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夜荷塘边裴琰醉酒后的失态,想到他无意中吐露的某些隐秘,江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话语渐渐低了下去。

裴琰唇边笑意渐渐僵住,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片刻后,右足运力一顿,马车一滞一摇,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冲,眼见头就要撞上车壁,裴琰手如疾风,将她一把拉住,扔回原处,冷冷道:“坐稳了,可别乱动。”

江慈头晕目眩,觉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面团,被他揉来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蚂,怎么蹦跳也逃脱不出他的控制,心中又羞又怒,泪水直在眼中打转,又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死命咬住下唇,满面倔强之色盯着裴琰。

车厢内仅挂着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饱含泪水的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美丽、清纯中略带凄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厢内仅闻江慈沉重的呼吸声。

待车停稳,江慈跳了下去,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院子之中,院内灯烛较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况,只隐隐听到空中飘来丝弦之音。

裴琰下了马车,一人迎上前来:“相爷,已经安排好了,请随小的来。”

裴琰带着江慈穿堂过院,丝弦之声渐渐清晰,江慈见果然是去听戏,心中安定了几分,东张西望间,侍从拉开雕花木门,二人步入一间垂帘雅间。

侍从打起垂帘,奉上香茶和各式点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见雅间内再无旁人,欲待说话,裴琰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只是专心听戏。

台上,一花旦正伴着胡琴声婉转低泣地唱着,眉间眼角透着一种伶仃清冷,碎步轻移间自有番盈盈之态。

江慈忍不住赞了声‘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黄木椅,江慈边看着戏台边坐了下来。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还真是爱看戏,当初在长风山庄,为了看戏,差点把命都丢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江慈扬了扬眉:“爱看戏有什么不好?我本就爱吃爱玩,不比某些人,吃饭睡觉还要惦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那样活着多累!”

裴琰转回头看向戏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世上之人,都是算来算去的,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等你被别人算计了,后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声:“就算你现在算计别人成功,可你也终有一天会被另外的人算计的。”

二人正斗嘴间,听得旁边雅间门被推开,一个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隐隐传来:“燕姑娘,请!”一女子低低地应了声,不多时,又听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这李子园的点心,也是不错的,你试试。”

那女子似是说了句话,江慈用心听戏,也未听清楚。裴琰却忽地将两雅间的隔断一推,笑道:“我说有些耳熟,原来真是继宗。”

旁边雅间中的青年男子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微微摆手:“继宗不必拘礼,我也只是来听戏,这位是―――”望向他身边的一位蓝衫女子。

“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这是裴相。”

那燕姑娘并不抬头,淡淡道:“邵公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说着站起身来。

邵继宗忙站了起来:“还是听完戏再回去吧,你腿脚不便,我怎能让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继宗莫怪。”

邵继宗忙又转向裴琰道:“相爷您太客气,折杀小人。”他看了看,讶道:“相爷一人来听戏吗?”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见了江慈身影,凝神一听,不由一笑,掀开桌布,看着抱头缩于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戏的道理,快出来!”

江慈哪敢出来,只是抱着头缩于桌下一角,只盼着旁边雅间内那人赶快离去才好。

裴琰伸手将她拖了出来:“你的坏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无奈,只得背对那边雅间,心中焦虑,只求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被认出来,却听得裴琰冷声道:“江慈,你给我老实些坐下!”

惊呼声传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阵黑晕,万般无奈下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戏台。

隔壁雅间那蓝衫女子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冷笑一声,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江慈心中焦急,面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一心看戏。蓝衫女子怒极反笑:“你倒是出息了,连我都不认了。”

江慈面上惊讶,道:“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从未见过你。”

裴琰侧头笑道:“燕姑娘,这是我府内的下人江慈,你认识她吗?”

蓝衫女子望着江慈,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裴琰讶道:“敢问燕姑娘,可是邓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惊,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说听到你自言自语,要回邓家寨,还有一个师姐,倒是没错。”

江慈见无法混赖过去,只得望着那蓝衫女子,脸上挤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师姐!”

