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那只鸭,就漂浮着,也不远处,紧紧傍着船,目光暗红,摄人心魄。

老爹瞧了片刻,盯着那鸭,缓缓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人不是我们,但既然有缘,我们就替你了结罢了……你且速去!”

说罢,老爹袖手抖腕,一支相笔飞出,穿过那鸭,顷刻间,那鸭便在水面上消散,不见踪影。

明瑶“咦”了一声,道:“奇怪!”

老爹道:“那是幻象,不是真的,你们也不必害怕。”

我惊疑不定道:“可弘德怎么晕过去了?”

老爹也不吭声,从腰上取下葫芦,拧开盖子,噙一口药酒,朝着老二劈面喷去,老二“哼”了一声,幽幽醒来,面色不胜惊恐,喃喃道:“我吐了一只鸭子!我吐了一只鸭子……”

老爹道:“那是你做噩梦了!什么鸭子不鸭子的,在哪里?”

老二往湖面上一看,果然什么都没有了,登时又惊又喜,问我们道:“那刚才我,我没有吐?”

“你刚才睡着了!”叔父道:“吐什么吐?”

我和明瑶都没说什么,封从龙和李玉兰自然就更不做声了。

老二登时大喜,连拍胸口,又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做了个梦!真是吓死我了!”

从头到尾,只那聋哑老人无动于衷。

我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老爹和叔父都在,倒也轮不到我操心。

直到船靠岸,一路无事,叔父、我与老爹、明瑶等人分道扬镳。

临别的时候,明瑶对我小声说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我心中感慨万千,也只能说一声:“嗯!”

和叔父去江浦的路上,我想了明瑶许久,后来见叔父脸上有笑意,而且笑得意味深长,不禁脸热,便打住了想念,转而问叔父那只盐水鸭是怎么来的。

叔父道:“我自己没能买来,是从一个肉师傅那里花了四倍的价钱弄来的。”

肉师傅是指大肉的师傅。

迄今,革已经进行了多年,政策比之从前有所松动,农民可以偷偷养一些鸡、鸭,但是大肉,仍旧由国家严格的控制。

一般情况下,村集体的生产队饲养的生猪,都是要交到供销社食站的,由食站统一宰杀,然后再。

即便是养猪的人,也不一定能吃到猪肉。国家干部和工人可以定期领到肉票,凭借肉票才能买到大肉。

但是有肉票并不一定就能买到肉——物质缺乏,供不应求,每天的肉都是定量的,买肉的人排队等候,轮到自己的时候如果还有肉便是幸运,如果没有便是倒霉。

而且肉票过期作废,上个月的肉票并不能买下个月的肉。

所以,那时候的肉师傅是人人欣羡的职业,许多姑娘嫁人,多半都选肉师傅或者食堂的厨子,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吃上肉。

江浦地区肉的门市部并不多,想要找到肉的师傅也不难。

叔父和我到江浦以后,先找到了门市部附近,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们定了旅社,又填饱了肚子,养精蓄锐休息,准备到来日天明时,再去门市部等候那肉的师傅。

夜里,叔父谈起明瑶,说道:“那蒋家的丫头很聪明,看性子也不是瓤茬儿(方言,意指:窝囊、软弱),就是脸有些吓人。”

我道:“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那是毒疤。”

叔父道:“你在意不?”

我道:“再好看的人看的时间长了也会看絮了(方言,意指:腻了)。”

叔父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就是怕你娘不愿意,那丫头脸上的毒疤是不能去掉了?”

“能去掉,就是她不愿意。”想到娘,我也是一阵上愁。

叔父奇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去掉毒疤?”

