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身影消失,堂内宾客才纷纷反应过来,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揽月楼外,月华凄冷,透过窗格洒在楼堂之内。楼阁一角,雕梁之上,一黑色身影飘然而下,一拧一翻,如穿云之燕,由窗格纵出,攀上揽月楼的三楼。

二五、忠孝情义

素烟紧攥着燕霜乔的手,带着二人上到揽月楼的三楼,将门关上,转身抱住燕霜乔,放声大哭。燕霜乔此刻却冷静了许多,只是低泣,轻拍着素烟的双肩。江慈在一旁,语带哽咽,劝完这个又劝那个,好不容易才让二人收住泪水。

见素烟妆容惨淡,面上油彩被泪水冲得五颜六色,江慈忙打了盆水过来,替素烟将妆容细细洗净,燕霜乔看着这张酷似母亲的面容,无语哽噎。

素烟轻抚着燕霜乔的面容,努力回想二十年前那张弱小的面庞,喃喃道:“霜乔,霜乔,你可知,你这个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乔与她执手相望:“母亲说过,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历经风霜的乔木,而不是轻易委人的丝萝。”

素烟泪水再度如珠线般断落:“姐姐她―――”

燕霜乔略略偏头,哽咽道:“母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了。”

素烟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亲人的痛楚再度袭来,让她感觉自己如同浮在虚无的半空,只有眼前这个亲人,这份相连的血脉,才让她又悠悠落回实地。

燕霜乔低低道:“母亲跳入河中,只来得及将我抱住,便被水流冲走,冲到十余里外,被一渔夫夫妇救起。母亲一直奋力举着我,我才幸免于难,她却昏迷了十余日才苏醒。她后来回到清风渡去找你,才得知有一夜教坊画舫上突发命案,一众官妓逃的逃,散的散,还有的被充入别处教籍,你不知去向。”

素烟抹去眼角再度掉落的泪水:“是,我想随你们而去,却被画舫上的人救起。过了几天,画舫上突发命案,我被官兵带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后又辗转至玉间府、德州、湘郡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这京城。”

燕霜乔扶住素烟颤抖的身躯,让她靠着自己,续道:“母亲为了保护于我,怕官府的人发现,在寻你多日未果的情况下,只好一路南下,走到阳州的邓家寨,病倒在路边,幸得师父相救,收留了我们母女。”说着抬头看了江慈一眼。

“母亲病愈之后,将我托给师父,又数次下山寻找你,数年内都没有结果,她内心郁郁,又多年跋涉,终于在我十岁那年一病不起―――”

素烟此时已没有了力气痛哭,只是靠在燕霜乔肩头低低饮泣。

燕霜乔轻拍着她道:“母亲去世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小姨。为了便于日后和您相认,母亲将一切前尘往事皆告知于我,所以方才,您这出《误今生》,才让我确认,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烟反手抱住她:“霜乔,好孩子,小姨能见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乔眸中泪水盈盈,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悲愤与怆然:“小姨,母亲虽告诉了我一切往事,却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又在何处?”

素烟身躯一僵,燕霜乔将她轻轻推开一些,握住她的双肩,直望着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认他做父亲,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我想问他一句,为何要那般忘情负义,为何要连累外公外婆惨死?为何要让我们一家人流落天涯,遭逢不幸?!”

楼外,夜空幽深,云层渐厚,遮住了漫天月华。黑色身影攀于窗棂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痛苦中带着欣喜的眼神,紧紧望着屋内之人,不愿挪动分毫。

素烟心中千回百转,不知应否告诉霜乔那人究竟是谁。这孩子生得这般清雅脱俗,又何必将她卷入这是非恩怨、国恨情仇之中?可她此刻的眼神如一汪秋水,情殷意切、满含期盼地望着自己,真的不告诉她吗?

江慈却已冷静下来,将先前素烟所演戏曲与之前在长风山庄诸事联系起来,‘啊’地一声惊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谁!”

素烟望了江慈一眼,江慈忙以手掩口,望向燕霜乔。素烟知终不能瞒过,长叹一声,轻声道:“那人,现为桓国一品堂堂主,人称‘秋水剑’易寒!”