蓝衫女子冷笑数声,也不说话,便用手来揪江慈。江慈听师姐冷笑,心便怯了几分,再见她面如寒霜来揪自己,‘啊’地惊呼一声,跳到裴琰身后,颤声道:“师姐,我错了!”又指着她的脚道:“师姐,你,你的脚怎么了?”

蓝衫女子不便越过裴琰来逮人,只得柔柔笑道:“小慈,你过来,你老实跟我回去,我什么都不和你计较!”

江慈见师姐笑得这般温柔,更是害怕,躲于裴琰身后,口里一边求饶,面上却向师姐不停使着眼色,只盼师姐燕霜乔能够看懂,速速离去。燕霜乔却未明白,道:“你眼睛怎么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叹,苦着脸从裴琰身后走出,燕霜乔一把将她拉过,往外走去。

江慈自见到师姐,想着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让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这是非圈中,所以才装作不认识她,见无法混赖过去,又频使眼色、让她速速离去,不料均未如愿。此时见师姐拖着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动间瞥见裴琰唇边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脚步,哀求道:“师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乔一愣,又见江慈身上装束,最初的惊讶与气恼过后,逐渐冷静下来,道:“到底怎么回事?”又转过头望向裴琰:“他是何人?为何你会和他在一起,还穿成这样子?”

邵继宗忙过来道:“燕姑娘,这位是当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乔眉头一皱,心中恼怒师妹平白无故去惹这些当朝权贵,面上淡淡道:“我们山野女子,不懂规矩礼数,也不配与当朝相爷一起听戏,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请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为什么?”燕霜乔将江慈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冷冷道。

“因为她现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着戏台,悠悠道。

燕霜乔转过身,盯着江慈,话语极轻,却透着担忧:“说吧,怎么回事?”

江慈万般无奈,又不能说出自己身中剧毒一事,以免连累师姐,想了半天,也只能顺着裴琰的话说,遂垂头道:“我,我欠了相爷的银子,已经卖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饮着茶,吃了口点心,道:“你这师妹倒不是赖帐之人。”

燕霜乔放开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轻声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来替她还。”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她人如秋水,气质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着丝丝寒意,心中将她与那人相貌比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银子嘛,倒也不多,不过四五千两,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乔眼前一黑,师父虽留了一些田地和银两,够师姐妹二人衣食无忧,却哪有四五千两这么多。她冷笑一声道:“我师妹年幼无知,必有得罪相爷的地方,但想她一个年幼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要用四五千两银子的时候,就怕她是上了当受了骗,被人讹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没有讹她,是她自己说要为奴为婢,来还欠我之债。”

燕霜乔转头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丢下自己离去,也知裴琰绝不会放自己离开,偏又不能说出实情,万般愁苦露于面上。

燕霜乔只道裴琰所说是真,心中烦乱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相爷,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爷原谅。只是我师妹她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又笨手笨脚,实在不会伺候人。还请相爷高抬贵手,放她离去,我们家产不多,但会变卖一切田产房屋,来还欠相爷的债的。”

裴琰却只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着,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说话,那邵继宗犹豫片刻,走过来向裴琰施了一礼。

裴琰忙将他扶起:“继宗切莫如此,有话请说。”

邵继宗看了燕霜乔片刻,面上一红,终开口道:“相爷,继宗有个不情之请。”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乔,又看了一眼邵继宗,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继宗,你知我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你说吧,我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邵继宗更加扭捏,迟疑了许久方道:“相爷,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师妹,她又是年幼无知,继宗愿先代她偿还相爷的债务。还望相爷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继宗在这里谢谢相爷了!”说着长揖行礼。

燕霜乔感激地望向邵继宗,二人目光相触,她颊边也是一红,赶快移开视线,默然不语。

裴琰悠悠饮了口茶,又看了燕霜乔数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继宗的面子上,我放这小丫头一马,银子不银子的,就不用还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脚的。”

“多谢相爷。”燕霜乔与邵继宗同时喜上眉梢,行礼道。

江慈惊讶不已,有些摸不清头脑,张大嘴望着满面春风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为何如此奇怪。正张口结舌间,裴琰又道:“不过她在我相府中呆了这些时日,我有几句话得嘱咐她,你们先出去等着吧。”

