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开玩笑!”老爹脸色阴沉。

叔父走过来,拿过老爹手中的鸭肉,凑到鼻子下面一嗅,又看向老爹道:“大哥,这是寻常的肉味?”

六相全功是陈家相术的基础,叔父的六相全功修炼已至化境,与老爹相比,只是功到术未修的差别,老爹能嗅到的气味,叔父必定也能嗅到,因此叔父才有如此疑问。

老爹说道:“你的相功无人能及,我能闻到什么味,你自然也能闻到,但是你没练相术,却是辨别不出来了。相术之中,只相味一法,便可分五大正味、十大副味,正副相交颠倒,辅以强弱之分,又有四百种变化,种种变化都有细微区别,常人是无从区分的。正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如是也。”

老爹的意思是说,鸭肉之中即便是有异味,叔父能嗅的出来,却也无法辨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味道。

就好比一堆鸡骨头里混着几根零碎的鸭骨,眼力好的人瞧见了,或许能瞧出骨头有多少根,每根大小有些不同……但熟悉禽骨的人却能分辨出这骨头并不是同属同种。

第97章 江浦鬼鸭(一)

老爹有相功为底子,相术更是通神,别说四百种气味了,就是五百种、六百种、一千种,我也相信他老人家能分辨得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叔父又仔细看了看,道:“大哥,就算是这味道我分辨不出,可观其形,察其状,这明明就是鸭肉啊。”

老爹淡淡说道:“你还记得六零年的时候,咱们村子里高胜利煮羊肉被打死的事情吗?”

叔父神色猛的悚然,点点头,道:“记得,记得……”

六零年的时候,我还小,高胜利是谁,长什么模样,我早已经忘了,但是我却牢牢的记得一件事,那便是村子里有个人因为煮羊肉被打死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深刻,而是因为没能吃上羊肉而深刻。

那时候天灾**,到处闹饥荒,家里条件虽然不差,可是我却也常常吃不饱饭,有段时间,我和弘德顿顿只能喝汤,那汤寡淡的,里面的谷粒都几乎可以数的清!

我和弘德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天天饿的想哭,实在是受不了,课也逃了,功也不练了,就去树林子里到处抠蚂叽鸟(蝉的幼虫),跑地里挖毛毛根,下水捉青蛙,上树掏鸟蛋,又抓长虫,又逮麻雀,真是弄到什么吃什么。

后来,村里有个年轻人实在顶不住饿,就在某天夜里,偷偷杀了公家喂的羊崽子,抱回家去煮肉。

结果,羊肉还没煮熟,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

那时候人饿的几乎走不动路、干不动活,做什么都没精打采,脑子昏沉,身体迟钝——可唯有一样却比平时还灵敏,那就是鼻子。

那天夜里,一股奇香钻进了熟睡的村民鼻子中,所有的人就都醒了,都来精神来,都批了衣服,不约而同地奔向了香味的来源,发现了正在煮羊肉的那个年轻人。

偷盗集体财产,还剁碎了来炖,这种行为在当时属于不可饶恕的大罪,几个村干部亲自动手,把偷羊的人当场给活活打死!

灶火却加了柴,羊肉汤继续炖着,村干部宣布羊崽子既然已经被剁碎了煮,无法复原,就只能废物利用,仍归集体所有——等熟了以后,要分给全村的人来吃喝。

我和老二也都挤在那户人家外面,闻着肉香味,肚子里翻天覆地的叫唤,只等着等会喝汤去,结果没等上喝汤,却被老爹揪着耳朵提了回去。

原来是祖父下了令——当时是祖父在家,他老人家虽然是族长,却不是村长,不能管也不敢管这事,只约束我们陈姓一族谁也不能喝那汤,吃那肉。

我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也没问,肚子里依旧空空,心头微微抱怨,但是听祖父的话准没错就是了。

弘德却闹得厉害,满地打滚,又哭又叫嚷嚷着非要去喝汤吃肉,老爹打他也不管用,祖父没奈何,便叹了一口气,说:“弘德啊,那汤里不是羊肉,是人肉,人肉你也敢吃?”

