么性格不合…”

“所以,你们认为我当了回圣母,为了他的前途放手?”

“难道不是吗?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你干得出的傻事。”

她越过茹姣望向打饭口渐渐增多的人影,凄然一笑:“你们不愧是我死党。”说罢,便起身欲离开。

她听到了茹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是担心你,你真的放得下他吗?”

考虑到医学院期末考试时间拉得特别长,礼仪队指导老师通情达理地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假。直到全校各专业纷纷进入考试周后,才通知她复工。

接到电话时,路心和正在浑浑噩噩地大战各种细胞的功能和特点。指导老师通知说,她得参加数学年会结束后派对上的礼仪任务。

那天上午正好考组胚,一天后又是系解考试,一个十分刮三的时间点。她掐指一算,自己得在派对开始前至少背掉一遍系解,考试才有把握。

偏偏天公还不作美,从她乘上校车后不久,便下起了雨,不大不小。

亚历山大下人的潜力果然无限。路心和用了一个小时把组胚扔得一干二净,初始化成零内存,然后捧起系解大啃特啃,再把内存慢慢填满。

派对的地点位于离本部不远的酒店。

她纳闷为什么酒店明明有服务生还要让礼仪队的人来负责签到?可是不敢提异议,乖乖地挽起头发,换上淡粉旗袍,踩上白高跟鞋伫立在派对大厅内侧门边。

化妆师今天终于仁慈了一把,只用遮瑕膏遮掉了她的黑眼圈,淡淡扫了一层粉即收手。末了,还捧着她的脸瞧了良久,称赞道:“心和穿淡粉色真心漂亮。”

站在门边确实无所事事,只需端着微笑即可。她便僵着笑脸,顾自回忆起背得磕磕绊绊的系解。

背到腕关节组成的时候,沈流默携季妍妃款款而来。

身着简洁贴身黑色抹胸小礼服的女人和浅色衬衣黑色西裤的男人,同样精致的五官,同样不俗的气质,同样让人过目不忘。女人的手自然地挽过男人的臂膀,男人偶尔侧头与她浅笑低语,亲密无间,天造地设。

她怔愣地站在门边,忘记了微笑,也忘记了老师教给他们的腕关节口诀:三月舟腕,还有四块是什么?

是他先看到了有些失态的路心和,眼睛一亮,随即火灭。他轻甩开旁人的手臂,也定定地站在了门口,没有迈步。

他这一甩引起了季妍妃的注意,她本在与身后的男士谈笑,这下随着沈流默的视线锁在了路心和身上。

他们身后的男士跟着停步,口中还嚷了一句:“what's up?”

季妍妃欲近身打招呼,不幸被她的队友抢先一步:“心和,老师叫你去一下,我先替你。”

队友本想客气地请门口的这三位挪步向里,转头一看,竟然是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们,忙不迭问候道:“沈老师好!季老师好!万教授好!”

直到听到队友的声音,她方回过神,继而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指导老师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她复习得走火入魔了,遂怜惜地嘱咐了几句,让她去把妆卸了,找个角落的位置歇会儿,等礼仪队的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就撤退。

大厅的环境很好,应了季老喜欢的中国风,方方正正,雕梁画栋,繁而不俗。四个角落四根金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整个空间看着更气派。

餐食是自助,西式中式都有,可位置还是圆桌的,甚至上面还摆着名字牌,保持着中国特色。

季老自是正中央那桌,以他为中心又团团围了一桌桌,其中的人们相谈甚欢,仿佛皆是旧识。她想起指导老师的话,说这场派对更像季老的生徒会。老人家桃李遍布国内外,且各个都是数学界的栋梁之才。

礼仪队的桌子隐在大厅一角,倚着柱子。往中间看去,她和他们之间如同隔着一道玻璃屏障般,似处同一空间,实属两个世界。

酒过三巡后,气氛渐渐不受控制得热闹。一位C大的老教授跳上了舞台,清清嗓子张口就来了一首《好日子》,唱得尽兴,还邀请了季妍妃应景伴个舞。

这时,不知谁带头起哄扯了沈流默一把,也把他推上了台。

两个西式装扮的人站在台上有些不知所措。

底下不断有人在胡闹:“小两口羞什么羞啊,都要订婚了。”

“你们可以把吴老撵下来,自己来段华尔兹啊。”

“小默啊,把你在A大时的拿手好戏使出来。”

“你俩干脆马上立刻在台上礼成得了。”

路心和第一次领教到了这些数学家们的折腾功夫。

指导老师在吵闹的背景中回到她们这桌收拾东西,叫上她一起走,她起身背上包准备离开。

远处的沈流默终于开了口,说:“我喝的有点多,去下厕所。”声音嘶哑得好似刚刚大哭完一场。

心尖一颤,她望着他踉跄出门的背影,竟然无法移步。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叫住指导老师,说:“老师,你们先走吧。我在校外约了同学,自己回去。”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徘徊于男厕所门口。进自然不能进,退也不愿退。

侧耳辨别了半晌,确定没有呕吐的声音,才放宽了心。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慌忙一个转身,后背紧贴墙壁,大气不敢喘。

沈流默走到盥洗池前停下,自动出水的龙头一直在“哗哗”地向外淌水,他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冲着脸。

“他没事,走吧。”她对自己说。

“心和…”一双艳红的高跟鞋出现在她眼前,是季妍妃。身旁还有一双擦得发亮的男士黑皮鞋。

她愣愣地抬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身后的水声也骤然停止。

“季老师再见。”像个做错事被老师抓包的小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趁沈流默出现之前快点脱身。

一口气跑出酒店的大门,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生疼,疼到泪水一涌而出。

时候不早了,这个点仍在外面行走的不是加班赶回去的上班族,就是难舍难分的情侣们。她湿哒哒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奇怪地回头瞅了一眼狼狈的她,那眼神,就似看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世界太大还是遇见你,世界太小还是丢了你。

冬日的雨水催人醒。浪费了一个大好夜晚,赶快回去背系解吧。她还是没想起来,三月舟腕,还有四块腕骨是什么?

正估算着从酒店走到本部,是否来得及赶上末班校车,突然之间雨好像停了。

一把伞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她上方。

她好奇地抬头,却只看清了伞是黑色的。探出头,竟然是个陌生男人。

哦,不对,有些面熟,不就是那个“what's up”么?

“你…”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看出了她的困扰。

路心和犹豫了下,接过了印刷精美的小卡片。名片正面是英文的,反面是中文的,她直接翻过面,就着酒店招牌的彩灯,认清了上面的字。

麻省理工学院理学院数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拓扑数学),C大数学科学学院数学系客座教授,万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