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辛苦了。”崔亮指了指一边:“喝口水吧,瞧你满头大汗。”

哨兵受宠若惊,这几日,长风骑在这位年轻军师的统一调兵指挥下,方挫败桓军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而他层出不穷的防守手段也让长风骑大开眼界,个个心中对他敬慕无比,军师有命,自当遵从,握起茶杯“咕咚”灌下去,放下茶杯便倒在了地上。

江慈看得更加迷糊,崔亮却迅速除下哨兵的衣服,递给江慈。江慈这才想到这名哨兵的身形和自己差不多,虽不明崔亮用意,却也急忙穿上。

崔亮将她军帽压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到我帐中等我。”

崔亮再大声道:“你把这个送到我帐中去。”又学着先前那哨兵的声音含混应了声“是!”。

江慈抱着一大堆弓箭掩住面容,走出中军大帐,镇定地走入不远处崔亮的军帐。

不多时,崔亮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开帐后一角,带着江慈钻进了紧挨着的陈安的帐篷。

崔亮再带着江慈从陈安帐篷后钻出去,迅速穿过军营,到达一处灌木林边。

他到灌木林后牵出两匹马,将马缰交给江慈,江慈愣愣上马,随着崔亮向南疾驰。

夕阳逐渐落下,江慈随着崔亮一路向南,当夜色笼罩四野,崔亮在一处树林边勒住骏马,跃下马鞍。

江慈跳下马,崔亮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囊,递给江慈:“小慈,这里面是一些银子,你拿上,骑着马,快走吧。”

江慈“啊”了声,不知崔亮是何用意。崔亮心中暗叹,和声道:“小慈,今天安澄下葬,相爷和长风卫都去参加葬礼,没人监视你,咱们方才那般行事,已经无人跟踪了。这是唯一逃走的机会,你快走吧!”

江慈沉默,崔亮替她理了理军帽:“你找个地方换了衣服,然后一直往南走,不要入京城,也千万不要回邓家寨,再将这匹军马给放了,先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

江慈仰起头,望着崔亮明亮的眼神,嗫嚅道:“崔大哥,我不走,我还得替伤兵们―――”

“傻姑娘,这军营不是你呆的地方。”崔亮叹道:“我当日一力要求将你带上战场,就是怕你在相府遭人暗算,我只有将你带在身边,再找机会放你走,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你快走吧。”

江慈依然沉默,没有挪动脚步。崔亮一急,道:“小慈,宝林山每年三月,并无‘彩铃花’盛开!”

江慈想了片刻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倏然抬头。崔亮又道:“小慈,我来问你,你的肩伤,没回相府之前,一直服的便是我开的药方,是不是?”

江慈张口结舌,崔亮拍了拍她的头顶,叹道:“你放心吧,卫大人的真实身份,我虽猜到,但绝不会说出去的。”

“崔大哥,你―――”

崔亮索性在树林边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江慈默默坐落。

崔亮眯眼望着夜色:“小慈,当日在相府,我曾利用过你,是我崔亮不对。现如今,你又知晓了相爷和萧教主暗中进行的一切,性命堪忧。相爷虽顾忌于我,暂时没有取你性命,但我实不敢保证,他或是萧教主将来不会将你杀了灭口。我只有找到这个机会,放你―――”

江慈低垂着头,低声道:“崔大哥,谢谢你。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杀我的。”

“不,小慈,现在相爷是顾着我,无法对你下手。他虽答应过我,待你伤好便放你回去,可我怕他当面放人,背地却派人杀你。我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我实是怕―――”

江慈仍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会的。”

“小慈,相爷这个人,我十分了解。他心硬如铁,绝不会有怜香惜玉之举,你若是他大业得成的威胁,他必会除去你。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心狠手辣的萧教主。你还是走吧,不要再搅在这汪浑水之中了。”崔亮转头望着江慈。

江慈还是不动,崔亮无奈,道:“要不这样,你和崔大哥说说,去年离开京城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再帮你想想,要不要离开?”

