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四年,我们就在京城和长风山庄来来往往。他也正式给我和许隽这些人取了个名字---长风卫。

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加入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始终只有我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多数时候是微笑着的,他笑起来很俊,很多人都在背后说他不愧是夫人的儿子。

他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但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顶多就是拿我揍上几拳解解气。不过他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多,有什么事情也喜欢和我商量,尽管我从来都拿不了什么主意。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宝林山的桃花开得格外的灿烂,漫山遍野,空气中也流动着一种浓烈的香气,让很多人都睡不安稳。

那天我们训练搜寻秘道,结果让陈安这二愣子在碧芜草堂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了许多尘封的书册。

我们当然不敢擅自拆封,等他和南宫公子赶到,南宫公子拿起其中一本打开细看,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将我们赶了出来。临出门时,我瞟了一眼南宫公子手中的书册,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和南宫公子在屋里笑个不停,许隽和陈安一个劲地追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其实那时的我也不明白,那些图画到底画的是什么。

那天天快黑时,他将我和许隽叫了进去,命令我换上他的衣服,让许隽换上南宫的衣服。看着他和南宫换上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隐隐猜到他要去做什么。我很想跟着他去,可我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所以我和许隽老老实实呆在碧芜草堂,背对雕窗,装出用功读书的样子。

可是,平时很少来碧芜草堂的夫人却在那一晚踏进了书阁的大门。

我们都很怕夫人,但再怕,我也不能说出他去了哪里。于是,我和许隽被关到了冰窖之中。

长风山庄的冰窖有几层,里面都是冬天收集的厚厚的寒冰,夏天以作消暑解热之用。我们被冻得直哆嗦,我数着时辰等着他来救我们出去。可等我冻得全身僵硬,他还是没有来。

许隽抱成一团,哆嗦着问我:“安、安、安大哥,我、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冻、冻死了?老、老大会不会来救、救我们?”

“他、他———一定会、会来救、救我们的。”我说完这句话,意识开始模糊。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大床上。

由于我脱了一件衣服给许隽穿上,我的手脚被冻坏了。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后陈安偷偷地告诉我,老大很着急,将长风山庄最好的药找出来给我服下,他让我睡在他的大床上,还将我冰冷的脚抱在胸前。不过我醒来后,便睡回到了我的榻上。

陈安还告诉我,我和许隽被关到冰窖后很久,老大和南宫才赶回来。夫人很生气,闭门不出。他和南宫跪在门外,直到跪晕过去,夫人才命人将我们放了出来。

我醒来后的那天晚上,他好象很高兴,一直坐在榻边和我说话。到后来,他索性和我挤在榻上睡着。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得意。

“安澄。”

“在。”

他将手枕在脑后,右腿架在左膝上一晃一晃,欲选豕。过了好一会儿,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安澄,我做坏事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这回你受苦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月华楼的雪娘,真正是名不虚传。”

我不敢多问,我只在心里想着他能带上我去南安府,也喝上一回花酒。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就好了,等我走出东阁,发现碧芜草堂侍候的小子们少了几个人。

他依然时不时和南宫偷偷溜下山,仍然是我和许隽装成他们的模样呆在书阁,却再也没有被夫人发现过。

他和南宫还在南安府认识了宁剑瑜,不久他将宁剑瑜带回长风山庄,夫人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子,还收了他做干儿子。

我一直记着他说过要带我去月华楼,可直到四年后他年满十八岁,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剑挑十大门派;直到北疆烽烟再起,他带着我们浴血杀敌,一手建立起赫赫有名、天下无敌的长风骑;直到他在守卫成郡一带时治理水患,平定民乱:直到他凯旋后入阁拜相,他都没有带我去月华楼喝过花酒。

我却一直记着他说过的雪娘,多年以后,我奉他的命令去南安府办事,偷偷地去了一趟月华楼,当年名噪一时的雪娘早已洗手不干,不知去向。

但当我打听雪娘时,月华楼的人依稀记得,雪娘当年何等绝代风华,诗词歌赋无一不绝,却在某一年的春天,对诗败给了一个陌生的少年郎,最后她甘拜下风,亲自引这位少年郎入了暖阁。而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人人都记得,他有着俊雅无双的笑容。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这该死的桓军,我的刀刃都卷起来了,他们还是如蝗虫一样不停攻过来。

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尽,全身麻木到没有知觉,我只是下意识地挥舞着手中的厚背刀。这刀,是他在麒麟山一役后送给我的,听说是前朝长冶子大师亲手焠炼的宝刀,可刀再好,饮了这么多桓贼的鲜血,也有刀刃卷起的时候。

如同我,陪了他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终有要离开他的一天。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他了吧?上次麒麟山,他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我也以为他要死了。童敏、许隽还有许多弟兄,他们杀那么多桓贼都不害怕,可看到他昏迷之中乌青的面色,都不停地落泪。

我没哭,可我绝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我们。十多年来,我没离开过他,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有时,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他的影子,若主人都没有了,影子恐怕也不会存在了吧?