弘德吓了一跳,也不哭了,但愣了片刻又叫嚷道:“你坑人!不是人肉,我瞅见了,明明煮的是羊崽子!”

祖父摇摇头,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相术练成了,就能嗅到这满村飘着的人肉味道了……”

祖父说完这话,进了屋子,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周围冷的可怕。弘德也不知道是相信了祖父的话,还是吓到了,反正是再也不闹了。

陈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任谁也没有去吃那肉,喝那汤,全留给村里的张姓、刘姓、高姓、万姓人了……

时隔多年,那件事情早沉在我记忆深处了,经老爹一说,我才又猛然回想起来,仔细琢磨,突然觉得其中意味深长。

叔父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这鸭肉……”

“功达其表,术及其里。”老爹说道:“鸭肉仍旧是鸭肉,只是飘出来的是人肉味。”

叔父道:“我明白了。”

明瑶突然颤声问道:“陈叔,你能辨认得出这里面有人肉味,那是说,说你之前曾经,曾经……”

明瑶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只有经验过才会有所记忆。

老爹他,他不会……

我略微有些惊恐的看着老爹,老爹却神色不变,目光晶亮,只嗓子突然有些喑哑,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

只听他幽幽说道:“六一年的时候,我有事去蜀中,路过宜宾,那时候闹饥荒,整村整村的人吃不上粮食,就拿树叶子、草根填肚子,有的地方树叶子捋光,树皮剥尽,草籽也吃完了,就吃白泥儿。你们知道白泥儿是啥东西吗?”

封从龙和李玉兰在旁边也听得入神,只脸色茫然。叔父“嗯”了一声,道:“是能捏瓷的胶泥。”

“对。”老爹说道:“这种土又软又黏,像是黏米。饿的没啥可吃的人,就挖一些白泥儿,供在观音像跟前,跪拜祈祷,请观音开光。他们相信,经观音菩萨开过光之后,土就能吃了,这些白泥儿也就变成观音土了。”

“观音土!”明瑶惊声道:“那不是吃了会胀死人的土吗?”

“不错。”老爹说:“平时谁都知道土不能吃,可******的时候,人已经饿的脑子不灵了,什么能吃就吃什么。”

顿了顿,老爹又说道:“或者明知道会死,也不想做饿死鬼,故意去饮鸩止渴,唉……”

我小时候也玩过胶泥,拿胶泥和水捏小人,却从来都不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观音土”,更不知道会有人去吃它充饥!

相较而言,我能去捉昆虫动物吃,真是比他们好的太多了!

老爹说:“有人还把这观音土捏成馒头,放在锅里蒸,做的好了,看上去又软又白,跟真的馒头很像,就更以为可以吃了……”

我突然觉得肚子里一点都不饿了,喉咙里反而塞的厉害,就像是有一团黏土堵住了一样,霎时间脸涨得通红,又是憋屈又是难受!

老爹继续说道:“这东西吃下肚子去,不会消化,黏在肠胃,屙不出来,就把人活活憋死了。所以,因为吃观音土而死的人,不计其数!然后就有人,来吃这些死人的肉了……”

“啊!”明瑶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阿罗也颤巍巍道:“人,人真的能,能饿成那个样子吗?”

“怎么不能!”叔父沉声说道:“一九四二年的大灾荒比这更惨!至于我祖父经历过的丁戊奇荒,哼哼,那就更不用说了!”

老爹却道:“他们吃人肉倒不是全都因为饿。一部分是要充饥,另一部分却是想要治病。”

“治病?”阿罗奇道:“人肉能治什么病呀?”

阿罗深明医理,自然对人肉治病一说十分上心,道:“我只知道有牛黄、狗宝、驴皮、蟾酥……能入药,难道人肉也能治病?”

我顿感周身上下、由里而外都有说不出的恶心和恐慌,心中大叫道:“人肉绝不能治病,绝不能!”