江慈心中翻江倒海,大半年来的委屈、隐忍、痛楚、彷徨齐齐涌上,只觉眼前这人如同自己的亲兄长一般,他的身影便如替自己遮挡风雨的一座大山,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崔亮知她积郁良久,待她哭得一阵,运力拍上她的背部,江慈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剧烈喘息后,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崔亮更是难过,轻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说吧,和崔大哥说说,说出来,你就心里舒服了。”

江慈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自长风山庄初遇卫昭,一路讲来,直讲到牛鼻山诸事,只是略去了草庐那噩梦般的一夜。

崔亮默默听着,眼中怜惜之意愈发浓烈。良久,叹息一声:“小慈,你真是受苦了。”

江慈哽咽无言,崔亮仰望苍穹,叹道:“我在平州时,也听闻过月落诸事,未料到,他们竟是这般境地,难怪萧教主会以稚童之身―――”

江慈低低道:“崔大哥,三爷现在和相爷联手行事,你既知晓,千万别露出破绽,他们可能不会杀我,但我怕他们对你―――”

崔亮微笑道:“我自有保命之法。再说,你崔大哥没那么笨,不会让他们看出来的,你看,我早已猜到卫大人真实身份,不也藏得好好的。倒是你,唉,我现在也相信,萧教主不会杀你,但相爷他―――”

江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相爷应该不会杀我了,若是要杀,也不用等到现在才下手。”

崔亮再将江慈所述诸事在脑中细想了一遍,皱眉道:“小慈,只怕,相爷对你起了杀心,后来又不知是何缘故,搁置下来。”

江慈愕然抬头。崔亮托住下巴,沉吟道:“你想得对,萧教主既不忍心见你跌倒,自不会杀你,他派人是保护于你。可是,他为什么要保护你呢?他既已将你交还给相爷,便已与他无关,你又和其他人无怨无仇,除非―――”

江慈唇边露出苦笑,慢慢低下头去。

崔亮再想了想,急促道:“小慈,当日在宝璃塔,你被点晕后,只怕相爷想杀你灭口,被萧教主拦了下来。所以相爷才留你一命,觉你还有利用价值,说不定可以要挟萧教主,又为了要向我有所交待。也许正因为这样,萧教主才会派了人随身保护你,怕的就是相爷对你不利。”

江慈多日来隐约的猜测经崔亮证实,反倒平静下来,她将积郁胸中多时的话语悉数倾吐,渐感轻松,微微一笑,淡然道:“不管相爷是要利用我也好,还是真心不想杀我了,反正,我已无性命之忧,我―――”

崔亮却紧盯着她,话语渐转严厉:“小慈,你若是还唤我一声崔大哥,你今天就听我的,快快离开这里!”他一把将江慈拉起,拉至马前,厉声道:“上马!”

江慈从未见崔亮这般语气和自己说过话,感动无言,默默上马。崔亮仰望着她,轻声道:“小慈,保重!”运力在马臀上一拍,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而去。

夜色中,江慈回头,大声唤道:“崔大哥,您多保重!”

夜风徐徐,拂过原野。

崔亮立于原地,见那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之中,听那蹄声渐渐远去,低叹一声:“小慈,你多保重!”

他默立良久,怅然转身,却也放下心头大石,跃上骏马,劲叱一声,马蹄翻飞,回转军营。

他微笑着走向中军大帐,安潞迎了上来:“军师,侯爷不在。”

崔亮微笑道:“相爷有伤,你们也不劝着点。”

安潞叹道:“安大哥下葬,侯爷伤心,谁敢多言?他让我们先回,一个人守在坟前,后来弟兄们再去找他,不见人影,不知去哪里了。宁将军说侯爷可能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崔亮点头道:“也是,相爷胸中积郁难解,一个人静静有好处。”

他转到中军大帐后面,将先前那名昏迷的哨兵悄悄拖入自己的帐中。又挂念着河西渠边的防务,转身向桥头走去。刚走几步,遥见江慈先前居住的小帐似有烛光,他轻“咦”一声,默然片刻,拂了拂衣襟,走过去,轻轻撩开帐帘。

烛光下,裴琰倏然回头,面上闪过失望之色,转而微笑道:“子明回来得倒快。”

崔亮也是微笑,走入帐中,环顾一下帐内,淡淡道:“小慈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裴琰左肩伤口一阵疼痛,却仍微笑道:“子明送小慈走,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好送送她,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也有些舍不得。”

崔亮叹了口气:“唉,她肩伤好了这么久,本来早就要送她走的,我怕她有闪失,所以才拖到现在。本来要去向相爷辞行,小慈知道今天安澄下葬,说怕打扰相爷,让我代她向相爷告罪。”

裴琰勉强一笑:“何罪之有?我本来就答应子明,待她伤好,要送她回去的。”

崔亮笑道:“是啊,我也说让相爷派人送她回去,可小慈说现在前线缺人手,就不劳烦相爷了。”

裴琰慢慢道:“她怎么这么客气。”

崔亮“啊”了声,道:“相爷,您还是早些歇着吧,我得到前面去。怕桓军玩新花样。”

“有劳子明了。”裴琰笑容有些许僵硬。

崔亮一笑,出帐而去。

裴琰默立帐中,目光掠过地上的草席,慢慢俯身,拾起那本《素问》。书页已被翻得有些折皱,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素问》,气血上涌,低咳数声。