燕霜乔一路北上,寻找江慈,与江湖中人多有接触,也听过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声,未料自己的生身父亲便是名满天下的‘秋水剑’。心情复杂间,听素烟续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后,入了这‘揽月楼’,也曾买过杀手,去桓国刺杀于他,却均未成功,反倒让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过他也一直未来找我,也没有对我下狠手,两个月前我还在南安府见过他一面,不过之后他便失踪了。”

燕霜乔感到素烟紧握住自己的手在隐隐颤抖,心中难过,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会认他的,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他,问过之后,便绝不会再见他。”

素烟略略放心,激动的情绪到此时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到这京城来的?又怎么和小慈―――”说着抬头看了江慈一眼。

燕霜乔拉着江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师妹,偷跑下山,我是来找她的。倒也幸亏她这般淘气,我才能与您相会。”

江慈平静下来后,便想到了自己挂念于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让素烟传话给卫昭,非得再试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转,面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师姐才能和素烟姐姐相认。再说了,素烟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长得美,当然有这个福气,说不定,素烟姐姐将来还是裴相夫人或者卫指挥使夫人呢!”

素烟忙道:“小慈切莫胡说,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我与裴相只是泛泛之交,也就是唱戏者和听戏者的关系而已。”

江慈仰头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听画儿她们说您倾心之人是三郎啊。”

素烟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烂漫,又见燕霜乔关切地望着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岂是我能痴心妄想的,我虽与他关系极好,但,终究只是他的朋友,而不可能―――”

正说话间,房门被轻轻敲响。宝儿进来,轻声道:“大姐,静王派人下帖子,让您即刻过王府。”

素烟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叫我过去做什么?”

“听王府的人说,静王爷为秦妃娘娘祝贺生辰,说算到此刻,大姐新戏应已演罢,让您过王府,静王爷亲自谱了一首曲子,送给秦妃娘娘,想让大姐您去试唱一下。”

素烟有些犹豫,宝儿又道:“楼主说了,让大姐还是马上过去一趟,王爷和娘娘都在等着,咱们可得罪不起。”

素烟望向燕霜乔,燕霜乔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们既已相会,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素烟点了点头,欲留燕霜乔在这揽月楼等自己,想起一人,想起这人的手段,终究放不下心,遂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他古道热肠,帮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内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乔想起邵继宗,有些羞涩,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嗯,霜乔,你先回去歇着,我明早过来看你。”

三人刚要迈出房门,江慈上前攀住素烟的手臂,笑道:“素烟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烟忙道:“小慈,什么事?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江慈扭捏了半天,将素烟拉到一边,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素烟姐姐,您能不能替我带一句话给三郎?”

素烟一惊,目光复杂地看着江慈,江慈装出一幅娇憨害羞的模样:“我,我自见到他一面后,这心里,便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您就告诉他,说我这个小姑娘十分仰慕于他,只盼着能再见他一面,若是他不答应,我便只有死在他的面前。”

素烟更是惊讶,未料小慈竟对三郎倾心相许,欲待说话,江慈已红着脸跑了开去。

三人自揽月楼出来,已是戏终人散,揽月楼前一片寂静,望着素烟乘坐的软轿远去,燕霜乔与江慈在湖边慢慢地走着,心中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慈明她心意,只是轻轻拉住她的手,燕霜乔觉她手心温热,心中一暖,侧过头向她笑了一笑。江慈开心不已,笑道:“师姐,你别难过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

燕霜乔点了点头:“是,母亲要是知道我与小姨相认,不知有多高兴,只可惜,她―――”

江慈见她就要掉下泪水,忙取出丝帕替她拭去,将高出自己一截的燕霜乔抱住,轻声哄着。燕霜乔听她象哄小孩子一般,哭笑不得,将她推开。

江慈涎着脸笑道:“师姐,你要怎么感谢我?”

燕霜乔横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要不是我偷跑下山,你寻到这京城,又怎么会与素烟姐姐相认,怎么能够亲人重逢?”

燕霜乔忍不住伸出手来揪她:“你还好意思说,让我白担了这几个月的心,还有,你叫我小姨什么?姐姐是你能叫的吗?”

江慈大笑着闪开,沿着湖边与燕霜乔笑闹:“我可是早就叫她姐姐的,这辈份可怎么算啊!”

二人正笑闹间,邵继宗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燕姑娘,江姑娘,我可等你们多时了!”