老爹说道:“******的时候,吃树叶子、树皮和草根的人很多,那种东西不是正经的五谷杂粮,人吃久了就会营养**,接着便会生病……”

阿罗道:“肿病!”

“不错。”老爹说:“那病让人浑身浮肿,时日久了也必定会死。我当时在宜宾下面的一个村子里,村中得肿病的人尤其多,不知道从哪里从什么人口中突然就传出了谣言,说是吃人肉能治肿病,嘿嘿,就当真有人信了,去拖了死人来……”

老爹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又缓慢,就像是梦话一般,我听得不寒而栗,明瑶也悄悄站到了我的身旁,抓住了我的衣袖。

只听老爹继续说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填饱肚子找个借口,反正,有些人刚死,尸体上就左少一块,右少一块,胳膊、大腿上的肉都叫人偷偷给割了……还有大人把小孩子骗到家里,弄死了,煮熟了吃,吃不完的就拿到街上当兔子肉……我闻见过那味道,一辈子都不会忘!”

“呕!”

明瑶终于忍不住,在我身后干呕了起来。

我也是恶心至极,强忍着咽了几下口水,才稍稍平息下来,但一嗅到那盐水鸭的味道,胃里就又是一阵剧烈的翻腾,我只好屏住呼吸,不去嗅。

叔父道:“这就受不了了么?还有更惨的,丁戊奇荒的时候,有些人家互相换着孩子吃……”

“别说了!”明瑶大声叫道,叔父瞥了明瑶一眼,停住了。

阿罗却兀自好奇,问道:“陈老先生,那吃死人肉究竟能不能治肿病呀?”

老爹摇头道:“既然是谣言了,那就是假的了。死人肉怎么能治肿病?无稽之谈!”

阿罗“哦”了一声,道:“原无此理的嘛。”说罢,又疑的看了老爹一眼,问道:“陈老先生,别人吃死人肉的时候,您也在旁边吗?”

“嗯?”

“不然您是怎么嗅到那味道的呀?”

第98章 江浦鬼鸭(二)

老爹稍稍一愣,然后说道:“那时候,我在村子里借宿人家的邻居是个老头,他也得了肿病,浑身肿的像个球,用手指头按上去,一按一个坑,而且四肢几乎毫无知觉……他听信了谣言,也找了一具尸体,割了一块肉拿回去煎了吃。吃完了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冷得要死,就睡在了灶火旁边。睡到了半夜,他的脚不小心蹬进了灶火中,便烧了起来,火从他的脚烧到他的腰,他都没有发觉,也没有醒过来……我就在隔壁,梦中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并不知道是什么,直到那老头的媳妇大声喊叫,我们过去救火,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才知道,那味道是什么味道……”

老爹说着,自己的脸上已经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轻轻的舒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爹这个样子,一定是他当时的年纪不大,那种可怕的经历毕生都难以忘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他,他是被活活烧死了呀!?”阿罗也不禁悚然,道:“他,他就麻木成那样子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他吃了死人的肉,还想醒过来吗?”叔父“嘿”的一声,道:“饿死的人会变成厉鬼看着他吃!”

“是啊。”老爹喃喃说道:“那个夜里,等我们把火扑灭的时候,老头的身子已经烧的只剩下半截了,可他的姿势还是连变都没变,只是不肿了,像皮球突然泄了气一样,又干又瘪……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很浅,就像是,就像是……那张脸不是他的,而另有一张脸贴在他的脸表面,狡黠的笑……”

明瑶拽着我衣服的手猛然一紧,想是心中害怕极了,我低声安慰她道:“不怕,大家都在呢。”

阿罗的脸也是骤然一白,饶是她日夜伴着鬼魂生活,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也不禁害怕起来,她看了一眼叔父手中的盐水鸭,道:“那肉,你,你还不扔了呀?”

叔父捧着那只盐水鸭,瞅了一眼,道:“要是盐水鸭,不能扔,得吃了;要是人肉,那就更不能扔。”

“咦?!”