童敏他们不敢下手,我便将他们赶了出去,用他杀敌的宝剑,剜掉了他腿上那块坏死的肉。我的舌下有个血泡,可我不能犹豫,他的面色越来越青,我绝不能让他死。

当看到他伤口处流出的血渐转殷红,我的全身也开始渐渐麻木,就象现在这样麻木,可那时我却非常高兴,不象现在,没有高兴,只有愧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拼死搏杀时还想起了这些遥远的事情,也许是我这这么多年很少离开过他的身边,这次被派到河西,算是与他分开最久的一次。

可就是这一次,我没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我没有守住河西。老大,我很想再这么叫你一次,自从你封爵拜相后,弟兄们便没有这么叫过你了。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我知道,大家在心里其实更愿意叫你一声老大。

桓军的箭对准了我们,我的身形开始摇晃,利箭破空而来,瞬间便穿透了我的身体。可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好象听到了他的声音,老大,是你赶来了吗?我真没出息,竟要这样子死在你的面前。

只希望,我死的样子不要太难看。

番外、雁归来

风止雨息,犹有水珠自檐沟滴下。

燕霜乔坐于窗前,透过红菱花镜看到明飞自院门进来,静默少顷,到绣架前坐下,拈起绣针。

绣绷素缎上,数丛芦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长,尽显萧瑟之意。

明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敲房门。屋内并无反应,他只得推门而入。燕霜乔背对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见时那袭单薄的蓝衫,因低头刺绣,越显纤肩细腰,别有一种风流韵态。

明飞走近,轻声道:“燕小姐。”

燕霜乔埋头刺绣,明飞略显尴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爷派我来的。”

燕霜乔仍不抬头。

明飞只得道:“燕小姐,江姑娘她---”

燕霜乔倏然转头,她明净的眼神竟逼得明飞不敢直视,他略微移开视线,望向绣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爷,将相爷击成了重伤。”

燕霜乔本是左手托着素缎,右手的绣针还停在一只大雁的左翼处,闻言右手一颤,“啊”地一声,殷红的鲜血在素缎上沁开来,竟象一只大雁中箭后血洒碧空,却仍哀鸣着跟着同伴飞向南方。

明飞被这一滴鲜红晃了一下眼睛,受伤的大雁,萧瑟的芦荻,如同自己当年离开月戎时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飞的大雁,也射断了自己对故土的依恋。

眼前清香拂动,他忙退后两步,燕霜乔竟逼近他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们把我师妹怎么样了?!”

明飞竟觉有些狼狈,事先想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眼见燕霜乔面上怒意勃发,再无半分素日的温婉静雅之态,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爷并无大碍,也未为难江姑娘,她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园。”

燕霜乔先是轻吁了一口气,转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胁我做什么?!”

“相爷想请燕姑娘再写一封信。”明飞见她猜中,只得直述来意。

燕霜乔怒道:“裴琰想对我小姨怎样?!”

明飞装成迂腐的世家公子,与她数日相处,本以为她心地简单,懦弱好欺,此刻见她聪慧若此,方知她只不过是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遂收起先前几分轻视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爷不会伤害江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一用她们。再说,燕小姐若不写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只怕对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乔静默良久,转身到案前写下一封书函,淡淡数句,嘱咐小姨勿以自己为念,自善其身,转而想起被人欺骗,连累亲人,心中难过不已。她再解下颈中的红丝绦绳,放于信函之中,递给明飞。看着这张曾在心底激起微澜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带上了几分讥讽之意:“邵公子。”

明飞见她仍以“邵公子”相称,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乔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对视。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虽比他矮了半个头,却似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想挪开目光,又被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时,她已轻声道:“你这般演戏,不累吗?”

明飞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紧,燕霜乔一松手,明飞竟倒退了两步。

燕霜乔仍是直视着明飞。她生性温柔平和,即使再厌憎眼前虚伪小人,欲待痛斥他几句,却也说不出那等重话,终冷笑一声:“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飞听她话语虽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刚烈之气,竟不敢再看她,转身出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与值守的长风卫打招呼,策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长风骑,浴血战场,屡立战功,得入长风卫。这些年,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月戎人,总以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与长风卫们手足相倚的华朝英雄,却在这一刻,冷雨浸肤,才发觉自己终不过是要时刻戴着假面生存的暗人。

这般演戏,确实有些累了。

他再来这个小院,今年第一场大雪刚刚下过。燕霜乔的《雁南飞》绣图也收了最后一针。

明飞下意识望向上次血渍之处,却只见一只小雁,昂然振翅,随在大雁身后。

燕霜乔取下素缎,低头绞着帕边。明飞静静看着,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诉你令师妹去了哪里,你可否将这绣帕送给我?”