作者有话要说:要出门远行,故提前更新。

九二、点滴在心

巍巍京城,九阙皇宫。

延晖殿中,关于“摊丁法”的争议已进行了大半日。庄王的后背早已湿了一大块,觉得自己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自“摊丁法”实施以来,遭到世家及各名门望族的强烈抵制。虽然国难当头,这些贵族世家们不便明着反对,但也是绝不愿乖乖配合的。各户田产数、人丁奴仆数迟迟统计不出,该缴上来的银子一分不见,他这个负责的王爷急得焦头烂额,心里还挂念着远在河西、面临战火威胁的舅族,一个月下来,瘦了一大圈。

殿内仍在推诿争吵,皇帝的面容早已沉得如殿外的暮色,内侍们在点燃巨烛时,手都有些战战兢兢。

太子抬头看了看皇帝的面色,满面忧切,静王平静地站于一边,并不多话,董学士和上个月返京入内阁的震北侯裴子放也都保持着沉默。

此次殿会是大朝会,因为要落实“摊丁法”,京城凡五品以上官员、王公贵族都需参加,包括很多闲散的贵族王侯。各人为了少缴税银,绞尽脑汁逃避推诿,到后来为了相互攻击对方,又扯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丑事,皇帝坐在宝座上,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九重宫门处,传来三声急促的铜钟声。殿内诸人齐齐惊悚抬头,未说完的,话也堵在了喉间。再过片刻,铃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便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处。

姜远带着两人奔入殿内,那二人扑倒于地。陶内侍早奔下台阶,从一人手中拿过军情急报,又急速奔上銮台,奉给皇帝。

皇帝自铜钟响起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打开军情急报低头细看,那上面的黑字还是让他眼前眩晕,体内真气不受控制乱窜,一股腥甜涌至喉头,他颤抖着运气,压了又压,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在了宝座上。

他手中的军情急报,“啪”的一声,掉落在织满“九龙图”的锦毡上。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还是董学士和裴子放反应迅捷,二人同时将太子和静王一推,太子、静王踉跄着奔上銮台,将皇帝扶起:“父皇!”

董学士、裴子放、陶行德随后而上,太子慌不迭叫道:“传太医!”

庄王早已面色苍白,一片混乱中,他缓缓走上銮台,拾起军情急报,视线扫过,面上血色终于褪尽,双足一软,跌坐在锦毡上。

由于皇帝是习武之身,众臣恐其是“走火入魔”,不敢挪动。直至太医赶到,扎针护住心脉后,方小心翼翼将龙体抬至内阁。

此时,皇帝早已双目紧闭,面上如笼了一层黑雾,气息若有若无。董学士和裴子放等人一面命太医继续施针用药,一面命姜远迅速关闭宫门,所有文武百官均需留在大殿内,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交谈。

首正张太医率着一大群太医围在皇帝身边,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太子急得在旁大声呵斥,董学士将其请了出去。

不多时,二人又进来,太子稍稍恢复镇定,张太医过来:“太子。”

太子见他欲言又止,急道:“快说!”

陶行德也将庄王扶了过来,张太医看了一下阁内,董学士便命其余太医退了出去,阁内仅留太子、庄王、静王、董学士、裴子放及陶行德等人。

董学士镇定道:“张太医就直说吧。”

“是。”张太医不自禁地抹了把汗,道:“圣上急怒攻心,岔了真气,所以晕了过去。但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

庄王上去踹了他一脚:“是什么?!快说!”

“是,是―――”张太医终道:“是圣上以往所服丹药,火毒寒毒太重,夹在一起,日积月累,只怕―――”

“只怕怎样?!”静王厉声道。

张太医向太子跪下,连连磕头。董学士叹了声,道:“张太医起来。”

待张太医站起,董学士和声道:“能不能用药?”

张太医不语,董学士与裴子放同时会意,望向太子。太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又拿眼去瞅静王、庄王,三人眼神交汇,同时一闪。太子转头,见董学士微微点头,终道:“张太医,你尽管用药,本宫赦你无罪。”

张太医松了口气,又道:“圣上现在经脉闭塞,药石难进,得有内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众人齐齐望向裴子放,裴子放向太子行礼。太子上前,双手将他挽起,语带哽咽:“裴叔叔,一切有劳您了。”

华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战报传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晖殿,太医连日用药,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河西府失守、高国舅殉国消息传入后宫,高贵妃当场晕厥,醒来后汤米不进。