老二突然悠悠醒转,讶然一声,然后慢慢的爬了起来,坐在地上,耸动着鼻子,“嗤嗤”有声的使劲吸气,嘴里喃喃说道:“啥味?恁香?哥,你是把烤鱼给兄弟带回来了……”

话音未落,老二眼睛一亮,瞧见了明瑶丢在地上的那条鸭腿,登时一个恶狗扑食,蹿了过去,抓在手中。“嗷”的一口送进嘴里,使起狠劲儿来,又嚼又咬。

只听“咔咔”声响,他竟是连肉带骨头都嚼碎了,然后拼命往肚子里吞咽,可一大团塞在喉咙口,哪里能咽得下去,只噎的死去活来,乱翻白眼!

“哦!嗝——”

老二使劲咽了十几下,才终于让那一大团骨肉顺着他的喉咙蠕动下去,他打了个长嗝,吐一口气,又拍拍肚子,表情极其惬意。

我们都看得呆了,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我们谁也没来得及提醒他鸭肉有问题。

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老二已经开始舔自己的手指头了。

老爹不禁骂道:“你咋恁下乍?!”

老二擦擦嘴,道:“我都两天都没吃饭了,快饿死了,你说这话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突然间,瞧见了说话的人是老爹,登时怔住,再一瞧叔父也在旁边,立即揉揉眼,朝我惊呼道:“大哥!这,这俩人是谁啊?咋跟咱爹、咱大恁像啊!?”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全都忍俊不禁,一时间,惊怖、恶心的气氛尽皆扫除,四下里都稍稍轻松起来。

叔父过去把他揪了起来,笑骂道:“小兔崽子,你睡成信子了?连你亲老子和你亲大都认不出来了?!”

“真的啊!”老二嚷嚷道:“我就记得我被老畜生打晕了,咋一醒,老畜生没影了,爹和大从天而降!阿弥陀佛,乖乖隆地咚!”

闹了好一阵,老二才算是彻底缓过神来,瞧着叔父手里的鸭,“嗷”的又是一声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劈手夺过,张嘴又去咬。

叔父大声道:“这是人肉!”一伸手想要止住他,老爹却摇了摇头,道:“叫他吃,无知者无畏,无畏者亦无所谓。”

叔父一愣,便不再动手。

“就是人肉我也吃!”老二呜咽着说道,突然间听见老爹的话那么说,又斜眼瞧见我们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异样,便停了下来,把吃到嘴里嚼碎的肉泥儿吐到手里,凑到眼前,一边细细的看,一边喃喃的说:“真是人肉?明明是鸭肉啊,大,你就会吓我!”竟又塞进嘴里吃了。

我们各个看的都是一阵恶寒。

老二大快朵颐,霎时间把那盐水鸭吃了一半,我忍不住道:“爹,老二这真没事吗?”

“没事。”老爹道:“吃盐水鸭能有什么事?”

我奇道:“您,您不是说……那,那您说的味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阳人阴德,阴魂阳报。”明瑶在一旁突然说道:“陈叔相术通神,刚才说能嗅到四百种味道,这四百种味道恐怕不单单是阳实之味,还有阴虚之味。”

众人都不由得茫然相顾,不知道明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爹的脸上却露出了赞赏的神情,朝明瑶点点头,道:“说的不错,闺女你可真聪明。”

明瑶一笑,说:“谢陈叔夸我。”

叔父不耐烦道:“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爹道:“这肉是你买的,弘道拿着的时候出了异味,这便应在了你们两人身上。万事随缘而定,你们两个去买肉的地方,找到肉的人,总要弄个水落石出。”

老爹这几句话仍旧是不说破,高深莫测,我和叔父面面相觑,叔父道:“就我们俩去?”

老爹道:“就你们俩去。”

叔父道:“那我和弘道去江浦,不回家了?”

老爹道:“查完这事儿再回去。”

叔父道:“那你们呢?”