待燕霜乔和邵继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边轻声道:“你听着,继宗是我要拉拢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今夜让你随你师姐离去。我也会派人暗中守护你,不让那人杀你灭口,但你别想逃走,该让你认人的时候你得听话,那解药,可只我一人才有。还有,你不想连累你师姐的话,就管好你那张嘴,老实一些。”

二四、华堂相会

江慈一头雾水,随着燕霜乔和那邵继宗回了邵府,总感觉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闸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示好于这邵公子吗?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来,故意放自己自由,实际上派人设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乔自是要逼问江慈,江慈也想问个清楚,二人互使个眼色,摆脱了那过分客气、讲究礼数的邵继宗,回到燕霜乔居住的厢房。

将门关上,燕霜乔揪住江慈耳朵,将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江慈眼泪直流,欲待说出真相,可想起裴琰临走前的威胁之言,怕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师姐,抽泣半天,只得轻声道:“是我贪玩,欠了相爷的银子,只好以身抵债。”

燕霜乔心中一痛,细看江慈,见她颇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圆润娇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想起她自幼受到师父宠爱,何曾懂得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怜惜之情大盛,将江慈揽入怀中,又替她拭去泪水,道:“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胡闹便是。”

江慈依在她怀中,既感温暖,又觉无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极,又抽噎着问燕霜乔怎么会到京城,如何认识这位邵公子。

燕霜乔细细说来,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后,师姐大急,恰好师叔从外游历回来,二人合计一番,师叔向南,师姐向北,一路寻找于她。

燕霜乔记起江慈曾夸下海口,要到京城繁华之地见识一番,虽极不愿回到这令母亲魂伤心碎的地方,也还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继宗撞伤,邵公子又十分真诚的延请大夫替她诊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数日内不能走动太多,无奈下她才住到这邵公子家中,还拜托他替她寻找于江慈。

这夜,邵公子来邀请她往戏园子看戏,她一时心痒,禁不住劝说,便随他到了李子园,未料竟机缘巧合,与江慈相会。

至于这位邵继宗,燕霜乔听他说他是兵部尚书邵子和的二公子,却不爱武艺,好读诗书,曾中过探花,现为国子监博士,掌全国儒学训导之政,监管着全国的士子与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江慈听了稍稍安心,看来那大闸蟹确是为了拉拢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国子监的博士,才肯卖他面子,放自己随师姐离开。只是如何哄得师姐再在这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自己想办法拿到解药后再与她离去,着实令人头疼。

不过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阵想不出万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脱相府那个牢笼,与亲人相会,心中安宁,不过一会,便依在燕霜乔怀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燕霜乔就拖着江慈过前厅,用过早饭,见邵继宗面带微笑望着自己,面上微红,犹豫良久,终步到他面前,裣衿行礼。

邵继宗手足无措,又不好相扶,连声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实是受之有愧。”

燕霜乔垂下头,轻声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师姐妹实是无以为报,唯有日夜诚心祷告,愿邵公子前程富贵,一生康宁。只是我们离家很久,也不习惯呆在这京城,需得尽早回去,特向公子辞行。”

江慈一惊,正要说话,邵继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气了,继宗实不敢当。只是―――”

燕霜乔心中对他实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邵公子有话请说。”

邵继宗站起身来,作了个揖:“继宗不才,想请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这府中多住上三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三日过后,我再为燕姑娘饯行。”

燕霜乔有些犹豫,邵继宗又道:“昨日看来,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爱看戏曲之人,可巧,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揽月楼的素烟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听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剧名为《误今生》。继宗已订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愿给继宗这份薄面,一同前往听戏?”

