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军医极为喜爱江慈,也是伤痛难言,见崔亮难过,上前道:“军师―――”

崔亮抬头,平静道:“我再去看先师留下的医书,凌军医,各位大夫,劳烦你们继续试药。”

“正寻对症之方,预防之汤药需要大量‘雩草’,请相爷即派人急调。慈精神尚佳,可护理染疫之人。”

“‘雩草’预防效果良好,已发给城中居民服用,请命军中煎汤服用。亮当竭尽所能,寻出对症治疗之方。慈病情渐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制,如再过数日,无新发病者出现,疫情当可止住。但仍未寻出对症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时昏时醒。”

裴琰紧攥着手中的信笺,面沉似水,安潞进帐,欲请示什么,又退了出去。

“什么事?!”裴琰厉声道。

安潞忙又进来,道:“宁将军派人送了几名俘虏过来。”

“先放着,明日再审。”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抢过一名长风卫手中马绳,打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卫昭缓步入帐,拾起地上信笺,目光凝在了最后五个字上。

番外、恰长风少年

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听人说,北郊宝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却不敢上宝林山,因为那里有个长风山庄。那山庄的主人,据说曾经做过武林盟主,听说还有个人,做过赫赫有名、指挥千军万马的震北侯。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守着三间烂瓦屋、靠左邻右舍施舍米粥活下来的孤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老妈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许隽不同,这小子仗着他老子是震北侯军中出来的,去年曾经跟他老子上过一次宝林山,回来吹牛吹到现在。虽然我每次打架能打过他,但吹牛是吹不过的,尽管他老子当年在震北军中只是个伙夫。

于是,我很想上一次宝林山,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长风山庄。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听说他们都得了一种可怕的瘟病。当许隽他老子也死于瘟病,他也成了孤儿。

城里到处都是死人,我和许隽只能将他老子用板车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可我们力气小,还没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动,板车也翻了。

许隽只知道哭,我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可我也没力气了,没办法将他老子的尸体拖回到板车上。

这时,一辆很好看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内传来很好听的声音,让我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后,有人帮我们埋了许隽他老子,然后,我和许隽就跟着那几个人一直往北走。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然后,他们告诉我们,从这天起,我们是长风山庄的人。

许隽顿时不哭了,可他脸上还有鼻涕,被站在旁边的一个个头比我还大的小子笑了几句。我当然是不服气的,这小子也不经打,被我几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来帮那小子,许隽又来帮我,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几个大人来将我们分开,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象仙女般的声音。当我抬起头,便真的看到一个仙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笑:“狗蛋。”

可恶的小子们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几拳的那个笑得格外响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别好看:“狗蛋可不好听,从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不行。”

“为什么?”仙女蹲下来看着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妈投了胎会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着站起来,向旁边一个人说道:“就是他了,带去给少爷吧。”

那个人让我叫他“大管家”,我跟着他走了很远,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少庄主的人,让我一切都听少庄主的。长风山庄的少庄主,听说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兴奋。

可我大失所望,这个少庄主住在一间草房子里,身子板瘦瘦的,长得比戏班子的人还要俊几分,看他皱着眉头喝药的样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时候,这个少庄主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后要听这个病秧子的话,我便有些不开心。

大管家却好象很怕这个少庄主,恭恭敬敬说完了就弯着腰退了出去。少庄主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手背在身后,象个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惯。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着笑,这让我更不爽。

“是。”

“母亲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安澄,很不错啊。”

原来那个仙女是他的母亲,哪有那么年轻漂亮的母亲。

“可我妈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丑年的?”

“是。”我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抢着说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经满了七岁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却笑得更厉害了些:“听说你很会打架?”

“还行。”

“你打赢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输了,你叫我老大,还要改名。”

我当然不怕,正要开口答应,他忽然扑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被他扑倒。不过我反应也快,将他反压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压在下面,还被他用力揍了几拳。这小子看上去瘦,力气可不小,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骑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输了。”

“你偷袭我,不算数!”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那好,咱们重新来过。你说开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开始!”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可这小子象泥鳅一样滑,我几次要逮住他了,他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溜开。

我当然不服气:“有种不要躲,和我正面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讨厌:“如果你不怕,咱们换种方法打。”

“怎么打?”我当然不怕这个病秧子。

“你既然说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后我再挨你三拳。这样轮着来,谁先倒下算谁输。”

他先前揍了我几拳,力气虽大,但想来我还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结实,可挨不了我几拳,我自然答应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举起了拳头。

好象只有一拳,他便把我击出了草屋,我眼前发黑,嘴里也全是血。他将我拎了起来,我倔犟地不肯开口,他笑着又击出了一拳,我便飞到了温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里挣扎着,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气,水不断呛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沉。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提出水面。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还是开不了口,他又将我沉入水中。