“不知道。”我心中有些想法,但还是摇了摇头。

叔父道:“来日方长,好事多磨。”

此后**无话。

天明之后,我和叔父吃了早饭,便去肉的门市部——所谓的门市部,其实就是个一丈五尺见方的小平房,前面开了个六尺左右的门脸柜台。

我们到的时候,门市部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是排队买肉的人已经有四十多个了。

老爹是公职,每个月也发肉票,我也拿着肉票在禹都的供销社排队买过肉,以从前的经验来说,每天的肉也就是两头猪四扇肉而已,根本不够所有排队的人买,撑死也就是三四十个人能买到,后面的便只能碰碰运气了。

我和叔父开始商量的是也排到买肉的队伍中去,等排到柜台时再叫那肉师傅出来,后来又怕那师傅不配合,再吓到别人就不美了,于是便决定不排队了,在一旁等着肉师傅下班,然后跟上他,在偏僻的地方截住!

上午八点以后,天色已经很亮了,排队买肉的人也从三四十个变成了一百多号,前后十几丈远——一个五十多岁的胖汉,身穿蓝色大褂,睡眼惺忪,手里提着刀具,摇摇晃晃而来。

叔父瞧见,登时精神一震,道:“就是他!”

我打眼一看,这人中等身高,身材发福,挺着大肚子,头发稀少,一脸的横肉,三角眼耷拉着,不似善茬儿。

排队买肉的人也都嚷嚷起来:“朱师傅来了!朱师傅来了!”

朱师傅满脸厌恶和不屑的表情,道:“啊呦!干么丝啊!让一下勒!拽死了!”方言味儿很重,我一下子没听明白,叔父倒是能懂,一边瞪眼看那朱师傅,一边跟我解释道:“他说的是,哎呀,干什么呢?!让一下!笨手笨脚的!”

但排队买肉的人实在是多,看到朱师傅都激动起来,谁也不让,反而挤成了一团,朱师傅又骂道:“让一下,让一下勒!挤,挤个球!门都给老子堵上了!老子进不去,你们吃个屁!”

人们纷纷让路,不少人都嬉皮笑脸的给他说好话、拍马屁,有人说道:“朱师傅,最近气色越来越好了!”有人说道:“朱师傅,越活越年轻了!”还有人说:“朱师傅,我认识个漂亮潘西想要嫁给你勒……”

听叔父说,“潘西”原来是说齐整女人。

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这朱师傅瞧上去五十多岁了,难道还没有娶媳妇吗?

那朱师傅听着众人的恭维,也不笑,嘟嘟囔囔的只是抱怨,开了门,进到门市部内,又关上门,“砰砰砰”、“梆梆梆”的乱弄案板和刀、钩……一辆架子车慢慢悠悠的被人推到门口,上面是两头猪剖成的四扇肉,进了门市部,堵在柜台的木板被卸了下来,肉也挂了上去。

排队买肉的人顿时乱了起来,一字长蛇阵变成了里三圈外三圈,全都挤成一堆,拥在柜台窗口,不论男女老少,各个前胸贴别人后背,连那些年轻的姑娘都不管那么许多了……

十来个人在窗口吼:“我是第一个!我头一个!”

十几只手都拿着肉票乱往朱师傅脸前挥,朱师傅一瞪眼,骂道:“闭嘴!到底哪个是?”

仍旧是一片乱嚷,朱师傅随手拿了一张肉票,道:“三斤?”

“嗯!老朱哥,多割点啊!咱俩还是老乡勒!”一个黑脸的中年汉子满脸谄笑说道。

朱师傅瞥了那黑脸汉子一眼,也不吭声,啪的一砍刀割下来一块肉,挂到秤钩上一治,喊道:“三斤多点!三块七毛三!” 把肉一抓,递向那黑脸汉子,黑脸汉子“嘿嘿”笑道:“老朱哥,再割点,这一块有骨头。”

朱师傅一瞪眼,不耐烦道,“你要不要?!不要到后面排队去!”

黑脸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肉接在了手里,然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回头又瞧了一眼那朱师傅,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勾搭自己的儿媳妇,天打雷劈的货!”

他的声音很低,但我和叔父是何等耳力?又恰好离他不远,当即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面面相觑。

眼见那黑脸汉子提着肉就要走,叔父急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问道:“伙计,你认识朱师傅?”

那黑脸汉子瞥了叔父和我两眼,看着面生,也不吭气,扭头就走。叔父一把扯住他,道:“伙计,别忙着走啊,我问你几句话!”