燕霜乔一愣,转而微微点头。

“江姑娘初二随相爷去了长风山庄,听从南安府回来的弟兄说,她在那里过得很好,相爷也对她不错,还带着她去打猎。”

燕霜乔默默听罢,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她轻轻抚着绣帕上的那只小雁,低声道:“那就好,她最喜欢打猎,肯定玩得很尽兴。”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头望着明飞:“明公子,能否帮我转达一句话给你家相爷?”

“燕小姐请说。”

“我师妹天真烂漫,不识礼数,若有得罪相爷之处,还请相爷多多包涵。她于相爷并无用处,还请相爷将她放了,我燕霜乔愿为相爷所用。”

明飞微愣,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爷用你去对付你的父亲,你也愿意吗?”

燕霜乔怔住,良久无言。

明飞细观她的神色,非苦非伤,只是有几分茫然。

燕霜乔沉默许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亲,就算是,他也不会以我为重。那夜他弃我而去,你家相爷也当看得明白,他不会因我而受威胁。”

明飞一笑:“燕小姐错了。”

燕霜乔略带疑问地望着他。他浅笑道:“若是我处在那等境况,也只能做出那等选择。燕小姐误会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来,他内心也是觉得有愧于你的。”

燕霜乔眼帘微闪,低声道:“你们男子以大业为重,纵是牺牲亲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们女子也是人,就是生来被你们用来牺牲的吗?血脉亲情,一句‘日后为她复仇’就可抵消吗?”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意所绊”,少听过女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这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我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我母亲是一个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我。负便负了,骗便骗了,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明飞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样,燕小姐,这封信还是得劳你写一下。”

燕霜乔冷笑道:“我倒不知该如何写,明公子诗书上是极佳的,不知可否赐教?”

燕霜乔被明飞假扮的“邵继宗”撞伤以后,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与明飞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也曾联诗作对,相处甚欢。若非看“邵继宗”乃知书守礼之人,燕霜乔早已告辞而去,正因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时日,才有后来揽月楼之会、被挟之痛。

明飞心涌愧意,燕霜乔忽咳数声,明飞这才发现,大雪天,她竟还只穿着当日的蓝色薄衫。

燕霜乔终还是写了封信函,寥寥几句,无非证明她尚在裴琰手中,并无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负心忘义的所谓父亲,可还有一丝舔犊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飞一眼,明飞却于一个时辰后带着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脉去后,明飞立于门口,望着她冷冷的面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爷,甚至恨你的父亲,便当留着身子,看我们是否得到报应。你若疼你师妹和你小姨,更当留着身子,以后出去与她们相见。”

燕霜乔一阵咳嗽,双颊涨红,明飞走了进来,她急速后退,他却只是走到大柜前,取出一件掐丝夹袄,她躲避不及,他已将夹袄披于她的肩头。

他还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转身离去。

过了数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飞踩着积雪入院,燕霜乔正围炉而坐,静静地看书。

见她穿上了厚厚的夹袄,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兴,欲待张口,这才省觉自己这次竟非奉命而来。

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一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她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她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了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她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这你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她做的饭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这次又要我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天才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爷是交给我负责的,你若病倒,我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了,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说了一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你错了,厨艺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了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她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她、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了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她画画、看她刺绣,直至蹭到她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了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了上去。

这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了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女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一场戏?

她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女子,道她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这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她这么想着,这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数日。

融雪天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她轻敷额头,喂她喝药。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了水不停涂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她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夜,终于在他喂她喝药时攥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二人第一次肌肤相触,她这一生,从未握过男子的手,而他这一生,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了许久,他终还是说了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她一急,往后便倒,他右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

她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这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一的亲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进了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了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这一份温柔。

人前他是长风卫,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华朝的一举一动,还得尽力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有这段时日,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不用伪装,不用刺探,更没有时刻担忧被揭破身份的恐惧。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尔,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气豪发的长风卫明飞,但身份若是败露,他将只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这份温柔,却要从此亡命他国,忠义难全。

燕霜乔醒来,仍只是一句:“明飞,求你。”

他将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燕霜乔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后他来了,仍是静静地看她写字画画,吃着她做的饭菜,只是离去前淡淡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这么淡的一句话,却让燕霜乔止不住泪水。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时间”便是数月,她更没有想到,他不单是放了她,更与她一起逃离。

告别素烟,她与他打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着她坐在草地上,看着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灿烂,他在她耳边说道:“那边,是我的故乡。”

她曾听他说过是南安府人,自觉讶异,却听他又说道:“我的真名,叫阿木尔,我是月戎人。”

这一夜,她不停地唤着“阿木尔”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泪流满面。

终于再度有人唤他“阿木尔”,她也终于相信,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心中都只有忠孝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