老爹道:“我们就先回禹都去。”

我一听这话,不由得就朝明瑶看去,明瑶的目光早已瞟来,我们四目相对,心意登时想通,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舍得分开。

“明瑶你出来也好几天了,你爹和你大哥在家肯定是很不放心。”老爹淡淡说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反复嘱咐我,让我带你回去。别的事情嘛,都不忙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老爹极其擅长察言观色,别人在他身边,任何细微的举动都难逃他的耳目。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能让他瞧出个子丑寅卯,我和明瑶这番行止又怎么能瞒过他老人家?

他说那话明着像是在扯闲篇,暗中却触及我和明瑶的心事,我固然是猛的凛然,明瑶也是面红耳赤,低低的“嗯”了一声。

“爹,我,我还陪着大哥?”

弘德向来怕老爹怕的要死,听说我和叔父暂不回家,那他必然是得跟着老爹回去了,脸色早就变得不自然了,鸭肉虽香,也吃不下去了,他眼珠子乱转,煞有介事的说道:“这一次出来,我可是立了好几个大功,不信你问大哥,还有明瑶姐,我可是救过他们好几次……”

“嗯,问是不用问的了。”老爹说道:“家里的辟邪镜子都叫你给抠了,能不立功吗?”

“那是!”弘德得意洋洋道:“我比我哥可是精多了,你都不知道我哥他……”说未说完,突然瞧见老爹的脸色不善,便立即闭了嘴。

老爹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哥信,没有你精,没有你能!你才真是你娘的好儿子!不枉你娘生你一回!”

耳听得老爹语气有异,似褒实讽,而且句句都提到我娘,却不说他老人家自己,我登时有些心慌,忙问道:“爹,我娘怎么了?”

“他把辟邪镜一扣,嘿嘿……”老爹冷笑一声,道:“咱家可是进了好多的客,你娘差点招待不过来!”

我心中吃惊,知道弘德偷偷抠掉辟邪镜终究还是坏了大事!

陈家祖祖辈辈做的都是攘凶辟秽的事情,与邪祟算是结下了死仇,平日里只是仗着手段厉害,才不畏惧。可是时长日久,难免也有打盹的时候——尤其是在夜里,阴盛阳衰,人又在睡梦中,或多或少会对邪魔外道疏于防范,脏东西也会趁虚而入,因此,家宅周围常常会布置下重重机关,以辅助人力之不足。

那重重机关中,辟邪镜着实是十分要紧的一个环节,它是我家祖上所传,历代高手加持,灵力非凡,寻常祟物一见即遁,不敢撄其锋芒。

至于道行高深的厉祟,纵然不怕,但是如果想要突入门去,也会费上一番功夫,可那样一来,又会引起家中之人的警觉,叫人提起防备——所以,这辟邪镜对我家来说,就好比是普通人家的看门狗,日夜不可离之。

第99章 江浦鬼鸭(三)

老爹刚才说“咱家可是进了好多的客,你娘差点招待不过来”,那“客”是是不是人,还是两说!

因此我又连忙问老爹:“娘她,她没什么事儿?”

“叔不是在这里嘛。”明瑶安慰我道:“婶子肯定没事。”

我心中顿时稍安,明瑶说的对,娘如果出了什么大事,老爹也不会来太湖了。

老爹缓了缓,道:“前天夜里,我没在家,西院的红薯杆子失了火,你娘睡得又沉,好在家里有猫王,乱叫乱嚷终于喊醒了你娘,才没叫房子给烧了。”

我立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知道老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事情的严重性却是难以想象!

我曾经听老人传言,淹死的人怨气不消就会变成淹死鬼,能拖人下水,暗害人命;而被火烧死的人也能变成烧死鬼,纵阴火以酿大祸!所以才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火灾突然发生,也有火灾势头蔓延的极大,无法控制,不烧死数十条人命绝不肯罢休!

我家里西院的红薯杆子码放整齐,远离火种,无缘无故的绝不会自行失火!我娘为人又十分机警,独自在家时也不会睡得很沉!而猫王极富灵性,如果不是遇见了邪事,也不会乱叫乱嚷,那必定是家中进了极厉害的祟物!