“我不认识你!”那黑脸汉子恼怒道:“你放手!”

叔父松开了手,却又是一笑,道:“我认识朱师傅,我刚才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朱师傅勾搭自己的儿媳妇,不是东西——我把这话告诉朱师傅去……”

那黑脸汉子登时脸色一变,嚷嚷道:“我没说!”

叔父冷笑道:“你说没说,要看朱师傅信不信了,不过我估计以后你到这里买肉是悬了。”

黑脸汉子又惊又怒,道:“我又不认识你!”言下之意是:“咱们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叔父道:“我就是想打听一些有关朱师傅的事情,你要是告诉我了,我给你一些钱。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我就只能去朱师傅那里告你的状了。”

第101章 江浦鬼鸭(五)

叔父从兜里摸出来一叠毛票,都是五毛的,却有二三十张,在那黑脸汉子面前一晃,道:“好好说,这些钱就都是你的。”

叔父手里的钱多,那黑脸汉子先是一怔,随即便动了心,眼巴巴的瞧着那叠钱,咽了口吐沫,道:“都,都给我?”

“你只要说了,这钱就都给你,顶得上你许久的工资了?”

“够一个多月了。”黑脸汉子左右瞧瞧,道:“这位大哥,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

“好。”叔父一笑,朱师傅还得得会儿下班,便道:“那你找地方,我们跟你走。”

我们三人拐到了一条偏僻的街上,黑脸汉子便站定了,瞧着四周没人,才问我叔父道:“这位老大哥,你要问什么?”

“就是刚才你说的那句话。”叔父道:“朱师傅勾搭自己的儿媳妇,那是什么个意思?”

黑脸汉子的脸色猛的变了,又谨慎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嚅嗫道:“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叔父道:“你认识我吗?”

黑脸汉子摇了摇头,道:“不认识,第一次跟您见面。”

叔父道:“那我认识你吗?”

黑脸汉子犹犹豫豫道:“应该不认识?”

“是不认识。”叔父道:“所以,你还怕什么?我难道跟别人去说,有个黑脸的男人告诉了我朱师傅的秘密?那个黑脸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干什么的,我一概不知?”

黑脸汉子的神情登时轻松了下来,脸上也微微带了笑意,但还是谨慎的看了看四周,道:“这里会过人,咱们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

这一次是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直到叔父不耐烦起来,道:“你准备去哪儿?”

那黑脸汉子这才停了下来,赔笑道:“老大哥不要怪罪,我是怕遇见熟人,怕叫人听见了不好。这地方生,也偏,咱们在这里说,就应该没事了。”

叔父的脸上神情登时有些不屑,他最瞧不起胆子小的人,尤其是男人。

叔父把手里的毛票递给了黑脸汉子,道:“拿着!”

黑脸汉子马上接过,装进口袋里,满面堆欢,问我叔父道:“您干什么非要打听朱师傅的事情?”

“不为别的,就是好奇,想问问。”叔父又道:“他不过就是个肉的师傅,你怎么怕他怕成这样?我听见你说你们还是老乡?”

黑脸汉子面上一阵惭愧,道:“说起来,我们的父辈确实是村邻,但是后来人家兴旺了,老乡也就不老乡了。”

我忍不住道:“肉的师傅算什么兴旺?我瞧你的样子也是工人,和他不就干的活不同吗?”

“不一样,不一样。”黑脸汉子摇摇头道:“朱大年有个兄弟,是区革委会的头头……”说到这里,黑脸汉子打了个寒噤,声音压得更低,道:“朱大年还会些功夫,脾气又暴,犯起混账来,亲爹都不认,谁都不敢惹他!”

叔父道:“朱大年是他的名字?”