燕霜乔立住脚步,邵继宗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燕霜乔见他并不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觉此人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感激,低低应了声,拉过江慈,三人一路回了邵府。

亥时,夜寒风冷,月光却更盛,照着邵府的琉璃瓦,瑟瑟闪亮。

燕霜乔心情久久不能平定,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听到身边江慈有规律的呼吸声,侧头见她睡得正香,颊边两团红晕,似娇艳的海棠花般动人,不由轻轻抚上她的额头,低低道:“小慈,真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不要看尽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好。我明天会劝小姨,让她和我们一起回邓家寨,我们再也不要出来了。”

她声音渐转酸楚,却忽然听到纱窗上传来极轻的剥啄声响,心中一惊,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一黑影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神复杂莫名。

燕霜乔愣了一瞬,清醒过来,见这黑衣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中略带哀伤,并无敌意,便也不急着唤人,轻声道:“你是谁?”

那人取下头上黑巾,就着皓月清辉和屋内的烛光,燕霜乔将那清俊冷淡的眉目看得清楚,一种难言的感觉袭上心头,片刻后恍然大悟,冷冷一笑:“人说女儿相貌随父亲,倒是不假,我倒恨自己,为何会有几分与你相似!”

易寒眉目间隐有痛楚与怜惜,踏前一步,燕霜乔冷声道:“有话到外面说,不要惊醒我师妹!”

易寒也不说话,忽然伸手点住燕霜乔穴道,抱起她跃上屋顶,一路踏檐过脊,不多时,在一处荒园中落下。

他将燕霜乔放下,解开她的穴道,看了她良久,慢慢伸出手来,燕霜乔却退后两步:“不要碰我!”

易寒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叫霜乔?”

燕霜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易寒心中一痛,又问道:“你母亲,葬在何处?”

燕霜乔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冷笑道:“你还有何颜面,前去见她?”

易寒微微退了一小步,眸中痛楚渐浓,怆然道:“是,我愧对于她,确无颜面再去见她。只是,孩子,你―――”

燕霜乔侧过脸去,不欲看到他痛苦的面容:“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姓燕,母亲也从未告诉过我,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易寒默然良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觉人生光阴就如袅袅青烟,虽瞬间飘散,那烟痕却始终缭绕于胸,未曾有片刻淡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望向燕霜乔:“你说有话想问我,是什么?”

燕霜乔猛然转头,目光凛冽:“我想问你,当年为何要累我外公外婆惨死,为何要害我母亲家破人亡,为何要毁掉我小姨的一生?!你身为华朝子民,为何要通敌卖国,为何要叛投桓国?!”

易寒身形微晃,痛苦地闭上双眼,良久方睁开眼来,缓缓道:“你们皆指我通敌卖国,只是你们可知,我,本就是桓国人!”

燕霜乔一惊,愣愣道:“你是桓国人?!”

“是,所以孩子,你也是桓国人。我们身上流着的,是桓国高门望族的血。”易寒负手望向朗朗夜空:“我出身于桓国武将世家,却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家族排斥在外,为出人头地,也为了报国效忠,我十岁的时候,答应了我父亲一件事情。”

燕霜乔颤声道:“什么事情?”

“我答应你的祖父,以孤儿的身份,投入华朝苍山门下,然后再以苍山弟子的身份投入华朝军中,在最关键的一役中将军情送回给我父亲,让他大获全胜。”

易寒的声音象一把利剑,戳于燕霜乔的心头,她浑身颤栗,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良久方摇头道:“所以你才泯灭良心,骗我母亲,骗了外公,才做出这等忘情负义的事情来?”

易寒低下头去,长叹一声:“我与你母亲,确是两情相悦,我也时刻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只是战事来得过快,我又不知她怀有身孕,待上到战场,我父亲派出的暗使来找我,我已是身不由己,只是累得你外公惨死,却非我之本意。我要尽忠尽孝,便只有负了你的母亲,这二十多年来,我的心中,也未有一刻安宁。那日得你小姨告知你母亲生下了你,我便一直在寻找你们母女,今日能见你一面,实是―――”

燕霜乔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愿再多看面前之人一眼,转身就走,易寒急急追上,燕霜乔厉声道:“我话已问完,你要说的也说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见到你!”