燕霜乔正待婉拒,江慈却大喜,她正心想着要往揽月楼见见素烟,想办法确定她与大闸蟹及没脸猫的真实关系,再让她传个话。加上她现在根本无法随师姐离开京城,听邵继宗这般说,忙凑到燕霜乔耳边道:“师姐,素烟的戏曲,唱得着实不错,倒与你不相上下,我们就给邵公子面子,去听听吧。”

燕霜乔犹豫片刻,终轻轻点了点头。邵继宗与江慈同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夜的揽月楼,灯火辉煌,人流涌动。京城的公子哥们听闻素烟编了一场新戏,精彩绝伦,要于今夜首演,纷纷订了揽月楼的位子,是夜揽月楼的一楼大堂与二楼包厢,座无虚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揽月楼看戏,整日都十分兴奋,也知大闸蟹派的人时刻盯着自己,便不急着出邵府,与燕霜乔絮絮叨叨说了一日的话。待晚饭过后,三人登上马车,往揽月楼而去。

三人步入揽月楼大堂,在一楼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伙计奉上香茗点心。燕霜乔细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心中凄然。江慈却是一心想着如何溜去与素烟见上一面,可知这大堂内必有大闸蟹的人,素烟又忙着准备上台,便按定心思,饮茶吃点心,坐等好戏上演。

戌时三刻,琴音忽起,铮铮数声,揽月楼内人声顿歇,人人屏神敛气,望向大堂正北面的戏台。

“华月初上,灯光如流,簪花画眉下西楼,摆却小妹手,去往闹市游―――”锣点轻敲,琴声欢悦,素烟花旦装扮,凤眼流波,娇羞婉转,由台后碎步而出,将一约十岁幼女的手轻轻拂开,在一丫鬟的搀扶下,面带欢笑,迈出府门。

她莲步踏出府门,似是看到街上盛况,满面憧憬向往之色,兰花指掠过鬓边,向台下飞一个眼波,将一闺阁小姐上街游玩时的兴奋之情展露无遗,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江慈也随众人鼓掌,赞道:“师姐你看,我没说错吧,素烟的戏,唱得着实不错。”

等了片刻,不见师姐答话,江慈侧头望去,只见燕霜乔神情不安,紧盯着台上的素烟。

江慈心中惊讶,伸出手来摇了摇燕霜乔的右臂:“师姐,你怎么了?”

燕霜乔只是呆呆地望着台上素烟,喃喃道:“真象,实在是太象了!”

“象什么啊?”

燕霜乔猛地转过头,望着江慈道:“小慈,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摇了摇头:“柔姨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真是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燕霜乔转回头看着素烟,轻声道:“也是,那时你还小,记不清了。可我,这些年,梦里面想着的都是母亲,这个素烟,与母亲长得太象了。”

锣音渐低,月琴音高,素烟提起裙裾欢快地步上一小桥,似是专心看着桥旁风光,一阵风吹来,将她手中丝帕高高吹起,向桥下掉落。

锣音忽烈,一武生翻腾而出,潇然亮相,于桥下拾起那方丝帕,又跃于素烟面前,低腰作揖,将丝帕奉至素烟面前。

素烟娇羞低头,取回丝帕,婉转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飞扬。因风相逢,因帕结缘,这心儿乱撞,可是前世姻缘,可是命中骄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怜,看她横波盈盈。灯下相识,月下结因,这心儿跳动,可能蝶儿成双,可否心愿得偿?”

这一段唱罢,众人仿佛见到双水桥头,千盏灯火,翩翩儿郎,娇柔女子,因帕结缘,两情相许,暗订终生。

江慈看得高兴,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乔的手:“师姐,她唱得真好。不过若是你来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乔的手上,只觉触手冰凉,侧头一看,燕霜乔面色苍白,紧咬下唇,满面凄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说话,燕霜乔已望向另一侧的邵继宗,颤声问道:“邵公子,这位素烟,多大年纪?”

邵继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具体是乙丑年还是丙寅年的,我就记不太清了。”

燕霜乔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又问道:“她的来历,邵公子可曾知晓?”

“不是很清楚,听说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变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后来遇到大赦,被叶楼主看中,收到这揽月楼―――”邵继宗还待再说,见燕霜乔面色不对劲,遂停住了话语。

此时戏台之上,风云突变,边塞传急,小姐的父亲乃边关大将,武生欲出人头地,投到未来岳父的帐下。

这边厢,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与情郎,却发现已是珠胎暗结;那边厢,边关烽火渐炽,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却不料,那情郎,临阵叛变,将重要军情泄露给敌方,小姐之父惨败,退兵数百里,虽侥幸活命,却被朝廷问罪,一纸诏书,锁拿进京。