黑脸汉子道:“他是大年三十生的,所以他爹妈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叔父道:“他跟自己儿媳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黑脸汉子再次压低了嗓音,幸亏我和叔父的听力都好过常人许多,否则很真不一定能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只听他说道:“这件事情其实老家知道的人很多——朱大年本来就是个无赖,但他的老婆和儿子都还挺好。差不多七八年前,他儿子也成家了,娶了个女人叫什么菊梅的,又懒又馋——但凡女人占了这两样,就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大年那时候还没在供销社,是在公社的食堂里做厨子。菊梅就缠着他,要他捎东西给自己吃,朱大年每天晚上都在食堂里磨蹭一段时间,捎点白面馒头啊、火腿呀、肥肉片子呀回来,偷偷的给菊梅吃。一来二去,这俩人就,就混到一张**上了……”

“不要脸!”叔父呸了一口,道:“朱大年和菊梅做这种事情,就不怕自己的妻儿知道?”

“朱大年的老婆和儿子都是好人,说白了,做人都有些窝囊。”黑脸汉子说道:“纸包不住火,朱大年的儿子后来慢慢知道了,但是对自己亲爹也说不出口,对外更不能言语,只自己生闷气,也不理菊梅了。菊梅索性就更放得开了,倒逼得朱大年的老婆天天晚上不敢进屋。”

“这还真是哈!”叔父冷笑不止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嘿嘿!后面是不是出人命了?”

“您猜的真准!”黑脸汉子说道:“后面出的人命多了!”

历来奸情出人命,我在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只听黑脸汉子说道:“先是有一天,镇里地方上搭戏台唱戏,演的是唐明皇、杨贵妃,还有个什么寿王……朱大年的儿子在戏台下听戏,上面寿王唱了句词,叫什么——自古道杀父夺妻不共戴天,可夺我妻的正是我父皇,若想报得此恨,便是不孝,若不报此恨,心中怨气如何能了……”

这我倒是知道,寿王是唐明皇的儿子,杨玉环原本是寿王的妻,后来被唐明皇夺了去,寿王敢怒不敢言,终于忧愤而死。

黑脸汉子继续说道:“戏台上的寿王正唱着哩,戏台下朱大年的儿子突然叫唤一声,嘴里就喷出一大口血,歪倒在椅子下面了……旁边的人都吓懵了,好几个人抬着他去看医生,还没见着医生,人就咽气了!”

“该死!”叔父面含怒气,厉喝一声,吓了黑脸汉子一跳,不敢再吭声。叔父摆摆手,道:“不是说你——你继续说。”

黑脸汉子又左右瞧瞧,见没有人过来,然后才继续说道:“朱大年的老婆受不了这打击,也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在儿子死了以后没几天,就跟着一个路过的陕西刀客跑了。”

从清朝晚期以来,关中就多出刀客,往来奔波江湖,建国之后,慢慢少了,单仍旧是有。

叔父摇摇头道:“跟了刀客好,但是跑了就不好,该叫那刀客把朱大年、菊梅都砍了再跑!”

“还砍朱大年?朱大年不砍他们就够了。”黑脸汉子咂咂嘴,道:“朱大年的老婆跑了没几天,就有人发现那陕西刀客死在了半道上,朱大年的老婆却不见了。背地里,人人都说是朱大年干的,是不是还两说,那案子到现在倒是还没破。”

游荡在外的刀客都是本领十分不俗的,其中多有高手,我不禁诧异道:“朱大年能杀得了刀客?”

黑脸汉子道:“怎么不能?他狠着呢!也有功夫!年轻时候杀猪,一个人能把二百来斤的大肥猪按得不会动!”

叔父道:“瞧他的样子,是有两膀子力气,也会一些粗浅的拳脚,但是要杀刀客,估计还得要帮手。他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黑脸汉子摇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后来搬家了,到城里来住了,托他兄弟的关系,才在供销社食站里当上肉的师傅……”

这时候,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小女孩,留着墙根,踩着小碎步,从拐角处走慢慢的走了过来,站到了黑脸汉子的身后,我和叔父都瞧见了,只黑脸汉子没扭头看。

那女孩子白白净净的,眨巴着大眼睛,十分可爱,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黑脸汉子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抖了一下,似乎是不胜寒冷,我也觉得周围突然有些凉。

叔父问道:“朱大年搬家,是因为他的丑事传出去了,所以在老家待不住了?”