经内阁紧急商议,皇帝病重期间,暂由太子监国,后宫暂由静王生母文贵妃摄理。

为向上天祈福,保佑圣上龙体早日康复,也为求前线将士能反败为胜,将桓军拒于河西平原,太子下诏,大赦天下。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经内阁商议,太子下诏,急调苍平府肃海侯三万水师沿潇水河西进,护卫京师,小镜河以南三万人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从瓮州、罗梧府、洪州等地紧急征兵,北上支援长风骑。

河西府失守,华朝朝野震动,由河西平原南下逃避兵难的百姓大量涌入京畿,米价暴涨,粮食短缺,潇水平原十二州府世家贵族悄然南撤。内阁与太子商议后,任命德高望重的谈铉谈大学士为三司使,主理安抚难民事宜,“第一皇商”容氏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开仓放粮,平抑米价,并带头捐出财物,以作军饷。在容氏的带动下,京城富户纷纷捐钱捐物,军粮不断运往前线,民心渐趋稳定。

夜风中,马蹄声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跶”声。

江慈不再策马,任马儿信步向前,那清脆的踏蹄之声,伴着原野间的蛙鸣声,让她的心无法平静。

马儿仿似也听到她心底深处、那声郁然低迴的叹息,在一处草丛边停了下来。

江慈愣怔片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低低道:“你也不想走吗?”

马儿喷鼻而应,低头吃草,江慈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

夜雾,浅浮在原野上,宛如她心头那一层轻纱,想轻轻揭开,却又怕去面对。

帐内,烛火渐渐燃到尽头,裴琰却仍是默立。

帐外,传来一阵阵蟋蟀声,夹杂着,越来越近、轻柔的脚步声。

裴琰猛然回头,江慈挑帘而入,抬头见到裴琰,往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静默片刻,平静道:“相爷,您怎么在这里?”

裴琰盯着她,纹丝不动地站着。良久,方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慈一阵沉默,又慢慢走至帐角,将先前套在外面那哨兵的军衣脱下,理了理自己的军衣,并不回头:“不走了。”

“为什么?”裴琰凝望着她的背影。

江慈转过身,直视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闪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边听到她坦然的声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决定回来,不走了。”

裴琰默然无语地望着江慈,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您有伤,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医帐,凌军医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说着转身便走。

裴琰却是一阵急咳,江慈脚步顿了顿,听到身后之人咳嗽声越来越烈,终回转身,扶住裴琰。

裴琰咳罢,直视着她,缓缓道:“你想做军医?”

“―――是。”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军医,那我这个主帅的药,为何现在还没煎好?”

江慈“啊”了声:“小天他们没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长风骑做军医,就得听主帅的命令。去,把药炉端来,就在这里煎药,煎好了,我就在这里喝。”

江慈只得到医帐端了小药炉过来,凌军医知她身份特殊,只是看了看她,也未多问。

江慈将药倒入药罐内,放到药炉上。裴琰在草席上盘腿坐落,静静凝望着她的侧影,忽用手拍了拍身边。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边坐下。

药香,渐渐弥漫帐内。

裴琰长久地沉默之后,忽然开口,似是苦笑了一声:“安――澄,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喝药。”

江慈听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着安澄尸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请您节哀。”

裴琰却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望着药罐上腾腾而起的雾气,眼神有些迷蒙:“我从两岁起,便洗筋伐髓,经常浸泡在宝清泉和各式各样的药水中,每天还要喝很多苦到极点的药。直到七岁时,真气小成,才没有再喝药。”

江慈想起相府寿宴之夜、宝清泉疗伤之夜,他所说过的话,无言相劝。

“安澄和我同岁,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将他带到宝清泉,我正在喝药。这小子,以为我是个病胚子,又仗着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帮孤儿打架斗狠,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颇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个厉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爷用了什么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个大亏。”

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经常见面。以前一直觉他就是大闸蟹的一条蟹爪,恨不得将其斩断了方才泄愤。但那日在战场上见他那般惨烈死去,知道正是因为他率死士力挡桓军,才保住了另外三万人的性命,没有让桓军长驱南下,心中对他印象大为改观,深为敬重,不由叹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仿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时闪现的,还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间伤痛渐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忆什么,但话语有些零乱,有时说着带安澄上阵杀敌的事,有时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光。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药香愈发浓烈,江慈站起,在药炉内添了把火。裴琰凝望着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唤道:“小慈。”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伸手,要将右腿绑腿解开。江慈见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轻手解开绑带。裴琰将裤脚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约一寸处,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中间似被剜去了一块,触目惊心。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我一时托大,又忙于指挥战事,便没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战两日,将那五万人尽歼于麒麟山,才发现毒素逐渐扩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他话语越来越低,江慈仰头间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双眸,似笼上了一层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