当他第五次将我提出水面,他缓缓地举起了拳头。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这一拳下来,我将永远沉入水底。

“老――大。”

他慢慢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咳嗽着道:“安――澄。”

从此,我不再叫狗蛋,我叫安澄,我成了长风山庄少庄主裴琰的随从。

从此,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他练功,我也跟着练功,他读书,我也跟着认字读书。

我还欠着他一拳,慢慢地我懂了,欠他的这一拳,可以要了我的小命。

他完全可以一拳便打得我再也起不来,可当时为什么还要和我那么绕圈子呢?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陪着他在草庐住了大半年,他每天吃很多的药,还要在温泉中浸泡几次;他每天练功要超过五个时辰,还有三个时辰读书写字。于是,我再也没有睡过懒觉。

他不太喜欢说话,最开始不过吩咐我做什么事时才说上几句,后来慢慢地才问我一些南安府的事情。我很想念南安府的日子,便说得天花乱坠,可他只是淡淡听着,我几次拐弯抹角怂恿他下山去南安府玩,他都没有表示,让我有些失望。

可当第一场大雪降落的那一天,他的剑尖发出如霜剑气,凌空劈断一根树枝,他十分兴奋,竟然转身将我扑倒在地上,还抱着我在雪地上滚了几个圈。

我听见他很兴奋的声音:“安澄,我练成了!我练成剑气了!我可以下山了!”

我也很高兴,我十分想念许隽,我更想念南安府。

他放开我,就那么躺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似是喃喃自语:“安澄,你母亲,抱过你吗?”

当然抱过,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枕在脑后,虽然雪地十分寒冷。

“她带你睡过吗?”

“她死之前,我一直和她睡。”

他叹了口气,良久方说话,声音极低:“可我母亲,从来没抱过我,也没带我睡过。”

那仙女般的夫人,我忽然想起她蹲在我面前说话时身上发出的香气,要是她能抱我一下―――

“母亲答应过我,只要我在今年过年之前练成剑气,她便会抱一抱我,还让我睡她的大床。”他很高兴,是真正的那种高兴。看得出,他想这一天想了很久,我也替他高兴。说实话,住这个草庐比我家那三间烂瓦屋还要难受。

我们终于下了山,他几乎是跑着下的山,可他找遍整个长风山庄都不见夫人。我看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直到有个叫漱云的小丫头跑来告诉他,说夫人在梅林等他,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我们跑到梅林的时候,天快黑了。梅林的腊梅开得很鲜艳,白雪红梅,仙女般的夫人站在梅林中,笑容比那梅花还要美丽。她张开双臂,声音也很温柔:“琰儿,到母亲这里来。”

我正好于此时侧头,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他也不再象平日那么稳重,飞快地向梅林跑去。

可就在他距夫人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夫人白袂飘飘,身形向后飞纵。他停住脚步,仰起头来,满面不可置信之色,望着向后飞纵的夫人。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站立的地面忽然裂开来,他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更是吓得不能动弹,夫人又落在了地面。她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如往日的温柔美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忽然害怕见到这样的笑容。

她站在那个大坑边,低着头,嘴唇似在动着,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林。

等夫人走远了,我才敢奔了过去。这才发现那是个陷阱,像猎人捕兽一样的陷阱。他坐在陷阱中,五官有些扭曲。

陷阱很深,我没办法将他拉上来。我喊了几声老大,他却将脸扭了过去,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没办法,只得转身去找绳索,可我在桃林中转了很久,都转不出这片梅林。

前几日我才随他读过有关奇门遁甲的书,我感觉这片梅林就象个迷阵。我这时候才灵机一动,折断了一根很长的树枝,可还是够不着陷阱深处的他。我很沮丧,便也跳入了陷阱之中。

这么高的陷阱,我跳下去后脚崴得生疼,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想将仆在地面的他扶起来,可他将脸埋在了泥土中。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我怎么也扶不起来。我只看见他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天全黑,他才慢慢翻过身来。他就那么呆呆坐着,我也陪他坐着,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

雪越下越大,下了一整夜,坑底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心中暗喜,擦亮了火熠子。

可我们没有办法爬出去,这个陷阱实在是太深了。即使他的轻功不错,也没办法爬出去。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当火熠子燃尽,我们还是没能爬出陷阱。

那一夜,我和他在陷阱中冻得瑟瑟发抖,我将外衫脱了下来给他穿上,他仍在发抖,甚至比我还抖得厉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夫人还是没有出现。

我请他大声呼救,可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又冻了一整日,我以为自己就要冻僵的时候,夫人忽然出现了。

夫人低头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神情很严肃,不象昨天那么温柔。他低着头在坑底跪下,我也只得跟着跪下。

夫人的声音很轻,象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记住我昨天的话了吗?”