“是的。”黑脸汉子说道:“他儿子死了,老婆跟人跑了,家里就剩下儿媳妇和他,两个人住在一起,那成什么话?他先是做主,把菊梅又嫁给了镇上一个娶不来老婆的憨人。嫁过去之后,菊梅每天在家里骂那憨人,让他早出晚归去干活,然后让朱大年过去鬼混。不过,毕竟不是自己家里,一来二去,镇上就人人都知道了。朱大年脸皮再厚也没脸呆了,就带着菊梅来城里了。”

说到这里,黑脸汉子便住了嘴。

叔父道:“没了?”

“没了。”黑脸汉子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看他现在过得多舒坦。唉,谁想买肉都得巴结他……”

“还有呢。”黑脸汉子身后蹲着的那小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朱大年还有个孙女,也死了,你怎么不说?”

黑脸汉子陡然吃了一惊,急忙扭头去看——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带着狞笑。

黑脸汉子的脸色猛然变得煞白,惊声道:“你,你是谁?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稍稍惊愕道:“她刚才就走过来了,一直在你背后蹲着,你不知道?”

黑脸汉子慌乱道:“我,我不知道,我,我得走了……””

那女孩子突然上前,一把抓住黑脸汉子的手,神情凄厉,眼神怨毒,大声叫道:“我也死了!你干嘛不说完?!”

第102章 江浦鬼鸭(六)

黑脸汉子的脸色剧变,白眼一翻,身子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同时有一阵骚臭味传来,只见那黑脸汉子倒下的地方湿漉漉的一片——原来他不单单是被吓晕了,还被吓出尿来了。

一个大男人胆子居然这么小,我心中很想笑,可是却偏偏又笑不出来,因为这情形又实在是太古怪,也太恐怖了。

这小女孩儿是谁?

或者说,她究竟是不是人?

那小女孩儿松开了手,黑脸汉子的手腕上登时露出了五条漆黑的抓痕,那颜色浓郁的就像是用毛笔蘸了墨水画上去的一样!

“鬼爪!”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盯着那小女孩儿,道:“你真的是,是……”

有些话我实在不忍说出来,她还这么小,我宁愿相信她只是个孩子。

“我早就不是人了。”小女孩儿却无所顾忌,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明亮却又阴冷的目光。

竟然被我猜对了,我的脸色不由得变了!

可这还没有到夜里,正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鬼祟出现?

我感觉周围变得更冷了。

叔父缓缓说道:“原来是到中午了,咱们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我突然间醒悟了过来——每个昼夜间的子时和午时,都是阴阳交替的时辰,就像是阴阳太极图中黑白区的界点。

子时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又恰恰盛极而衰,此后阳气渐增,阴气渐消;与此相反,午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也逢盛极而衰,此后阴气渐盛,阳气渐衰。

因此,在中午的时候,阴阳交会,恰逢界点,祟物便可趁隙横行。

阴主静,阳主动,所以中午的时候最好是睡个午觉,静下来,不要轻易外出走动,以避开祟物。

但是,即便如此,中午也毕竟是白天,一般的祟物也不敢抛头露面,换而言之,敢出来的,都非同一般。

“敢在中午出来,又能在人身上留下来爪痕,你的人虽然小,道行可不小啊!”叔父冷冷说道:“小小年纪,自己是修不来这么深的,是跟谁学的?说!”

小女孩儿道:“是我自己怨气大!”

“满嘴瞎话!”叔父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跟谁学的!?不说实话,我叫你连鬼也做不成!”

小女孩儿两眼圆整,脸色猛地变得青黑,面目扭曲的狰狞可怕,呲牙咧嘴看上去很像是要扑上来咬人。

叔父却不屑道:“你不妨再装的厉害点。”

我也连忙说道:“你快老实点!这位爷爷脾气可不好。”

小女孩儿一言不发,突然扭头就跑,叔父猿臂轻舒,一把揪住了小女孩儿头上的辫子,扯了回来。那小女孩儿扭过头,张开嘴,呲着满口白牙,朝着叔父的手背便狠狠的咬下!