易寒长叹一声,伸手点住燕霜乔穴道,仍旧抱着她回到邵宅,将她放于椅中,慢慢伸出手来,抚上她的头顶,手下的青丝如绸缎般顺滑,仿佛连着二人的血脉,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却是痛恨与憎厌。他心中剧痛,终低声道:“你小姨身份复杂,你还是不要与她来往太多,带上你师妹,早些回去吧,这京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燕霜乔扭过头去,易寒再看了她一阵,终拂开她的穴道,身形轻捷如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霜乔呆呆坐于椅中,良久,泪水滚落,滴于裙袂之上,片刻后便洇湿一大片,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菊。

易寒心潮激荡难平,强自镇定,在黑夜中急速而行,隐入郭城西面一所宅子,良久地坐于院中,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他的双足,他才长叹一声,入屋安歇。

睡到寅时,他便醒转来,想起心事已了,任务已完成,也知女儿是绝对不会随自己回桓国,这京城不可久呆,得趁夜离开。

他换上黑色夜行衣,握起长剑,如狸猫般跃出宅子,在城中似鬼魅一般穿行,不多时便到了城西的双水桥。

此时尚未破晓,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在双水桥头伫立良久,终狠下心来,抹去那一切往事,抬步下桥。

刚迈出数步,他心中警觉,面色凝肃,长剑横于胸前,望向黑暗之中步出的数人,双眼一眯,神光暴涨,却不说话。

裴琰负手而出,笑得如沐春风:“易堂主,我们又见面了!”

二六、心机似海

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长剑凛冽一闪,气势如雷,裴琰觉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揉身轻纵,剑锋由身侧飞起,叮叮声响,二人瞬息间已过了数招。

易寒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招数,为的是要与裴琰纠斗成旁人无法插手的局势,方不会被群起围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后退,试图拉开与易寒的距离。易寒却剑随身动,围着裴琰游走,上百招下来,二人斗得难分难解。

安澄等人围于一侧,知插不上手,他久随裴琰,处事老到,便分散各长风卫,守住双水桥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剑招突变,由刚烈而转灵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莲绽放于静夜,又如石子投湖溅起圈圈涟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这柔和的剑气绵延不绝,竟缠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摇晃。

易寒知机不可失,一声长啸,身形拔起,踏上桥边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连踏数步,跃至对岸。对岸尚有几名长风卫把守,他剑气自空中劈下,如闪电一般,震得这些人踉跄后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头顶,那人头骨迸裂倒地,他却借力一飘,掠上屋顶,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声,紧跟在易寒身后,但安澄等人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易寒见只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两个月前自己在长风山庄败于他手只是因心神被扰乱,却非技不如人。只要能摆脱长风卫的围攻,与裴琰一人对敌,他并不惧怕。只是如何摆脱他的跟踪,倒是件颇费思量的事情。

纷乱的号声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调集人马封锁各处。他心中暗恨,却仍保持着高度镇定,听得身后裴琰衣袂之声,又细心辨认各处人马往来调动的声音,在城中如一缕轻烟,东飘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墙边。

裴琰怒喝一声,剑光快如疾风,凌空掷向欲纵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墙上一点,拔高丈许,右手剑光横于身后,‘叮’声过后,裴琰掷来的长剑掉落于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见他兵刃已失,放下心来,跃下城墙,向郊外奔去,听得裴琰仍在追赶,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说话,从腰间掏出数把匕首,不停掷出,易寒左躲右闪,不多时,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坟地之中。

裴琰一声长喝:“易堂主,你就不顾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易寒一惊,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冰,冷冷看着追上前来的裴琰。二人静然对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只是想请你过府一叙,你又何苦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问裴相,你一人可能将我留下?”

裴琰摇头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于我女儿,她若有丝毫损伤,裴相家大业大,亲人也多,我日后一一拿来祭奠我的女儿,也是不迟的。”易寒沉着脸缓缓道。

裴琰啧啧摇了摇头:“看来易堂主的确是心狠之人,无怪当年抛弃燕小姐,害死燕将军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终生。”

此处山野向北,夜风甚急,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将我留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伤我女儿,我定要你全部亲人性命相偿!”说着剑光一闪,劈下一截树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将你绳之以法,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请问。”

“我想问问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现在何处?”裴琰闲闲道。

易寒一愣,复又大笑:“裴相倒是聪明人,知道使臣馆一事是我所为,不过你可问得太晚了,我现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处。”

裴琰面上闪过一丝恼怒,轻哼一声:“你们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来你家二皇子是绝不愿贵国与我朝签订和约,而是一心想挑起战事,好重掌兵权。”

易寒见只裴琰一人跟踪而来,也不惧怕,微笑道:“和约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权,他自是不愿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命我一把火烧了使臣馆,只是累了裴相,倒是对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极为恼怒,面色阴沉。

易寒见他身形立如青松,知他正意图封锁自己逃逸的各个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机逸去,遂悠悠道:“我这事做得十分隐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为?”