龙颜震怒,小姐之父终被刺配千里,多年忠臣良将,不堪此耻,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闻夫自尽,一根白绸,高悬横梁,随夫而去。

凄凄然琴声哀绝,昔日的官家小姐,刚牵着幼妹的手,将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环伺下,收入教坊,充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鸣,鼓点低如呜咽,琵琶渐转悲愤,小姐在教坊画舫中痛苦辗转,生下腹中胎儿,幼妹守于一侧,抱起初生女婴,姐妹俩失声痛哭。揽月楼大堂内一片唏嘘之声,有人忍不住痛骂那负心郎,忘情负义,泯灭天良。

鼓声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婴生下不足一岁,教坊管监嫌她碍事,令小姐不能专心唱戏,欲将女婴掷入河中。小姐为救女儿,奋力投河,幼妹舍身相随,却被人救起,只是滚滚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见了姐姐与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头,哀哀欲绝,童音凄怆入骨:“恨不能斩那负心之人,还我父母亲姐,天若怜见,当开眼,佑我姐姐亲人,得逃大难,得活人世之间!”

幼妹尚哀声连连,台下低泣声一片,却听得‘咕咚’一声,燕霜乔连人带椅向后倒去。

江慈大惊,扑上去呼道:“师姐,你怎么了?”

邵继宗忙将燕霜乔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乔悠悠醒转,挣扎着站起,推开二人,缓步走向戏台。

堂中之人不由纷纷望向燕霜乔,只见灯影之下,她面色苍白如纸,眉目凄怆若霜,似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让她要拼尽全部生命去获取的珍宝。

台上,素烟见这年轻女子神情激动,紧盯着自己,莫名的一阵颤栗,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面容,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乔,连声向素烟道歉:“素烟姐姐,真对不起,我师姐不是有意搅您的场―――”

燕霜乔含泪一笑,低低问道:“敢问一句,您,可是燕书婉?!”

素烟身形摇晃,向后退了数步,手抚额头,良久方回过神来,猛然扑至台下,紧握住燕霜乔的双肩,缓缓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闺名?”

燕霜乔泪水如断线一般,慢慢拉开衣襟前领,从脖中拽出一根红丝织就的绦绳,绦绳上空无一物,那红丝也象是年代久远,透着些许暗黑色。

燕霜乔取下那根红丝绦,看着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烟,泣道:“当年我生下来时,您和母亲都是身无长物,您为求菩萨保佑于我,用教坊画舫锦帘上的红丝织成了这根绦绳,挂于我的脖间。二十年来,我一直都系着,不敢取下。”

素烟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画舫之中,至亲的姐姐诞下孩儿,自己亲手织就的绦绳,她将婴儿抱在怀中,与姐姐失声痛哭。那一幕,二十年来,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却?

素烟颤抖着伸出手来,泣道:“你,你是―――”

燕霜乔上前紧紧抱住素烟:“是,小姨,我是霜乔,是燕霜乔,是你的亲甥女!”

素烟禁受不住这个强烈的喜讯和这份突如其来的冲击,眼前一阵眩晕,软软向地上倒去。燕霜乔忙将她扶住,连声唤道:“小姨!小姨!”

揽月楼中,堂中上百人被这一幕惊呆,神情各异,愣愣地看着素烟与燕霜乔,无一人出声,也无一人上前。

江慈初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至不能言语,她只隐约听师姐提起过她母亲的旧事,却语焉不详,也不知其中来龙去脉。她做梦也未料到,一直看着亲切的素烟姐姐竟会是师姐失散多年的小姨。

眼见素烟与燕霜乔抱头痛哭,她也是眼前一片模糊,感动、茫然、欣喜种种情绪纠结于心头,双足如同浇铸了一般,挪不动分毫。忽一低头,泪水跌落,醒觉过来,忙用袖拭了,上前扶住燕霜乔与素烟:“快别哭了,你们亲人相聚,可是件天大的幸事,快莫哭了!”

素烟渐收悲声,醒觉终是在这大堂之内,紧紧攥住燕霜乔的手:“你随我来!”也顾不上向堂中众宾客致意,拉着燕霜乔往后堂走去,江慈急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