我不禁大吃一惊,待要出手,却见那小女孩儿“哎呀”一声,又急忙松开了嘴巴,脸色惨淡,神情惊恐。

我突然想到叔父练得是童子功,既禁欲,又烟酒不沾,内外兼修,最是精纯,可谓是“一身正气,诸邪不侵”!

这小丫头去咬他,那真是自讨苦吃。

叔父“哼”了一声,道:“看来今天不毁了你,你还要出去害人!”

叔父左手提着那小女孩儿,右手捏起一个诀来,反掌就朝小女孩儿顶门拍下!

叔父虽然不精于相术,但是毕竟是天默公的儿子,偶尔受些熏陶,再加上老爹的传授,所以驱邪灭祟的手诀、步法和口令,他还是懂得不少。

这一掌“大番天印”,诀法既强,掌中真气也十分浓郁,如果真的拍下去,那小女孩儿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

“大!”我心中不忍,登时叫出了口。

“我说!”那小女孩儿也晓得厉害,几乎与我同时呼喊。

叔父的掌心距离她的顶门只剩不到一寸的距离,便即收住——这份收发自如的本事,我真是自叹不如。

“说!”

那小女孩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脸上做出委屈的表情来,嘟着嘴,显得极为乖巧,道:“爷爷,你放下我,你问什么,我都说。你提着我,不舒服。”

叔父本想不松手,但是突然间又像是改变了主意,松开了手,道:“我看你还玩什么花样!”

那小女孩儿一脱离叔父的掌心,便笑嘻嘻道:“你逼我说,我偏不说!”

话未说完,身子突然往后飘动,同时身影也变得淡薄起来,我刚叫了声:“不好!”那小女孩儿的身影便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鬼魂本就是人肉眼难见的,既然她能现出形来,叫人看见,自然也能再消失,刚才叔父抓住她,掌中蕴含精气,她无法作怪,现在脱了身,便捣起鬼来了!

我实在是没想到这鬼丫头小小的年纪,却恁么精滑!

叔父却不慌张,鼻子一耸,突然往前跨出几步——那步法固然古怪异常,姿势也十分奇特,我认得,正是“禹步”中的一式!

所谓禹步,相传是大禹所创,玄门用以辟邪破邪,陈家六相全功又将其加以,独创出三法六式一十八般变化来!

叔父走这一式,有口诀曰:“一跬一步,一步一宿,左阳右阴,阴前阳后,如影随形,初终同步,前横后纵,相辅而成。”

叔父连跨七步,忽而左手向右连变三诀,虚空一抓,口中喝道:“在这里!”

仿佛变戏法一样,那小女孩儿不但凭空出现了,而且又被叔父提在半空中,就好像之前一样,两只小腿乱蹬,我不禁莞尔。

小女孩儿又惊又怕,道:“你练成了五大目法吗?怎么能瞧得见我?”

叔父一惊:“连五大目法都知道,嘿嘿……”

小女孩儿道:“我还知道你是麻衣陈家的人!”

“呵!”叔父冷笑道:“我不认得你,你倒好像认得我!”

连我也吃惊起来,原本还感觉叔父有些为难她,但现在看来这小女孩儿真是不简单,她背后必定另有他人指使!

小女孩儿见我和叔父吃惊,便得意起来,道:“我还知道,你是用五大目法中的阴阳法眼看到我的?”

叔父道:“这次你错了。抓你不用阴阳法眼,只用鼻子就行!”

小女孩儿惊愕道:“鼻子?”

叔父道:“你身上有股骚味。”

小女孩儿登时大怒,小脸涨得通红,愤愤道:“你身上才骚!我又不是狐狸精!”

叔父笑道:“我知道你不是狐狸精,却是个小淹死鬼。”

小女孩儿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叔父道:“淹死鬼的身上有特殊的骚味,而且水质不同,骚味就也不同,我闻一次能记一辈子,所以不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你要不要再试试?”

小女孩儿登时垂头丧气,道:“你真厉害,我不跑了。”

“谅你也不敢了!”叔父把她放了下来。