他磕了个头:“是,孩儿记住了。”

夫人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而去。不多时,上方垂下来一根绳索。

他神情木然,慢慢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根绳索。我们出了陷阱,他却仍在梅林的雪地里坐了很久,才带着我回了碧芜草堂。

夫人昨天到底说了什么话?我很想知道,可他一直紧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回到碧芜草堂,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去给夫人请安,我悄悄溜到书房,看到他在纸上写下的字:

“勿轻信任何人、任何承诺。大功将成,愈需谨慎。其言愈诚,其心愈险,虽骨肉至亲亦然!”

我们不用再整天呆在山上,更让我高兴的是,过完年,许隽和那些小子们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也被派来跟着他。碧芜草堂一下子变得很热闹,他也慢慢变得爱笑,其实,他笑起来真的很俊,还有几分象夫人。

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叫童敏,我们一笑泯恩仇,成了兄弟。不多久,又来了一位南宫公子,碧芜草堂更热闹了。

他越来越少去夫人住的正院,整天和我们呆在一起。童敏他们本来也和我一样有些不服气,可有一段时间,我看见那些小子们脸上红肿不堪,便知道他们会和我一样,尊称他为“老大”。

南宫公子刚来的时候,对我们这些比他小上几岁的小子也是满脸的不屑。可有一天晚上,我起来撒尿,看见他手中的长剑点上南宫公子胸前的穴道,我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了回去。第二天,南宫公子便随和了很多。

可让我们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喊他“老大”的那一天,是在三年后的冬天。

那一天下着大雪,夫人好象不在庄内,他从正院回来,便笑着说去后山打猎。正好前几天大管家说后山发现了猛虎,我们兴奋得不行,拥着他上了后山。

我们这群十岁左右的小子以为自己学了几年功夫,打虎不在话下。可当那只吊睛大白虎挟着狂风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才知道,自己学过的功夫还远远不够用。

转眼间便有两名弟兄被虎爪拍在地上动弹不得,童敏的背上也被抓出了血印,安潞被虎尾巴扫到一边,晕了过去。

我知道情况不妙,带着十余个弟兄挡在前面,我大声呼道:“老大快走!”

老虎向我扑了过来,它的吼声惊天动地,震得我手一哆嗦。眼见我被老虎扑倒在地,忽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一剑砍上了老虎的爪子。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他与南宫公子已经身形翩飞,剑舞寒光,围着老虎缠斗。

我们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紧张得大汗淋漓。而这时我们也才知道,他和南宫公子的武功,高出我们太多太多。

我们知道,他若有个好歹,我们也别想活命。于是我们冲了上去,大声叫他快走,可他就是不听。他和南宫几次被老虎扫在地上,却仍不放弃。我看见他的眼中闪着兴奋而热烈的光芒,好象那只老虎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他一定要得到才会甘心。

那只老虎最终成了他的战利品,他肩上还流着血,却很高兴地和南宫扛着死虎下了山。

我是真心地佩服他,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就象这只老虎再厉害,也只能死于他的剑下。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许隽他们都用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他,我知道,从这一天起,他真正成为了我们的“老大”。

他将虎皮剥了下来,然后很兴奋地带着我抱着虎皮去了正院。夫人刚从京城回来,她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站在院中的梅树下。他将脚步放慢,捧着虎皮走向夫人。

夫人却好象对这虎皮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放着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深深地低下头去,但我看得见他先前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夫人却不看他,只是剪下了一枝梅花,依然淡淡道:“你这么整天和一帮小子混也不是办法,准备准备,明天随我去京城,你舅父想见见你。”

我们又兴奋起来,半个月后,我们到了繁华富庶的京城,住进了天下第一富商容氏的大宅。

舅老爷对他说不出的好,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也有着世袭的爵位。舅老爷和夫人天天带着我们出去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打交道,我也因此走遍了京城的富贵人家、王侯公爵府第。

他变得越来越老成,待人接物也有了几分少年侯爵的气度,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容府的人对我们很客气,但两位表少爷却有些不服气,终于有一天,大表少爷在花园拦住了我们,和二表少爷一唱一和,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他一直嘴角含着笑,静静地听着。我看得很清楚,当二表少爷说出一些对夫人、对叔老爷大不敬的话时,他背在身后的手在隐隐颤抖。

我很怕他会将二位表少爷抓起来丢到旁边的荷塘里,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在京城生活了这些日子,真的变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很晚都没有睡,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一直练到半夜。然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我知道他不开心,我笑着让他打我几拳,他真的打了,头一拳很痛,后面慢慢地没有什么太大的力道。

他将我扑倒在雪地上,仰天大笑。笑罢,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再过了几天,大表少爷因为在外养了个戏子,被舅老爷吊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还被关在了祖宗祠堂中。再过了几天,二表少爷和靖成公世子一帮人出去打猎,不慎将王尚书的公子射伤,舅老爷气得将二表少爷押到王尚书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还托人说情赔礼,二表少爷才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