裴琰右手指关节掐得喀喀响,冷冷道:“当今世上,要从使臣馆内将一个大活人劫出,跃上数丈高的屋顶,翻墙过到卫城大街,还要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耳目,这份功力,便只有我、易堂主和萧无暇萧教主方有。”

“那为何裴相认定是我易寒所为,而非萧教主所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坏这份合约的。”

裴琰面色渐转平静:“人是你劫的,火却不是你放的。我详细调阅了所有笔录,发现自火起被禁卫军察觉,至全部人马赶来救火,时间极短,且人来人往,还有光明司的司卫们正在巡防。你要急着将金右郎大人带走,自不可能再来放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使臣团内部有人与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团的人饮下了有迷药的酒水,这也只可能是内部有人作案。萧教主虽神通广大,但要支使这么多桓国人替他办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驾光临,而且你也确有这份动机。”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聪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设下计策,引我出来,想逮我归案?!”

“不错,关于有年轻女子在打探当年燕将军后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听到这个传言后,定要来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儿的?”

“这可就是机缘凑巧了。我本也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与素大姐说定,替她父亲燕将军翻案,让她先根据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戏曲,在百姓中制造同情的声势,再上书圣上,替燕将军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会去找素大姐,也知她这堂戏,你是非看不可。本还想着找一名年轻女子来假扮你女儿,当堂认亲,引你出现。不料你真正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气。这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面而笑,声震山野,笑罢他脸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只是你纵知这一切是我所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将我留下,更无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图破坏和约的罪名?听说裴相可是立下了军令状,要在半个月内找到真凶,否则乌纱难保,易某真是有些对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态悠闲,月色当空,易寒将他面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极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正思忖间,裴琰猛击双掌,二人身侧不远处的一处石墓,轧轧作响,墓碑缓缓移动,火光渐盛,十余人点燃火把从墓中步了出来。

易寒心一沉,见那十余人中,本国副使雷渊正阴沉着脸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计,暗恨不已。

裴琰面上笑得更为优雅,缓步走到那十余人面前,依次介绍:“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识,无需我再介绍。”说着解开了雷渊的哑穴。

他又一一道:“这位是西兹国驻我华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这位,是乌琉国驻我朝的使臣越大人;这位,是鞑靼的使者铁大人。”他一一解开各人穴道,抱拳道:“为防易堂主听出各位声息,多有得罪,只是此事也关系到各国会否受战火波及,权宜之法,请各位使臣大人见谅。还请各位能为我朝作个明证。”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气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等一定会据实作证的。”

裴琰步到雷渊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还有何疑问?”

雷渊轻哼一声,望向易寒,冷声道:“易堂主没将我烧死,还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万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败露,前功尽弃,却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贯剑尖,盯着裴琰,只待他稍有松懈,便突围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为何我会算到易堂主一定会逃到此处,而事先在这处安排好一切?”

易寒却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珑,不管是双水桥畔,还是城中围堵,路线都是算计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掷匕首,为的就是将我逼到此处。”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彻。我不妨再告诉易堂主,我早算到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应,而且为你劫人提供帮助。前几日京城之内,严厉搜查各客栈,也是我命人所为。只有这样,方能逼你与其联系,住到他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两个多时辰,我已将那宅院的来历,屋主是谁,顺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此时,我的手下已将此人拿住,逼问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只觉嗖嗖凉气自脚底涌上心头,眼前这位华朝左相,年纪甚轻,却手段凌辣,精明严密,心机似海,将自己似猫捉耗子般玩弄,实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寻隙遁去,刚欲拔身而起,却见裴琰身形也是一动,将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对峙间,听得脚步声纷响,数十人由山脚奔来,火光大盛,他转头见看见一人,面色大变。

火光下,燕霜乔鬓发微乱,气息微喘,被数名长风卫押着,眸中隐有泪花,神情复杂,望着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将面前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绝不会放过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声厉啸:“裴琰,你若有胆动我女儿,我要你的亲人十倍以偿!”

他牙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剑如蛟龙,剑光竟比先前盛了几分。裴琰面色一变,手中忽闪一道寒光,短刃荡起疾风,如银蛇乱舞,轰然一阵巨响,场边诸人摇摇而晃,掩耳而避。只听得易寒一声大喝,犹如奔雷,再睁开眼来,场中已不见了他身影,而裴琰面色苍白,立于原地,单手抚胸,唇边溢出一缕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