如果不是猫王忠义,不但房子会被烧掉,娘睡得很沉……那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我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一眼弘德,本来想要骂他几句,又瞧见他一张脸白的毫无血色,已经是被吓得不轻了,心中也肯定是知道自己错了。再想到他确实拿着辟邪镜多次派上大用场,就忍住没再说他。

转而对老爹说道:“爹,家里有事,您就快些回去,别在这里耽搁了。”

“嗯。”老爹点点头,瞥向李玉兰和封从龙,道:“你们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全都带好,咱们这就得走了。”

大伙都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带,阿罗又要照顾潘清源留下来,百川大师、袁重渡的尸身便都交给她来料理,或入土为安,或烧个干净,都随她心意,我们一众人与她匆匆作别。

等到了东山岛边,众人不由得又暗暗叫苦——夜色苍苍,大水茫茫,却没有一只船停在岸边,怎么脱身去?!

叔父叫道:“大哥,咱们来的时候坐的船肯定是叫袁洪荒给坐走了!狗改不了****,这个老东西,始终不安好心!”

老爹和叔父既然能来到这东山岛上,肯定也是雇了船只,现在船只却在袁洪荒离岛后不见了,叔父自然便疑心是袁洪荒动了手脚。

“不至于的。”明瑶环顾四周后,说道:“袁洪荒有时候在岛上,有时候不在岛上,来回往返,肯定是有自己常用的渡水工具,不会偷偷坐走咱们的船。”

“我们来的时候,雇了一艘船,特意跟开船的老头商量好了,叫他等着我们,还给了他不少钱。”叔父皱眉说道:“那老头贪钱多,要不是袁洪荒捣鬼的话,他会舍得开走?”

“估计是害怕了。”老爹道:“咱们来的时候,那老头就说这东山闹鬼,不愿意来,咱们给的他钱多,他才把船靠过来。咱们上来恁大时候都不回,他肯定想着咱们遇见鬼了,所以才离开。”

这话说的中肯,叔父也点点头,道:“那现在咱们是走不成了,大半夜的哪儿会有船再来?”

忽听“欸乃”一声,远处湖面两点红光幽幽闪烁,飘忽而来。

老二惊呼一声:“鬼眼!”躲到了叔父身后。

“是灯笼!”叔父与老爹一样,练就的夜眼本事,视黑夜如同白昼,又能远望,当即喜道:“有艘船来了,船头有两盏灯笼。”

老爹点了点头,道:“冲着咱们这边来的。”

“咱们快躲起来!”老二畏畏缩缩的藏在叔父身后,说道:“肯定是鬼船!我和大哥在太湖里遇见过凿船尸爷!”

众人都不搭理他,更没有人去躲避,老二讪讪的说:“你们不听我的话,肯定要吃亏!太湖附近的人,谁不知道这里闹鬼?大半夜的还敢划船过来,肯定不是人……”

船只渐渐靠近,是一艘乌篷船,船头蓬上吊着两盏红布灯笼,里面点的似乎是煤油灯。有个老人持着两支木浆在划动,手上的动作看起来很慢很慢,但是每拨动一次湖水,那船就能划出去很远。

四周静寂,夜色昏暗,湖沉如墨,船划动的也无声无息,不禁让人心生忧惧——我心中暗暗的想:老二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这种时候,这种环境,什么人敢划船来到这东山岛上?又为的是什么?

老二偷偷从怀里把辟邪镜摸了出来,映着星月之光,去照那划船的老人,老爹看见,劈手夺了过去,道:“不用照了,是人。”

船已经靠岸,那老人朝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上船。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船来的奇怪,不敢贸然上去,明瑶问道:“你大半夜的为什么划船来这里?”

那老人没有回答,仍旧是朝我们招手。

明瑶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人要坐船?”

那老人突然张开嘴来,“啊、啊”了两声,明瑶惊讶道:“是个哑巴?”那老人又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这下谁都知道他的意思了,他生有残疾,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听不见我们说话,也不能跟我们说话。

老二不信,道:“是装的?”说罢,突然开口骂道:“信球!二蛋!老鳖孙!”

那聋哑老人无动于衷,老爹打了老二一个暴栗,老二才闭嘴不骂了。

明瑶道:“瞧他的模样,显然是来接咱们的。知道咱们在这里的,只有袁洪荒。难道是袁洪荒让他来接咱们?”

老爹道:“恐怕只能是他了。”

“那这船坐不坐?”叔父狐疑道:“他要是好心找人来接咱们,为什么找个聋哑人?这不是成心让咱们什么也问不出来吗?”

明瑶道:“我想袁洪荒可能是这个聋哑老人的雇主了,袁洪荒时常出入东山岛,又不愿意别人知道,找个聋哑的人做船公不正是最合适吗?”

老爹道:“走,船公的面相很忠厚,不是奸邪之辈。咱们有要紧的事情去办,也不能再耽误了。”说着,当先往船舱里去。

大家自然都跟着了。

乌篷船小,船舱也窄,我们七人连带鬼婴分坐两排,都要稍稍侧着身子才不至于膝盖碰膝盖。

老二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上了船以后,突然伸手去捏了一把聋哑老人的脸,吓了那老人一跳,老二却笑嘻嘻的坐了下来。

“狂手!”老爹瞪着眼骂老二道:“瞧你的贱样子,跟谁学的?!”

老二委屈道:“我是替大家把把关,看他是不是水獭披了人皮。”

明瑶笑道:“有陈叔在,披了什么皮都能看出来,怕什么。”

“反正还是觉得古怪。”老二嘟囔道:“大半夜的,坐个哑巴划的船,要是凿船尸爷爬上来……”

“闭嘴!”老爹怒斥一声,老二只好憋住。

我趁隙问起老爹和叔父怎么来太湖的,叔父说他这段时间都在江浦办事,突然得了老爹的电报,让他就近来太湖寻我。叔父得讯息后,捎了只盐水鸭便匆匆赶来,结果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信儿,正焦急时,遇上了从家赶来的老爹。

原来是娘在家里日夜担忧,又受了失火的惊吓,便觉得事不祥之兆,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反复唠叨老爹来看看。老爹便只好告了假赶来,碰上叔父,在太湖泛舟,终于也晃到了这个岛上……

老爹说:“我瞧过鬼婴的面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相,也瞧过红背蛛母母女的行止,断定她们必不长久,明瑶又是福厚之人,所以不怕你们出事,但禁不住你娘唠叨,只好来了。咱们还得快些回去,但家里不安稳,老公馆那边不甚太平,迟早要闹起事情来。江浦那边,我们就不去了。兄弟,那个给你盐水鸭的人,还好找吗?”

“好找!”叔父顿了顿,眉头一轩,眼含怒气,道:“有他好看!”

老爹又问:“是什么样的人?”

叔父还没吭声,老二突然“吭”的一声,脸色先白后红,像是憋了一嘴的气,左顾右盼,转眼瞪着船公。

“又作怪?”老爹道:“你就不能安生点?”

“爹,这老头不安好心!”老二愤愤道:“他开船左摇右晃,强势咱们没坐过船!”

“你老老实实坐好!”老爹说:“这船平平稳稳的,哪里晃了?”

“那我咋感觉有点恶心?”老二捂着胸口道:“想哕——呕!”老二猛地站起来,干呕一声,面红耳赤,使劲捂着嘴,喉头一动,似乎咽下去了什么东西,我正愕然,却见老二眼睛突然睁大,又是“呕”的一声,扭头张嘴朝船外吐去!

“噗通”一声响,我打眼看去,不由得骇然色变,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团肉球,正是老二吐出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却慢慢伸展开来,长出脑袋、脖颈、翅膀、腿爪,而且渐渐生毛,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变成了一只鸭,活鸭!

第100章 江浦鬼鸭(四)

老二吐完之后,仰面躺倒,不省人事。我急忙去搀扶他,幸喜他还有呼吸、心跳。明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惊问我老爹道:“这,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